[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舊軍裝
“那天是個好日子,我穿上哥哥的舊軍裝去她家參加宴會,我站在她面前時,她愣了愣,仍掛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笑容,她像是在看著我,又像是在借著我看早已死去的他。有一秒鐘我甚至覺得,那雙好看漂亮的黑眼睛猶如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我的哥哥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
這是個很奇異的地方,只有利益,沒有友誼或愛情。
他個子很高,五官俊美,金色的頭發(fā),偏褐色的眼眸,有時在陽光下還會趨于透明。但他的脾氣總是不怎么好,極度任性,霸道無比,她一直認為這可能和他愛喝酒有關系。
他時常會舉著酒杯對她說,“伏特加不是酒,而是我的血液,你應該嘗嘗,我的姑娘!
而她通常只會禮貌笑著搖搖頭,“我只喝家里的茅臺。”
很久以前,她吃不上飯,餓得瘦瘦弱弱,抓雞鴨的勁兒都沒有,連河對面兒總愛穿拖鞋的小矮子都能欺負她,小矮子把她按在地上打了一頓又一頓,他記得她始終一言不發(fā),頭破血流也沒喊一聲疼,奄奄一息也沒張嘴求饒。
那時候他礙于身份不能過河幫她,只能半夜偷偷摸摸地來看看她,再往她口袋里塞石頭,讓她拿這個打回去,他們都知道這沒什么用,因為小矮子都用上槍了。但她還是真誠地微笑著對他說了謝謝。
她的臉上有傷,眼睛卻是明亮好看的。他知道她很喜歡自己,喜歡他的精神,喜歡他的顏色,她相信著他所描繪的紅色夢想總有成為現(xiàn)實的那一天,就像相信她自己會在這條路上勇往直前。
她白天挨打反抗,晚上就一邊擦洗傷口一邊看他留下的紅書。
那幾年全村都很亂,一直和他虛與委蛇的小胡子忽然半夜掏了他家雞窩,他措手不及,被小胡子連打帶踹懟到了家門口,小胡子要在他家門口放火,他開始清醒過來,他的妹妹和媽媽都在臥室躲著,他不能再后退了,于是他扛起槍,拿起伏特加,一邊喝著酒一邊玩命反擊,他打紅眼了,不僅把小胡子打廢了,還追到小胡子家一通亂砸。
那之后……小胡子可能這輩子都不敢惹他了,很多很多人也開始怕他了,敢惹他的人呢也有,但很少。
他帶著豐厚的戰(zhàn)利品一路高歌回家,小矮子雖然也被廢了,可他本以為她會在一場接著一場的霍亂深淵中一蹶不振直至消亡,沒想到她竟生生爬了出來。
她沒買漂亮衣服,簡單打理了或淺或深的傷口后開始收拾家中狼藉的殘局,這個時候已經(jīng)有幾個人愿意來幫她了。
他帶了點兒面包和紅菜湯來看她,靜靜望著眼前忙忙碌碌的纖細姑娘,他想,她要是穿上紅裙子,該多好看啊。
“休息一會兒吧。”他接過她手里的木頭,“身體還沒養(yǎng)好,就急著重建家園?”
她聽后,鼻尖兒好像有些紅,搖搖頭,堅決地,“我得趕快把家修復好,等家變大了,變好了,變暖了……弟弟妹妹才能回來,不然……我怕他們不愿意回來!
他知道她家有幾個不太省心的崽兒,都是之前被人搶跑的,有的愿意回來,但不能回來,有的干脆不想回來,他不解,“不愿意回來的打一頓不就……”
“不行!”她很認真地打斷他,“他們是我的親人,他們……還小,我相信等到家變好了,他們一定會回來的,如果他們還是不愿意,那我就讓家變得更好,總有一天,他們都會回來!
他還是不理解,如果是他,估計就一拳把弟弟打蒙后直接扛回家了,但他知道,‘血濃于水’是她家的祖訓,所以他只能笑著鼓舞他,“好,我也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這是個永遠都無法兌現(xiàn)的諾言。
1997年,她的第一個妹妹回家了?上莻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
后來他有一陣子沒看她,他呼風喚雨,無堅不摧,當著風風光光的霸主,享受著膜拜和敬仰。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地轉身,發(fā)現(xiàn)她家已經(jīng)蓋起了二層樓。紅磚砌墻,紅瓦穹頂,門口鮮艷又與他家一模一樣的旗幟讓他有些驚訝,又有了些興趣。
后來他們共同的鄰居被他的死對頭虎視眈眈,死對頭意欲把鄰居家占為己有。而鄰居住得和她更近,她沒辦法,只能施以援手,否則即將遭殃的又是她自己,而她如果遭殃,他也麻煩,他們只能同仇敵愾。
死對頭也是一頭金發(fā),高大威武,牛氣哄哄,有錢又有權,這地方除了他和她,沒有人不聽死對頭的話。
讓他不敢相信的是,她又逆轉了命運,擊退了勁敵,赤手空拳接槍握刃,死對頭捂著流血不止的鼻子帶人離開。
自那天起,她就不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小姑娘了,她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沒有人敢再看輕她。他差點忘了,她說過她們家本來是誰誰的子孫,是什么龍的后代,她家千年前的祖輩還統(tǒng)御過他們呢。
她洗褪身上的血污,梳起端莊溫和的黑發(fā),換上好看的紅裙子,她說的話有人聽了,她的舉動也有人留意了,喜歡她人的人越來越多。
他嗤之以鼻,覺得那些人都不過是愛慕她現(xiàn)在的模樣和逐漸擁有的權利地位。他覺得自己不一樣,他和她有最最深厚的友誼。
然后他撥弄開那些圍著她的男男女女,眾目睽睽下握著她的手,深邃眉骨下是溫情款款的真誠眼眸,他何時這樣溫柔地對待過旁人,可他愿意,“親愛的姑娘,你想要什么?我能傾其所有!
她回握住他,大大方方微笑答道,“我想要更多的知識和科技!
然后他帶著所有能幫助她的東西,真心真意地授予一身所學。她的基礎不是很好,但她很聰明也很刻苦。
有一天晚上,他看見她趴在桌上睡著了,胳膊下是一絲不茍的算法公式,他叫醒了她,拉著她來到自己家的后花園。
“教你兩首歌。”他拿出口琴,“我先吹幾次讓你熟悉旋律,然后再教你唱,不過我們家的語言很難!
她點點頭,“我學得會!
他的口琴吹得真好,歌曲的旋律也很好。他把口琴遞給她,“你吹,我來唱歌!彼粗敲侗凰颠^的口琴,閃亮的鏡面透著月亮光輝,她接過,閉上眼吸氣吹奏。
那兩首歌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且永遠也不會忘。
郊外的晚上,梨花開遍了天涯。
之后他們開始有了分歧。起初他會握緊她的雙手,嚴肅專制地告訴她,“親愛的姑娘,你得聽我的!彪p手被握得很疼,她沒抽出來,只誠實地告訴他,“我想去試試其他的辦法,說不定會有更寬敞的路可以走!
于是他的嚴肅中帶上了些慍怒,他不能接受她此時的言辭和念頭,“沒有更寬敞的路了,跟著我,和我在一起,我會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只要你聽我的話!
她知道拒絕可能帶來的后果,她被迫聽了別人的話那么多年,她不怪他不懂那種滋味,她一點點抽回自己的手,用他最熟悉的堅定語氣闡述自己堅定的立場,“偉大從來誕生于自由,我要我的家庭和成員最偉大,最自由!
他傲慢狂妄慣了,難以置信這迎面而來的拒絕和反駁,他狂怒,任性無禮地帶著所有東西回家,留下只學了一知半解的她。
她看到曾經(jīng)溫柔款款的眼眸如今露出了他當年打小胡子時的兇光。她冷眼注視著他的所作所為,一言不發(fā)。
他以為她不能沒有他,他以為她得仰仗他的幫助,他以為她那么溫柔體貼,一定會主動來找他和解。
可她沒有,她在家里幾天幾夜沒有出門,靠他教給她的零碎知識搞出了屬于自己的科技和傍身的武器。
再后來,她和他們從前的死對頭走得很近。他來她家做客,她去他家游玩,他對她隔江飛吻,她對他友善致意。
于是怒火燒毀了他的理智和風度,他們差不多真的決裂了。
而他就像中了什么邪似的,變得魯莽霸道,那些曾經(jīng)被他壓制的人統(tǒng)一了戰(zhàn)線。他就這樣一步一步踏進那些為他挖好的坑里,淺淺的坑,他可以爬出來,坑多了,他的傷痕也就多了。
他開始毫無章法,越打越亂,曾經(jīng)他只有旗幟是紅的,如今他的眼睛也是紅的了。
最終他一頭栽進死對頭為他建造的帝國墳場,他渾身是血,遍體鱗傷,他透過蒙蒙血霧望向飄雪的天空,他想,今年冬天可真冷啊。
可所有人都知道,這冬天遠遠不是他所經(jīng)歷的最嚴酷的冬天。
最冷的那一年,他置死地而后生,熱血點燃了機油,他前方是潰退的小胡子,他身后是滾滾鋼鐵洪流。
他看見她穿著紅裙子站在自己身邊,這么多年過去,她非但沒有蒼老,好像還越來越漂亮了。
他記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沒對她笑過了,他對她微笑,雖然他的血都快被凍僵了,“你哭起來一點兒都不好看!
她緩緩蹲下來,握著他的手。他也回握住她的,他想,這可真暖和,暖和地仿佛今天不是他的將死之日。
他說,“為我唱一首歌吧,我教過你的。”
“《喀秋莎》?”
“不,另一首!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只有風兒在輕輕唱……”她唱到一半忽然停下,低埋著頭,咬緊了嘴唇一聲不發(fā),只有肩膀微微顫抖。
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兩下,倒吸幾口凜冽的空氣,一邊凝望著她一邊接唱下去,“……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著我不作聲,我想對她講,但又難為情,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只能陪你到這兒了,好姑娘。”
那條本屬于我們的紅色之路,以后只有你自己了。
她說,“спокойноночь.”
他說,“……晚安。”
“哥哥死了,我從帝國墳場爬出來。我長得和哥哥很相像,但我更愛穿西裝。我剛出來的時候,她給了我很多幫助,我知道是為了什么。”
“我穿上哥哥的舊軍裝去她家參加宴會,之后有一年我家也開了宴會,給面子的人不多,她來了,為我唱了一支《喀秋莎》!
“這地方只有利益,沒有友誼或愛情。他們并不相愛,但我想,僅僅是愛過!
“前幾天是她的生日,她家很寬敞,很暖和,她家來了很多客人,她的弟弟妹妹也都回家了,她還穿著紅裙子,一如往昔,我猜如果我那哥哥看見此時的她,一定會灌下一瓶伏特加,然后堅定不移地和她繼續(xù)走在他們的紅色之路上!
“哦對了,她家的快遞行業(yè)做得很好,聽說不允許拒收還會默認五星好評,如果你問她為什么,她一定會笑著對你說……”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有敵自遠方來,雖遠必誅。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