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曾是一個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在年幼的時候。
　　成長的意義就是認(rèn)清自己的平凡。
　　從認(rèn)清它，到接受它。
　　我的舞臺在我的夢里。
　　我的舞臺在我的心中。”

　　我總是看到他。
　　那個流浪漢，我總是看到他。
　　我覺得好像不能稱他為乞丐，因為我總未見過他乞討。但是，那被曬得黝黑的皮膚和破破爛爛的蔽體衣都向人表明，如果他在路旁坐下，面前放一只碗，一定會有人丟一枚或兩枚的鋼镚兒進(jìn)去。
　　他沒有家，他只有一個窩。
　　在我上學(xué)的路上，有一家很大的銀行，銀行后門那有兩個凹進(jìn)去的地方，剛好可以容一人躺下。他在那有一床棉絮——真的是棉絮，沒有被套的那種絮芯——那就是他的窩了，很多時候我早上路過那可以看見他還躺在窩里。
　　這么厚，夏天怎么辦呢。我偶爾會這樣想。
　　他很高，我172，算是比較高的了，但看他仍需仰頭。他很黑很瘦，留著長發(fā)，長發(fā)打著結(jié)，在凌亂的劉海下遮掩著一雙很亮的眼睛。
　　他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街上，有時領(lǐng)著一個袋子，無所事事地走著，就像街上的大部分人一樣，仿佛只是偶爾逃離冗重的工作，來逛逛街，放松放松。
　　但他的模樣又說明了他不是這樣的。
　　后來共享單車的風(fēng)靡，他不知道從哪搞到來一輛鎖壞掉了的小黃車，再出現(xiàn)在街上時他不再是一個人，推著那輛車，驕傲的神情仿佛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坐騎。

　　毫不否認(rèn)，我對他充滿了好奇。
　　在有一段時間里，我猶豫過要不要上前與他打個招呼。我幻想著他的經(jīng)歷，也許是一個落魄的富家公子，也許只是無家可歸的人，在這座繁華的都市里找不到容身之處，也許他還可能是一個流浪詩人，他的氣質(zhì)真的很像一個詩人。我幻想著，有一天我上前與他打招呼，像許許多多小說里面的情節(jié)一樣，我微笑著坐下，與他攀談，他向我講述著他的故事，我像他抱怨著我的煩惱。就像《世界上的另一個我》里講的一樣，也許我們可以做一對好朋友，一對忘年交。
　　但是終究也只是幻想，其實我感覺他甚至都有可能不會講話——反正我從未見過他開口。

　　有一次，在拐角處剛剛建好的美特斯邦威那，我看見他坐在櫥窗的臺階上，仰著頭好像在看天空。
　　他背后是嘈雜的人群和耀眼的白熾燈，他穿著破舊骯臟的衣服顯得格格不入。
　　他應(yīng)該心情很不好吧，在燈光的映照下，他臉上那些如石刻的皺紋顯得那么突兀，他的劉海被扒拉到兩邊，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睛。
　　那天他的眼睛是暗淡的，掩飾不住的疲憊和茫然。
　　很脆弱很脆弱。
　　現(xiàn)代的人早已學(xué)會了掩蓋自己的脆弱和軟弱，穿戴華麗的衣飾，做作的活在虛偽的人群中。
　　可他，他卻把自己的軟弱無力明目張膽地暴露在外。
　　可能他知道沒有人會笑他吧，因為他本身就是個笑話，所以他不在乎暴露出來。
　　那段時間我正處于一種自艾自憐期，現(xiàn)實生活和自己曾經(jīng)想象的美好不一樣，越來越不一樣。那個眼神刺中了我，一瞬間讓我也擁有了他的情緒，我的無力也從一直被壓抑著的心底流露了出來。
　　那時候我多想擁有一個舞臺，但是我沒有站上舞臺的底氣和勇氣，也沒有一個舞臺可以讓我站上。
　　少女奇妙稚嫩的心思在我心中生長著，我真的很想要站上一個舞臺。
　　那時的生活真的很糟糕，我孑然一身，獨自行走在成長道路上，渴望著友誼和知己，渴望著懂得我未曾說出口話語和我已說出的言語中的暗示的人。獨行雖好，但是也會渴望煙火氣。
　　許許多多個走神的瞬間，我都看到自己穿著漂亮的衣服，滿面驕傲地站在聚光燈下，臺下的人們?yōu)槲覛g呼鼓掌，他們真心為我祝賀，真心喜愛我。

　　那一個晚上，下了晚自習(xí)，拖著沉重疲憊不堪的身體往家走。
　　我記得，那一晚，在都市的霓虹中，罕見的看見了星星。不多，三四點，很亮，在黝藍(lán)的幕布上顯得格外矚目。
　　街上人仍然很多，許許多多的小白領(lǐng)下了班在街上閑逛。
　　在那家美特斯邦威旁邊，我又看到了他。
　　那一幕我永遠(yuǎn)不能忘懷。
　　他騎著那輛壞了鎖的小黃車，在旁邊的空地上轉(zhuǎn)圈圈。他眼神中的興奮，高興的神情就像一個得到了傾慕已久的洋娃娃的小孩子。小孩子的情緒都是直白地展現(xiàn)出來的，幼稚但是又真誠。
　　他就在那轉(zhuǎn)著圈，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過往的行人向他投去奇怪的眼神。他不在乎，打滿結(jié)的長發(fā)在空中張揚(yáng)，眼中倒影著城市的燈光，像小星星。
　　很瀟灑。很猖狂。
　　那一瞬間我突然很想哭，壓抑了好久好久的情感仿佛要傾泄而出，漲破我的血肉，一點一點往外溢。
　　這個普普通通的空地，就像一個鋪著大理石的舞臺，他是一名舞者，燈光和星光都為他打光。
　　他在中央，翩翩起舞，跳著屬于自己的舞蹈，不需要任何人懂他。

　　后來我再也沒有看到他，銀行外面的棉被也不見了，我的疑問也沒有得到解答，因為還不到夏天他就走了。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從哪里來，在他身上發(fā)生過什么。
　　他像一個謎一樣，短暫停留在了我歸家的路上。
　　但是這點神秘感也是好的，如果了解太多，這個人也就顯得平庸了。
　　我后來幻想過，也許在某一個清晨，他打點好他少的可憐的行李，順著長長的鋪著瀝青的路走下去，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回頭，看著這座沉睡著的城市，輕輕一笑，無聲地說了句再見，然后繼續(xù)流浪，去到下一座城市，繼續(xù)找尋著自己的下一個舞臺。
　　他知道，再過兩個小時，也許一個小時，這座城市就會蘇醒，形形色色的人開始為了新的一天操勞，沒有人會記得他，但他不在乎。

　　但我會記得他，我會記得在那普普通通的路上曾有過一個舞者，他的存在猶如平地一聲驚雷，在我枯燥的生活中曾經(jīng)炸響出一絲悸動。
　　從此，我便也與他一樣，我的舞臺存在于我的心中。

　　《我的舞臺在我的心中》/顧衍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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