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山風(fēng)微涼，掠過層疊灌木，發(fā)出微弱的嗚咽聲。灌木之上的天空，如同被墨浸染，一片漆黑。

　　血色的月，是黑夜中唯一的光亮，那般猩紅而妖冶的顏色，如同夢魘，啃噬著妖界生靈的心。

　　這般景象，被妖界稱為噬月。每一次噬月出現(xiàn)，便有成千上萬的妖族人喪命。

　　尋音記得，上一次噬月到來，她方才五歲，稚嫩的手指著月上紅心問阿娘，那是什么。從阿娘目光中，尋音讀到了驚恐。

　　從那天開始，她便知道，噬月來臨，其陰影下的所有生靈都將死去。

　　好在那次噬月僅現(xiàn)片刻，陰影范圍不大，投下之處又逢荒地，才未造成死傷。

　　而這一次，噬月出現(xiàn)已有三日，陰影不斷擴散，于妖界來說，是滅頂之災(zāi)。

　　“阿音，總算找到你了�！币谷缴仙筋^，落在尋音身旁，扯著她的手便要跑。

　　尋音被夜泉扯著，總算恢復(fù)了些理智。如今妖界遭逢大難，妖王強行開啟妖界之門，讓小妖逃往人界，只是這門開啟時間有限，不日便會關(guān)閉。

　　“夜泉，你先走，我要等阿娘回來。”尋音甩開夜泉，目光落在遠處，不知名的地方。

　　“別等了阿音，噬月產(chǎn)生的陰影快蔓延到這了，若觸及那陰影，你會死的�！币谷昧吨鴮ひ�，卻始終無法撼動那看似纖細的少女。

　　阿娘是她生的希望，即便死也不愿放棄。早些年，她跟阿娘因為法力低微，只能靠采藥為生，看盡了妖界的人情冷暖。許多妖瞧不起她們，甚至欺侮她們，肯陪伴她的唯有狼妖夜泉。

　　后來夜泉隨她們到了偏僻山中，三人才過了幾天平靜日子，不料今日阿娘出門采藥時，恰逢噬月出現(xiàn)，尋音心知阿娘已兇多吉少，卻始終不愿相信。

　　無邊的陰影從山腳，蔓延到了山腰，不出半炷香，便要到達尋音所在之處。

　　見此，夜泉不再猶疑，只手砍向?qū)ひ纛i間，少女猝不及防，昏在了化身為狼的夜泉身上。

　　微光朦朧，再醒來時，尋音已在千里之外。

　　淚水沿著臉頰滑落，溶解在夜泉的毛發(fā)里，尋音忽然覺得，阿娘可能真的不在了，她所有的固執(zhí)和堅持本就毫無意義。

　　忽然，巨大的力量便將她甩了出去。

　　身體滾落在地，造成短暫昏厥。尋音回過神來，向來時路看去，夜泉已停下了腳步，雙目血紅，神色痛苦。

　　她想叫夜泉過來，話到喉間卻忽然梗住，再也無法出口。

　　夜泉的狼身被陰影籠罩了一半，他拼命忍住口里的哀嚎，擠出兩個字：“快走�！�

　　“泉！”尋音向著夜泉拼命爬去，妖界之門就在她身后不足兩步之處，她明知如此，卻在生與死之間，選擇了死。

　　終于，在陰影沒過夜泉身體的時候，白狼徹底沒了呼吸，而尋音也不在前進，她就眼睜睜看著噬月之影撲來，閉目等待死亡。

　　002

　　有時候，人眼會蒙蔽人心。

　　日光透過葉片，將斑駁的影投向大地，這番景象，像極了妖界的林子，以致于尋音以為自己尚在妖界，而方才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

　　“你剛才沒做夢，是真的�！�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尋音一怔，她連忙起身，警惕地看向周圍。

　　在她身旁，坐著一名白衣女子，那般出塵的氣質(zhì)，是她從未見過的，但那女子的臉卻像極了尋音自己。

　　“你剛才人就在門口，我途徑妖界，順便把你帶過了妖界之門。順便說一句，不用懷疑，你娘死了，你旁邊那頭狼也死了�！�

　　女子雖氣質(zhì)出塵，說話卻出奇地直接，絲毫不顧尋音的感受，而那看似直接的話語中，還隱含著些許的憤怒和失落。

　　悲慟在短暫寂滅后，再度占領(lǐng)了尋音的心，僅存的一絲清明告訴她，這女子仿佛她腹中蛔蟲，不等她問，便答了她心中所惑。

　　“你既知曉我心中所想，那便該知道，我一心求死，又何必多此一舉？”此刻，尋音的火氣也躥了上來，看向白衣女子的雙目燃著火焰。

　　“因為去了仙界，你能再見阿娘，也能再見夜泉，還能順便出查查噬月的成因�！迸私K于轉(zhuǎn)頭，看了尋音一眼，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猛力塞入尋音口中。

　　猝不及防下，藥丸由口入腹，尋音心中掠過無數(shù)可能，諸如藥物有毒，她死后便會被挖丹剝皮，賣個好價錢。

　　可轉(zhuǎn)念一想，她不過是個求死之人，這人若對她有所企圖，直接殺了她來的更為方便。

　　“你給我吃了什么？”尋音喊出聲時，女子已起身離去，她試圖追上前去，竟發(fā)現(xiàn)女子的背影逐漸模糊。

　　如同抓不住阿娘，抓不住夜泉，這一次尋音同樣沒有抓住面前的神秘女子。面對女子消失的背影，她跌坐在地，苦笑，如今的她，沒什么不能失去了。

　　既然對方足夠直接，那么她便也直接一些，坦然接受一切。

　　這般直接的結(jié)果，是尋音真的飛升成仙。

　　“喲，哪來的小妖成仙了�！�

　　這是尋音入仙界后聽到的第一句話，后來她才知道，仙界眾仙，也分三六九等。最為高貴的是天君，其次是金仙，再次便是真仙、羽仙以及妖仙。

　　像尋音這種自妖界飛升的，排在仙界最末，也就是妖仙，他們本是妖，全靠修煉飛升，本身根骨不佳，極難晉升，為其他仙人所鄙夷，

　　而僅次于妖仙的羽仙，生于仙界天池，長于仙界凈土，算是出身高貴，也就瞧不起那些妖仙。話雖如此，羽仙晉升的難度同妖仙相差無兩，只因仙階晉升需要兩個條件，一是根骨，二是心境空明，妖仙缺了其一，羽仙缺了其二。

　　生于仙界者，未曾經(jīng)歷過凡世種種，有人對自我有所疑惑，有人欲知愛恨情仇，總之無法達到心境空明。鑒于仙人不能下界，能解開羽仙心中所惑的，唯有他們的伴生之鏡。

　　據(jù)說每位羽仙出生時，身上都會有一面鏡子，此鏡會送羽仙一場造化，助其晉升。這造化也是幻境，羽仙在其中活過一世，心中疑惑自然解開。只是這造化何時到來，卻是個未知數(shù)，大多羽仙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造化，直到白發(fā)蒼蒼，也未抓住造化的影子。

　　是以仙界妖仙、羽仙眾多，但真仙甚少，金仙尚無。

　　003

　　自飛升那日起，過了數(shù)月。

　　尋音仍對仙界所知甚少，只因她終日徘徊于群仙中間，試圖尋到助她飛升的白衣女子。她要問問，如何才能再見阿娘和夜泉。

　　那女子既懂得升仙之法，自己必定也是仙，可尋音找遍仙界，也未找到此人。

　　失落和絕望在尋音眼中蔓延，她坐在花海盡頭沉思，卻發(fā)現(xiàn)想錯了一事：若仙無法下界，那白衣女子必不是仙。

　　然而，知道升仙之法，擁有升仙寶物，卻不肯成仙，硬要把這成仙的機會贈予尋音……

　　有些事，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

　　此后數(shù)日，她徘徊于花海間，不發(fā)一言，不睬眾仙。而正當(dāng)她以為今后都要如此時，“夜泉”出現(xiàn)了。

　　那日，她偶然憶起與夜泉初遇時，搶奪獵物的情形，卻被一聲咳嗽拉回了現(xiàn)實。

　　當(dāng)時的尋音是真的惱了，這些時日，她一刻未從悲傷中醒來，夜泉死去的景象時常在腦中回蕩，唯有此刻，她才終于能想起一些逝去的美好。

　　幾乎沒有猶豫的一拳，含著八分仙術(shù)，打在身后那人腹部。

　　“咳�！扁Р患胺老�，那咳嗽的人再咳一聲，聲音有些顫抖。

　　“天君！”兩名女仙驚呼出聲，從后方襲來，桎梏了尋音雙手的同時，強行把她按到在地。

　　天君，這一稱呼驚得尋音無法呼吸，以致她被人攻擊也未曾反抗。怎得她忍了許久，第一次出手，便開罪了這仙界的王。

　　“這小妖仙傷不到我�！北环Q作天君的男子繞道尋音面前，捂著腹部，衣袖輕揮，示意女仙退下。

　　雙手重獲自由之時，尋音緩緩抬頭，向天君望去，而只這一眼，她便再也挪不開目光。

　　淚水簌簌而下，如同決堤之水，無法阻止。哪怕心知阿娘已去，哪怕眼見夜泉身死，她都未曾流淚。

　　“被打的似乎是本君，為何你哭得如此傷心？”天君居高臨下，看著跪倒在地的尋音，不禁發(fā)問。

　　“夜，泉。”看著天君的的臉，她幾乎失去理智，癡癡地喊著夜泉的名字。

　　那眉那眼，那隨性的笑，都與夜泉如出一轍。

　　“唔，看來你的熟人與本君面容相似，看來你那熟人與你有仇�！碧炀龘嶂掳�，翻著白眼，絲毫不顧及形象。

　　正當(dāng)天君若有所思，尋音淚流滿面時，一女仙匆匆而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天君，天臺決堤，請您速速前往。”

　　004

　　尋音隨天君而去，看到了天臺決堤之象。

　　雪白的氣流不斷下涌，將天臺中央沖出一個圓洞，那圓洞不斷擴散，讓仙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冷。

　　那是仙氣流失的征兆，很難想象若任由那洞繼續(xù)擴散，會造成怎樣的后果。

　　仙人門聚在周圍，想要阻止，又心生畏懼。

　　待“夜泉”到來，眾仙迅速退開，只見天君手執(zhí)一塊血紅晶石拋入圓洞當(dāng)中，雙手結(jié)印，將那晶石融化開來。

　　殷紅四散而去，在填滿空洞的瞬間開始褪色，最終與周圍融合，化作仙界的泥土。

　　“夠了，將將是夠了�！碧炀�，拂去額間細汗，目光悄無聲息地落在尋音身上。

　　感受到天君的目光，尋音下意識別開臉去，方才是她沖動了，天君怎可能是夜泉。

　　偏天君不打算放過尋音，當(dāng)著眾仙大步而來，定在尋音身前：

　　“本君向來記仇，你襲擊本君之事不可不罰，念你思念故人神志不清，這罰暫且擱下，待本君想好如何罰你，再行處置。”

　　“尋音冒犯天君，甘愿領(lǐng)罰�！睂ひ舻皖^回應(yīng)，心中不免失落，方才燃起的點點希望在這一刻徹底破滅，讓她再度墜入冰窟。

　　思緒有那么一瞬間的遲滯，可回過神來，天君竟仍未離去，還湊到她的耳畔：

　　“有一事你該知曉，本君成為天君前確有名諱，正是夜泉�！�

　　言罷，天君神秘一笑，拂袖而去，徒留尋音呆立原地。

　　有些事，太過重要，總會讓人停止思考，可同名同姓又如何，天君終究不是夜泉。

　　尋音搖頭，卻在轉(zhuǎn)身離去的瞬間，聽到了些不該聽到的東西。她聽到有人在說噬月，有人在說妖魂。

　　尋聲而去，她看到了兩名妖仙正竊竊私語，若非尋音天生耳力過人，當(dāng)真辨不輕這微弱的話音。

　　那兩位妖仙神情頗為激動，察覺到尋音的目光，速速施了個仙法，消失無蹤。

　　一番言論，在尋音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她覺得，找到那兩名妖仙，就能查清噬月的成因，她雖救不了夜泉，救不了阿娘，卻能讓妖界免于災(zāi)禍，讓那些流落人間的妖重回故土。

　　歷經(jīng)三日打探，她尋去了霧海。于仙界找人本是易事，可尋音并未看清兩人長相，只記得兩人半白的頭發(fā)，是以尋人之事一拖再拖，最后只能去霧海碰碰運氣。

　　據(jù)說此處常有妖仙出沒，商榷些不可告人之事。

　　霧海也的確是個神仙地方，層層疊疊的水汽如天然屏障，遮蔽視線，身處其中的仙人法力盡失，極易迷路。

　　不巧的是，尋音剛?cè)肫渲�，便迷失了方向�?br>
　　正當(dāng)她一籌莫展時，熟悉的臉強行闖入視線，害她本能地揮起右手，狠狠劈了下去。

　　“額�！碧炀嬷鳖i，直起身來，居高臨下看著尋音：“上一次罪責(zé)還未清算，你這頭上可又添一條新罪啊�！�

　　尋音咬唇不語，只得嘆氣，她本不想如此，奈何天君長著夜泉的臉，而這一狠劈正是她用來對付夜泉的招數(shù)。

　　恰逢此時，兩道人影飄過，尋音連忙拉著天君，躲到了她方才扶著的樹后。

　　朦朧中，她聽到了更加不得了的秘密。妖仙們已集結(jié)在此，欲挑起叛亂，而這叛亂同噬月有著莫大關(guān)聯(lián)

　　后來那兩位妖仙的聲音漸弱，似乎走遠了，尋音想跟上前去，卻被天君只手?jǐn)r下。

　　她不甘心，掙扎中被天君橫抱而起，轉(zhuǎn)瞬來到了霧海之外，天君寢殿。

　　005

　　尋音是個耿直而剛烈的性子，要知道的事便絕不放手。

　　多次試圖甩開天君未果，她便不顧對方身份，一道又一道仙法甩在天君身上。

　　天君性子倒是極好，從容接下尋音的一招又一招，眉間絲毫不見慍怒。

　　“天君帶我到此意欲何為？”

　　近乎咆哮的一聲，驚得天君一愣，手上慢了一拍便被尋音打了個踉蹌。

　　“咳，自然是為了保護我未來的天后。”天君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死死抓著尋音。

　　這番換做尋音一愣，不僅不再掙扎，整個人都呆立在原地，卻見天君仍不罷休，繼續(xù)笑吟吟道：

　　“本君對你一見鐘情，當(dāng)然天后也不會要你白做，這一顆逆空石我煉了足有百年，可助你回到十年前，做你想做之事。”

　　天君手中，逆空之石如明星璀璨，生生刺痛了尋音的眼。

　　她曾聽聞，身為天君者，可煉就逆空之石，此石可將人送回十年之前，待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足夠改變許多事，也足夠查清很多事。

　　“成交�！睂ひ艏y絲未動，眸子死死盯著那塊逆空石，只要再等些時候，她便能回到噬月之日。

　　既已成仙，十年光景不過瞬息而已。

　　天君見此，心中感慨頗多，不禁哀嘆：

　　“我予你這逆空之石，你也要應(yīng)我，不再插手妖仙之事，尋一處地方好好修煉。”天君遞過逆空石，卻見尋音遲遲不肯接，只得咬牙道：“憑你這等修為，回去了又能做的了什么，噬月之事我代你查，你安心修煉便是�！�

　　尋音聞言，終于伸手接過那逆空石。她是真的信了天君，信了夜泉的那張臉，從未想過為何僅兩面之緣的天君要為她如此付出。`

　　花海之中，尋音閉目數(shù)日，不斷修煉仙法，從未歇息，然妖仙叛亂一事始終壓在心頭，令她無法專心，是以數(shù)月過去，她體內(nèi)仙力始終踟躕不前。

　　期間天君來看了她幾次，見她修煉入神便也不好打擾，只得默默離去。

　　待她睜眼那日，仙界已然大亂。

　　無數(shù)妖仙攻入天君寢殿，欲殺天君而代之。四方守門仙人皆被屠戮，仙人死傷無數(shù)。

　　有仙人欲違抗仙界法則逃亡人間，也有人欲對抗妖仙守護天君，整個天宮忽然化作血腥戰(zhàn)場，吞噬了無數(shù)生命。

　　尋音連忙起身，前往天君寢殿，一路上，她東躲西藏，終于避過一眾仙人，去到天君寢殿。

　　數(shù)十妖仙與天君對峙著，天君的身上已被鮮血染紅，卻仍是笑意從容。

　　“你等以為如此我便敗了？”

　　天君言罷，雙手結(jié)印，無數(shù)陰影旋即自妖仙腳下生出，連結(jié)成片。

　　“不好，他在此埋伏了法陣”有妖仙疾聲戾喝，帶頭沖出天君寢殿，向著尋音而來。

　　出于本能，尋音凝結(jié)仙法抵御，可她那不過一年的仙界修為，在老一輩妖仙面前根本不足掛齒。

　　千鈞一發(fā)之際，天君悄然而至，只手將那妖仙逼回陰影當(dāng)中。

　　天君而那陰影霎時臨近，瞬間將其吞沒，尋音同天君站在陰影之外，聽見數(shù)十妖仙撕心裂肺的哀嚎，內(nèi)心沉痛。

　　她總覺得這般景象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夜泉！終有一日你將跌落凡塵，被世間萬物唾棄！”

　　詛咒聲入耳刺痛，所有妖仙在不甘中倒下，臨死還睜著眼，無法瞑目。

　　陰影在所有妖仙死后退去，夜泉力竭，吐了口鮮血，靠在尋音身上：“我已代你查明，是妖仙們動用噬月禁術(shù)于妖界汲取力量，意圖掌控仙界，若你重回十年前，只需在陣法發(fā)動前將其破壞，便可阻止災(zāi)禍降臨”

　　聞言，尋音身體僵了僵，一只緩慢抬起，置于天君額上，那般觸感，像極了夜泉的毛發(fā)。

　　“我是不能出去與他們周旋了，還望天后執(zhí)我令牌，前去平亂�！碧炀f完，便昏死過去，尋音連忙上前探查，所幸天君僅是力竭，并無性命之憂。

　　她差人安頓了天君，自己一步步踏出寢殿，騰空越上高處，向所有仙人傳音：“有妖仙為一己私欲，屠戮妖獸，禍亂仙界，現(xiàn)為首者已伏誅，其余妖仙若能放下兵刃，可免于一死�！�

　　一席活落，仙界傳來無數(shù)聲巨響。

　　妖仙們竟集體自爆，欲與這天宮同歸于盡。

　　幸而余下妖仙力量不足，在仙界留下一道缺口后，皆煙消云散，尋音從未想過為力量而屠戮妖界的妖仙們，竟剛烈至此，無一人偷生。

　　006

　　大亂過后，仙界仙人少了半數(shù)，血腥和亂石堆砌，一片雜亂。

　　最為可怕的，還屬妖仙自爆所留下的缺口，那般景象，與天臺決堤時，相差無兩。

　　天君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以紅色晶石填補缺口，而尋音看著天君更為蒼白的面色，竟覺得心頭隱隱作痛。

　　微微的痛，讓她忘記思考那紅色晶石來源，只想守著那張酷似夜泉的臉，寸步不離。

　　也幸好，她守了這幾日。

　　一日天君正在寢殿休息，不知從何處殺出一蒙面人，企圖行刺。尋音覺察到對方力量強大，便舍身擋在了天君身前。

　　她已失了阿娘，失了夜泉，不能在失去這唯一的溫暖。

　　不知何故，蒙面人發(fā)現(xiàn)尋音后，竟生生收了劍勢，尋音見此，反手一劍刺死蒙面人。

　　蒙面人倒下時，冷笑了幾聲，聽得尋音不太自在。

　　她本欲上前查探，卻被天君攔下。

　　“你不該再看這些血腥�！碧炀缡钦f，順便蒙了尋音的眼，不讓她看。

　　她未做聲，算是默許了，直到那蒙面人被抬出寢殿，她也未見到其真容。

　　幾日過去，仙界殘骸，被盡數(shù)修繕，天君列出一眾妖仙的罪責(zé)，并將尋音撞破妖仙密謀之事公之于眾。

　　借此，尋音得了份賞賜，那是天君以死去妖仙力量煉制的丹藥，能助小妖飛升，助妖仙入真仙之境。

　　尋音思忖良久，并未服那丹藥，她總覺得，有些東西憑努力得來更為踏實。

　　風(fēng)，掠過花海，撩起尋音長發(fā)。一切塵埃落定后，她便回了這里，不論結(jié)果如何，于她而言都是一種痛，畢竟她與死去的妖仙曾同為妖族。

　　“我猜你心中不快，不如同我喝上一杯�！碧炀恢螘r到了花海，手中提了一壇酒，散著異樣的芬芳。

　　尋音奪過酒壇，向喉中猛灌而去，醉了，便能忘了，所有的愁便解了。

　　一朝妖界巨變，她由妖成仙，為尋夜泉而來，為尋噬月而來，卻落得如此結(jié)果，不知幸也不幸。

　　苦酒入腹，便是甘甜，她開始貪戀酒的味道，不多時，便醉倒在天君懷中。

　　“泉，你莫要同我爭這野兔可好？”她喃喃了一句，睡死過去，可她不知，百花仙的百花酒，一醉夢十年。

　　“睡吧，望你再醒來時，可以放下執(zhí)著，只與我一人相伴�！碧炀笭�，將尋音抱回寢殿，他為她輸了少許仙力，為她造了一直修煉的夢境。

　　如此，待尋音醒來，只會以為自己修煉過了時辰，誤了回到噬月之日的時辰。

　　光陰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即逝，尋音在劇痛中蘇醒。

　　胸前的沙漏釋放點點光暈，不停擊打這她的胸口，待她發(fā)現(xiàn)時，胸前一片青紫，而沙漏一端已空空如也。

　　為防修煉過了時辰，她早早便在胸前掛了這沙漏，一旦流沙散盡，沙漏便會攻擊她，可如今看來，沙漏攻擊她已有一段時日，不然不會為她留下如此明顯的傷痕。

　　她發(fā)瘋般沖出寢殿，正遇見迎面而來的天君。

　　天君臉色沉降下來，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尋音提前醒來，而現(xiàn)在的時辰放到十年前，恰是噬月之末。

　　“帶我去天臺，快�！睂ひ舭l(fā)出近乎哀求的聲音。

　　逆空之后，她將不受六界法則約束，可隨意去往妖界。而天臺恰是仙界與妖界交匯之處，在那行逆空之術(shù)，能最快到達妖界。

　　天君遲滯一瞬，眼中有哀傷蔓延，到頭來，她的眼中只有她的執(zhí)著，絲毫容不下他。最終，他仍是不忍逆了尋音之意，只得全力施展仙術(shù)，助她去到天臺。

　　接近天臺的瞬間，尋音捏爆手中的逆空石。

　　007

　　星移斗轉(zhuǎn)，十年前的血月再現(xiàn)，可惜，一切已無法挽回。

　　噬月進入末期，不可阻斷，噬月陰影之下尸橫遍野，與當(dāng)年無異。

　　她向妖界之門飛奔而去，她知曉夜泉會帶著十年前的自己去到那里，若能救下夜泉，此番也算無憾。

　　幸運的是，她果真找到了夜泉，不幸的是，她找到的是夜泉的尸體。

　　白狼至死不肯合眼，它面前的少女坐在原地，閉目等待死亡。

　　來不及細想，尋音快速施展仙術(shù)，帶少女一同穿過了妖界之門。

　　她明白，她救下的是十年前的自己。

　　林中，尋音與十年前的自己相對，心中分外清明。難怪當(dāng)年的白衣女子知曉自己心中所想，因為那正是十年后的自己。

　　草草交代了一番，以半真半假的說辭哄騙了尚且年少的自己后，她將天君賜予她的藥丸塞入面前少女的口中。

　　一切與十年前如出一轍，分毫不差。

　　同年少的自己分別后，她回了妖界，即便身死，她也要試一試，去毀掉噬月之陣。

　　月仍是血色的，卻在逐漸變小，連同那籠罩整個妖界的陰影也在逐漸縮小。尋音滕入高空，向著血月而去，身體始終保持在陰影之外。

　　仙家陣法皆有陣眼，而這噬月之陣的陣眼，極有可能是這一輪紅月，若她能打破陣眼，興許能破了這陣。

　　長劍迎月輝而上，閃著光亮。許是有些想念故土，鬼使神差地，她向下看了一眼，可這一眼，卻讓她神魂震顫，指著天際的手臂陡然垂下，手中的劍隨之掉落，奔向妖界沃土。

　　那陰影的分布，與妖仙叛亂時，天君用以誅殺妖仙之陣如出一轍，或許，屠了整個妖界的根本不是那些妖仙，而是……

　　這結(jié)果太過可怖，尋音不敢再想，她冷笑這抬頭，看那月一直縮小，最終化為紅色晶石，飛向天界，那晶石的形態(tài)，與天君兩次修補天界缺口所用的，有八分相似。

　　她記得天君修補天臺時，說了一句“將將是夠了”，是以用妖界煉就的晶石，那次已然用盡，后來修補天界的晶石，是用妖仙們煉的，就連她得的那顆藥丸中，裹著的，也可能是紅色晶石的碎塊。

　　她尋了許久的真相，當(dāng)真擺在眼前時，她卻寧可從未知曉。

　　008

　　一個時辰匆匆而逝，尋音回到了本該屬于自己的時空。

　　路上，她時常在想，此次天君將噬月歸咎于妖仙，那下一次……

　　下一次還可以歸咎于妖仙，至少尋音便是妖仙，再加上天君予她的天后之位，一切便更加順理成章。

　　自始至終，她都是天君的棋子，隨時可能被舍棄。

　　不遠處，天君負手而立，顯然已等了許久。

　　她笑顏相迎，只字未提噬月之事，她需要等一個機會，需要等一身仙力，來對抗天君，甚至整個仙界。

　　這一刻，她才明了，為何那些妖仙為何如此決絕。

　　數(shù)日后，她履行了同天君的約定，成為天后，每日與天君相伴，極盡溫柔之態(tài)，為的卻是奪取天君仙力。

　　妖界有禁術(shù)，可緩慢奪取他人力量，為己所用。

　　她也不急，就那么一點點掠奪，而天君對此，并未察覺。

　　一晃半年，她緩步而來，如少婦般溫柔嫵媚，不再是當(dāng)年那直來直往，橫沖直撞的妖仙。

　　她為天君備了甘露，正催著天君飲下。

　　天君拿起杯盞，將其中甘露一飲而盡，笑容漸漸凝固。

　　“終于出手了？”甘露有毒，天君早已知曉，他卻堅持飲下，只為成全她的心意。

　　藥不致命，只是卸了他一身仙力。

　　“你既知曉，為何還要飲下�！毙读诉@張假面，她的冷，她的怨爬滿面頰。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問什么，便問吧�！彼哉Z淡淡，笑意再現(xiàn)，仿佛想她記住他的笑。

　　“噬月之陣，是你設(shè)下的，為的是凝聚紅色晶石，填補天界缺口，可對？”尋音退開兩步，神色黯淡。

　　等了十年，終于可以解脫，她卻還抱有一絲僥幸，希望做這一切的不是他。

　　“沒錯�！彼亠嬕豢诟事叮穱L其中滋味，有點苦，有點澀，卻帶著尋音的味道。有些事，即便他不想做，也不得不做。

　　萬年之前，天臺頻繁決堤，他為保天界周全，四處尋找修補之法，后發(fā)現(xiàn)以妖魂凝結(jié)晶石，可修補天界缺口。

　　于是他創(chuàng)造噬月之陣，每逢天臺決堤前夕，便以陣凝結(jié)晶石，修補天界大陸。

　　起初的缺口只需數(shù)百妖魂，可后來所需妖魂數(shù)量急劇增加，直到最后一次噬月吞沒整個妖界。

　　“當(dāng)年妖仙們是發(fā)現(xiàn)了你的所為，才商議反叛，可對？”尋音為料想天君應(yīng)的如此痛快，只得再隨口扯出一問。

　　妖仙曾言：反叛與噬月有關(guān)，若發(fā)動噬月的是天君，那妖仙反叛只能是發(fā)現(xiàn)了天君所為。

　　這一問，其實無需回答，就連當(dāng)年在霧海偶遇，也是天君刻意為之。

　　他讓她知曉一半真相，讓她有所誤解，讓她以妖仙身份為怔，讓她甘愿留在她身邊，成為下一次禍?zhǔn)碌奶孀镅颉?br>
　　“沒錯�！碧炀σ鈴娜荩敛徽谘�。當(dāng)年妖仙為查清此事，曾復(fù)刻此陣，將投影散在妖界荒處，因而未造成妖界傷亡。

　　正是這一次，天君發(fā)現(xiàn)了妖仙密謀，妖仙下定決心反叛。

　　“最后一問，你若不想我回去，不告知我逆空石之事便可，為何要費一番周章，予我逆空石，又以百花釀將我灌醉，讓我誤了回去的時辰？”

　　自十年前歸來，她曾向百花仙討要過一碗百花釀，只一口，她便知曉，當(dāng)年誤了時辰，全因天君的一壇百花釀。

　　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天君此舉意欲何為。

　　“若無這逆空石，你便不會嫁我為后，我又如何享受你這半年陪伴�！碧炀畔卤K，走到尋音身前：“我有負妖界，也曾欺瞞于你，但我對你之心，從無半點虛假�！�

　　他迎著她而去，張開手試圖擁抱，盡管她看起來已不再信他。

　　平心而論，尋音動搖過，甚至想忘卻一切，與他攜手。但于她而言，情感想來勝不過理智。

　　面前之人，殺了阿娘和夜泉，唯有用血，才能洗清其罪孽。

　　“那便給我看看吧，你的真心�！币恢彼厥郑查g到了天君心房之處，卻未傷及天君分毫。

　　天君握住尋音的手，將它放在心房處，笑容帶著痛苦和不甘。以他今日的力量，尋音那藥起不了半分作用，而尋音奪他仙力之事他早已察覺，只是從未挑明。

　　是以尋音所奪，不過他全部力量的九牛一毛。

　　“阿音，如果可以，我寧愿與你和你阿娘一起，永遠留在那山里。”他是天君，亦是夜泉，當(dāng)年強行打破仙界法則，分身化為白狼下界，以查探妖界地勢。

　　本想看看便回，卻在妖界遇見了尋音，以致他無法自拔，將分身留于妖界數(shù)十年。

　　后天臺再現(xiàn)決堤征兆，他被迫以本體發(fā)動噬月，分身卻在救尋音時死在陣中，他本體受創(chuàng)，修養(yǎng)數(shù)月才勉強恢復(fù)。

　　他從未想過能在仙界遇見尋音，欣喜之余，卻不知從何解釋，索性假裝與尋音從未相識，欲與她重新來過。

　　“天君無所不能，探聽我的過往又有何難�！睂ひ舻男臑樘炀远痤�，但她告誡自己，不能再相信天君。

　　她手中的逆空石，已帶上她的體溫，這是她從天君處盜取的，最后一張底牌。

　　“嘭”，微弱的爆破聲瞬間湮滅，尋音捏碎了塊逆空石，身體逐漸模糊。

　　“阿音……別走……”天君試圖抓住尋音，卻終究無法抵消逆空石的力量，只能任其遠去。

　　009

　　十年前，天君寢殿。

　　妖界之亂剛過，天君力量枯竭，正于寢殿休息。

　　尋音以仙力凝結(jié)成劍，全力沖向天君，她知曉那時的天君毫無反抗之力，最易被誅殺，是以選了這日同天君攤牌。

　　然而劍到跟前，十年前的自己沖過來，擋在了天君身前。

　　她遲滯一瞬，被十年前的自己刺穿心房。

　　原來，一切早已注定，十年前死在尋音劍下的蒙面人，便是尋音自己。

　　命運，便是如此弄人。

　　一生的光景在尋音腦海中呼嘯而過，她因她成仙，又因她而死，過往繁華悲苦不過南柯一夢。

　　那一瞬間，她大徹大悟，心中無比清明。

　　0010

　　“咔”鏡碎的聲音，驚醒了尋音。

　　她抬頭，看向面前的伴生之鏡，上面已出現(xiàn)了裂紋。

　　夢醒之處，仍是仙界，只是她并非妖仙，而是生在天界，長在天界的羽仙。過往種種，不過是伴生之鏡予她的造化一場。

　　現(xiàn)實，沒有阿娘，沒有尋音，沒有噬月，但夢中的仙階之分確實存在。

　　鏡子，便是以那半真半假的幻境，給她一場造化，將她心中所惑，解了個干凈。歷經(jīng)這幻夢一場，什么看不破的，如今都看破了。

　　所謂愛，所謂恨，皆是過眼云煙；從何而來，到何處去，早已不再重要。

　　半透的羽翼在她身后生長，呈現(xiàn)純白的顏色，而后逐漸鎏金，再染上微微的紅，連帶她一身雪衣，也成了金紅的顏色。

　　天際，光芒沖上九霄，徘徊許久不肯散去。

　　“天君，誕生了。”許多仙人眼中泛有淚光，他們等了上千年，終于等到了這一屆新君。

　　尋音的手拂過鏡子，微笑。

　　鏡中一切皆虛妄，無欲無求是為君。她終于懂了這句天界古語，只是心，空了一塊，無論如何也無法填補。

　　也許為天君者，皆是如此，尋音如是想。她緩步而去，欲離開此處，接受眾仙朝拜，卻在此時，熟悉的話音想起，讓她再也挪不動步子

　　“我能為你做的，便只有這些了，愿你安心為君，得償所愿�！�

　　聞言，尋音回首，夜泉正站在鏡中，含淚微笑，話音方落，鏡子轟然崩裂，化為數(shù)十碎塊，散落在地。

　　她俯下身，徒手拾起碎片，置于心房處。

　　都說天君有劫，也許這鏡子便是她的劫，若是可以，她愿斬斷這天君羽翼，換破鏡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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