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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破莊周夢
01_
長史官的府中新近來了位美貌大夫,那大夫年級看著不過十八九歲,在長安城中卻已經(jīng)小有名聲,聽聞是青巖萬花孫思邈的親傳徒孫,妙手仁心,百疾莫不藥到病除,單單只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貧苦百姓在她那兒看病分文不收,若是達(dá)官顯貴請她看病則要她點頭答應(yīng)才行,否則難移尊駕。
這樣輕的年紀(jì)卻沒由來的秉持了這股怪脾氣,在這長安城內(nèi)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了三年,當(dāng)真不易,也足見這裴大夫的不簡單。
鶴憐聽罷侍女的一番閑話,自那累案的文牘中抬起頭來,只揚起嘴角輕笑,道:“既如此說,我今日能請得動那位裴大夫,足見是人家賞了光!
她穿著青色的長衫,今日自朝中回來后鶴憐便將那繁縟的燕云官服換了下來,此時日光尚早,太陽還未落,她已伏案了兩個時辰,早已有些倦乏,便起了身,侍女瞧見便利落的為鶴憐披上了外衣。
“你且去備上晚飯,今夜我要正式答謝一番裴大夫!
那侍女抬頭張了張嘴,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來。
鶴憐整理好外衣的廣袖,瞧了一眼侍女,笑道,“怎么?她不應(yīng)?”
“大人已知道?”
“那倒不是,猜測而已!
侍女方彎腰回道:“正如大人所言,裴姑娘只道今日剛?cè)敫,尚有諸多雜事需要備辦妥當(dāng),方可自明日起為大人醫(yī)治!
鶴憐思索了片刻,方開口道,“既如此說,便不好強求。你且備好晚飯,注意問清楚她的飲食喜好,不可投了她的忌!
“是!蹦鞘膛耘f彎著腰,并無退下的意思。
鶴憐挑了挑眉,“還有事?”
“只是......大人,裴姑娘說,她自幼習(xí)慣了吃自己做的東西,讓我們不必備辦她的三餐,只需將她所居院落的小廚房借她一用就好。”
鶴憐沒有說什么,信步踏出了書房,朝自己的臥房方向走去。
“我乏了,且去休息。晚間你不必過來!
“那大人幾時用晚飯?”
鶴憐向著裴書聿所居內(nèi)院的方向看去,搖了搖頭,“今晚我要去找老朋友喝酒,你們自便,不必等我!
02_
“好茶!
鶴憐放下茶盞,向榭盈正色道,“你道今日我為何要來你坊內(nèi)?”
榭盈撫弦,琵琶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在閣內(nèi)響起,“我不過一名普通的七秀樂師,如何知道長史官大人的心事!
姣姣美人,連抱怨的話都說的風(fēng)情無限。
鶴憐低頭一笑。
“如今連你也這般打趣于我!
榭盈眼角處的一抹胭脂紅在燈籠光的照耀下讓人目眩,“諸般不得,奈何情深。”
鶴憐悵悶的將茶盞中的茶一飲而盡。
“今晚想聽什么曲子?”
“彈破莊周夢吧,”鶴憐起了身,倚樓而坐,望窗外一輪孤月清寂,“許久不聽了!
03_
子時。
鶴憐覺得自己如同在火中焚燒,肺腑俱裂。她席地而坐于后院庭中,庭之四側(cè)懸掛著流云琴紋,她甫將鳳鳴秋梧之琴拿出,便覺四周空氣之中陡然有了殺意。
“以你現(xiàn)在的身體,本該滴酒不沾。”
是她。
鶴憐仍舊低頭撥弦。“以我現(xiàn)在的情形,可還有救么!
“榭盈給你喝了什么?”裴書聿的語氣依然還是那么的認(rèn)真。
“梨花釀,”鶴憐開始蹙眉彈琴,“我最喜歡的那種。”
“不止。”
“你還是那么聰明,什么都瞞不過你,”鶴憐抬頭向裴書聿一笑,醉意曛曛,連帶著看她的眼神都透著霧氣般、恍如云山霧罩,“還有鳳凰單樅,你最喜歡的茶!
裴書聿的黑色長發(fā)仿佛是最上等的絲綢,夜風(fēng)不太安分,將裴書聿的發(fā)梢一縷一縷的吹拂著,她墨色的眼睛里有很多鶴憐怎么也看不透的東西。
“我本以為,你不會答應(yīng)來。”鶴憐大嘆了一口氣,停下了彈琴的動作。
已經(jīng)到了以琴音也無法抑制心魔的地步,自己的時間只怕已經(jīng)不多了。
“我會找到醫(yī)治好你的辦法!
鶴憐將琴收回,站起身來,慢慢走到了裴書聿的面前,微笑著看著眼前著了一身紫衣的萬花女子,也認(rèn)認(rèn)真真的回應(yīng)道,“我相信你!
04_
鶴憐自朝中歸來,官服還沒換下,裴書聿已經(jīng)在書房等她了。
鶴憐今日心情似乎很好,臉上一直帶著笑,深青色的瞳孔里映著椅榻上懶散的裴書聿的身影。
“我自青巖來長安三年了,還是第一次瞧見你穿官服的模樣,”裴書聿以單手支著頭,眼睛盯著鶴憐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輕然笑道,“只覺陌生的很!
“好看嗎?”鶴憐端起雙袖,特意在她面前轉(zhuǎn)了個身。
“端莊溫雅,不愧是長歌門人!
“除此外,還有其他夸獎的話沒?”鶴憐走到裴書聿的椅榻前,垂著眼睛看著斜倚著的裴書聿。
“這兩日只覺得你的目光太壓人了些,”裴書聿便也抬頭看鶴憐,“你的心事越發(fā)重了。”
鶴憐撫上裴書聿的臉龐,依舊垂著眼睫,聲音放低了些說道:“長安之事一了,我只盼著能和你再回青巖住幾日。”
“你本可以不牽扯進(jìn)來!
“你也本可以不來長安,”鶴憐俯下身子看著裴書聿的眼睛,“你雖對我三年前一意孤行入朝為官仍舊介懷,卻還是在這里待了三年!
裴書聿輕咬著下唇,沒有說話。
“我對你的心,從來都是這般!柄Q憐牽起裴書聿的右手,輕輕的握住。
“你不自惜。”裴書聿別過臉去,半晌方說出這么一句話來。
鶴憐挑眉,“此話怎解?”
“你......明知榭盈是許王的人!
鶴憐啞然失笑,“沒想到長安城內(nèi)我的風(fēng)評竟是這般,”又道,“我與榭盈是兒時舊友,清清白白!
“那,她可知你的病情?”
“略知。”
“既是略知,”裴書聿眉間露出一二分的不滿來,“又何必予你酒喝?”
鶴憐只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女子,她知道,她的裴大夫在這三年里也絲毫沒變,依舊是少年人心性,直率認(rèn)真,卻又別扭的可愛。
05_
“近年來你一直閉門不出,只在醫(yī)館里替人看病,這樂游原的秋色都被辜負(fù)了。”
鶴憐與裴書聿同騎一馬,裴書聿本不答應(yīng),道:“若被監(jiān)察史們看到,免不了參你一本!
鶴憐難得直白的將輕蔑之情表現(xiàn)的如此露骨,她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摟著懷中醫(yī)者的腰,輕嗤了一聲:“不過一群酒囊飯袋!
“你,”裴書聿轉(zhuǎn)過頭看著身后的長史官大人,半晌方才說道,“脾氣一點也沒變。”
鶴憐便露出仿佛討到糖吃一般的喜悅表情來,她放緩了些馬兒的步子,極度放松一般的把頭輕輕靠在裴書聿的肩上,“你總不見我,我總不好夜夜都蹲在你醫(yī)館的房頂上看月亮吧!
裴書聿認(rèn)真道:“皆是因為你不辭而別,否則,否則......”
鶴憐低低的笑了一聲,無賴的問道:“否則什么?”
仿佛是對懷中醫(yī)者耳后泛起的暈紅很滿意一般,鶴憐輕輕的順了下裴書聿的黑色長發(fā),方才慢慢的說道,“師姐來信,說天道軒在洛陽已經(jīng)得到了新的情報,只需那位隱居的先生出山,一切便都可順利進(jìn)行!
“我只關(guān)心你的病,其余的事,”裴書聿只看著遠(yuǎn)處的昏色,“只要你完完整整的功成身退!
“我定不負(fù)你。”
06_
邊軍傳來捷報,雍州大勝,圣人心悅,遂擺夜宴于宮內(nèi),與百官同慶。長史官大人依舊一副雷打不動的沉靜模樣正襟危坐于殿前,許王在太子后,向圣人行禮完畢,歸位之時抬眸似有若無的看了眼鶴憐。
鶴憐只作沒發(fā)覺,悄悄捏緊了酒杯的小柄。
夜宴起。朝凰坊的樂師們開始奏起了圣人新作的雅樂。
“長史官以為如何?”圣人微笑著看向鶴憐。
“切有我唐氣象!彼e杯朝賀,聲氣朗朗。
許王眼底閃過一抹郁色,恰好撞進(jìn)了鶴憐的余光內(nèi),她嘴角浮出輕笑。
浮躁不堪,難有大成。
太子諫言此役我唐雖勝,但邊軍久耗,雍州亦是元氣大傷,當(dāng)撫流民、補軍給,另韓將軍已年邁,當(dāng)補選年壯驍勇之人輔之。
鶴憐內(nèi)心嘆了口氣。
忽的,就在圣人因?qū)μ釉诖丝烫崞疬@些事而感到不悅之時,榭盈飄然走進(jìn)了殿內(nèi),她身姿靈動,起舞之時恍若驚鴻游龍,一時百官目眩,就連最上面那位,也是驚艷訝然。
鶴憐垂了垂眸子,將眼中的寒意壓制了下來。
許王儼然一副得意模樣。
07_
“你今兒遇到什么煩心事了?”裴書聿放下正在謄寫藥方的筆,徑直走到了鶴憐的面前。她單手撫上鶴憐的肩,長史官的朝服還沒換下,肩部邊緣有幾縷青鸞的羽毛,輕輕柔柔的,她用小指尖觸碰了幾下,目光向上轉(zhuǎn)向鶴憐的雙眼,卻見長史官大人正在盯著她看。
只是目光有點空,又好像沒有在看她。
“在想些什么?”裴書聿語氣溫軟的問道。
“在想,”鶴憐此時方才回過神一般,“榭盈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了什么?”裴書聿似乎很感興趣一般。
“諸般不得,奈何情深!
“她對你說的?”裴書聿輕輕蹙了下眉。
“不,”鶴憐搖了搖頭,她就勢將裴書聿擁在懷里,“可能,是對許王,也可能不是!
“她與許王相遇的事跡乃長安城一段逸事,你如何疑她?”
鶴憐語氣忽的沉重了許多,“今夜晚宴,許王安排榭盈為圣人獻(xiàn)舞!
“她竟肯?”裴書聿亦是吃了一驚。
“榭盈自幼性情高傲,”鶴憐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孤月,“所以我擔(dān)心她是另有謀劃。”
裴書聿無聲的牽住了鶴憐的一只手,輕輕握住。
高樹北風(fēng),空庭秋月。
風(fēng)中已經(jīng)有了瑟瑟之意,泱泱四野九州,看不見的變數(shù)正在悄無聲息的向前推演著。
08_
朝變看似發(fā)生的毫無征兆。
太子一夕之間仿佛驟然長了十余歲,彼時天地初亮,他孤身一人坐在大明宮高高的、仿佛數(shù)不清多少級的石階之上,看著偌大的宮殿之下空空茫茫。
“他真的老了!
太子的聲音很低、很澀。
鶴憐站在他的側(cè)后方,語氣輕逸篤然,“當(dāng)今天下,需要的是您這樣的君主!
“大人還是執(zhí)意要離開長安嗎?”
“是,”鶴憐開始一步一步的向前方宮門處走去,“那位先生已經(jīng)答應(yīng)出山,此后諸事還望太子殿下,不,圣人,能始終記得三年前您同臣所說的話!
“清明盛世,佑我大唐!
09_
榭盈被發(fā)現(xiàn)死于朝凰坊內(nèi)私宅。
“是自殺!迸釙材砥鹨恢чL針,在燈籠光下細(xì)細(xì)的觀看了片刻,方才向鶴憐下了結(jié)論。
鶴憐怔了片刻,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久后方才念出一句,“當(dāng)真是她的脾氣!
“許王是在自己府內(nèi)被利器所刺而亡,”裴書聿嘆了口氣,“西河劍器。”
“滿長安的人皆以為許王是畏罪自殺,”鶴憐無聲的笑了下,“可也太看得起他的膽量了些!
有侍女輕輕敲了下鶴憐的房門,呈上來一把制作精良的琵琶。
鶴憐仔細(xì)的接過來,手指觸及琵琶背面似有所感,將其翻過來后方才發(fā)現(xiàn)琵琶身后用精細(xì)刻刀留了幾句話。
“昔年我彈了一曲《東風(fēng)顧》,滿長安的人只有他聽懂了。終究是求不得!
那一瞬間,鶴憐突然就懂了榭盈為何要親手殺許王。
10_
萬花谷也會下雪。
鶴憐此前殫精竭慮數(shù)載,早已病體難支,萬幸至今歲冬,病情在裴書聿的精心照料之下已漸漸有了好轉(zhuǎn)之意。
她披著外衣,將鳳鳴秋梧置于矮幾上,斷斷續(xù)續(xù)的彈了起來。
不管谷外的世事如何變換,她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此后她只希望能伴著不遠(yuǎn)處正在整理藥材的萬花女子,度此一生。
莊周一夢,一夢黃粱。
這樣的夢,鶴憐才不要。
END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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