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剛上完一個大夜班，踏著晨露走在回家的路上，頭一陣一陣發(fā)痛，最近幾天都是陰霾天，空氣里濕氣加重，渾身都覺得冰涼酸痛。遠(yuǎn)遠(yuǎn)看見幾個家長送小學(xué)生去上學(xué)，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她應(yīng)該起床了吧？上學(xué)會不會遲到？早餐有沒有吃？恍惚間不小心撞到別人。

　　“對不起�！�

　　一抬頭對上了他的眼眸，淡淡地，清清淺淺地，然后他無意識的抿唇微笑。

　　“沒關(guān)系�！�

　　他走了，卷起一陣玉蘭花的清香，就象是從未回來過。

　　抻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變了嗎？那么，為何他還可以不變？

　　一陣風(fēng)吹過，玉蘭花瓣片片凋零，再怎么潔白無瑕也逃離不了命運的無情。接住了一片，更多的落在腳下，與泥土混為一體，手突然松了，花瓣從指尖滑落。頭痛擴(kuò)散開來，透過神經(jīng)漫延至心口。也許真的病了。

　　回到家里，還來不及睡上一覺，就又開始收拾屋子，洗衣服不過是日復(fù)一日的主婦生活。收拾屋子的時候，忍不住拿出那本封存多年的相薄，土黃色封皮，邊沿都有些磨損了，但里面還保持得很好。只有兩張相片，一張她的，一張他的，都沒有過膠，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了。手指落在他的眼睛上方，無論多少年，他的眼睛都是那么美。

　　“媽媽，媽媽。你快起來，囡囡餓了�！�

　　“對不起，媽媽不小心睡著了，你等一下哦�！彼龔纳嘲l(fā)中起來，抱著女兒的小臉親了一口。房間好像更亂了，記憶出現(xiàn)了一個斷層，整個早晨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相薄孤單在躺在沙發(fā)底下，那個男人依然笑得陽光燦爛，他的眼睛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呢？在他眼前，不過是囡囡晃動著的兩條胖胖小腿，囡囡看著在廚房里忙碌的媽媽無聊的啃著手指，肚子很餓啊。

　　五分鐘之后，一碗鮮香熱乎的魚絲面做好了。囡囡抓起筷子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慢點吃，小心燙�！彼郎厝岬�?fù)崦畠旱念^發(fā)，時間過得真快，她都已經(jīng)開始上三年級了。

　　“媽媽，我想爸爸了�！编镟锿蝗煌Ｖ钩悦�，有點哽咽地說道。

　　“不是昨天才跟爸爸通了電話嗎？囡囡乖哦，爸爸很快就回來了。”她抱住女兒，敷衍著。

　　“可是我都快記不起爸爸的樣子了，媽媽你給他打電話，讓他周末無論如何也要回來�！编镟锕虉�(zhí)的要求著，她有點為難，但還是答應(yīng)了。

　　她的丈夫是一個木訥的工程師，腦子里全是數(shù)據(jù)啊，工程的，平時在家就不太說話，離得遠(yuǎn)了就更沒話說了。只是在每隔兩天的電話里問候幾句，天涼了多穿衣，早點回來。如此，如此。其實，不止是女兒，她也快要記不得他長什么樣子了。

　　嘟，嘟，嘟——電話機(jī)械的響著，直到變成忙音。

　　打不通也好，見了面只會更加陌生。

　　外面的陽光很好，透過落地窗照進(jìn)家里，她躺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金黃色地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溫暖舒適，好像有一只可靠的大手在撫摸，從發(fā)絲到腳尖，這樣的感覺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過了。

　　好香，好像他身上的味道。為什么他會不見了呢？為什么他又回來了呢？眼淚順著眼角流入頭發(fā)里，這些年很多事都已經(jīng)改變了，她的皮膚不再有彈性，臉色不再像個紅蘋果，手指也粗糙了很多，這些他所喜歡的優(yōu)點都叫歲月折磨殆盡，為什么要等她已經(jīng)不再期待了又突然出現(xiàn)？太狠心了。如何能忘記，那年夏天你伸長手為我摘下一技嬌艷的玉蘭花？如何能忘記，你背光立在我身前許下的諾言？如何能忘記，那個沒有你的十年？

　　他回到家中，看到妻四肢大開平躺在地上，她已經(jīng)很累了吧！

　　“心蘋，別在地上睡�！彼自诘厣蠈⑺�，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有淚痕。

　　“你怎么回來了？”她睡眼迷蒙的看著他，眼中只有一片白霧一樣的陰影，難道這也是一個幻覺？

　　“我聽說你病了，請了假。也許這一次回來，以后都不走了�！彼麚崦哪�，拭著她臉上的淚痕。

　　“誰跟你說的？我明明好好的�！彼龗觊_他的懷抱自己站了起來。

　　“你不是又頭痛了嗎？”他有點哀傷地說道，難道真的太遲了嗎？

　　“ 我這都是老毛病了，你別擔(dān)心。在外面要好好工作，不過你回來了也蠻好，囡囡今天還吵著要你回來呢�！彼撓聡�，坐到沙發(fā)上，最近總覺得累，又不知是那里不舒服，不是站久了難受就是坐著總發(fā)睏。

　　“你還記得我們剛結(jié)婚的事嗎？”他突然問道。

　　“怎么想起這個？都那么久的事了，有什么好說的�！彼齾挓┑膭e過頭。

　　“我還記得，沒關(guān)系，也許有一天你也會記起來�！彼呱锨�，緊緊抱著她，緊到不能呼吸。

　　“你弄疼我了。”她用力掙開，“囡囡快回來了，我去做飯�！�

　　囡囡見了爸爸很高興，也許是太高興了，大叫大鬧之后很快又睡著了。心蘋也睡了，她其實并沒有什么睡意的，就只是對身邊的男人厭煩，就只是厭煩了。和一個不愛的男人結(jié)婚十年，她已經(jīng)厭煩了，如果沒有別的辦法，至少她還能沉默。

　　他就著臺燈看著手中的兩張相片，相片已經(jīng)發(fā)黃，色彩也變了，但相片中的兩個人卻是那么的年輕，那么的美麗。這是噩夢嗎？如果是，她會不會醒過來？

　　又是一天的開始，她要出門上班，他也跟著去了。在醫(yī)院，和她的領(lǐng)導(dǎo)在辦公室里嘀嘀咕咕地講了什么，領(lǐng)導(dǎo)就讓她跟他一起回家，說什么放她三個月大假，當(dāng)然是用她這些年一直沒舍得用的年假。她有點不高興，但又不想和他吵，沉默是金。來到每日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他突然要求停下來。

　　“心蘋，你真的忘了嗎？”他哀傷的問，這一刻她終于在陽光中看到了他的臉，黝黑的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明亮的閃動著。突然有一種感覺，感覺眼前這個男人是這樣的熟悉，而后又覺得自己好笑，當(dāng)然熟悉，這人是她的丈夫，那里會有妻子不記得自己的丈夫的！

　　“我忘記什么了？”她笑著反問。

　　“對不起，對不起。也許我真的錯了，以后我再也不走了�！彼纯拗Ьo了她。

　　“沒關(guān)系，真的沒有關(guān)系。你應(yīng)該以事業(yè)為重的，我能照顧好自己�！彼w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春風(fēng)又起，卷起片片落花，在他的懷抱里意外的感到一絲柔情，他的體溫，他的味道，原來都是那么熟悉。眼淚突然涌出，心中泛起難解的情緒。

　　“你在做什么？”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有點莫明其妙，現(xiàn)在他將不知何時摘下的玉蘭花別到了她的耳后，淡淡的清香，熟悉的過去，只是摘花的人不是曾經(jīng)的那個人。

　　“別動，這是你最喜歡的花�！彼麨樗骱没�，捧著她的臉，仔仔細(xì)細(xì)的吻下去。

　　腦子里是一片空白，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他好像變了。他明明不是會浪漫的男人啊，明明不是會露出這樣深情眼神的男人啊。有點緊張，心跳也加快，雙手不自覺的擁抱住他。

　　“那一年，我就是在這里向你求的婚。沒有美鉆，沒有玫瑰，只有我的承諾�？墒俏覜]有做到，我沒有好好愛你，我沒有照顧好你，現(xiàn)在我重新承諾，心蘋，你好好聽著。我會愛你一生一世，永遠(yuǎn)照顧你，保護(hù)你，再也不讓你一個人，請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嗎？”他輕輕撫摸著她的臉，語調(diào)沙啞的說著。

　　“你說謊，我們明明是相親結(jié)婚的。這里，我們今天是第一次兩個人來�！彼行⿶懒耍曇粢沧兊眉怃J，她不明白，丈夫為什么要撒這樣的謊，這并不浪漫，甚至有些可惡，說不定他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過去，知道了她心中有一個永遠(yuǎn)不肯回來的男人。

　　“你別生氣，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彼\懇地說道。

　　一路沉默，她不愿意再跟他說話，甚至不愿意再看他一眼。日子沒有他也一樣能過，只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想法早日回到外地去。他也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一雙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再舉起，真的已經(jīng)失去她的愛了嗎？

　　這次他似乎真是鐵了心不走了，每天早晨一張眼就看到他的臉，在睡夢中仍緊皺著眉，再往上還能看到他的黑發(fā)中間多了些星星點點地白發(fā)。如果他不是那么無趣，或許她也能愛上他吧。送完囡囡上學(xué)，回到家里，就剩下他們兩個大眼瞪小眼，他總想找話，每次她見了都別過臉，或者找點別的事做。

　　“我出去買點菜�！彼闷疱X包就往外走，真的不想在和他兩個人干坐著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彼舱玖似饋怼�

　　“不用了，我很快回來，你在家里先把飯煮上吧�！彼�(dāng)著他的面把門關(guān)上，匆匆下樓，樓下空氣濕潤清新，剛剛又下了一場雨。

　　并沒有真的去菜市場，她漫無目地的閑逛，走著走著又到了盛開玉蘭花的小徑，一場又一場的雨，讓花都幾乎落光了，剩下幾朵在風(fēng)中顫抖著，搖曳著，她看得出神，連身邊多了個人也不知道。

　　“想要嗎？我摘給你�！币浑p長手摘下她眼中的花，別到她的耳后，一抬頭竟然是朝思夢想的那個人。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問。

　　“其實我從未離開過，心蘋，我很擔(dān)心你�！彼麚崦哪�，眼中寫滿關(guān)切。

　　“為什么突然從我眼中消失，又再突然出現(xiàn)？”她哭泣著，撲進(jìn)他的懷里。

　　“心蘋，我是你的父親。你必須面對現(xiàn)實。好啦，真正愛你的人一直都在啊。”他望著遠(yuǎn)方，一點一點消散，化做晶瑩的水氣。她摔到地上，無法接受這個他剛才說的話，為什么，連他也要說謊？為什么大家都在說謊？雨落下，嘩啦啦，嘩啦啦，最后一點花也摔了下來，在她身邊的水洼里打著轉(zhuǎn)。突然沒有雨打在身上的感覺，她抬頭看，看見丈夫在她頭頂撐了一把傘。

　　“心蘋，我們回家吧。”他扶她起來，他的手又大又暖。

　　“孟晨，我真的病了嗎？”她尖叫著，撲倒了他，兩個人摔在泥水里。

　　“沒關(guān)系，會好的�！彼闹谋�，安撫著。

　　他背著她，回家。回到家里，再一次拿出了那兩張相片，相片上的人，一個是她的母親，一個是她的父親，他們很早就過世了，留下的只有這兩張相片。也許她現(xiàn)在還不能明白，但總有一天她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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