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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沈長歲再次見到傅成喬是在她家的中醫(yī)推拿館,她的好朋友蘇西莉小姐一連退了她家?guī)讉推拿師,站在門口不耐煩地朝她招手,“我說你這個小推拿店早就得關(guān)了,推拿師就那么幾個,包間也就這么一個,生意怎么做。”
沈長歲心虛地將藏在柜臺下看得津津有味的小說塞進抽屜里,擼起袖子訕訕地跑進被蘇大小姐霸著的包間,一眼就看見了尸體一樣趴在按摩床上的男人。
“這位是我恩公,傅成喬先生,他剛剛英勇地將我從兩個流氓手里救了下來,你給好好推拿一下,別給留下什么后遺癥……”在蘇大小姐言情向的“驚險”中恩公先生僵硬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脖子算是打招呼。
就這樣還英雄救美,沈長歲這樣想的時候恩公先生很應(yīng)景地哀嚎了一聲,蘇西莉一巴掌立馬無情地拍在了她的胳膊上:“你不會輕一點。
“輕一點?按摩出門左拐,好走不送!鄙蜷L歲出生在中醫(yī)家庭,中藥醫(yī)理一竅不通,就屬推拿還拿得出手,此刻她正義凌然地站得筆直,大有職業(yè)的偉大放光芒的覺悟。
蘇西莉不屑地哼了一聲:“有出息你去首都寫本子去,在這里假惺惺個什么勁。”
蘇西莉這些年一直呆在國外,異國文明一開化懟起沈長歲來更是不留余地,沈長歲的氣焰一下子就被滅了個干凈,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直到天完全暗了下來,她突然停住,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晦澀粗啞:“傅先生這次想演英雄救美?”
蘇西莉那種理直氣壯的揶揄到了她這里就有了幾分慘淡的味道,她有些不耐煩,索性繼續(xù)往前走,不知過了多久,夜色中就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的腳步聲了。
似乎很久以前有人對她說過那種悄無聲息的哭泣最是耗費演技,風(fēng)一吹她就脫力地跪倒在水泥路上,但是那個人卻沒有告訴過她何以解憂。
傅成喬不知又從哪里蹦了出來,蹲在她面前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盯著她,半晌茫然地問:“你還是忘不了那個人?”
沈長歲忽地抬起頭,一瞬不瞬地盯著傅成喬,后者還在怔愣中沒反應(yīng)過來,沈長歲又得寸進尺地湊近他的五官,這一次傅成喬著實驚了,往后一仰就倒在了地上。
天地之間,月光皎皎,像極了她眼睛,她也曾那樣深情的凝視他,她也曾問他,“你愛我嗎?”哪有那么多靈感,那樣溫柔的不安,望進他的眼里,不過都是想寫給那個人的故事吧。
“今晚不會有月亮了。”
傅成喬爬起來整個人就高出沈長歲一個腦袋,他輕輕地撞了她一下:“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家!
她轉(zhuǎn)身就要走,他在背后無奈地說:“走吧,姜導(dǎo)說下雨的時候不能留你一個人。”
四方寂靜,她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該落在哪里。
二
沈長歲第一次遇見姜時延也是在她們家的中醫(yī)推拿館,姜時延跟著劇組來這里拍電影。劇組都進去作準(zhǔn)備工作了,他卻走到她面前:“你這樣不累嗎?”
你說呢?那時候她正被爺爺罰在門口倒立,這個人這樣“真誠”地來挑釁,她就忍不住拿眼睛瞪他,十二三歲的少年,她仰得脖子生疼才將將看到他的眼睛。
許是她的姿勢太過扭曲,少年一絲不茍的唇線突然一彎,她嚴(yán)肅的憤怒頃刻間無足輕重。
很好笑嗎!
“你這樣有些好笑!睂Ψ街卑椎狞c評道。
關(guān)你屁事!
“我建議你可以下來了,倒立這項運動不適合兒童,會造成顱壓升高!
兒童!那一瞬間她整個人都顱壓升高了!
這是一個非常讓人惱火的開場,以至于沈長歲在小學(xué)升初中的整個暑假都沒有再出現(xiàn)在爺爺?shù)闹嗅t(yī)館。
直到她期盼已久的中學(xué)時代終于拉開帷幕,砸下來橫幅卻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個聲音漫不經(jīng)心的飄過來。
“沈長歲,你坐哪?”沈長歲見鬼一樣猛地回頭,就看見了手臂還纏著繃帶的姜時延……正在對她……笑……
霎那間,場面熱鬧的教室變得悄無聲息,那些悄悄關(guān)注著姜時延,只等他選好座位就伺機而動的女生們立刻向她投去了不甚友善的目光。
這個人簡直是莫名其妙!
她不過是上次“顱壓升高”的時候給了他一個過肩摔,誰知道他演個武行卻是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至此。
多少年后,她突然想到這件事,姜先生倒是一點屈辱的感覺都沒有,“我想摔傷我之前你肯定是做好了對我負責(zé)的打算,不太好拒絕!
那時候她已經(jīng)寫了不少小有轟動的愛情片,卻像個聽了什么了不起情話的少女,心動的不得了,“原來你是對我一見鐘情啊……”尾音里都是愉悅的傲嬌。
可是,這世間哪有那么多說不清來由的一見鐘情?
十二歲的沈長歲只是憤怒的瞪著那個不懷好意的玉面少年,然后一甩書包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靠近掃把和垃圾桶的角落。
她近乎挑釁地看著姜時延,這個過早耀眼的演員恐怕只能站在舞臺的中心,她就不信他還真能老老實實縮在這樣的邊角。
而沈長歲則是老老實實地也沒辦法如愿以償,老班主任第一節(jié)課點名,前排的男生故意坐直了身體,班主任點了幾次沈長歲的名字都沒看見有人站起來,一推老花鏡就要開始講“一個學(xué)生的自我修養(yǎng)”了。沈長歲只得拼命地點起腳尖,提高聲音喊“到”。
老花鏡又微微滑了下來,教室里都是悶不住的戲弄,沈長歲氣不過拿眼睛去瞪姜時延,卻正好像是指點了老班主任:此刻唯一的空位就在姜時延前面!
而后姜時延演技極其浮夸地目測了一下她的高度:“果然最多不超過第二排!彼运诘谌胚真是料事如神是吧!
三
“前面的。”姜時延總是沒完沒了地這樣叫她,簡直像個詛咒,叫得她心煩意亂。以至于到后來沈長歲會習(xí)慣性的突然往后看一眼,以確定姜時延這個混蛋不在她身后作亂。
偶爾她一門心思埋在題目里,聽見有人叫她也會本能回過頭去,他大概是習(xí)慣了她的漠視,也只是用手支著腦袋低頭看劇本,表情卻是與他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大相徑庭。
沈長歲驀地升騰而起的火氣突然就發(fā)不出來了,姜時延像是感應(yīng)到了她的目光,抬眼就對她笑,她松懈的防備又提了起來,立馬拿眼睛瞪他,示威似的踢了一腳凳子背過身去。
倒是姜時延沒有一點被警告的自覺,得意得沈長歲又想顱壓升高了:“前面的,你是不是害羞了?”
沈長歲手指捏的咯咯響,還是懶得搭理姜時延。自從那次摔了姜時延,她被爺爺禁足了一個暑假,再野的流寇都要被關(guān)成安靜的少俠了。
然后就聽見姜時延在后面小聲的咕噥:“少俠傳奇……”
沈長歲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突然拍案而起:“姜時延!”
被點名的人一臉震驚又茫然地望向她,半晌沈長歲威風(fēng)凜凜的氣勢就成了昨日黃花,心虛使她整個人都看起來極其乖巧。
姜時延看著沈長歲幫他撿起來的劇本,那是他考慮接演的古裝劇,標(biāo)題是游龍走鳳的“少俠傳奇”,良久他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那一年的冬天他匆忙進了新戲的劇組,一呆就是七個月,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夏天了。
那天他格外的勤勉,來的時候教室的門還沒開,他一個人靠在走廊的扶欄上看初陽懶懶地升起來,直到有人氣震山河的腳步聲響起,他看著沈長歲從日出曦光中跑了過來:“小孩,好久不見啊!
沈長歲怔了一下,看見是姜時延扭頭就逃,這就很無奈了:“前面的,你跑什么?”
然后沈長歲就頓住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啊,但無論如何她是少俠。√优芫吞幌裨捔。
慌亂地摸了半天鑰匙,終于將門打開后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轉(zhuǎn)過頭極有氣度地對姜時延說:“進來吧!
她的腦袋仰了一下,再仰一下,好不容易望到姜時延的眼睛,可是這個人也不說話,就那樣定定地看著她,他又高出了許多,長長了的頭發(fā)半遮著那雙桃花眼。那是沈長歲第一次那樣仔細的去打量一個男生,真的像是畫中走出來的公子,然后公子的手從她的頭平移到他的胸口:“你怎么還是這么矮?”
就你高!就你高!你們?nèi)叶几撸?br> “可能是你長高了吧!贝髠b的氣度。
“謝謝夸獎。”
這下沈長歲終于繃不住了,一拳砸在門上:“我沒有夸你!”
“你不會又害羞了吧?”
那是他們相識的第三個夏天,吵過很多架,卻沒有受過真的傷。
四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所有的人要回學(xué)校接成績,沈長歲看了一眼她后面空了的位置,不知為什么就篤信姜時延一定不會來了。
那天的天氣很好,日頭都不似以往炙熱,男生們都跑去操場打球,女生們坐在花壇邊觀戰(zhàn),她突然有些心煩意亂,站起來就準(zhǔn)備離開。
旁邊的女生拉住她:“就走,中午還有聚餐呢?”
“我好像有點中暑了!
女生仰頭望天,然后再看向沈長歲的時候就有了揶揄的笑意:“怎么姜時延不在還能影響天氣?”
本來沈長歲還有些心不在焉,聽她一說整個人都僵住了,沖口而出的反駁到了嘴邊又囫圇的吞了回去。只是一個玩笑而已,畢業(yè)的時候大家都會有些胡言亂語,一個玩笑而已。很多年后,當(dāng)她重新審視那個十五歲的沈長歲,她已經(jīng)分不清當(dāng)時的沉默是不屑否決還是不愿否決。
這樣游離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她將要帶走的東西從寢室整理出來,那天教學(xué)樓只有初三的學(xué)生,宿舍樓更是空無一人,然而沈長歲垂著腦袋甫一走出樓道就撞了人。
“我好像內(nèi)傷了,”姜時延極其自然地轉(zhuǎn)移了她肩上扛里的行李,“難怪你總是長不高。”
沈長歲怔怔出神,眼前的人,近乎溫柔的語境,仿佛有半個世紀(jì)那么久姜時延突然湊近,她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對他笑。
他還穿著一身夜行衣,置于現(xiàn)代建筑之間,讓她有一種時空顛覆的眩暈感。
“沈長歲!彼L腿一邁自顧地走在了前面,沈長歲跟在后面,那是他第一次開口叫她的名字,每個字都像玳瑁勾調(diào)在琴弦上那樣好聽,微風(fēng)輕輕地吹,時光突然被拉得很長,長到許久之后,她已經(jīng)不記得她有沒有給過那個人回應(yīng)。
只記得那是二零零七年的風(fēng),吹到道路盡頭便只剩下她一人。
離開的時候他很認真地說:“我們交換一個秘密吧!
她的眼神倏忽清明,甚至有一種尖刻的銳利:“姜時延,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如果十五歲的他們只是用一句話描摹了未來的輪廓,那么七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生硬逼折的線條,她深情地望著傅成喬,惶惶地問:“你愛我嗎?”
傅成喬不自覺地望向姜時延,可是這位大導(dǎo)演只是一臉專注地盯著拍攝屏。他不是沒有聽說過這位傳聞頗多的編劇,只是沒有想到她說個戲也能這樣全然忘我,倒顯得他這個演員太過業(yè)余。
“皮囊毫無用處,如果你不能把自己交給角色,我也不會把角色交給你!彼氖z毫沒有掩飾,輕易就將他刺得生疼。
“傅成喬,準(zhǔn)備!苯獣r延對他說,然而眼神卻是看著沈長歲的,帶著更加明白的挑釁。
那時的傅成喬還是空有熱情與美貌還絲毫不懂表演的大一新生,面對這樣的劍拔弩張一時都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場面卻沒有僵持和難堪,沈長歲離開的時候都保持著禮貌的笑意。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逞強好斗,十幾歲的沈少俠淹沒在時光里,可這一切都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太陽隱去燦爛,她與姜時延相對而立,像兩個死寂的幽靈相互打量著對方的面皮。
“看夠了沒有!”
他像是聽了什么可笑的話,轉(zhuǎn)身去看窗外的暮色深深:“沈大編劇倒是個口是心非的人。”
要不是語氣生冷,倒要讓人覺出曖昧來,但是沈長歲知道他的意有所指。
前段時間媒體采訪她如何挑選演員,她當(dāng)即表示看演技,可是這一部戲的男一立馬就找了傅成喬!盎ㄆ垦輪T上位攻略”,“當(dāng)紅編劇熱愛潛規(guī)則小鮮肉”,外界不知道傳成了什么樣子。
“劇是我寫的,我知道誰適合演,這個角色沒有演技反倒是好的。”像她與他稚嫩的相遇。在舊日的傷口牽扯了當(dāng)年的夢魘后,他們用盡演技互相傷害的這些年,她總是忍不住去懷念那些拙略的赤誠天真,盡管一思一痛。
“還有呢?”
“還有什么?”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終于開口:“還有我已經(jīng)不是演員了,沈長歲。”
“放心,我也不會潛規(guī)則你啊!苯獣r延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那番話的,可是她偏偏就想到了網(wǎng)上的段子,頹然生出了不合時宜的惡趣味。有風(fēng)吹動紗幔,月色悄然,他突然轉(zhuǎn)身將她逼得再無退路,呼吸相聞間都是噬咬的顫抖。
夜色蒙住了她的眼睛,迷惑了她的心,她居然覺得那個將自己藏于黑暗之中的男人像個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而委屈不已的孩子。
“喜歡一個戲子?呵,真是天大的笑話!”很久以前,當(dāng)姜時延還是一個演員的時候,沈長歲就說過這樣的話,一字一頓。
“沈長歲,你真是欺人太甚!彼卸鄽埲,窒息中他還念念不忘。
五
沈長歲與姜時延高中在同一個學(xué)校,但值得慶幸的是并沒有分在同一個班。
那時幾乎消耗了沈長歲這一生的偶遇,可是她像是一只自帶雷達的兔子,總是突然就慌忙逃竄。有一次,她上樓,他下樓,已經(jīng)有五六級臺階了,她一轉(zhuǎn)身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結(jié)果落在最后一級臺階上滾了下去。
可是就算扭了腳,就算一口氣逃回寢室的時候腳已經(jīng)腫成了豬蹄,她痛得趴在書桌上嚎啕大哭,心里卻還是慶幸。
高一快結(jié)束的時候,沈長歲第一次主動找姜時延,張口半天硬是說不出什么像樣的開場白,索性直接問他:“你會讀理科吧,我們班男生差不多都選了理科?”
他只看著她,墨黑的眸子,澄澈又固執(zhí),突然嘴角一挑,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這里是五樓。”
原以為這不是一場愉快的對話,但大家已經(jīng)達成了得宜的默契,可是高二的時候他們還是坐在了各自不適合的班級。
試探,表演之后終究還是不信任的。
最后姜時延去了文科班,而她為了應(yīng)付那些枯燥乏味的理科很少有時間再去寫小說,可是雜志社寄給她的樣刊卻再也沒有離奇失蹤過。失蹤的只有姜時延,他再也不會拍戲之前特意跑來敲她們班的窗戶,也再不會拍完戲之后往她手里塞各種巨丑的毛絨公仔。
他們像兩條相安無事的平行線,直到他拍戲溺水的消息在學(xué)校傳的沸沸揚揚的,她到底沒忍住上網(wǎng)去翻了視頻,姜時延被救援隊從海里撈出來的時候幾乎沒有了一點血色,全身都泛著滲人的白。
她突然不可抑制的劇烈顫抖,前塵往事洶涌而來,她找不到支點,頹然地跪倒在地上。
咸濕的海,落不停的雨,她父親終于被打撈起來后被海水泡的腫脹不堪的臉,她同母親趕到的時候,梁晚舟抱著她父親冰冷的身體失聲痛苦。
那個戲子精致又明艷,卻常常煩悶不耐,他父親不知道對她哪里來的愧疚,在那樣風(fēng)雨大作的天氣依然經(jīng)不住她的軟語嬌嗔,帶著她出海散心。
四周都是人,可是沈長歲沒辦法像她母親那樣懦弱端方,她沖過去就對那個女人又咬又踢。
那是八年前的風(fēng),吹到如今,痛苦卻沒有絲毫的減弱,她忍不住嘶吼,像在那個風(fēng)雨大作的海邊,蘇西莉在外面不依不饒地捶她寢室的門,一聲一聲地喊她的名字。
“沈長歲你給我開門,再不開我就撞門了!”
那時候蘇西莉已經(jīng)開始撞門了,一下一下撞在沈長歲心里,讓浮萍一樣動蕩的她慢慢清醒,最后只是安靜地靠在蘇西莉的肩上呢喃。
“阿蘇……阿蘇,我該怎么辦?”她父親離世,她母親在那個夏天之后再無音訊,她被時光生硬地拉扯,可是故夢如昨她終是繞不過那個在大雨中脆弱無助的小女孩,更不知該如何面對如今突如其來的心痛。
“你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那天晚上,沈長歲寢室的電話一直在響,那種突兀的嘈雜讓她心煩意亂,她只當(dāng)是有人打錯了不愿去接。可是對方像急于證明自己撥號正確,一個接一個的打,她終于接通電話的時候那邊卻又是長久的沉默。
蘇西莉搶過她的電話吼道:“姜時延,你怎么不去死!”
沈長歲像被她的話刺痛了,受驚似的搶著掛了電話,幾天前也有人給她打過電話,那是她父親的忌日,也是她最不愿記得的日子,她知道是他,心下一凌,聲音里近乎厭惡的鄙夷:“別再這樣了,你以為你為什么會當(dāng)演員?”
他為什么會當(dāng)演員?表面光鮮,被人追捧的背后不過是一紙近乎賣身契的經(jīng)紀(jì)約,他被她愈加揮霍無度的母親“賣”給了經(jīng)紀(jì)公司。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他自嘲般的笑,卻終是掩不住重傷之后勉強的氣息。
她的話有多傷人她不是不知道的,可是她能怎么辦!痛算什么,不過是最輕的傷。
她對姜時延最初的討厭不過是因為他長得太好看,那樣深刻的好看讓她心生忌憚和恐慌,她忍不住想逃,她忍不住惡毒地對他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墒牵f完她就后悔了,她心虛地跟在他后面,想著該怎么把說出去的話收回來。
然而,那條路的盡頭竟然是梁晚舟。那張臉,在這么多年之后,仍舊美得張揚放肆,沈長歲想,男生長得像母親果然要好看很多啊。
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狼狽,什么時候知道的?重要嗎?
“為什么八年前被海水淹死的不是你母親,不是你!”為什么他母親害死了她父親,毀了她的家,可是她卻再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去恨他!
六
“少俠傳奇老師,您初中就開始寫小說,現(xiàn)在大學(xué)剛畢業(yè)就已經(jīng)成了當(dāng)紅編劇,還賣了十四部小說的影視版權(quán),大眾都很好奇您是怎樣獲得這樣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的?”
“少俠傳奇老師?”
主持人再次提醒,沈長歲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助理見她不在狀態(tài)連忙過來協(xié)商下午再錄。主持人有點為難,下午已經(jīng)定了一位新銳導(dǎo)演的檔,那位以前可是影帝級的演員,可是后來上升期的時候突然就息影了。
“姜時延,你認識嗎?”
她搖頭,一臉的茫然。而那個四年之后第一次被提起的人蠻橫地將她攔在電視臺的門口。她用力推開他,可是他早就不是當(dāng)年那個可以任由她欺負的玉面少年了,他有分明的棱角也有了張揚的侵略性。
他對她笑,她提防地拿眼睛瞪著他,半晌他倒是真的笑了:“倒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
隨后姜時延的笑就變得嘲諷起來:“噢,我忘了,沈大編劇的人設(shè)是不認識我的!
沈長歲震驚地看著姜時延將“喜怒無常”詮釋得淋漓盡致,情緒進展層次分明,想來她也是編劇,不能輸?shù)奶珣K烈,可她剛想說點什么的時候,姜時延已經(jīng)走了。
“放心,我們有機會重新認識的!彼f。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個機會來得這樣快,一周之后她就收到了進組通知,姜時延在眾目睽睽之下興師動眾地走過來跟她打招呼:“沈大編劇,初次合作,多多指教!
她的白眼就要翻上去的時候,姜時延“好心”地提醒她:“看鏡頭。”
她臉色一僵,居然忘了這個人是特意選在媒體給他做專訪的時候過來招呼她的,只能生硬地扯出一個笑容,然后轉(zhuǎn)頭就走。
她白天睡覺,晚上通宵寫劇本,基本上不出門,戲拍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就已經(jīng)完成了劇本,出門給劇組的同事們打個招呼,收拾東西準(zhǔn)備隔天就走的時候才看見姜時延在監(jiān)控屏后面睡著了,臉上是那種不自然的潮紅。
傅成喬拉著她一臉的自責(zé):“都怪我演技不好,前兩天拍下海的戲,姜導(dǎo)又是親自給我試戲,結(jié)果這兩天都生著病,又不肯去醫(yī)院!
沈長歲甩開他:“死不了的!
傅成喬更是慌了:“聽說他以前溺過水的,差點就死了!
然后被這個烏鴉嘴言中了,那天拍夜戲的時候姜時延突然胸口痛得坐都坐不住了,直直地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救護車來的時候,傅成喬倒是臨危不亂了,直接將收拾行李的沈長歲扛了出來一把塞進了救護車:“沈編,大家都在拍戲脫不開身,反正你劇本正好寫完了,拜托你了,好好照顧姜導(dǎo)。”
從救護車到醫(yī)院,從擔(dān)架到病床,他一直克制地皺著眉,偶爾睜開眼睛看見是她,又慢慢閉上。
“我知道你不愿見到我,你到醫(yī)院了我就走。”她還是那樣冷情,當(dāng)初他快死了她也不愿去看他一眼,可是他能怎么辦?愛上了這個女人他能怎么辦?
他費力地伸手去拉她的手,冰冷的,顫抖的,他笑:“你怕了?”
她猛地抽回手,卻又牽扯了他的痛處,她不敢動了,生硬地僵在那里,低著頭,眼淚怎么也控制不住,落在她的手背,順著他們交握的方向又流到他的掌心。
“沈長歲。”他被她的淚灼了一下,驚喜地盯著她看。
“沈長歲……”名字也好聽,他念著念著突然想起了馮延巳的那首《長命女》,“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拍片,驗血,等結(jié)果,拿報告,看著姜時延吊完最后一瓶藥水,沈長歲直接趴在病床上睡了過去。可到底是睡不踏實的,她夢里腳下踏空,驚恐地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是虛驚一場。
可一抬頭卻看見了月光中姜時延的黑眸深深,她還沒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問他:“你看什么?”
“我在想我現(xiàn)在吻你的話,你還會不會咬我?”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唇已經(jīng)壓了下來,有點干,有點燙。
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將窗外的月色盡收眼底,比一個月前的更加溫柔。那時于這樣的黑暗中,他說,“還有我已經(jīng)不是演員了,沈長歲!彼f,“沈長歲,你真是欺人太甚!
她吃痛地哼了一聲,報復(fù)似的糾纏他,可是她不再走神了,他復(fù)又溫柔。她不知什么時候被他抱到了床上,靠著他的肩膀,兩個人安靜地看著窗外,夜色轉(zhuǎn)白,一切都似乎漸漸明朗起來。
他低頭看她,輕聲叫她:“沈長歲。”
“嗯?”
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七
“沈編,你真的不寫劇本了嗎?”那是傅成喬賴在中醫(yī)館的第三十七天,經(jīng)紀(jì)人已經(jīng)給他下了最后的通牒,可是沈長歲還是沒有任何的松動,他只能絕望地專注在游戲里喊打喊殺。
一場敗下陣來,他將手機往旁邊一扔,氣憤地說:“姜導(dǎo)又換女朋友了,他才從你這劈腿多久啊,就換了三四個了,禽獸!”
說完他就去瞄沈長歲,可是他的情緒絲毫沒有感染到她,倒是蘇西莉激動了,一把將自己塞進傅成喬的懷里:“就是,禽獸!”
她從舞臺的正中,漸漸后退,最終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愛情中的人啊,眼里只看得見彼此的星光。
而她與姜時延何曾沒有過轟轟烈烈的過往,那個人啊,在發(fā)布會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去牽她的手。做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問他有什么想和在場的觀眾朋友說的,他認真的想了一下,然后指著臺下的沈長歲說,“留的早餐吃了嗎?”
迄今為止,她可能是第一個在那個舉世聞名的電影節(jié)上被抱著走完紅毯的女人,姜時延全程黑著臉:“誰讓你穿高跟鞋的?”
“少女的夢啊!彼龖蛱貏e足地朝她眨眼睛,他就拿她毫無辦法。
那是去年的夏天,一切都仿佛沐浴在陽光里,燦爛得不甚真實。然后,那部戲殺青了,宣傳走完了,電影上映了,獎項拿下了,那天晚上他們都喝了些洋酒,沈長歲雙頰緋紅,踮著腳仰頭去吻他,他就那樣眉眼深深地看著她,那是第一次,她主動去吻他。
她的淚又那樣無聲無息地落在他的唇上,陷于他的吻里。
“沈長歲!
“嗯?”
為什么要落淚呢,讓每一次親近都那樣悲傷?為什么連哭泣都那樣悄無聲息呢,那樣最是耗費演技了?
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曾那樣張揚肆意地展露在世人面前,寫在報道里卻成了急功近利的炒作,而九年前的夏天,一切都還未現(xiàn)端倪,有個女生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真的和姜時延在一起了,她紅著臉揶揄她,“怎么姜時延不在還能影響天氣?”
傅成喬痛心疾首:“烏合之眾啊,炒作也是炒作演員啊,我們才是靠臉吃飯的!”
所有的觀眾都認定這只是一場表演,戲散了她離開舞臺,他閑散地走馬觀花,只有傅成喬入戲太深,固執(zhí)地要將醒了的夢推回再不可及的夜。
終于傅成喬走了,蘇西莉也走了,她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放映廳,安德烈和小丸子被突如其來的人群沖開,她想,就是這樣吧,人都是要走散的,可是人群熙攘中,他們那樣努力地想要牽住對方的手。
兩只手握緊的那一刻,安德烈和小丸子的笑容慢慢放大,而她突然不可遏制地失聲痛哭。
十二年之后,小丸子還是當(dāng)初的小丸子,可是大風(fēng)刮過,長歲不見,往事盡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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