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七十歲，她知道她要死了。鎮(zhèn)上的人，一輩換一輩，她始終都是一個人，孤獨地活著。如今，終于要到了盡頭。都說，人死的時候，都會回頭看這一生，再過一遍，憶起最美好的，和最執(zhí)念的。
　　在她的五十歲，那個少年提劍來到她的面前，與他很像。她知道，應(yīng)是他的子孫，來為他復(fù)仇了。她面色平靜，不想表露內(nèi)心的愧疚，叫那少年手軟，殺不了她。
　　她平生最大的一件愧事，就是撒了一個謊，害了他。
　　而這已經(jīng)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
　　二十四年前，她的丈夫死了。是醉酒落入了水中。人人都說，是他殺了她的丈夫，是他日日夜夜地覬覦她，起了歹心。而她的懦弱，讓她扯了謊。她害怕被指指點點，害怕旁人一談到她，就要“啐”地一聲，流露出萬分嫌棄。她更害怕風言風語，叫她往后獨居的歲月，被人用石頭扔，被臭水潑，被臟泥甩到身上，還要被大聲嘲笑。她最害怕，是夫家的族人，捉著她，裝進豬籠扔進湖里，還怕她不沉進水底，拿石頭砸。
　　她見過這樣的場景，就希望一輩子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在她的十六歲，她嫁給夫君，十六抬箱籠，個個都是嶄新的。人人都說，她夫家是大家，是她高攀了。她惴惴，也歡喜。她的前十六年的歲月，總是歡喜居多。而懵懂心思里不敢清晰冀望的良人，竟如夢境一般，將與她相偕一生。
　　婚后的她，收拾箱籠，無意中，翻出兒時的秋千架子，和小木像。
　　兒時的她，最喜歡蕩著大槐樹下的秋千，一圈一圈地繞著大槐樹跑。老木匠雕的小木像，跟她一模一樣，她常常要帶著小木像爬到樹頂說說笑笑，鬧到肚子餓得咕咕叫，才肯爬下樹回家。一定是父母，偷偷藏著把她最愛的玩具裝進來，還偷偷不讓她知曉，等待她發(fā)現(xiàn)時乍然的歡喜。
　　而所有的歡喜歲月，都在十六歲之后悄悄褪去，在她的二十六歲陡然抽離而去，叫她此后的年年歲歲，都如冬雪茫茫。
　　孤單單度過多少冷寂寒涼，漫長的歲月黯淡無光。少年提劍而來，竟如朝露踏光。原就厭倦了時光，只希望這少年，提著劍，將她愧疚一刀抹凈，也將她孤寂的歲月斬斷�？墒撬]有如她所愿，只是看著她，哭盡眼底不相稱的悲涼。

　　他的十六歲，情竇初開，喜歡上一個姑娘�？墒撬桓冶砺兑唤z一毫，怕遭人惡棄鄙望。少年時光天真爛漫，稚純的小姑娘，蕩著他偷偷給她打的秋千，把玩著他給她雕的小木像。他悄悄地看，卻不敢看。怪異的他，配不上他的姑娘。
　　他的二十歲，親手打了十六個箱籠裝她的嫁妝。他的姑娘，嫁到了鎮(zhèn)上。他遠遠地看，偷偷地跟著她送嫁的轎子，假裝是去鎮(zhèn)上買木料。他的姑娘，他也偷偷為她送嫁，如同父母兄長，只是無人知道，也不敢讓人知曉。他的姑娘不知道，十六抬箱籠，藏著他小小的私心，他把偷偷為她做的秋千木像，偷偷放入她的嫁妝。
　　他的三十歲，心疼他的姑娘。他改換了身份，在她的鎮(zhèn)上做木匠。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卻笑問，他的親戚，是不是老木匠。他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只默默地為她打著她家的桌椅。她的夫君又落了第，家中上好的桌椅家具都送去了典當。失意之人，看不見身邊人也窘迫，日日醉酒的相公，不知道尚且年輕的她，被與他日日同飲醉酒的無賴調(diào)戲，不知道她暗中垂淚，不知道她勸他少飲酒，莫交狐朋狗友，一字一句，背后是多少心酸悲郁。
　　他不過是給她送桌椅多勸慰她兩句，卻不想黃昏暮地，將她的丈夫，昏昏然送入死地。那無賴一口咬定，親眼見他推了她丈夫入水。他分明那時不曾碰見她夫君，卻不敢說當時正與她相談。孤男寡女，說清了案情，卻會毀了她的清白，甚而要了她的命。他不敢說，也幸好他可憐的姑娘，沒有不顧性命，站出來為他說情。他擔心那無賴留在外禍害，便認了罪，也叫那無賴摘不清。那無賴自己分明心虛，怎么耍蒙蓋謊，也架不住他一口咬定，惶惶然認了罪。
　　他的五十四歲，冤情洗清。二十四年不敢洗去臉上臟污，不敢叫人看清他的異樣。沉冤得雪，他偷偷在無人處溜走，在山泉中將蓬頭垢面洗凈，看著水中少年烏發(fā)，用劍將長須剃凈。
　　他急慌慌去見他的姑娘，卻忘了她容顏已老，兩鬢如霜。她見了他，不認得他，卻以為他是他自己的兒孫。她以為他來清陳年的舊賬，還叫他殺了他心念的姑娘。
　　他一生孤奇古怪，出生便是一垂朽老漢，年歲越長，卻越是年幼。只便該閉死山林，生不見人。偏偏與她相識，偏偏少年心事，只盼與她相見。五十年默然守望，不敢多抬頭，不敢多相見。原就該孤苦一生，何時都不應(yīng)當來見她。偏要來見她，話又如何說得清楚。本就無緣，何必非要來她面前，不該相見，一生歲月孤長當負。無限情歸何處，應(yīng)是孤山無人述。
　　他閉了眼，離了此地。
　　他的七十歲，口不能言，手不能抬，身如嬰兒，孤餓寂寒。正應(yīng)是身死之時。遠山不曉此山孤，新燕初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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