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不得哭，潛別離。
　　不得語，暗相思。
　　兩心以外無人知。
　　深籠夜鎖獨(dú)棲鳥，利劍舂斷連理枝。
　　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
　　惟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
　　——白居易《潛相思》

　　一、
　　那是一把沉郁而堅(jiān)韌的劍，輕易地刺破了敵手的皮肉，劍光閃動如白日煙花，凌厲而破碎的劃過。

　　血慢慢地洇開。
　　滲在黑夜和黑發(fā)里，恍如桃花。

　　而，桃花。
　　不過是千里河堤上，開得無邊無盡的……孽障。

　　二、
　　穿著藍(lán)色直身的男子追上前，攔在葉孤城面前。
　　他不理，繼續(xù)走。

　　男子再攔。
　　他仍然不顧。

　　男子第三次的時候，已經(jīng)拽住了他的袍角。白色的袍角和隱隱失了血色的手指絞在一起，仿佛燃燒干凈以后剩下的灰燼。
　　于是，他皺了皺眉。

　　“你殺了人……”男子道。
　　葉孤城看他一眼，冰冷而清亮的一眼，答：“是。”

　　“你，殺了人！”男子又道。
　　他隱隱不耐，其實(shí)施展輕功便可以甩開的。他說：“你怕�！�

　　“不�！蹦凶佑幸浑p更加固執(zhí)的眼，盡管里面微微顫抖，卻依然道，“我只是覺得你，殺人不對。”

　　………………
　　…………………………………………………………………………………………………………………………
　　那日，江湖。
　　葉孤城遇見書生。

　　書生不是江湖中人。
　　所以，書生不知道，江湖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書生不諳權(quán)力謀術(shù)。
　　所以，書生不知道，權(quán)術(shù)會讓人有怎樣的心思。

　　書生更加不懂得劍術(shù)。
　　所以，書生也同樣不會明白，葉孤城生活在怎樣的世界。

　　可這些，都并不能阻礙，他和他相遇。

　　桃花堤上，桃花劫。

　　三、
　　后來，便斷斷續(xù)續(xù)的遇見過。

　　這一年的冬天，白云城城主接到了南海七星的戰(zhàn)帖。

　　那無疑是七個很可怕的敵人，而最可怕的在于，他們從不講規(guī)矩和道義，每次出手都是七個人一齊拔劍。

　　葉孤城曾經(jīng)想過，手中劍，終究是心中刃，死與不死只是早晚之別。

　　所以，他根本沒多考慮。
　　不考慮任何人的生死問題，這樣的劍，才能夠精準(zhǔn)和無情。

　　葉孤城卻從沒想到，赴戰(zhàn)的前一日，有人敲開了山莊的門。

　　書生手里拿著一把劍，破銅爛鐵粗制濫造，有些窘迫地看著葉孤城。

　　“你，決斗？”葉孤城道
　　書生搖搖頭。

　　“求劍？”
　　書生繼續(xù)搖頭。

　　“報(bào)仇？”
　　書生仍然搖頭。

　　葉孤城沒再問下去，這已經(jīng)超過了他對于這件事情的關(guān)注。
　　這時候，書生卻開了口：“我，我來幫你……”

　　葉孤城緩緩地轉(zhuǎn)身，往里面走。
　　身后書生急切地喊：“我可以幫你，幫你打敗南海七星�！闭f著，舉起劍比了個可笑的姿勢。

　　………………

　　“為什么？”

　　“�。恳�?yàn)�，你是朋友，他們找你麻煩，所以，所以……”書生看了看手里的劍，似乎下了某種決心一般。
　　葉孤城回頭時，只看見書生倔強(qiáng)的嘴角。

　　“你不會劍。”
　　“可是，我有力氣的�！�

　　“那你打算如何幫忙？”
　　“我……我撲上去抱住他們，哪怕他們將我打死了，我也不會讓他們傷到你。”

　　葉孤城嚴(yán)肅地回答：“你先把自己殺了吧�！�
　　“唔……”書生認(rèn)真地思考著可行性一般，過了一陣，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這種死后靈魂出竅也是不可信的�！�

　　葉孤城神色古怪地看書生一眼，淡淡笑了。
　　驕傲，而輕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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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葉孤城毫無懸念地贏了。
　　天外飛仙，一劍破七星。

　　可是，他仍然記不住那書生的名字。

　　四、
　　葉孤城練劍的時候，書生偶爾也會呆在一旁，并不打擾。

　　他的身影，始終徘徊在他的生命里，可惜沒有留下如何深刻的痕跡。

　　書生也會聊些別的。比如想修繕?biāo)卫砗拥�，比如新上任的官員如何不體恤，比如他其實(shí)是姓梁的。

　　“為何當(dāng)我是朋友？”有一次，葉孤城也曾問道。
　　“因?yàn)槟銓ξ液��！睍π�，眉眼彎彎道，“你的劍不曾指向我，你也沒有趕走我，你是白云城主，我不過是小人物，你卻不曾仗勢壓人。”

　　葉孤城淡淡看著書生，反手收劍，心想告訴他，因?yàn)槟悴慌洹?br>　　到最后，也沒說。

　　直到，那天。
　　書生垂了眼，道：“我心里有個人。”唇邊是蒼白的笑，開了，立時謝了，碎一地。

　　葉孤城轉(zhuǎn)而看住他淺淡的笑，感到胸腔似乎有一陣熱氣浮出。
　　成為白云城主二十年成為劍圣十五年，他，仍然記不起那些莫名的，情感。

　　也許，他，不曾是個人。
　　只是一把劍，一把不斷地劃破人的皮膚刺穿人的血脈割開人的肌理奪走人的生命的充滿著物質(zhì)的無情無性的劍。

　　“其實(shí)，我心里有個人�！睍终f一遍，眼睛始終沒有看葉孤城。

　　“生或死，喜或怒，那些我都不考慮，會影響我的劍。”葉孤城卻開始慢慢地說。

　　似乎沒料到葉孤城會接口，書生驚訝地瞪著對方，臉上卻有一絲來不及收回去的……苦。

　　并不在意書生的關(guān)注，葉孤城沉沉地道：“我沒有，也不記得有過。”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習(xí)慣握劍的指頭猛地摁住書生手腕上淡藍(lán)色的脈絡(luò)，下面有“突突”地跳動。葉孤城不帶任何感情地看著書生的眼睛。

　　手腕幾乎要被折斷的姿態(tài)讓書生皺了眉。
　　卻，倔強(qiáng)地。
　　不吭一聲。

　　猶如一場長時間的較量，力量懸殊的對手，和隨時要被吞噬的危險(xiǎn)。書生失去重心地向后倒去，頭磕在地上。

　　望過去，是草尖微微的芒澤，還有鋪成一灘的黑發(fā)。

　　風(fēng)起，葉落。

　　湮沒在白衣散亂中……

　　葉孤城始終冷冷地看著書生，看著他疼痛和喘息，看著他翕動嘴唇說：“只要你真心，我什么都不怕�！�

　　一個字，一個字，從胸腔里面艱難地?cái)D出來。
　　猶如瀕死。

　　五、
　　如果。
　　失去以后，還有回憶的話，他會記得。

　　河堤上跌落的桃花瓣，摘下來夾在書頁里面。等到干得又黃又皺，枯萎了，書生便將它們粘在紙條上，做成書簽，分發(fā)給鄰舍的孩子們。

　　小小的童子，仰起臉，對他笑，陽光下非常美好的樣子。

　　書生突然間就懷疑，對于葉孤城的這一場懷念，何處是盡頭，何時會蒙上厚厚的塵垢。

　　一個月前，他一襲白得閃耀的長衫，說：“我有了一個很好的對手�！�
　　神情不是不興奮。

　　自從認(rèn)識他，書生便開始關(guān)注起所謂的“江湖”來。
　　這句話，意味著，決戰(zhàn)……

　　“我和那河堤上的桃花，會一直等你回來�！睍谒砗蠛�。

　　而，葉孤城，沒有回頭。
　　反正，永遠(yuǎn)不會為了誰而改變什么的，那個人。

　　那樣地，驕傲，并且寂寞。
　　有書生始終不能走進(jìn)去的世界，無論如何無法抵達(dá)的角落。

　　書生不懂，也永遠(yuǎn)不能明白，只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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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三月。
　　桃花開的時候，書生聽見了葉孤城的消息。

　　“月圓之夜，紫禁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薄巳硕歼@么說著，似乎是一件盛事壯舉。

　　沒有人擔(dān)心劍客的生死。

　　多么可笑。書生苦笑。
　　那樣驕傲而冷酷的人視為生命的東西，不過是飯館茶寮里一個新鮮刺激的話題……

　　于是，書生打了平生第一次架。
　　輸?shù)煤軕K。

　　六、
　　一個夢。

　　不過是，夜里一更，晨間怨艾。

　　夢里，有一條路，氤氳著淡青色的水澤。

　　他慢慢地沿著路的一側(cè)走下去，什么都沒有的地方，似乎開始忘記很多事情，忘記了自己如何來到這里，忘記了時間和空間，忘記了自己的姓名……

　　就要忘記葉孤城的時候，他猛地看見對面走過來一個人。

　　仗劍而行的男人。
　　白衣。
　　鴉羽的黑發(fā)。

　　他看不見他，踽踽而行。

　　書生喊不出來，啞口無言地看著他穿過自己的身體，滲出腥甜的血液，蕩漾在空氣里面，宛如桃花。

　　錯身而過。

　　于彼岸，渺茫地隱沒，下涉黃泉……

　　這是。

　　這是……

　　黃泉路么？

　　書生驚惶，追過去。

　　葉孤城卻突然轉(zhuǎn)身，拔劍。
　　不過是一道白光閃過，劈開了濃重的霧靄，驚鴻一般。

　　突然聽見什么東西裂了開來。
　　噼啪一聲。

　　書生低頭，地上一枚玉佩已經(jīng)成了兩半。
　　那是，屬于，他和他的玉佩。

　　他們共同擁有的，唯一的東西。

　　玉碎……

　　玉碎。

　　再看時，那人已經(jīng)全無蹤跡。

　　書生醒過來，像是一整座山壓在心頭。

　　河堤上桃花灼灼，卻已然有了頹殘的跡象，見了一絲灰白的落敗。

　　七、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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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他終于還是沒有等到他回來。

　　永遠(yuǎn)不可能，等到了……

　　葉孤城倒下去的時候，忽然這么想著。于是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極其微妙的笑容。

　　那個無關(guān)緊要到連姓名都不曾記住的書生，卻在這個時候想起來……

　　……………………………………………………………………………………………………………………………………

　　他終于還是等不到他回來了。

　　一輩子不可能，再見了……

　　書生一口血飛濺在桃花上的時候，遙遙地想著。于是，他淡淡地?fù)崛チ嘶ò晟弦蠹t的血漬，坐在樹下。

　　可惜，連他這一戰(zhàn)，能不能平安都不知道。

　　九、
　　葉孤城其實(shí)從來沒有記住過書生。他不是白云城主的朋友，也不是知己，當(dāng)然更加不配當(dāng)敵人。

　　可是，葉孤城，這三個字，絕了書生一生。

　　十、
　　書生死于葉孤城之前。

　　那年桃花敗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書生倒在桃花樹下，沒有醒來。
　　他手里緊緊握著一枚玉佩，無論如何不能分開。

　　十一、
　　葉孤城臨死的時候，想對西門吹雪說，葬我于水。

　　順?biāo)拢梢钥匆姾拥�，還有上面開得無辜的桃花，軟弱而溫柔。

　　可是，西門吹雪沒有聽見。
　　最終，葉孤城的尸體和劍被埋葬在了梅樹下，高潔孤傲，是對手對他的敬意。

　　十二、
　　從此。

　　碧落。黃泉。

　　不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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