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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綿綿風(fēng)荷舉
01
七月,我開了花。
我托著腮瞇著眼忘了會兒天,頭頂?shù)牧胰諘竦梦覂蓚?cè)頰肉又疼又燙,正欲轉(zhuǎn)頭尋片大荷葉遮遮光,忽地想起來——
我又不是人,怕太陽作甚?
思及此,我悠哉游哉的把眼睛徹底合上了,曬便曬些罷,我記得原本母親窗下植的那幾株紅粉芍藥,見了太陽才開得艷呢。
身下碧水浮動,游魚叢中過,遠(yuǎn)處知了一聲一聲。
“嗵。“
不知什么東西砸進(jìn)了池子,水花濺得老高,靈巧的魚兒一溜煙跑光了,只剩下被驚醒后,枝亂顫的我。
我撫住心口,那里并沒有心跳,也只是習(xí)慣性的做做樣子,看到岸上閃過一抹鵝黃的小小身影,后面跟了幾個(gè)模樣狼狽的嬤嬤宮女,竟是沒追上。
幾個(gè)人都跑遠(yuǎn)了,我將目光收回來,瞧見剛剛跑遠(yuǎn)的那幾條花鯉魚又回來了,像做賊似的在央樂公主丟下來的那塊棗泥糕上啄一口,扭頭跑,再回來啄一口,再跑。
好久沒吃過甜食,我舔舔嘴唇,心里羨慕極了。
央樂公主是前些日子才住進(jìn)這南枝宮的。
那一天,南枝宮進(jìn)進(jìn)出出全是人,御賜的寶貝從殿里面堆到了門口臺階,太監(jiān)宮女忙忙碌碌。
前腳皇后來看一眼,后腳那虞貴人也來了,說話語氣險(xiǎn)些酸倒一眾荷花,最終還是皇上過來,抱著那鮮活可愛的小公主,繞著荷花池走了一圈。
一貫冷清的南枝宮終于有了點(diǎn)人氣味。
央樂公主是皇后的女兒,鼻子眼睛嘴巴,都像。
就是那性子不像,皇后性格沉穩(wěn)端莊,大氣雍容。
可央樂公主,整天吵嚷,不愛尋常小姑娘喜歡的漂亮衣裳,零嘴兒,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偏偏就喜歡拿著小太監(jiān)成德做的小彈弓,到處打著玩,整日撩貓逗狗,簡直要比同齡的男孩還頑劣。
可陛下就是寵她,小公主作的越厲害,陛下越是把她捧在手心里。
這不,前些天央樂將陛下的收藏在南枝宮的一尊玉雕給用彈弓打碎在地。
就在眾人以為天將變,龍顏大怒之時(shí),陛下竟只是輕輕笑了一聲,將手足無措的小公主抱起來,拍了拍她小聲哭得抽噎的背脊,溫聲道:“無事!
可在此之前,陛下是從未抱過央樂公主的。
央樂公主闖了禍,非但沒有受罰,反倒被賜了無數(shù)的奇珍異寶,搬進(jìn)了陛下從小長大的南枝宮。
真是奇事。
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在這片池子里待了多久,或許一兩年,或許更久,久到我連時(shí)間的界限都含糊不清,只有這南枝宮瓦片上的雨雪,幫我記著何時(shí)花開,何時(shí)該花落。
央樂公主能在這里生活,對我來說,是一件挺讓人高興的事。
畢竟,池子里其它的荷花們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它們仰頭看太陽的時(shí)候,眼神呆呆的,低頭被大雨打的時(shí)候,也是目光呆滯的,忒無聊了。
可小公主是一個(gè)多開朗活潑的人兒,歡聲笑語的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似永遠(yuǎn)都沒有煩惱,連帶著前來看望她的陛下,笑容也多了。
當(dāng)然,我也有特別討厭央樂公主的時(shí)候。
就在昨日,我正舒舒服服的曬著太陽小憩,還夢見了母親親手給我做了桂花糕。
我肖想了好久的清甜美味剛要入口,肢體驟然傳來一陣劇痛,似被人大力拉扯,我?guī)缀醪荒芎粑?br> “父皇!父皇!這朵蓮花好漂亮呀,它是藍(lán)色的!”
我猛地睜開眼,絕望的發(fā)現(xiàn)央樂公主不顧儀態(tài)的趴在了池邊,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拽著我的一片花瓣,企圖將我整個(gè)拔起來。
“央樂!”低沉的說話聲響起,接著那種被拉扯的痛感消失了,我的身體彈到后面無聲簇過來的大荷葉,搖曳中,我看到了陛下。
他一手將小公主抱起,另一只手則抓著樂央的腕子,她仍作勢要去摘花,卻被陛下牽制住,動彈不得。
“父皇……”央樂不高興了,晃著小手,淚眼汪汪道,“孩兒想要花……”
我嚇得一頭扎進(jìn)荷葉中間,覺得自己大難臨頭,插翅難逃,胡思亂想之際,卻聽見陛下嘆了一口氣,道,“央樂何必要將它摘下來,讓它待在池子里不好嗎?”
他的聲音是那樣好聽,我瑟縮著身子,向荷葉深處躲去,卻又忍不住留了只眼睛,瞧瞧打量了一番。
陛下長什么樣?
我怔在游曳著魚兒的池水與荷葉之中,變得像其他荷花仰望太陽那般,癡癡傻傻,忘了躲避。
好在央樂公主沒再鬧著過來摘花,我看著陛下離去時(shí)龍袍翩然的一角,還是沒有想到該如何形容這位年輕的君主。
02
入秋,漸涼。
我在天色冥冥之時(shí)醒來,身上被露水打濕,風(fēng)一吹,不禁花枝搖顫。
不知為何,今日的南枝宮格外吵鬧,我抬起朦朧的睡眼,發(fā)現(xiàn)那邊燈點(diǎn)得通亮,殿外的臺階前,好幾個(gè)著六品級服色的太醫(yī)提著藥箱候著,太監(jiān)宮女也都站出來,一排排的,神情都不大好。
剛猜想到,許是這南枝宮里唯一主子,央樂公主身體有恙,便聽見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子喊了句“皇上駕到”,話音未落,那道穿著玄色龍袍的影子便直直地朝南枝宮門進(jìn)了去,跪落一地的眾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央樂的病癥不算輕,陛下從南枝宮里走出來的時(shí)候,天已經(jīng)亮了。
作為君主,陛下是寬容且明理的,他并沒有過多的去為難太醫(yī)和下人們,打發(fā)了眾人,殿門口的燈跟著一起熄了,南枝宮再次變得如水般沉靜。
在晨光中,陛下獨(dú)自一人來到荷塘邊,向天邊看,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看,只是安靜的發(fā)呆。
我毫不避諱的仰臉看他,心里邊納悶,為何我會覺得陛下如此的眼熟呢?
玄色袍子上面繡著張牙舞爪的蛟龍,他將這身衣裳穿得好看極了。
像暮色下被雨卷起的湖面黑霧,畫中以墨跡暈開的黛眉遠(yuǎn)山,不因風(fēng)而聚散,像謫仙。
什么美好像什么,就是不像那皇座上的九五之尊。
陛下在迎面灑來的晨光里,長長久久的看向那虛空,那雙眸子流露出來的,是無欲無求,猜不透摸不著。
我怕他就這樣隨風(fēng)去了,不知哪來的膽子,拽著旁邊的幾片大荷葉又搖又?jǐn)[,清晨凝結(jié)在葉面的露珠就這樣被濺到了他的龍袍。
恰好風(fēng)在我動的時(shí)候停了,我嚇得半死。
陛下察覺,那雙淡的起霧的眸子盯著我看,站著看還不夠,竟然還蹲下尊貴的身子,湊近我看。
“嗒!耙宦。
我掉了片藍(lán)紫色的花瓣在池里,竟是被他生生看得提前凋謝了。
閉上眼,我不再去看他,害怕再多掉幾片本就不多的花瓣,可就是這時(shí),一只溫暖干燥的手撫上來,不偏不倚,蹭著我的臉頰。
陛下的手帶著一層薄繭,我猜皇后應(yīng)當(dāng)這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因?yàn)楸菹戮瓦B對一支小小的荷花都充滿憐愛之意,何況發(fā)妻。
我緊張的身子在他溫柔的手掌下舒展開來,也不禁重新張開眼偷瞄陛下,好在他沒有像方才那般盯著我看。
他沒有太多的表情,也是沉默的,可我分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悲戚愴然。
陛下在想些什么呢,又在為誰難過,是央樂公主的病治不好嗎?
起霧了,包圍我們。
我聽見他的聲音,洇了秋水的幾分寒涼蕭索。
03
我名為挽泱,父親是護(hù)國大將軍,母親是朝中唯一的女將,我出生在戰(zhàn)時(shí)的北地,在一個(gè)雪火交加的夜晚。
十二歲那年,父親應(yīng)召回京,從此,我生活在天子腳下,熱鬧繁華的都城,我再未見過國之北疆的蒼鷹、晚霞和終年積雪的高山。
來到這里,我也是有玩伴的,比如相府的二小姐,宋侍郎家的掌上明珠,甚至還有頗受陛下喜愛的汐瑤公主也因?yàn)槲視v些北地的趣事而主動同我結(jié)交。
我是很喜歡汐瑤的,她和我年紀(jì)相仿,生得圓潤可愛。
人人都說汐瑤公主將來要嫁給大魏的老皇帝和親,我不相信,陛下那么寵愛汐瑤,怎么舍得將她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
直到有天,汐瑤要我進(jìn)宮陪她,我看見她躲在假山后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瘦了一圈,下巴也尖了。
我問汐瑤:“我?guī)慊劁持,你愿不愿意同我走??br> 她只顧流著眼淚搖頭,沒回應(yīng)我。
“你想好了,我不騙你!蔽艺驹陂角,認(rèn)真道。
“泱兒,你不懂,你太小了你不懂……”她伸手捂著胸口,哭得似要將心挖出來給人看,說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話,最多的還是那句“你不懂”。
她哭夠了,就又恢復(fù)成那個(gè)愛笑的小公主,挽著我的胳膊,去了另外一處宮殿。
“這是渚哥哥的地盤,我們在這兒不用理那些規(guī)矩,隨意些!毕幯劬是紅紅的,像她養(yǎng)的那只兔子。
我不忍心拆穿她,便沒說話,跟著她從殿前小路穿過去,看到一片正值花季的荷塘。
柳蔭伴蟬鳴,在那粉荷們俏生生立著的圓池中央,泊著一葉小舟,上面坐著一位鴨卵青色衣衫,綬帶飄然的郎君。
“瞧,那便是渚哥哥了,他又在做雕工了!毕幓仡^朝我笑,提起裙擺,眨眨眼,“我去叫他過來!
我看向那少年,竟一時(shí)沒能回神,直到他親自乘著船上了岸,我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站在了我面前。
“兄長,這是秦將軍的女兒,秦挽泱!毕幱H昵的挽著我,繼續(xù)道,“泱兒,這是五殿下!
和他的目光相觸,我沒有像嬤嬤教的那樣立刻福禮,反倒是注意到了他那握著小刀的蒼白瘦長的手指,翻轉(zhuǎn)起來靈活有力,袖口露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玉蘭花,綻放在他指間。
“泱兒?”汐瑤扯了一下我的衣袖,“五殿下問你話呢,你能在百步外射中靶心嗎?”
我一下子背脊發(fā)涼,面上卻滾燙,怕自己盯著五殿下再次走神,壓低視線,“挽泱能的!
于是我當(dāng)場給汐瑤和五殿下表演了一個(gè),千步穿楊,一箭將五殿下放置在書房的柜子射穿了,里面的各種玉雕木雕毀于一旦,父親護(hù)國大將軍的臉都丟盡了。
站在書房門口,地上一片狼藉,汐瑤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試圖為我辯解一番,卻被五殿下抬手打住。
“你叫挽泱是嗎?”五殿下問我,面色未有波瀾,倒像是認(rèn)真的在詢問,而不是要找我算賬。
我干巴巴的點(diǎn)頭,看著他,不敢說話。
五殿下將手中半完成的玉蘭花連同那把閃著銀光的小刀放在桌子上,垂眸看地上的殘局,開始活動手腕。
就在我以為他要怒氣沖沖的過來打我的時(shí)候,他抬起眼,看著我。
一眼又一眼。
最后他竟哈哈大笑起來,直不起腰,對我說,“泱兒你真是一個(gè)有趣兒的人!
04
汐瑤出嫁的那天,是我及笈的后一日。
我坐在那頂無比華美的花轎,送她最后一程,馬車外是街市一直排到朱紅宮門的嫁妝,絲竹聲聲入耳,盡為她奏鳴。
祝她歡喜,祝她嫁為人婦而有所依。
汐瑤在袖子底下緊緊的抓著我的手,帕子遮住臉。即使看不見,但我知道,她沒有哭。
因?yàn)樗赣H是北周的君主,一母同胞的兄弟是入主東宮的儲君,即將嫁與的夫君是大魏的皇,她是汐瑤,也不是汐瑤。
她說我太小不懂她,可我覺得即便我老到白發(fā)蒼蒼,也不會懂她的,因?yàn)槲也皇撬?br> 我站在城門外,看著車輪揚(yáng)起滾滾的塵土,手被汐瑤抓的有些疼。
一個(gè)人騎著馬來到我面前,太陽刺痛了我的雙眼,溢出的淚花在我看向他時(shí),像是隔了一層化不開的云霧。
五殿下朝我伸出手。
還是那只精于雕工的,秀氣白皙的手,在我搭上了之后,一言不發(fā)的將我拉到他身前,向著同汐瑤相反的方向策馬狂奔。
可惜五殿下的騎術(shù)實(shí)在不怎么樣,跑得沒多遠(yuǎn)便喘得不行,他的氣息噴在我臉頰,羞得我搶過韁繩親自駑馬,五殿下保持不了平衡,在險(xiǎn)些墜馬之后,不得已攬住了我的腰。
被他那樣抱著,我腦子一片混沌,覺得手里的韁繩都長滿了刺。
最后我們在遍野的花田停下,兩個(gè)人滾作一團(tuán),馬兒都跑了,我和他還在笑個(gè)不停。
我笑得肚子疼,到底也不明白有什么好笑,卻還是止不住這樣的情緒,顫抖著。
忽有一陣風(fēng)吹過,我看到天邊晚霞浮上來,像汐瑤桌上的胭脂色,那么漂亮。
五殿下突然轉(zhuǎn)過頭,對我說——
泱兒,快跑,告訴你父親,父皇要趕盡殺絕,向北跑,一路別回頭!
05
我很感激五殿下肯將這樣的機(jī)密泄露給我,也感激他指給我通往城外的密道,就在那片花田之下。
可一切還是晚了。
大太監(jiān)承明捧著圣旨站在將軍府的門前趾高氣昂的宣讀,給我父親扣上一樁又一樁子虛烏有的罪名,一貫剛強(qiáng)的母親昏倒在地,卻又同父親一起被他們從地上拖起來帶走。
后來的事我記得也不大清楚了,當(dāng)我醒來的時(shí)候,五殿下守在一旁睡著了,本就蒼白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眼圈。
他睡覺也睡不安穩(wěn),我只是稍稍動了動胳膊,他張開了眼睛,緊張的問我:“你怎樣了?”
我笑著搖搖頭,嘴唇干燥,指著桌子上的茶杯要水喝。
五殿下先是愣了愣,隨后反應(yīng)過來,很快的給我倒了一杯水,扶我坐起,喂我喝下去。
本來我想說我沒什么大礙,他不必那么緊張,可轉(zhuǎn)眼一想到能指使皇子服侍我的機(jī)會可不多,就果斷的閉上了嘴,乖乖喝水。
“殿下,我父母他們……如何了?”一杯水下肚,我的嘴唇?jīng)]那么干燥了,我忍不住將最關(guān)心的事問了出來。
只見他抿緊了唇,鴉黑的羽睫在他臉上投下一片陰影,掙扎了許久,他最終啞著嗓子說了一句:“對不住……”
我睡了太久太久,甚至連他們的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一同死去的,還有我母親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
可他們留下了我,下死罪的皇帝留下了我,就連汐瑤也留下了我。
我犯了什么錯(cuò),為什么偏偏是我呢?
三日后,媒人上門來替我說親,她將那人描述的神乎其神,才貌雙全,絕世無雙。
我問,你說的是何人?
媒婆瞇眼一笑,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福,五殿下子渚是也。
06
我住在五殿下置在城中的宅邸,想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終沒有見到他。
第三日,有人過來問了我的生辰八字。
第五日,成箱成箱的聘禮被抬進(jìn)院子里,我在空蕩蕩的宅子,坐對它們,燈燃了一夜。
第七日,鳳冠霞披送來了,跟著一起的還有一個(gè)禮婆子。
第十五日,我聽人說太子在一夜之間暴斃,死因撲朔迷離,左丞相司陽君率眾臣上奏推舉五皇子為新的儲君。
陛下病重,耳不能聽,目不明,行將就木之際,卻也下了立儲的詔書。
第十八日,雨。
……
這場雨綿綿無絕期般,直到我聽說城外低洼的地方發(fā)生了澇災(zāi),也不曾停下,民不聊生。
五殿下在雨夜歸來,我僅著一件中衣,熄了燭火,屋里暗下的同時(shí)房門被推開,帶著豐沛雨水的風(fēng)吹進(jìn)來,撲在我的衣裳,暈開三兩點(diǎn)滴。
我回頭,看見五殿下站在那里,月色晦暗從門口滲進(jìn)來,他身穿鴉青袍服,腰上白玉扣在夜中雪亮。
不過是三十日未見,我竟有些認(rèn)不出他。
相顧無言半晌,我只好主動開口喚他:“殿下,關(guān)上門罷,天冷!
我見他緩了一口氣,將門關(guān)上,再轉(zhuǎn)過身來的時(shí)候神情輕松了一些,問我:“你這些日子都在府中沒出去嗎?”
“是了,近日外面都在下雨,我便都待在屋子里了。”
兩句話過后,他又陷入沉默。
我走去燭臺將它點(diǎn)起來,小火苗跳動,這時(shí)我感受到有人來到我身后,屋內(nèi)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放下火折子,我卻不敢回頭。
“明日我派人送你回涑州。”
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松脂香,在雨中染了些潮氣,此時(shí)更是沁潤怡人。
靠的太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僅穿一件中衣,在他面前確有不妥。
“挽泱全聽殿下安排!蔽肄D(zhuǎn)身,稍稍拉開與他的距離,低著頭沒有去看他。
看著他衣袍上的繡著的肅穆四龍紋,我有些赧然,因?yàn)樽约壕惯把他當(dāng)成昔日的五殿下,可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東宮之主,是儲君,未來的帝王。
他伸出手似想撫摸我頭頂?shù)陌l(fā),那只手卻又停在半路,墻上映著我們相依偎的影子,可實(shí)際上我離他一步之遙,中間橫著的是無垠的天河。
殿下于我有恩,是他保住我的性命,無微不至的照料我,如今他是儲君,我是罪人之女,他仍愿意解釋一句。
“我已深陷囹圄,不能再牽扯你進(jìn)來。你要肆意開懷的活著,而不是在我這樣的人身邊,如我一般郁郁寡歡,求死不能,求生更不得!
“我想要你好,比誰都好。”
他嘆氣,沒有再叫我“泱兒”,卻連名帶姓的念了一遍:“秦挽泱!
“你要活著。”
07
第二天一早,我在前堂見到了左丞相,司陽君。
他生了一副好皮相,紫衣披身襯得膚白面玉,長眸風(fēng)流,手中執(zhí)一女子才用的精巧團(tuán)扇,笑若春風(fēng)拂面。
“真不愧的秦將軍的女兒,瞧瞧這風(fēng)姿,真叫本君歡喜!
我剛睡醒,青絲亂作一團(tuán),并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不知丞相大人找我有何事?”
他笑,團(tuán)扇緩擺,扇面繡了幾只活靈活現(xiàn)的紫蝶子:“不知姑娘可還滿意本君送的聘禮和嫁衣?”
我驚訝:“那些是你送的?”
司陽君點(diǎn)頭,看上去一點(diǎn)官架子也沒有:“只不過,咱們儲君對我為他籌辦的婚事不大滿意啊。要不,”
他摸摸下巴,饒有興味的看我,“秦姑娘嫁給本君算了,正巧我房中一個(gè)正妻都沒有,妾也沒納過,姑娘意下如何?”
我不說話,陰冷的天氣更添幾分恐懼,司陽君貌若天人,這樣的美人眉眼彎彎自是令人賞心悅目,可我分明從他身上嗅到了血的味道。
那是殺人無數(shù),鮮血白骨堆起來的森然煞氣。
果然他下一秒便收了笑,將團(tuán)扇交給身后侍從,冷冷道:“那短命鬼不識好意過來給你通風(fēng)報(bào)信,我看他是對你真有情,既然他不要你這太子妃,那我便再送一份禮給他!
他狹長的眼瞇起來:“秦姑娘,殿下自小便身懷隱疾,太醫(yī)說他活不過二十歲。近來我得了一個(gè)延壽的良方,還差一味藥引,殿下對你有救命之恩,這點(diǎn)忙,還是該幫的吧!
08
東宮。
群臣飲宴,異族舞姬著色彩鮮亮的衣紗舞,玉足跳起若天上皎月。
伴著靡靡之音奏起,殿上橫七豎八倒著幾個(gè)醉酒的大員,一邊笑一邊要去捉那舞姬的腳,儀態(tài)盡失。
在那最高處的座位上,少年著杏黃龍紋圓領(lǐng)袍。
因?yàn)樽砭,蒼白的皮膚染上生動的紅,他閉目,身子向后仰靠,墨發(fā)散落,修長的手無意識把玩著一只玉蘭雕花。
其衣上怒目張爪的蛟龍顯示著一國儲君的身份,可那桌前擺著一排排空掉的酒杯,卻是由臺階下紫衣丞相“敬”上來的。
這時(shí),一個(gè)宮女從臺階不徐不疾的走上去,托盤中央放置著一碗肉羹,異香撲鼻,環(huán)庭繞柱,登時(shí)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少年睜開眼,看到司陽君從自己的席位站起,微微一笑,朝自己作揖。
“臣日夜為殿下憂心,四方尋藥只為求殿下安康。果然,皇天不負(fù)有心人,臣近日得了一道傳說能延年益壽的方子,便速速命人抓藥熬制,今日邀各位同僚前來宴飲,就是為了獻(xiàn)上此藥,”
司陽君撩袍,跪地,沉聲:“太子千歲千千歲!”
醉酒的群臣清醒過來,忙一齊跪地,同聲高呼:“太子千歲千千歲!”
少年雙眸迷蒙,醉意上未消散,他看著東宮大殿一盞盞燃起的燈火,以及群臣衣衫不整跪地高呼的荒謬畫面,沉默不語。
在東宮之外,皇城也并非安謐祥和,宿著當(dāng)今圣上的太和宮正被層層包圍,病氣從里面?zhèn)鞒鰜,太醫(yī)守在外面,靜默著,誰也沒有動。
似乎在等待,一個(gè)夜晚,一個(gè)生命,一位帝王,甚至一個(gè)王朝的消亡。
司陽君當(dāng)著眾人面,搖搖晃晃的執(zhí)著團(tuán)扇跳起舞,清貴紫衣散開,似有故人歸來,哼唱著不知名的淫詞艷調(diào),又哭又笑。
湯羹被端上前來。
少年將手中玉蘭花丟下,欲滴的玉色在地上摔得粉碎。
沒有用羹匙,他端起滾燙的肉羹,仰頭一飲而盡。
渾濁的湯汁順著他的唇角到下巴、脖頸,再臟污了杏黃色的龍袍。
司陽君看著他,不再瘋瘋癲癲的手舞足蹈,原本無神的雙眸一下子變得光亮起來,呼喚群臣,與他一起拍手叫好。
他笑得眼淚流下來,平日里的風(fēng)雅全無,他對著太子跪下。
卻說:“此湯名為挽泱!
又伏地高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09
作為南枝宮池塘里的一株荷花,其實(shí)我知道不少的秘密。
比如陛下登基幾年,夜夜獨(dú)自一人宿在南枝宮,白日里也無需上朝,全由左丞相司陽君打理朝政,他便撐著小船到池中央,做做雕工,看會書。
只不過在皇后生下央樂公主以后,司陽君陰著臉來找過陛下幾次,他便住到了別處,我就很少再見到他了。
我知道央樂公主不是陛下的孩子,他抱著小公主,一點(diǎn)也不像個(gè)父親,倒像個(gè)溺愛姊妹的兄長。
不過陛下不在意這些,他什么都不在意,他無欲無求,卻依然存在于這世間。
近來,我聽到了一個(gè)令人慶幸的消息,汐瑤在大魏產(chǎn)下一對龍鳳胎,白白胖胖的十分惹人喜愛,那大魏的皇帝一高興,直接將空了多年的后位立了。
這下好了,她在那邊也有了至親骨肉,不再像之前那樣孤家寡人,我真替她高興。
我希望陛下也能有自己的子嗣,雖然我看得出來他很寵愛央樂公主,可那不一樣,我想陛下能有自己的親人,不要總是孤孤零零的一個(gè)人。
不過,我只是一株小小的荷花,他們的事,大抵也不需要我來操心。我應(yīng)該想的問題是怎么讓我開的更好看,怎么艷壓群芳。
我掐指一算,等到明年開花,陛下也有二十歲了。
10
暑假,北周故宮博物院。
身穿吊帶連衣裙的少女扎了一個(gè)高馬尾,鴨舌帽壓低,正仰頭喝一瓶冰鎮(zhèn)礦泉水,兩頰酡紅。
一口喝掉大半瓶,她用手背蹭了蹭嘴巴,回身將瓶子扔給走在后面的青年。
“秦泱你別太過分啊我跟你說!”青年穿了一件丁香色的襯衫,狹長的眸子瞇起,卻還是乖乖的把水瓶放進(jìn)背包,喃喃道:“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秦司,就你這脾氣,嫂子也能忍的了,簡直奇跡!
提到女朋友,秦司不自覺唇角上揚(yáng),驕傲道:“你和她能一樣嗎,在我眼里你就不是個(gè)女的!
話音未落,少女的眼刀便飛來:“不用你在這秀恩愛,你今天不帶我玩開心了就別想回去約會了!
“……”
秦司沒再說話,被自家妹妹欺負(fù)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越想越委屈。
少女露出得逞的笑容,避開來來往往的游客,選擇了一條稍冷清些的小路走。
走著走著,忽然來到一處陌生的宮殿,四周環(huán)著濃綠的垂柳,鳥語聲聲,清風(fēng)徐來好不愜意。
“妹,我覺得這兒好熟悉!鼻厮咀咴诤竺,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少女皺眉,極不情愿聽他說話似的:“你看哪都熟悉,剛才還覺得太和殿熟悉呢!
青年想反駁,但還是閉上了嘴。
沒再聽到哥哥的聲音,秦泱哼著歌繼續(xù)往前走,心情愉悅。
走著走著,眼前出現(xiàn)一片盛放的荷塘,似穿越千年而來,古色古香。
塘邊有一個(gè)人,個(gè)子高挑,微風(fēng)挑起他的衣角,僅是背影也讓一池的清水芙蓉黯然失色。
可是他低著頭往前走,眼看就要掉下池塘。
“小心!”秦泱背脊一涼,沖上去將人攔腰抱住,大喊:“你別想不開!”
他的腰很細(xì),但有肌肉。
秦泱很可恥的想到了這一點(diǎn),隨即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你把古蓮花的種子撞沒了。”
“嗯?”秦泱一頭霧水:“什么古蓮花?”
對方嘆了一口氣,從她的懷抱中脫身,語氣涼涼:“掉進(jìn)水池了!
秦泱腦子亂成漿糊,心想自己不是毀壞了文物吧,這也賠不起啊。
“這……這怎么辦。俊
身前的人笑了,眉眼彎彎,開玩笑的口氣:“那就只能……”
他牽起少女的手,長腿已經(jīng)邁出去,回頭喊她,:“跑啊!”
經(jīng)過千年風(fēng)霜的古城,誰家門前風(fēng)鈴作響,鳥雀晚歸屋檐下,下了場綿綿細(xì)雨。
亙古不變的是晚霞,是一池開了又?jǐn)〉娘L(fēng)荷,將軍府在遙遙無期的等一家人。
浮浮沉沉若是宿命,青絲化作紅線打一個(gè)結(jié),我在池中守望,你衣袂翩翩岸邊過,我們終究會相遇。
惟愿你好,惟愿你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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