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完成的時候，我的血剛剛流盡。
　　魂魄輕輕地離開身體。我第一次這么詳細(xì)地看著自己。那張精致的臉，此刻如此平靜，仿佛那還在我心中激蕩的痛與悲傷，都不曾出現(xiàn)。
　　我白皙如玉的身體上，傷口密集如春天的野花�，F(xiàn)在這些花朵都已經(jīng)干涸，而來自其中的鮮艷汁液，還在我的周圍蔓延，蔓延……
　　血泊已經(jīng)觸到了墻根。粉墻上是我寫下的血字，此刻那一行字，正映在他的眼中。

　　余時無幾，再不回素國看看，就永遠(yuǎn)不能了。但我沒走。
　　原來我無論多恨，還是舍不下你。
　　炎蕪，當(dāng)你看見我的死，你冷峻如石的臉，會出現(xiàn)一點(diǎn)點(diǎn)的波動嗎？

　　你來了，宮女為你輕啟了門扇；你看見了，澤漫如池的寢宮。而我的素衣，就是血池中皎潔的白蓮。
　　你走向我。一步，又一步，我的血在你的履下泛起漣漪。呵，我也在你的心中，看到了無邊血色。
　　你走到我的身邊。你……你撲下來，抱起我血盡溫散的身體，嘶啞地低泣：“靈舛——”

　　……錯了！錯了……這不是你！你，冷酷的你，霸道的你，不由分說搶了我的你，讓我愛了又把我推向死亡的你，竟然在……為我哭……

　　這么久，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心。你憶到我們的初遇嗎？那時我在崖邊，是這樣凄絕艷絕的嗎？
　　你不會知道那時我有多么絕望。素勤，這個承諾一世疼我愛我、為我而不設(shè)嬪妃的男人，竟然在我們的臥榻上，與一個侍女纏綿！
　　我哭泣著跑到素炎兩國的交界山崖，只想跳下去，然而腹中胎動，牽住了我的腳步。
　　這孩子，自它的存在為我所知，就一直是我的希望與期待。如今我要舍下這不被愛的自己，卻怎么舍得下它？
　　我徘徊著躊躇：這已經(jīng)不是純愛見證的孩子，我能不能帶它走？
　　而你突然出現(xiàn)，冷冷地宣布：“你將是我的妻子。要死，也等生下我的兒子之后�！辈挥煞终f，抱住我跳下懸崖。
　　我從未像那一刻一樣，痛恨我的美麗和無法自保。
　　素勤縱容著我的嬌弱，借此實(shí)施他強(qiáng)大的保護(hù)。他以愛為名剪了我的羽翼，將我的生命，寄生在他的掌中；而我從未想過離開他的庇佑，放任自己變得殘缺。待我清醒，為時已晚，就該受任人宰割的懲罰。
　　哀求和掙扎對你都無濟(jì)于事。我只能看著身上的王后服飾被你扔上長天，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中綻放。
　　在你的回憶中，我看見崖上趕來的素國眾人，接住曾屬于我的素絹衣裳，確認(rèn)了我的死信。
　　而當(dāng)時的我，被你壓在懷中，只見你襟幅的純紅，蔽蓋天地。

　　我就這樣被你帶到炎國，由即將誕下王嗣的素國王后，成為來歷不明的炎王的女人。然而你對我秋毫無犯，在把我安置妥當(dāng)之后，就不再出現(xiàn)。
　　照料我的宮女對我說起你的往事。你是炎國的傳奇，但是我，卻只被你傳奇下的悲慘所震撼——
　　你本是正宮太子。在你十二歲那年，王叔篡位，屠殺宮中王族；你幸為忠侍所護(hù)，逃出生天，從此杳然無蹤。
　　搜捕漸漸由聲勢浩大變成虛應(yīng)故事。卻不料十三個月后，你只身出現(xiàn)，戮盡叛臣，登上王位。
　　你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卻是一個不近女色的男人。即位十年，你不曾有過一個女人；我是唯一被你選中的女子。

　　炎蕪，你不知道這些對我意味著什么。你的經(jīng)歷讓我憐意暗生，我無法控制地想撫慰你、疼惜你，讓你忘了過去的苦楚。
　　而你的俊美和不近女色，你對我明確宣稱的占有，讓我，怦然心動。

　　但你對我不聞不問。直到我生下素勤的孩子，你才第一次踏進(jìn)我的居室。
　　你好狠！一眼也不讓我看就把孩子送到素國。當(dāng)我從產(chǎn)后的昏厥中醒來，只看到你冷冷的臉。你要我從此忘記素國，全心全意做你的妻子。
　　這正是你的無情；而當(dāng)時的我，卻以為是你對我的深情所致。
　　我傻傻地找，但你的眼中無愛無恨，只有冷漠，無邊無際。我反復(fù)地對自己說，如果你只為傳祀，炎國美女如云，又何必?fù)屛疫@個素國的王后？
　　我相信你對我至少有情。然而盛大的婚禮后，我在新房里問你為何娶我，你只說一句“命中注定”。

　　炎蕪，我不要“命中注定”。一個盲算子預(yù)言我注定終生為后，素勤因此召見了我，給了我無比的寵愛和無比的傷害；再嫁你又對我說“注定”，那么命運(yùn)又注定給我，怎樣的傷痛？
　　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不是像素勤那樣瞬間摧毀我的世界，而是讓我在有情無情中迷惑，讓我在希望失望里深陷，讓我看不清你；而當(dāng)我終于看清，就絕望到無法再活。

　　我能看到，你憶起我迷惑的神情。那是我午夜醒來，看見你擁我于懷，笑容如孩童。但是一睜開眼睛，你仍然冷淡無言。
　　我承諾要讓你忘卻過往傷痛，你把我緊緊抱在懷里；可是當(dāng)我抬起頭，你卻是漠然遠(yuǎn)視。
　　為什么？為什么每一次我以為你不再冷漠，你就更加地?zé)o情？
　　而我已經(jīng)無法自拔，深深地愛上了你。

　　因?yàn)閻勰悖铱梢匀淌苤谑茉械目酀瓬帲?br>　　因?yàn)閻勰�，我可以將偶爾出現(xiàn)的素國茶點(diǎn)視為你無法抑制的默默關(guān)心；
　　因?yàn)閻勰�，�?dāng)御醫(yī)宣布孕信時你除下象征王者的黑水緞系在我腰上，我不認(rèn)為這是你對太子的期盼，而是為你首次明示的深情而流淚。

　　確知有孕后，你開始陪伴我。我強(qiáng)迫自己忽略：你關(guān)注的只是我腹中的胎兒。我總是告訴自己：我們共同的孩子，會讓你不再冷漠。
　　你也記得嗎？我唯一一次對你嬌纏：“蕪，笑一下嘛！孕期若是看不見夫婿的笑容，一定生不出男孩的�！�
　　你笑了。我銘刻在心，那個你看不見的朝露一樣的笑容——朝露一樣明澈，朝露一樣短暫。
　　你記憶中的我，笑容掩不住落寞。原來你看得見，你只是不在乎。

　　終于我又要生產(chǎn)了。產(chǎn)房封閉之前，你握住我的手，輕輕地說：“若得子，遂你一愿�！�
　　在你眼中，我看到那時的自己疼得臉色蒼白，然而你的話讓我氣力倍增。你不知道但我記得，我全力對你點(diǎn)頭，在心里許下了什么愿望
　　——我只要你，真心愛我。

　　醒來時我已在寢宮榻上。穩(wěn)婆抱著一個冰雪可人的嬰兒笑著走向我：“恭喜娘娘！小公主秀比芙蓉，長大了一定是個和您一樣的美人兒！”
　　我只覺天崩地裂。你要的是兒子，這女孩兒再怎么可愛，也是來錯。
　　我閉上眼推開你我的女兒。她哭了起來。
　　我也哭了。
　　她該恨我；但等她長大會愛，就明白此刻我的酸楚，遠(yuǎn)勝于她能帶來的歡樂。
　　我好怕，怕你對我失望；怕我渺茫的希望，永不能真。

　　你出現(xiàn)時看到的我，虛弱萎靡如離水暴曬的白蓮；而你懷中的另一個嬰孩，令我煥發(fā)了希望的光彩。
　　是的，我為你生了一個兒子。那酷肖你的小小男嬰正對我笑著——這笑容，是被我騙來的那個嗎？
　　不，我沒有騙你。看到了你的笑容，我真的生了兒子。

　　你抱著孩子走來，俯下身對我說：“看，這是炎國的太子。”
　　你的溫和讓我有了勇氣。我伸出手去觸碰那像極了你的粉嫩小臉，輕輕問：“孩子叫什么名字？”
　　“男孩叫涯，女孩叫滟。”你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劃過，寫下兩個名字。
　　涯，是代表我們相遇在崖邊嗎？我的心被幸福充滿。
　　此時你低聲問：“我答應(yīng)你的愿望，想好了嗎？”
　　你看著柔情萬斛光彩照人的我，怎么忍心、怎么能夠接下去說：
　　“遂了心愿，你就可以死了�！�

　　再次經(jīng)歷，心痛依然排山倒海。我再也看不進(jìn)你按部就班的回憶，只有我的記憶，仍在殘酷地、詳盡地回溯——
　　我強(qiáng)撐著幾乎昏厥的自己，向你乞求無望的赦免：“蕪，你說什么？”
　　“相遇時我說過，生下我的兒子就讓你死�！蹦惚е覟槟闵碌膬鹤�，一字一字凌遲著他的母親：“你注定是我兒子的母親�，F(xiàn)在我滿足你一個愿望，你的生死，從此與我無關(guān)。”

　　無關(guān)！原來你真的只是利用我。你借助一個要死的人延續(xù)血脈，現(xiàn)在你的目的達(dá)到；得到報酬的我，可以去死了。
　　注定！又是哪一個言準(zhǔn)如仙的算子，告訴你我們“命中注定”？無情反復(fù)的命運(yùn)，為什么要把我一次又一次地“注定”？難道我只有一份愛的期盼，都不容于天地？

　　我恨！
　　我恨得沒了理智，只聽見自己清晰地說：“我的愿望，就是要你滅了素國殺了素勤！”
　　如果不是他，我不會遇見你。
　　你說了一聲“好”，轉(zhuǎn)身離去。宮人們紛紛退離，留我靜養(yǎng)休息。

　　你沒有說錯，我確實(shí)可以死了。
　　我活著是因?yàn)樾膽严Ｍ，F(xiàn)在你摧毀了我的希望，我真的，了無生趣。

　　我站在榻上，把你給我的黑水緞拋到梁上。
　　正要套頸，一個聲音叫住了我：“你甘心嗎？”
　　我反身四顧，不見有人。
　　而聲音依然響著：“既然恨，為什么不報復(fù)？你情愿他這樣傷你，卻得不到任何懲罰？你情愿至深愛戀，就此空擲？”
　　這話語激起我狂烈的怒火，一個魔鬼的念頭升起。
　　我駭?shù)皿@叫：“不！你是誰？你在哪里？”
　　那聲音仍在繼續(xù)：“想這樣嗎？我?guī)湍�。我不要別的代價，只要你舍得魂飛魄散�！�
　　我舍得。既然舍得下這被棄如敝履的身心，有什么舍不下那傷痕累累的靈魂？

　　于是我接過憑空出現(xiàn)的利刃，把完美純凈的肌膚寸寸割裂。我用血在墻上寫下：
　　你既無情，我要你所有的子孫，都為情而死！

　　鮮血淹沒了我白皙如玉的身體。在疼痛與恐懼中，我聽見那聲音漫長繁復(fù)的吟哦。我知道，這是用我的鮮血與靈魂，完成情殤之咒。

　　炎蕪，從你的兒子開始，每一個炎國王子都只能被心中至愛傷害。
　　他人加害，反嚙己身；而得到他們愛情的女子，卻可以對他們?nèi)我庠赘睢?br>　　他們都將，為情而死。

　　當(dāng)你知道，我的絕望會像我的血液一樣，一代代由你的子孫流傳；
　　當(dāng)你知道，炎國的至尊將命系一個女子之手，
　　你一定，不可能忘了我。

　　此刻我就要魂飛魄散。在意識漸漸抽離的空虛感中，我最后看向你的心——
　　在我們相遇的崖邊，你走到極處，腳下已看不見土石。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你甘心嗎？”
　　你，難道你也……

　　那個聲音慢慢說著：“我可以幫你奪回一切，只要你愿意失去愛情。
　　“你仍將遇見此生至愛，與她生兒育女，但你的心中不再有愛。
　　“她將因你的無情而死。在見到她死去的瞬間，所有的愛戀都回來。
　　“那一刻你的心痛，就是我要的代價。”
　　不，炎蕪，不要答應(yīng)！

　　但已成的記憶仍在延續(xù)。
　　我聽見你說：“我答應(yīng)。另外，我要忘記這個契約�！�
　　“好。但你會記起來的�！�

　　我的消散已經(jīng)無法挽回。在最后一念尚存的時候，我聽見你充滿愛與痛苦的呼喚：“靈舛，靈舛……”

《池中物》
一缸金魚引發(fā)的妙文



《明*媚》
“諸國紀(jì)”系列的重頭大戲！炎國公主化身孤苦農(nóng)家女，打入素國王宮，謀了國，卻失了心……很抱歉，是悲劇。



《何處晴空我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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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如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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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
嗯，是我寫的。我就是希罕這一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