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訣往杯里倒了一杯清酒，酒是剛剛溫上的，淺色的液體散發(fā)著迷人的芳香，窗外的秋景倒影在水中，被他一口飲盡，給他的眉羽惹上幾許哀愁。
　　楓國被攻打已經(jīng)有一段時日，他的兄長此時正站在城墻上，守著最后的防線。皇城離城墻還有一段距離，喊殺聲傳不到這里來，秦訣這邊很安靜。他又給自己添上了一杯，這般的暖酒在清冷蕭疏的秋天能給人帶來難得的暖意，令他回憶起了很多往事。
　　他第一次見到吳封是在都城的街上，傳聞吳太尉家的小公子將要歸來，他的皇兄早早為他準備好了禮物，希望他能代替他表示祝賀。
　　秦訣拿了禮物，也沒說去或者不去，只是慢慢悠悠地走出皇宮，在路邊隨便找到一個茶樓便坐下聽戲，目光卻不在戲中，而是悠悠地望向繁華的街道，好似什么都不能印進他的眼里。
　　忽然一人穿著墨綠色的長袍騎著快馬飛略而過，驚險地避開了所有人，直直地向前面跑去，秦訣笑了，帶著些懶散的笑意，隨手將價值不菲的禮物往那人身旁拋去，馬受到了驚嚇，猛地抬起前蹄，正好讓吳封看見了樓上那人，不知怎么涌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想認識他。
　　“這是給你的，我已經(jīng)安全送到了。”他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禮物，完全沒有道歉的意思。
　　吳封饒是個好脾氣的，此刻也有些怒了，他強迫自己不去注意這人符合他審美的皮相和神態(tài)，將落下的東西重新拋回去，還特意砸傷了秦訣的額角，他想知道這人的反應(yīng)，想了解他，這么想著，臉上的表情還是十分冷硬，沒有緩和的意思。
　　“還給你�！眳欠庹f。無視那人詭異的笑容，依舊朝家里奔去，距離他上次離開已經(jīng)九年了，不知道家中父母是否安好。
　　第二日，太尉家小公子拒不收禮，還毆打了皇上親弟的消息傳遍了京城，吳封也被他爹綁了送到了秦訣的面前。
　　回憶到這里的時候，秦訣的神情浮現(xiàn)出一種溫暖的感覺，這在這個時期是很難表現(xiàn)出來的，可他偏偏還是覺得很幸福，只要回憶起與那人有關(guān)的一切，他便是如此。
　　秦訣也曾想過，若是他沒有任性地抓住那個少年，此刻的他與他是否會格外不同，但沒有如果，他們從初見開始便相互吸引。以前從未有人告訴他，他此生的愛人可以是一個少年，而非一個名門淑女。
　　那人說，他為了他，愿意做一輩子的女子，只為了成為世人眼中合理的存在。可他不愿意呀，他怎么忍心讓他的愛人活在黑暗之下，他喜愛的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京城的水太渾濁，他愿意和他一起離開，這是他一人的決心，可他還未對吳封說明。
　　戰(zhàn)爭便起來了，這是他無力阻止的，吳封脫下了文官的衣服，拿起武器去了前線，現(xiàn)在與他的皇兄一樣，堅守在城墻之上。他本是最厲害的武將，卻愿意為了他留在這皇城，他終是耽擱了他許多。
　　想起以前，他躺在他的腿上，問吳封，可想過未來。吳封說，以前大約是想過的，連將要游玩的每一處山川和河流都想的仔細，可遇上你之后，便覺得，這每一處山川該有你，每一處河流該有你，后來又轉(zhuǎn)念一想，也許我要的不是山川，也不是河流，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就如同現(xiàn)在這樣。
　　吳封不太會說情話，他更喜歡抱著他，用行動表達這一份愛意，這般的坦率也是難得。秦訣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最后的時候，腦海里依舊全是他，在這個注定要悲劇的結(jié)局里，固執(zhí)地思念著他。
　　“小舒明，過來�！币粋�娃娃臉的少年從暗處走了出來，他看著秦訣，自覺為他倒上一杯暖酒�！白�，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家國，也沒有什么主仆了�！�
　　“是�！笔婷髯拢曋矍暗哪腥�，他的眼神中還隱藏著敬意，卻應(yīng)他主人的要求，隱藏了起來。
　　“從這里出去以后�！鼻卦E頓了一下，“代我向他問好，說秦訣不值得他喜歡，他有別的東西需要守護，所以抱歉，要拋下他了�！�
　　舒明答應(yīng)了。
　　“秦訣，對不起�！甭曇艉苌硢�，不是往常聽見的清越的少年音色，舒明臉上沒有淚，但秦訣卻覺得少年的整個身體都在哭泣悲鳴，他擺了擺手，想說，沒關(guān)系的，他已經(jīng)不在意了。
　　但沒能說出口，胸口的疼痛很短暫，下手的人特意加快了速度，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他便倒了下去，酒水撒了滿地。
　　他忘了告訴舒明，他一直知道的，他是皇兄派來的人，他也明白，此時他是不可能離開的，他得和皇兄一起，為這個國家殉葬。他只是很遺憾，還沒來得及和那人，體面地道個別。
　　舒明愣愣地看著手中的匕首，上面沾著的鮮血，還在滴落，眼前的人卻再也不會回來了，即使殺過很多人，他也無法坦然的接受這一切，這是他尊敬的人呀，是他曾經(jīng)想守護一生的人。
　　他抱起秦訣還未變得寒冷的身體，努力擦去上面的血跡，為他梳理好頭發(fā)，將他放在床榻上，仿佛他從未離去那般的虔誠。而后舒明便走了，留下真正清冷起來的宮殿，去完成他最后一個任務(wù)。
　　前線的廝殺聲已經(jīng)停了，皇帝被亂箭射中，永遠倒在了城墻上，吳封也滿身傷痕，他回望皇城的方向，那里，還有人在等他。
　　無視周圍人的叫罵，只他一人，開啟了折扇守護了三天三夜的城門，他跪在地上，請求讓他護住這滿城的百姓，和皇宮里的那一人。敵軍將領(lǐng)看他一眼，像是輕蔑，又像是施舍，但終歸是同意了，殺戮者放下了手中的屠刀，開始享受勝利帶來的繁華。
　　吳封一人路過重重的罵聲，堅定地向里面走去，地上的血液還未干涸，但已經(jīng)夠了，犧牲已經(jīng)夠多了，他現(xiàn)在迫切想要問秦訣，愿意和他一起去敵國嗎，那個殺他親人，毀他故土的地方。
　　可他沒有看到，甚至連城墻都沒有看見，他只看見了一個人�！笆婷�，”他念道。隨即意識到了什么，拼命地往回跑，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的父母為了國家犧牲了，他的家也已經(jīng)散了。
　　“他說他不值得。”舒明說道，“他希望你放下他，離開�！�
　　“他懂些什么，他知道。。。。”吳封抓著舒明往地下摔去，他必須發(fā)泄些什么，他明白的，他明明知道的，他想喊出那個名字，可喉嚨太過干澀，最終只能無意義地嚎叫著。
　　逝去的人依舊靜靜地躺在床上，這個國家逝去過很多人，但吳封最在意的便是這一個，他撫摸著他已然冰冷的臉頰：“我本來想快點回來接你，無論你想走還是想留下，我都陪你，但路好遠，我怎么都跑不過來。”
　　后來，沒有人記得楓國最后那個打開城門的將軍叫什么名字，人們只記得滅國時皇宮里的那場大火，把天空燒得像那年的楓葉一般的紅。
　　過了幾年，新的君主被一個叫舒明的少年刺殺身亡，少年隨后也被趕來的士兵殺死，獲得了屬于他自己的寧靜。又一任君主走上高位，百姓們依舊在為每日的生計奔波，只是茶館里的說書人多了一個故事，說是前朝的王爺愛上了一個小將軍，后來兩人拋去一切，離開故土，過上了他們理想中的日子。
　　但因為爭議頗多，這個故事還是被取消了。與此同時，舊宮殿的斷壁殘垣里長出了一棵楓樹，每到秋天，紅火的葉片就會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極了一場盛大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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