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花-暴風雨
　　1
　　孫哲平離開的那天雨下得很大。雨滴打在窗戶上，濺成豆大的水珠兒，再慢騰騰滑下來，留下一道綿長而不甘的痕跡。
　　孫哲平剛拉起行李箱，癱在椅子上的張佳樂就“刷”得站起來，輕聲道：“我送你�！�
　　他從孫哲平手中接過行李箱，打著傘搖搖擺擺地走出宿舍樓，走出大門，走到公交站。
　　這是個小站，就他們倆人，擠在廣告牌檐下，活像兩只鵪鶉。雨花在他們腳邊盛開，濺濕了兩人灰撲撲的運動鞋。
　　張佳樂轉(zhuǎn)過身來，慢吞吞地問：“你真要等公交車��？打個滴走唄�！彼暮谘廴苤兀右矝]有刮，頭發(fā)亂蓬蓬一團。耷拉著眼皮，連那雙漂亮的眼睛都黯淡了起來。孫哲平望了他半晌，才回應(yīng)道：“算了。太貴了。下雨天公交上也沒什么人的。”
　　張佳樂就不說話了。扭過身子去看馬路上的雨。
　　孫哲平垂下頭來。他想，出來這么多年，多少賺了點錢，這次回去換一雙好鞋吧。
　　一想到回去，他就想轉(zhuǎn)頭看一看張佳樂。但他終究沒有轉(zhuǎn)頭，只是對自己的鞋低語道：“對不起�！�
　　張佳樂笑了笑：“有什么對不起的。你要走，大家難過都來不及。又不是你的錯�！�
　　“我對不起你�！�
　　“啊？”張佳樂愣了一下，從嗓子里嗆出兩聲假笑，“你哪有對不起我。咱倆之間什么事都沒有。沒有沒有�！彼贿呎f一邊擺手，擺著擺著就蹲到地上去了，縮成一團。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
　　公交車來了。
　　“那我走了。”孫哲平輕聲說。張佳樂站起身來抱了抱他。孫哲平單手拎起行李箱，踏上了搖搖晃晃的公交。張佳樂在車窗外一個勁兒地朝他揮手，臉上滿是雨水。
　　孫哲平從來沒有那么厭惡過下雨天。
　　2
　　世界上總有那么一些人，在一起的時候好得能穿一條褲子，分開了以后卻有一股老死不相往來的勁兒。張佳樂覺得，自己和孫哲平就屬于這種。
　　一開始他還會給孫哲平在□□上發(fā)些消息�？吹酱皯敉饷娴幕ㄩ_了，給孫哲平拍張照。單挑贏了葉修，給孫哲平截個圖。吃火鍋吃到撐，跟孫哲平炫耀兩句。
　　但孫哲平從來沒有回他。
　　總不至于手都不能打字了吧。
　　明知這樣的可能性很小，張佳樂依然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
　　張佳樂雄心萬丈地想給孫哲平刷個99+，可刷了一年，刷到999+，孫哲平都沒有回過他一個消息。
　　張佳樂只能垂頭喪氣地宣布，孫哲平失蹤了，人間蒸發(fā)了，被外星人抓去做切片了。
　　孫哲平不理他了。
　　孫哲平這樣做是有道理的。他把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了榮耀，只收獲了一地雞毛。張佳樂就是這些雞毛做成的雞毛撣子，豎在那就是為了嘲笑孫哲平的無用功。
　　孫哲平這樣做是應(yīng)該的。
　　張佳樂躺在單人間里這樣說服自己，他打開手機，一張一張刪合照，一邊刪一邊說服自己。刪完了一年就刪不動了，他絕望地往前滑啊滑，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和孫哲平有這么多合照呢？
　　張佳樂終于把手機扔到了一邊。他拉起被子蒙住臉，模模糊糊地想：
　　多可笑，他和孫哲平明明未能開始，卻好像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3
　　剛剛退役的一年，孫哲平做復(fù)建還很積極。后來發(fā)現(xiàn)不見起色，他就不怎么配合了。醫(yī)生皺著眉跟他說，這樣不行。孫哲平搪塞道，我忙，沒時間。
　　忙嗎？也算忙。整日跟著父親去公司，跟在他身后學習管理公司。大事沒幾件，雜事一大堆。每天晚上九點鐘到家，洗個澡就只想上床呆著了。
　　但再忙的時候都會想起張佳樂。
　　那天在超市里，聽旁邊的小夫妻抱怨水果漲價了，他突然就想起以前調(diào)侃張佳樂名字時，張佳樂氣哼哼的樣子，不覺就愣在了那擋住了路，被后面的大媽好一頓罵。走過公司大樓時，望到榮耀百花戰(zhàn)隊的廣告牌，張佳樂站著C位，比他身旁的隊友大了一倍，他就感覺渾身酸澀。
　　張佳樂一開始給他發(fā)消息很頻繁。后來就漸漸沒了消息。應(yīng)該是因為自己從不回復(fù)的緣故。
　　他不愿回復(fù)。說到底，他們只是隊友，從來沒有過別的什么。既然自己退役了，就沒有什么理由再聯(lián)系了。
　　從此以后，他是百花的扛把子，他是大公司的副總，人生不必再有什么交匯。
　　那一點不被世俗接受的隱秘的愛情，相較于這個忙碌而迷茫的世界，算什么呢？
　　張佳樂問，是不是給他刷個99+他就回來了。他想告訴張佳樂，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張佳樂發(fā)的每條消息，他都會在第一時間打開來看。積攢不到99條的。
　　他接收到的消息，從不是99+，只有0或1。
　　后來就只剩0了。
　　4
　　張佳樂是在第六賽季末昏倒的。他在電腦前訓(xùn)練，“碰“地倒在了電腦桌前，嚇壞了訓(xùn)練的隊員。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經(jīng)理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澳慵依镉惺戮透覀冋f啊。別什么都自己扛著。難道你不是我們隊長、我們最寶貝的人嗎？”
　　張佳樂忙說好好好。在醫(yī)院里躺了兩天，就要求離院，誰都攔不住。他剛踏進家門，就撞上了穿著病號服的父親�！澳⌒狞c�！睆埣褬愤B忙把父親迎到床上，給他倒了杯水。
　　“不用緊張，我這都是小毛病。”父親咳嗽著說�！笆前�，你爸心里有數(shù)呢�！蹦赣H也嗔怪著說�！澳隳�，就顧好自己，工作不要太累。你爸媽都好著呢�！睆埣褬反瓜骂^來連聲應(yīng)是。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父親掙扎著要下床給他取紙巾。母親連忙站起身來取了過來，抽出來給他擦眼淚。一邊擦一邊笑道：“都多大人了，還掉眼淚呢，真是——”
　　張佳樂從家里出來時眼睛還腫著，望著外面明晃晃的太陽，他又是一陣恍惚。半晌才自言自語道：“張佳樂，要拿冠軍啊�！�
　　榮耀女神才是終身伴侶，孫哲平算個屁。

　　5
　　孫哲平去看比賽時，既沒有戴口罩，也沒有戴墨鏡。
　　他坦然地檢票進場，坦然地坐到了最后一排。
　　沒有一個人認出他。
　　不拿自己的臉捏賬號卡果然是有好處的，孫哲平想。
　　比賽很快就開始了。陌生而熟悉的廝殺聲響徹整個場館，觀眾吶喊助威的聲音比那年恢弘一倍。
　　但場館外有更大的聲音在轟鳴。
　　孫哲平隨大流地向窗外看去，雨打在玻璃上，如石子般堅硬地彈開，外面不知哪個工作人員的車，悲慘地被這場急雨淋了個徹底。狂風卷著雨和雹在車上炸裂，看得孫哲平心驚肉跳。在大自然的偉力前，人類的所有產(chǎn)品都是這樣搖搖欲墜，渺小得可笑。
　　這下可難回家了。孫哲平瞇了瞇眼，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去看比賽。
　　一直看到百花再次與冠軍失之交臂，微草走上領(lǐng)獎臺。
　　這個時候出口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了，但看樣子今天場館里的大部分人都不準備馬上走。大約是沒有帶傘，準備等這場瓢潑大雨停下。
　　他遠遠看到百花戰(zhàn)隊的隊員們互相擁抱，張佳樂從休息室出來，拿著手機打電話，電話打了一半他臉色就變了，跟隊友打了個招呼就向場館出口跑去。
　　狗日的，外面還在下冰雹！怎么也得把這孩子腦子砸出個坑！
　　孫哲平霍然起身，歉意地攔住一個帶著傘的姑娘問道：“不好意思，我同伴家中有點急事，必須馬上出去一趟，請問您能把傘借給我們用一下嗎？”
　　孫哲平又和那個姑娘互加了微信以便還傘，那姑娘全程一言不發(fā)，直到孫哲平轉(zhuǎn)身欲走，她才小聲問道：“你是不是孫哲平？”
　　原來還是有人記得我的嘛。孫哲平匆匆點了點頭，向出口跑去。
　　6
　　張佳樂一出門，就被冰雹砸了個滿頭滿臉。他脫下自己的皮外套遮在頭上，才勉強睜開了眼睛。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睜開眼睛沒有用，外面下得是雨，白得卻像雪。眼前除了白雨跳珠以外什么都看不清。
　　交通已經(jīng)徹底癱瘓了，所有的車都停在路上，連喇叭都懶得鳴，有氣無力地等著這場雷雨的結(jié)束。
　　張佳樂咬了咬牙，向公共自行車租賃點走去。剛把鎖打開，就被一柄傘罩了個嚴實。
　　“我看你是瘋了！這個時候騎自行車！”孫哲平在他耳邊低罵。孫哲平把鎖鎖上，一把摟住張佳樂，將傘往他那邊傾了傾�！叭ツ膬�？我們走路去�！�
　　“省人民醫(yī)院。”

　　他們兩人走得很快，孫哲平衣兜里的導(dǎo)航響個不停。這種日子只有導(dǎo)航才知道方向，張佳樂眼前除了雨還是雨。大雨將他們和這個世界分割開了，傘下似乎自成一個小小世界。張佳樂沒有看孫哲平一眼，直到他的手機震動了起來。他用濕漉漉的手接了個電話，這才放松了一點：“搶救過來了，不用急了�！�
　　“你家人？”
　　“我父親。”
　　孫哲平把他摟得更緊了一點。張佳樂偷偷去看孫哲平的另一半肩膀，可謂是濕得徹底，還有不少冰渣子滯留在他的衣服上，一融化就是一大塊水印。
　　張佳樂又開始難受了，渾身不舒服。這都算是什么事兒。自己殷勤地去找人家，人家不理；自己放棄了，人又跑回來了。還是在自己再次得亞軍的時候。孫哲平算是什么意思？
　　冰雹砸在雨傘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撞擊聲。張佳樂覺得孫哲平的胳膊在顫動。
　　“我來吧。”他從孫哲平手中接過雨傘，被風刮得險些沒拿穩(wěn)。頂風走真他媽的累。張佳樂暗罵一句。孫哲平猶豫了一下，將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撤走了。張佳樂也沒有角色互換改摟孫哲平的打算。只是一個勁兒將傘往孫哲平那兒傾。
　　雨越下越大，本來還能隱約看到的建筑物輪廓徹底消失在了雨幕中。除了腳下那半平米的磚頭，和傘下那點小小的空間，什么都看不見。風還卷著雨直往傘下面鉆。張佳樂走得渾身發(fā)冷，根本不知道剛剛走過的磚頭和現(xiàn)在走過的有什么區(qū)別。
　　如果走下去，一直這么走下去……這條路會通往哪里呢？他在這白色的天地中行走著，突然萌生了這樣一個玄妙的想法。這條路真的在現(xiàn)實中嗎？如果不在現(xiàn)實中，他是不是可以做一點什么呢？
　　“噯�！彼f，“你覺得我們倆合適嗎？”
　　孫哲平沉默了一瞬，才緩緩答道：“還好吧�！�
　　張佳樂笑了。
　　7
　　孫哲平和張佳樂，確實只是還好。從一見面，張佳樂就覺得他們倆八字不合。講兩句話就能吵起來。孫哲平不理解張佳樂的跳脫，張佳樂不理解孫哲平的頑固。在游戲中配合還算默契，出了游戲，連就晚飯吃什么這種話題，都可以吵得枕頭鼠標墊亂飛。張佳樂喜歡軟床，孫哲平喜歡硬床；張佳樂喜歡睡懶覺，孫哲平周末起得很早；張佳樂早飯必須吃雞蛋，孫哲平平生最討厭的東西就是雞蛋……誰都不愿遷就誰。兩個人氣得連一個宿舍都住不下去，結(jié)果一分開，又開始互相想念。
　　張佳樂給自己定了一個早上六點的鬧鐘，看著空蕩蕩的對鋪泄氣地想，早起也不是什么大事。
　　孫哲平吃早飯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拿了個雞蛋，坐到了張佳樂旁邊。
　　“我不小心拿了個雞蛋，你吃不吃？”
　　張佳樂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又瞄了他一眼。然后用筷子插起雞蛋，沖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有的東西，原來不用遷就，只用習慣。
　　張佳樂并不是隨和的人，孫哲平也不是。但是愛情，總是讓人愿意做出無謂的付出。
　　張佳樂曾以為，他們的日子有很長�？傆幸惶�，他們會互相習慣，從“還好”變成“合適”。
　　8
　　現(xiàn)在又換成孫哲平打傘了。
　　張佳樂說：“你說句話唄。”
　　“說什么？”
　　“呃……說句真心話�！�
　　孫哲平再次猶豫了，他瞟了張佳樂一眼，張佳樂又掛上了沒心沒肺的笑容。
　　孫哲平說：“我愛你�！�
　　草。我讓你說話不是讓你說這個。張佳樂差點被氣笑了。你愛我就是永遠不回我的消息，從來沒想過來看我一眼？你愛我就是如果沒有這場雨，一輩子都不會再來找我？你愛我就是，在我沖出場館的第一瞬間，想來給我打傘？你愛我就是……非要自己淋濕半邊，也不想讓我淋濕？你愛我就是……愿意陪我行走在這暴風雨里？
　　張佳樂有很多臟話好話想往外蹦。
　　可最后，他只說了一句話。
　　“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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