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西南方，交纏碰撞的星云，漫著藍紫色夢幻流光，星辰在其中不停閃爍，攝人心魄，光帶如同仙女飛舞間環(huán)繞周身的披帛，他不禁想到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想到當(dāng)初在母星赤湖學(xué)習(xí)野泳的時候，想到被一雙玉手掬起向他迎面潑來的水珠，水珠里映著一張溫柔而燦爛的笑臉……“自動航行即將結(jié)束，請做好降落準備�！贝菩勰娴臋C械聲打斷了周拾的回憶，他抹了把臉，仰頭灌下一支提神的營養(yǎng)劑，清新卻辛辣的淺綠藥劑效果驚人，光是那味道就夠上頭的，他唇齒一動，把細長條狀的可食用袋嚼吧嚼吧吞下，這才伸出手操作機甲，“啟動鏈接�！�
　　“謝天謝地可算到了，這航行過程可真夠無聊的�！蓖ㄓ嵗飩鱽硗陪紤械穆曇�。
　　“打起精神來，格倫中士。這是一顆尚未探測完全的星球，不能有半點松懈。”
　　“是！嗝、長官�！毕然卮鹬苁暗氖且魂嚭磺宓倪沁曷暎缓笫且粋�毫不嚴肅的飽嗝。周拾失笑，看來這小子拿出了珍藏的私糧——復(fù)原可樂胡辣湯混合口味的營養(yǎng)劑，提神效果是軍部配給的三倍，當(dāng)然，味道刺激也是三倍以上……
　　“進入大氣層。”這不知疲倦兢兢業(yè)業(yè)的機械聲其實才是最好的醒神劑。
　　“機甲降落�！�
　　“鎖定預(yù)定地點，無生命體征，無障礙物，視野良好�！�
　　二人平安到達地面。
　　這是一顆看著很荒蕪的礦星，沒有高大的喬木，植被稀疏，動物也多生活在地下。
　　五年前，停戰(zhàn)協(xié)議擬定，硝煙的尾巴掃過AX76星系，一番友好協(xié)商之后，帝國將十三顆星球拱手相讓，聯(lián)邦軍部當(dāng)仁不讓得了大頭，其中就有不少據(jù)說資源豐富的待開拓星球。格里菲斯二號，本來只是其中比較平庸的一顆，勘測也排在中后期。十三顆星球的資源樣本，早在簽訂協(xié)議的當(dāng)月就被聯(lián)邦科學(xué)研究院分類入庫。直到2189年7月2日，也就是上月初，一篇重要科研論文公開前夕，軍部才得到確切消息，格里菲斯二號的獨有礦產(chǎn)CA0435，被科學(xué)院發(fā)現(xiàn)有著能穩(wěn)定催化機甲能源的效果，能源穩(wěn)定輸出、損耗降低，大大延長了機甲續(xù)航作戰(zhàn)時間，戰(zhàn)士的生命也多了一分保障。除此之外的研究報告中，格里菲斯二號的其他礦產(chǎn)也在別的領(lǐng)域展現(xiàn)了豐富的適用性，這顆被忽略的星球一躍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軍部痛批科研院腦筋死板，竟不知早些互通有無。隨即與議會強強聯(lián)合，大手一揮，暫時封鎖格里菲斯二號星球的周圍航線，駁回了許多商人蠢蠢欲動的航船申請。又壓下了科研院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審批，讓科研院趕緊騰出人來著手前往當(dāng)?shù)卣{(diào)查。
　　本次勘測行動代號“蝶戀花”，聽妻子解釋，這是一個頗有東方古韻的詞匯，是個什么詞牌，從數(shù)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流傳至今，仍帶給人們無盡的神秘幻想，不過這些和之前回憶的敦煌飛天仙女圖一樣，與在戰(zhàn)火里成長的周拾無緣。他自嘲腦瓜記不住這些，但他能記住妻子娓娓道來的聲線，記住她說起喜愛事物時熠熠生輝的雙眼，讓他恨不能開著機甲帶她回到千年前，一起去聽那些清越哀婉的古代情歌。
　　周拾，少尉軍銜，軍校期間接受了體能強化，身體素質(zhì)卓越，曾作為機甲戰(zhàn)士執(zhí)行多項機密任務(wù)，現(xiàn)駐扎AX76某附屬星，與同一駐地年輕有為的機甲師格倫中士，被臨時選調(diào)為本次行動的先行人員，從就近駐扎的星球直接駕駛機甲登陸格里菲斯二號，提前一周探路，在不破壞星球原生環(huán)境的前提下，了解物種、礦產(chǎn)、水源分布等大致情況，并擬定合適的長期扎營地點，大部隊則帶著一眾科研精英從遙遠帝星乘星艦后至。
　　格里菲斯二號行星，在CA0435的特殊效用沒被發(fā)現(xiàn)之前，只能算是一顆半廢棄礦星，當(dāng)時人們熟知的常規(guī)礦產(chǎn)已經(jīng)被開采殆盡，留下滿目瘡痍。地圖上標紅的重點礦區(qū)，到處都是揚塵，細碎的礦石四處散落，地表水源水道被破壞，下腳隨時可能踩到即將塌陷的地下礦洞。這種平凡的星球，最開始還勉強可以用原始復(fù)古味道來當(dāng)噱頭，吸引一小波旅游業(yè)帶動發(fā)展，現(xiàn)在這場景，基本沒戲。星球上的生物資源也很普通，植物矮小，動物依賴地下水，大多都是地下生物那種隨便長長的外貌，既沒有多少食用價值，也沒有觀賞價值，頂多科研工作者和生物保護人員還能投來幾分青睞，至于一般民眾，星際待拯救列表里出眾的生物多了去了，何必退而求其次為這天高地遠的歪瓜裂棗花錢？不過幸好這星球上沒有高智慧的原住民，不會引起人權(quán)這樣那樣權(quán)的問題，廢星就廢星吧，自動采礦機器人一走，沒了人類的干預(yù)，過個百八十年，說不定還能緩回去，不過現(xiàn)在嘛，人類前腳剛走，后腳又拐回來了，今后如何，呵呵……格倫看著監(jiān)視器里荒涼的景象，心中無不嘲諷地想。
　　“到達預(yù)定地點，勘探日志即將自動運行記錄，三、二、一。”
　　“星紀年2189年8月3日16時42分，機甲白頭翁號——駕駛員少尉周拾，機甲海燕號——駕駛員中士格倫，到達預(yù)定地點A，地點坐標……”
　　“空氣成分檢測……微毒，含有不明成分，強化型人類可在外生存約540分鐘，能見度差，建議駕駛員不要脫離機甲……”
　　接下來的一周，日志將在后臺自動運行記錄，智能分析信息，并將高危、重要信息播報給駕駛員。記錄將持續(xù)到能源耗盡的最后一刻。
　　對輾轉(zhuǎn)多個星球的機甲戰(zhàn)士們而言，這顆格里菲斯二號實在是小的可憐，不要說帝星，甚至連母星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不知是地質(zhì)特殊還是礦石原因，星球上多是平原和谷地，崇山峻嶺不要想，山脈起伏幾乎沒有，一眼望去實在是很難讓人保持警惕。
　　要是全速駕駛機甲，懸浮繞赤道跑個來回大概很容易？格倫咧嘴笑了。
　　照著科研院給出的預(yù)先路線圖，二人很快到達地點B，用特殊的無色噴劑做好標記，這種噴劑只有專用的軍方探測裝置才能識別，能有效預(yù)防信息泄露。再布置下便攜軍用監(jiān)控監(jiān)聽裝置，以便記錄附近生物的活動蹤跡。
　　“周少尉，聊聊，行嗎？”全程只有機械播報當(dāng)背景音，也太枯燥了些。
　　“你想聊什么？”周拾隨口回問，實際卻仍集中注意力，一邊看監(jiān)測數(shù)據(jù)，一邊在腦內(nèi)構(gòu)筑更加詳細的立體地圖。
　　“聊聊你和周夫人的婚戀史唄，聽說周夫人有一個很好聽的東方名字�！弊鳛樾讓玫膶W(xué)弟，格倫顯然聽過許多八卦。
　　乍一聽到對妻子的贊美，周拾有一瞬的恍惚，隨即了然，妻子當(dāng)初就是全面發(fā)展的風(fēng)云人物，留下一點傳說，沒什么奇怪的。
　　“咳咳……是很好聽，她叫焦玉蘭，玉蘭是一種美麗而古老的花，可惜已經(jīng)滅絕了，之后你可以用智腦搜一搜�！逼拮右埠苊�，柔順的黑色長卷發(fā)，身形豐腴，雙瞳宛如蔚藍湖泊，充滿智慧，包容一切。
　　“那你……”格倫還想接著問，卻忽然聽到原本正常播報的死板機械聲有些不對勁，似乎是在沙沙作響，又似乎是有同樣的聲音延遲覆蓋了原音，都是當(dāng)今科技不該有的錯誤，顯得有些詭異。
　　周拾顯然也聽到了，瞬間繃緊身體，“注意警戒！”
　　兩臺機甲正處在一個直徑百米的深坑之中，據(jù)地圖標記，下面是個空了的礦洞，得益于高科技挖礦機器人手藝精湛，地面處于將塌未塌的邊界。揚塵過多，能見度本來就低，可二人還是察覺到，四周似乎更灰暗了。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將原本安分沉積在地的沙土吹了起來……沙沙聲更明顯了。
　　“我用設(shè)備探探路�！备駛愓f著，機甲手臂上彈出一個微型機器人，半圓的設(shè)備閃著紅光，朝光線最暗的地方飛去。周拾舉起能量束發(fā)射器，與格倫背對背，又保持一定的距離，擺出最簡潔的二人陣型，能守望互助，行動上卻互不干擾。
　　“咔”的一聲，微型機器人出師未捷，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格倫想起了自己嚼營養(yǎng)劑袋的聲音，也是像這樣——
　　咔、咔、咔。
　　周身的空氣裹挾著沙塵向機甲潑灑而來，突然“咻”地一道破空聲，二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機甲就被雙雙撞飛出去，兩條拋物線劃向兩個方向，機甲在落地前硬是凹出高難度的造型，又滑行幾米，這才堪堪停下。
　　“靠，什么東西！”格倫有些暴躁，差點咬到自己舌頭。正打算和周拾會合，卻聽見周拾略有些顫抖的驚嘆聲，“有一只大蟲子，不、不對，是一群小蟲組成的大蟲�！�
　　“蟲……嚯！好多只蛾子！”
　　一團巨大的懸浮物，粗條狀軀體肥碩顫動，布滿灰藍色的絨毛，凝神細看，卻發(fā)現(xiàn)這是千萬只飛行昆蟲的臨時聚合體，每一只都扇動著黑邊透明的翅膀，殘影在“蟲軀”上反映出一道道變幻莫測的黑色線條。監(jiān)視器里放大了小蟲的模樣，每個都有巴掌大，身上有著灰藍的漸變條紋，翅膀是透明薄膜狀，后翅閃著銀光，兩根棒狀觸須上布滿尖利的鮮紅毛刺，可當(dāng)毛刺帖服時卻一點紅色都不露，仿佛只是兩根稍稍粗壯的無害觸須。高速扇動的翅膀沙沙作響，細長的口器一會舒展一會繃直，方向卻都隱約朝著兩臺機甲。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蝶戀花、蝶戀花……”周拾喃喃念著。
　　格倫也費解地思索著那個莫名其妙的任務(wù)代號，沒有頭緒。面前的場景讓他有些反胃，卻不怎么害怕，只是遺憾不能提前完成任務(wù)，假期申請泡湯了。
　　周拾的大腦飛快運轉(zhuǎn)，這是什么蟲子，表體覆蓋絨毛無鱗無甲殼，聚合體的力量卻竟能撞飛機甲，可見身體力量強悍，觸須有極明顯的警告色有可能帶毒，數(shù)量眾多又極富攻擊性，這么危險的物種，星球資源樣本附錄里連個影都沒有，難道那么多橫掃星球的采礦機器人從沒遇到過？！不對，那“蝶戀花”這個現(xiàn)在看來明顯有暗指的代號又是怎么回事？信息缺失？難道有什么貓膩？最重要的是，配發(fā)武器時，由于科研院再三要求保留當(dāng)前環(huán)境狀態(tài)，會造成大規(guī)模破壞的武器都被禁發(fā)……看著那成千上萬蠢蠢欲動的尖銳口器，想到無故消失在沙塵中的微型機器人，周拾嗅到一絲不妙的氣息。
　　“格倫，撤退，C方案�！�
　　C方案，行進過程中遇到不可抗力，危險度極高，必要時可使用能量炮。迅速原路返回初始降落地點，聯(lián)系上級匯報情況，盡可能保留機甲盒，保存日志記錄。
　　“是。”
　　機甲突然動了，兩人同時抬手，能量炮交叉發(fā)射沖散了飛蛾聚合團，許多飛蛾化成黑灰落地堆起厚厚一層，可大多數(shù)仍敏捷地躲開了，原本聚集的飛蛾四處分散，如同滴墨入水，天幕一時陰沉下來，兩人周圍是數(shù)不清的蛾子，甚至感覺比原先更多了。兩人顧不上別的，推進器瞬間加速，朝來路遁走，飛蛾卻如影隨形，環(huán)繞兩臺機甲，似乎沒有再度聚合的打算，但也不想放他們走。
　　“警告！警告！機甲出現(xiàn)破損！”落后半步的格倫聽到了死神勾魂般的機械音。
　　格倫驚懼，望向監(jiān)視器，海燕號右腿膝關(guān)節(jié)處有上百個閃爍的鮮艷紅條，那是飛蛾炸開了的觸須尖刺，它們尖銳的口器深深扎進關(guān)節(jié)薄弱處，不到三秒，格倫就失去了對右小腿的控制，一瞬間，他眼睜睜看著機械右腿掉落在地，鋪天蓋地的飛蛾蜂擁而上，不知從口器里注射了什么，金屬瞬間發(fā)出咔哧響聲熔化成液態(tài)，轉(zhuǎn)眼被吸食干凈。
　　“它們吃金屬！”格倫大喊。
　　太快了，它們的進食速度太快了。
　　周拾臉上滿是凝重，做了決定，“朝地面發(fā)射能量炮，激活生物護甲，立刻彈出駕駛艙，進礦洞�！�
　　格倫一愣，本能聽從命令，能量炮轟在地面，打出兩個黑魆魆的大洞，本就脆弱的地表頓時崩塌，煙塵四起，原本緊緊附著在機甲表面的飛蛾也稍微沖散了些。機甲被后坐力帶出一段距離，飛蛾的觸須在空氣中顫動，鍥而不舍地尋找機甲的方向。
　　“彈出！”周拾發(fā)令。
　　正十二面體的駕駛艙彈出機甲，朝遠離飛蛾的一個深坑而去。只能慶幸，為追求安全性，駕駛艙用的是耐撞擊防高溫抗腐蝕的復(fù)合型材料，而不是狗骨頭一樣的金屬。格倫暗自祈禱這些蛾子們有挑食的習(xí)慣。
　　駕駛艙在進洞后不斷旋轉(zhuǎn)滾動撞上石壁，兩人在里面被晃得七葷八素，不過都是受過反重力訓(xùn)練的士兵，很快就緩了過來。機甲沒了，駕駛艙光桿司令一個，沒有手腳沒有武器，不過好歹機甲盒安裝在駕駛艙內(nèi)部，能量石還在，日志仍然自動運行，任務(wù)暫時沒有失敗。周拾在滾動撞擊中看著內(nèi)嵌式感應(yīng)系統(tǒng)的顯示地圖，兩個藍點離得并不遠，高速墜落的勢頭已經(jīng)沒了，大概很快就能停下。
　　等到終于安定，周拾聽到通訊里格倫驚魂未定的喘氣聲。
　　“少尉，接下來怎么辦，我們要出去勘探嗎？”透著一股躍躍欲試。
　　可見青年的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超群，才與死亡擦肩而過，現(xiàn)在就迫不及待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wù)了。
　　“你注意看駕駛艙的坐標，縱深不對，我們現(xiàn)在可能在礦洞下方�！�
　　沒了機甲的眼睛，還有人類的眼睛，日志要更新數(shù)據(jù)，只能由他們補全。不過這暫時還不是重點。他們已經(jīng)暫時脫離危險，C方案，還未完成。他們絕不可能龜縮在駕駛艙里等人來救，周拾有一個猜想，如果不是他腦補得過于恐怖，這次的情況真的很糟糕……他們必須盡快通知大部隊，否則一旦星艦登陸，猝不及防撞上這些詭異蟲子，必然遭受巨大的損失。地下，顯然不是發(fā)射信號的好地方。得先出去，找到出路之前，粗略勘探一下未嘗不可。
　　之前機甲智能系統(tǒng)探測提示過，外界空氣并不理想，不過二人都是優(yōu)秀的體能強化戰(zhàn)士，堅持9小時應(yīng)該沒問題，更何況他們穿著最新研發(fā)的一體式生物護甲，面罩能自動調(diào)節(jié)供氧，生存時間至少翻一番。駕駛艙是不可能留了，里面有用的非金屬物品都得拆下來帶走。最重要的，機甲盒里的日志記錄，必須保存完好，雙視角的記錄很有分析價值，尤其是海燕號機械右腿被拆解分吃瞬間的各種探測反饋數(shù)據(jù)，將成為科研人員研究怪異飛蛾的第一手資料。問題在于路線，他們真能在最短時間內(nèi)順利找到返回地面的路嗎？
　　兩人清點一番，將日志記錄調(diào)整為節(jié)能模式，裝備完畢，鉆出駕駛艙，隨即用特殊噴劑徹底封閉駕駛艙，免得里面的金屬物品引來飛蛾。
　　格倫左手的腕式探測儀發(fā)出熒熒冷光，熱感應(yīng)檢測二十米內(nèi)并無其他活物，他輕觸耳骨三下，激活頭盔內(nèi)置通訊器，壓低了聲音交流。
　　“暫時安全。”
　　“來時布置的那些裝置，能連接上嗎？得找個出口返回地面。去初始降落點，那里有固定式高頻發(fā)射器，必須盡快匯報情況。”
　　“當(dāng)然能，”格倫的探測儀投影出半透明的屏幕，他十指翻飛，“我們離地點B的直線距離其實只有三千米，可惜機甲……”他不自然地頓了頓，似乎有些懊惱已經(jīng)出口的喪氣話，“探測儀只能探測三十五米半徑范圍，比以往受限大，我懷疑是地下特殊礦石的影響，這里地形不明，地圖建模邊走邊做會更準確些，我建議先往東南方走一段�！�
　　巨大的地下洞穴一片漆黑，只有探測儀微光閃爍�；液谏纳镒o甲面料特殊，兩人身材高大，存在感卻極低，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行進了二十米左右，格倫先停住了腳步。
　　“怎么了？”周拾警覺地查看四周，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
　　格倫擺擺手，示意無事，“前面有動物的尸骨。”
　　近前一探，果然，一堆破碎的骨架散落，大小不一，只有顱骨基本完好，其他的骨頭都斷成幾截，大概是為了方便吸食里面的骨髓。
　　格倫比對了資源樣本附錄，“應(yīng)該是小型嚙齒類鼠蟲獸、兩棲類獨唇魚婦和大型食腐食肉類的多多獸的骨頭……這里是什么生物的垃圾場嗎？”
　　“……你看那塊多多獸顱骨，眼眶里，是不是有一根黑色的觸須？”周拾問道。
　　格倫看了一眼，兩人都沉默了。
　　周拾撿起一根彎曲的肋骨，撥開壓在顱骨上的其他骨頭，挑起顱骨抖了兩下，黑色觸須掉落在地，根部完整，似乎是自然脫落的。格倫也撿起骨頭，四處撥弄，很快，又找到了兩根觸須，再多的卻是沒有了。
　　“不過，這觸須不會變紅�！敝苁坝霉穷^碾了碾，觸須絨毛攤開，仍是黑色。
　　格倫此時心情很復(fù)雜，一下覺得好倒霉，竟然直接掉進兇殘飛蛾的老巢，看樣子人家是雜食的，金屬也吃，肉也吃，己方一炮轟成了送上門的儲備糧；一下覺得慶幸，這似乎不是那些飛蛾的觸須，好險好險；又有些擔(dān)憂，不是同種，會不會是近親……他胡思亂想著，手上卻有條不紊地把剩下兩根觸須收集起來，保存作研究資料。
　　意識到地下潛藏的危險，二人都掏出了武器。
　　周拾握著手中的小型激光束發(fā)射器，走在前面，“是岔路，怎么走？”
　　格倫打開投影，簡要的虛擬立體地圖已經(jīng)初步建模完畢，他們走過的路還不夠多，數(shù)據(jù)不夠用，“從洞口的地形走勢上來預(yù)測，左邊這條大概率往上，右邊往下……至于深入之后如何，只能碰運氣。還有，空氣檢測顯示濕度升高，我們離地下河越來越近了。初始降落點百米外有一個小湖泊，可能就是附近水系的地表源頭。選哪邊都有可能通往地面，要不少尉你來選吧？”
　　“你怎么不選？”
　　“我運氣一向不好，抽獎從來沒中過�！备駛悋@息一聲，舉起手中的匕首，隔著頭盔親了一下，“一定是月神在上，保佑我的運氣留到危急時刻�！�
　　周拾撇了他一眼，他知道格倫有一把隨身攜帶的愛刀，材質(zhì)很特殊，據(jù)說是用某種木頭打磨而成，卻削鐵如泥，還取了個名字叫“月神之怒”。星際時代，文化斷層嚴重，已經(jīng)很少有人信仰宗教。周拾一時分不清這句話到底是說著玩的，還是認真的。
　　“那就走左邊�！�
　　一進入左邊岔道，腳下是很明顯的緩坡，越往上爬通道越窄，十分鐘后，二人不得不脫下身上的負重，人先艱難地擠進最窄處，再一推一拉把背包塞過去。
　　“硌得我肋骨疼，咳咳�！备駛愓f道，“等會兒，先別出來……這條是死路�！彼e起左手，熒光掃了掃四周，空間不大，勉強能站直身子，面前是厚厚的石壁。
　　周拾探頭確認，“上面……是什么？根？”
　　格倫疑惑地抬頭，一叢褐色根系垂下，每根都有手指粗細，他舉起匕首撥了撥，“有個洞口，大概能通過�！�
　　“我試試�！�
　　周拾終于爬出來，把裝備放下，他原地起跳，一把拽住根須，雙腿交替蹬踩石壁，很快就從頭頂洞口擠了進去。
　　過了幾秒，格倫聽到通訊器里傳來周拾的聲音，“安全。把東西遞上來，我接著�！�
　　忙活一番，格倫也爬了上去。上面依然是一條窄小的通道，只能拖著背包匍匐前進。石縫間有明顯的水跡，植物的根系順著石縫生長。靜謐的黑暗里，水滴落下的聲音分外明顯。
　　看著共享的地圖，周拾皺眉，“這路線越來越偏了�！北緛磉x的是左邊岔道，現(xiàn)在這條通道趨勢卻是往右，再過一段，他們就處于右岔道的上方了。
　　“沒事，還在往上就行�！备駛惡敛辉谝獾卣f。
　　土質(zhì)格外濕潤松軟，格倫抓著裸露的根須，用力一拉，掏出匕首截了幾條，還沒來得及把樣本塞進包里，突然一陣失重，身下通道塌陷，兩人往下墜落。
　　砰砰兩聲，塵埃落定。
　　周拾發(fā)出吃痛的悶哼。他們掉落在一塊大石頭上。
　　“……感謝研究院，感謝生物護甲。”格倫苦笑著，坐起來檢查背包里的重要物品，順便把還攥在手中的根須仔細收好。
　　周拾一看就反應(yīng)過來，嚴肅道，“不要做多余的事，我們的首要任務(wù)是出去�！�
　　“是�！备駛悜�(yīng)聲，低頭查看地圖數(shù)據(jù)，突然驚呼，“月神哪！這、這里……不應(yīng)該有……”他大幅晃動手腕，四周被探測儀的冷光照亮。
　　這里不應(yīng)該有這么大的空間，根據(jù)探測反饋的數(shù)據(jù)，在地圖上明明顯示的是實心巖石區(qū)。
　　巨大的地下洞窟，黑暗濃稠而壓抑，二人渺小得像一粒微塵。水珠的滴答聲被回音放大，與他們心跳重合，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簌簌聲，似風(fēng)聲又似女子的哭泣。隨著光線四處晃動，隱秘洞窟最外層的薄紗被掀開。高聳的穹頂垂掛著一根根石柱，帶著弧度的石壁凹凸不平，上面布滿細密的突起，像是丑陋的灰白疙瘩。有節(jié)奏的簌簌聲又響起，微光閃過地面——地上到處是奇形怪狀的黑色觸手！格倫打了個寒顫，手腕一抖，探測儀燈光也跟著晃動。若非親眼所見，他簡直無法想象這么惡心的場景。黑色的觸手鋪滿地面，厚厚一層，像海中糾纏的海藻團。觸手并不光滑，上面長者短短的細毛，每條觸手大約半米長，隔一段就有分叉，分叉上又有分叉……毛茸茸的觸手群在空氣中擺動，扭曲成各種詭異的形態(tài)，揮舞間發(fā)出簌簌的聲音，仿若地獄伸出的死尸鬼手正在召喚祭品。
　　周拾有些在意石壁上的疙瘩，壓制住不適感，將冷光往石壁上照去。
　　這分明是密密麻麻的蟲卵！
　　“智能模式開啟�！敝苁爱�(dāng)機立斷，調(diào)整日志模式。
　　一條條重要信息播報傳入通訊器。
　　“星紀年2189年8月3日21時27分，地點坐標……距離目標點直線距離1800米……”
　　“環(huán)境檢測，發(fā)現(xiàn)大量CA0435礦石……”
　　“空氣成分檢測，微毒……含有高濃度蟲類激素……”
　　“生物掃描，已知物種，物種代號0133，幼體孵化中，估測數(shù)量區(qū)間二十萬，成蟲雄性42798只……”
　　已知物種？成蟲雄性？周拾迷惑地聽著，望向身旁低頭沉默的格倫，打算和他交流下信息。
　　突然，周拾心頭一跳，危機感促使他往右一撲，勁風(fēng)襲來，周拾被砸到在地。
　　腰側(cè)一陣劇痛，他難以置信地看著一擊后迅速退去的人，愣怔了一秒。
　　面前的人正緩緩擦拭手中的利刃，透過半透明頭盔，周拾能看到格倫嘴角勾起，露出一個邪氣的笑容。腕式探測儀的光芒依然黯淡，襯得這笑容愈發(fā)詭異。
　　周拾與他拉開距離，左手往傷處拍了一塊應(yīng)急繃帶，繃帶一接觸裂口，自動展開覆蓋上去，立刻止住了血。同時，他右手拔出了骨制的□□，橫在胸前。想到一路上的不明之處，周拾冷冷發(fā)問。
　　“這次任務(wù)你都動了什么手腳？”
　　“還是被你猜到了�！备駛愋Τ隽寺�，隨即豎起匕首，“噓——你也不想吵醒它們吧。要知道，新鮮的血液，對雄性飛蛾來說可是無上的美味�！�
　　黑暗中，就像是為了附和他的話，觸手扭動的頻率似乎更快了些。
　　飛蛾？！
　　周拾憤怒地瞪著他。
　　“哦，我忘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不過沒關(guān)系，一切很快就結(jié)束了，周少尉�！痹捯粑绰洌駛愅蝗唤�，一刀刺向周拾心口。
　　周拾一手格擋，軍刺劃過對方脖頸，他聽到那故作惋惜的嘆氣聲，“唉，為什么偏要去激活日志呢……”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具是殺招，招招凌厲，直取要害。周拾受傷，本處于劣勢，可他作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硬是接下了對方的攻擊。拳腳碰撞間，格倫的關(guān)節(jié)肺腑也被他重擊，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格倫的動作慢了一點。
　　“回頭是岸，我不管你有什么原因，現(xiàn)在收手還不晚�！�
　　格倫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只輕聲道：
　　“呵，看看這顆星球……”
　　“它們在哭！”
　　“月神正注視著我們�！�
　　“月神為聯(lián)邦悲泣�！�
　　“人類應(yīng)該受到懲罰。”
　　一句一句，聲音越來越尖利，透出一股癲狂。
　　周拾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到這種地步，但他清楚一點，面前的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能托付后背的戰(zhàn)友。
　　趁對方一個分神，周拾劈中他的手腕，匕首往下墜落，直接掉到地面觸手叢中。
　　格倫驚叫，“月神！我的月神……你竟敢污染她！”他徒手與周拾扭打，緩慢往邊緣移動，就算是死也要把周拾一起拖下去。
　　格倫不在乎驚醒地下沉睡的飛蛾，不管不顧地用上了激光束發(fā)射器，卻又被周拾躲過心口要害，一道激光擦過周拾左肋，只造成燒傷，并不致命。格倫遺憾地瞇了瞇眼，抬手往石壁飛蛾卵轟了一記，見周拾上前阻止，閃避間不忘朝地面掃射。他身上也有了很多傷口，他的臉色蒼白，已是強弩之末。
　　石壁的飛蛾卵被轟掉一小塊區(qū)域，洞窟里彌漫著黑灰和煙塵，或許還有蛋白質(zhì)的焦香。熟悉的沙沙聲響起，意味著危險降臨。地面的觸手劇烈地扭動著，慢慢地，有的地方鼓起土包，從泥土之中鉆出一只只巨型飛蛾。這飛蛾通體暗紅，是之前遭遇的藍灰飛蛾的三倍大，棕褐色翅膀上帶有眼狀斑紋，它們笨拙地在半空撲棱，抖落身上的泥土。兩條長長的四分叉毛茸觸手墜在飛蛾尾部，在空氣中擺動幾下，緩緩縮回腹腔。
　　周拾目測，已經(jīng)有上百只飛蛾蘇醒。
　　格倫跪在地上，一手摳著石頭，一手捂住流血不住的傷口。
　　“你沒機會通知任何人了，來的人越多越好……我死了，世上還有很多個‘我’�！�
　　周拾不想再聽瘋子胡言亂語，制住他的雙手，一腳把格倫踹下大石頭。他迅速搜出海燕號的機甲盒，放進自己背包里。
　　剛睡醒的飛蛾們發(fā)現(xiàn)了鮮血淋漓的活物，一擁而上。
　　“啊啊啊�。÷�(lián)邦……有罪……吾神永存！”
　　在一聲聲痛苦叫喊中，周拾急速奔跑，回憶著地圖，趕在飛蛾逼近的前一秒，跳進水中，順著水流，潛入地下河中，尋找通往地面湖的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
　　周拾脫力了，精神也極度疲憊，渾身發(fā)冷。匕首上大概涂了毒�；杌璩脸恋�，他只記得自己浮出水面后，拖著背包爬到初始降落點，機械地操作高頻發(fā)射器，終于成功將信息傳了出去。然后掏出藥品，混著營養(yǎng)劑，囫圇吞下。
　　還未收到回復(fù)。
　　還不能睡。
　　他守在發(fā)射器旁，隨意躺在碎石地上，前胸和腰腹處傷口傳來麻癢的痛感，呼吸間感覺肺部發(fā)出了劣質(zhì)引擎的轟隆響聲。他不清楚這是藥劑生效，還是劇毒發(fā)作。漫天繁星映在他漆黑的眼瞳中，他不可避免地想念著心愛的人。此刻，周拾渴望見到妻子的臉龐，哪怕是瀕死前的幻象，他想，我得堅持。惦記著再相見的日子，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清清嗓子，一字一頓地開始背詩，“蝶戀花，賀鑄——
　　幾許傷春春復(fù)暮。楊柳清陰，偏礙游絲度。天際小山桃葉步。白頭畫滿湔裙處。
　　竟日微吟長短句。簾影燈昏，心寄胡琴語。數(shù)點雨聲風(fēng)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
　　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帶著幾絲沙啞，幾分幼稚，卻極其認真，聲音隨著夜風(fēng)傳了很遠。
　　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首蝶戀花，因為里面有他機甲的名字。當(dāng)時妻子聽他說了理由，笑了，隨即表示自己也喜歡這首詞，喜歡的是最后兩句。
　　數(shù)點雨聲風(fēng)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他在心中默念。
　　“這里……沒有月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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