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野用小勺攪動著咖啡，拉花糊成了一片，像幾年前她站在陳望家樓下哭花的臉，很難看。

　　陳望坐在她對面，兩手搭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有點拘謹?shù)哪印?br>
　　田野不可抑制地陷入到回憶里，想起畢業(yè)那年意氣風發(fā)的陳望，洋溢著熱情說要在這座城市站住腳的陳望。
　　當時，她迷戀這個男人的一切。

　　青春總讓人悸動，成熟卻偶爾令人怯懦。

　　“什么事？”田野回神，問他。
　　這一句問得陳望不太舒服，他發(fā)覺記憶里的女人不太一樣了。
　　以前齊耳的短發(fā)現(xiàn)在變成了時下流行的中長發(fā)，身上的香水不再是清甜的味道，而是帶了幾分冷冽，知性里又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的背帶褲換成了職業(yè)裝，臉上的表情像出入這座大廈的每一個白領(lǐng)女性一樣，刻板到顯得公式化。

　　陳望撤回目光，“沒事，只是很久沒見，想約你敘舊�！�
　　田野微微提了嘴角，“這樣啊，那你最近怎么樣？在哪里高就？”

　　“剛從公司辭職，打算自由一段，”陳望說，“健康情況良好，想把婚姻納入到計劃中了�！�
　　田野眉梢輕抬，意外又不算意外。
　　三四年前，她母親在老家催婚，她禁不住和陳望提了一嘴，沒想到惹來他一通脾氣，說業(yè)都沒立，哪來的能力成家。
　　在北京打拼不容易，他們擠在合租房里，實在談不起婚姻二字。
　　田野當然明白，所以只好一邊搪塞母親，一邊漸漸放下了結(jié)婚的想法。

　　“我們也是三十一二的人了，是該考慮成個家�！碧镆暗�。
　　“你呢？有這個打算嗎？”陳望單刀直入，他不想和田野繞彎子。

　　“說不好，”田野笑笑，溫和的模樣，“隨緣份吧�！�

　　多數(shù)都市女性都有這么一說，陳望想，要么是堵別人嘴的借口，要么是給自己臺階下的理由。到這個歲數(shù)，哪個女人不想有個丈夫有個孩子呢？
　　陳望撥著手里熱得發(fā)燙的白瓷杯，問：“這幾年你……又找了嗎？”

　　這話問的不大禮貌，田野垂目蹙眉，不想答。
　　恍惚又想起當年的傻小子跑遍半個北京城，就為給她買口小吃的舊事。
　　那時候多單純，不懂試探，也不知道迂回。對誰好，就是掏心挖肺地好。

　　沉默半天，田野還是照實答了，“有過，都不長。”
　　不是不想試著往下走，實在是彼此的包容度都很差，現(xiàn)實得叫人疲憊。

　　陳望放下瓷杯，被燙紅的指尖蜷曲了幾下，還是試探著向她靠近，停在一掌的距離。

　　“我們和好吧�！彼钗丝跉�，又慢慢吐出來，像終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田野姣好的面容上鋪滿驚訝，眼睛都瞪大了看著他，“什么？”

　　“我說，我們和好吧，重新開始。”陳望語速快起來，“我們一起回趟老家吧，田野，從我們當年開始的地方，再相愛一次�！�

　　田野愣了片刻，有些失神地笑了下，“陳望，我以為這幾年已經(jīng)足夠你長大了�！�
　　陳望驀地惱怒，當年分手時候她說的如出一轍，她說：“陳望，你很幼稚�！�

　　田野撥了撥頭發(fā)，語氣很輕，羽毛似的，“感情的兩端牽的是有血有肉的兩個大活人，不是游戲數(shù)據(jù)，錯了輸了，還有重頭再來的機會。你不可能刷掉我們上一次失敗的過去，從零開始。我承認，破鏡重圓是小說式的浪漫，但很抱歉，我并不認可。”

　　陳望眉頭越皺越深，甚至回想起當年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一幕幕，他幾乎有點后悔今天的邀約了。
　　可在他有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女人里，只有田野是最合適的。
　　合適他，也合適婚姻。

　　陳望張張嘴，話音還沒出口，田野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打斷了他到嘴邊的話。

　　屏幕上橫沖直撞地顯示了仨字，小屁孩。

　　2、
　　原辰?jīng)]想到出門喝個咖啡也能遇上田野。
　　他坐在角落里，田野沒看見他，只顧著和對面那個烏云罩頂?shù)哪腥四阋谎晕乙徽Z地閑聊。

　　原辰直覺上不喜歡那個男人，尤其是他看田野的眼神。
　　就像她是某種商品，正在被評估、挑揀，評判價值幾何。

　　男人的手蠢蠢欲動，急切也寫在臉上，原辰捏著杯柄，忍了又忍，沒過去。

　　狗血戲碼，不適合田野。
　　況且他一廂情愿灑完之后，田野還可能會錘爆他狗頭。

　　原辰有點慫。
　　慫著慫著又難受起來。
　　憑什么田野和這種男人都能產(chǎn)生交集，和自己就要隔著十萬八千里，每次見面都送瘟神一樣。

　　原辰一沖動，把手機摸出來了，撥了置頂?shù)哪莻�號碼。

　　3、
　　“我在這兒坐了半個多小時了，你都沒看見我�！�
　　帶著鼻音的嗓音顯得特別委屈，田野四下看看，在一副巨大的油畫下看見了原辰。

　　小屁孩。
　　田野無聲地笑了笑。

　　“你不是感冒了么，還跑出來吹空調(diào)？”田野撥弄著桌上的紙巾，收回了目光。
　　“約人談個小項目，”原辰說，“沒辦法，我要攢老婆本啊，只有鴿子蛋能配上我未來的夫人。”
　　田野臉上悄然一紅，“那戒托賺出來了么？”
　　原辰舒展了肩背，靠在椅子上，目光毫無遮掩地落在田野那邊，“快了，要是她肯幫我加加油，興許明年就能有整個蛋了。”

　　“別貧了，”田野重新仰首，脖頸拉扯出好看的線條，“沒正事我就掛了�！�
　　“等等，”原辰倏地坐直了，“田野，你對面那位大有要地中海的趨勢，你要擦亮眼睛，選擇頭頂茂密的男士�！闭f著，他撥了撥蓬松的頭發(fā)，微笑著掛斷了電話。

　　田野臉上的笑又濃了些，放下手機，對陳望說：“一個朋友，正巧看到我了�！�
　　陳望不語，他自然看見了，那位坐在角落里，像顆寶石一樣熠熠生輝的年輕男人。他不悅，認為這位競爭者實在沒禮貌，也缺乏教養(yǎng)。

　　“男朋友？”陳望繼而問道。
　　“哪里，”田野失笑，“一個小朋友而已�！�

　　陳望略松口氣，又追問：“同事？”
　　“不，偶然認識的，”田野說，看上去對他的步步緊逼似乎并不生氣，“去年，我的車撞了個逆行的外賣騎手，事故現(xiàn)場在東四環(huán)外，黑天半夜的，這位小朋友路過，見我一人智斗‘群雄‘，便來拔刀相助，就這么認識了�！�

　　當然，事后原辰不是這樣說的。
　　“一見鐘情啊，田野，你不相信嗎？”他當時眨巴著眼，有幾分說不上來的天真，“我左轉(zhuǎn)的時候驚鴻一瞥，就知道：完球，我栽了。這輩子，非你不可了�！�

　　陳望的心又提起來，這可太戲劇化了，女人都是感性動物，難保不動心。何況從田野方才的反應(yīng)看，也不是完全沒感覺。

　　田野頓了頓，打算跟上陳望的步調(diào)，你來我往地過幾招。
　　只單方面拆招實在無趣。
　　她說：“他的確在追我，但我沒答應(yīng)�！�
　　陳望放了心，臉上浮起笑，“姐弟戀不靠譜，你做的挺對，我們這年紀，經(jīng)不起什么折騰了�！�

　　田野聽完，又語出驚人：“你是認真想跟我和好，重新開始，并走向婚姻的嗎？”

　　陳望一愣又一驚，心尖上噗通一跳，不是心動，而是像拿到額外獎勵的喜悅，他急急地道：“那是自然，我們各方面都很匹配，從家庭背景到教育經(jīng)歷，從個人喜好到物質(zhì)條件，沒有比我們更合適的�！�

　　“那你介意我約過嗎？”田野淺淺啜了口咖啡，笑著問。
　　陳望沒明白，“什么約？約什么？”
　　田野終于笑開了，“約炮啊�！�

　　陳望徹底傻了，這他真沒想到，他甚至沒想過田野會有除他之外的男人。

　　“前一兩年，不想再進入穩(wěn)定漫長的關(guān)系，有過兩三個炮友，”田野說，“不過都挺健康，我沒任何病癥。”

　　陳望猶豫了，他覺得他的額外獎勵上蒙了層厚厚的土。
　　土不是不能拂掉，只是會沾滿手灰，讓人不愉快。

　　于是，田野篤定了，這個男人，只是來找一個生活合伙人，一起解決一日三餐，一起還房貸，一起養(yǎng)育一個孩子，為現(xiàn)實去蠅營狗茍，為柴米油鹽去領(lǐng)一個合法身份。

　　“陳望，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你覺得我們憑什么能走下？”田野收回了方才輕松的笑，又職業(yè)化起來。
　　陳望打量她，判斷著，她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猶豫而置氣。
　　“愛情的保質(zhì)期也不過一年半載，我們都清楚，”陳望斟字酌句，“但感情基礎(chǔ)我們是有的，相敬如賓一定可以做到，將來老了以后也是彼此的陪伴。這樣度過一生，有什么不好？”

　　“沒什么不好，但不是我需要的�！碧镆罢f，“我一個人，有房有車有存款，我買足了商業(yè)保險，也在養(yǎng)老項目上做了一定投資。我沒有太多的不安全感和不穩(wěn)定感，不需要一個合作伙伴式的丈夫來給予我所謂的完整�；橐鰧ξ襾碚f，只是一個錦上添花的存在，如果你連這四個字都做不到，那你就是百分百在拖我后腿，拉我進泥潭�！�

　　陳望：“田野，你聽我說，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田野打斷了他，“你的陳述表達準確，我也一樣剖析了我自己。事實上，我們不適合，各方面都不。過去的已經(jīng)回不來了，陳望，人活著不能一味想著如何利益最大化，尤其在婚姻這事兒上。我不缺合作伙伴，即便缺，你也不是最優(yōu)選擇�！�
　　“就聊到這兒吧，以后還是別見了，保重�！�

　　4、
　　走出咖啡廳，濕熱的風撲了田野滿臉。

　　她走到落地窗外，隔著玻璃和里面噙著笑的青年對視。

　　田野回撥了原辰的號碼，響了一聲，那邊就接起來。

　　“地中海男士很沮喪，”原辰說，“但我很高興，吃了糖一樣�！�

　　“原辰�！碧镆暗穆曇艚�(jīng)手機訊號傳過來，沙沙的，像羽毛掃在耳廓上，很癢。
　　“嗯？”原辰拖著鼻音，看著她的眼神軟塌塌的，像某種犬類。

　　“我比你大三歲，有四百多萬的房貸，一輛奧迪A5，父母不到六十歲，退休教師，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以后我會考慮接他們來北京常住養(yǎng)老，我……”
　　她話還沒說完，就看原辰已經(jīng)踢開椅子，連撞了三四個人，從咖啡店里奔出來。

　　他手里握著手機，站在田野對面五米遠的地方。

　　田野聽著聽筒里呼呼的喘氣聲，笑起來。

　　“我……我什么情況你都知道，別的不敢說，反正我的都是你的，我不好你就讓我凈身出戶，婚前協(xié)議和遺囑我都寫好了，保險該買的也買了，”原辰胸口高低起伏著，“田野，我想擁抱你，你同意嗎？”

　　“同意，來吧�！�
　　田野張開手臂，擁抱了她的愛情。

　　她想，她腦海里關(guān)于和原辰之間那些“不合適”的世俗看法，其實是陳望幫她抹去的。

　　未來的路她不知道會怎樣，但她想勇敢一次，鼓足勇氣去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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