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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鶯
明月浩淼水天一色,清風(fēng)逐浪,煙波平。
晴川歇,萬里空碧痕。
再回首,已是暮草菲菲,人世百轉(zhuǎn)。
江湖,是塊是非地。
曾經(jīng),在江湖上流傳著一個(gè)神話,在每一個(gè)月朗星稀的夜晚,從狼墟峰上總會傳出飄渺的笛聲。那是仙人在吹奏著不老的樂音,凡世的人類,終是無福消受。
每每,竹林桃花深處,幽靜的玄廊檐下,師傅談起仙人的樂音,會邊笑邊摸著我的頭。
他說,小東西,這個(gè)世間有些人或事,總是我們這些凡人無法攀越的。
他說,小鬼,如果有一天你親耳聽過那首曲子,要當(dāng)心被勾去魂魄。
他還說,小東西,人世間最難明白的一樣?xùn)|西,你知道是什么嗎?
我瞪著眼看著師傅,他彎彎的笑眼里滿是戲謔,他的鬢發(fā)早已斑白,他的臉很好看。
我搖了搖頭,師傅,我餓。
他哈哈大笑,然后點(diǎn)著我的額頭說,小鬼,為師真不指望能從你的嘴里聽到第二句話。
師傅笑得真好看,我喜歡看他笑。
那個(gè)時(shí)候,師傅喜歡寵溺地拍拍我的頭,然后什么話也不說地對我笑。
可是,他為什么那么喜歡笑呢?也許,師傅有很多開心的事吧。
或者,師傅只是單純地喜歡笑。
“小鬼,時(shí)辰到了!
師傅躺在床榻上,月光透過窗棱打在他的臉上。竹影稀疏地鋪散于暈黃的窗紙,嘩沙沙,一陣風(fēng)過,引得竹嗚咽出聲,憑添了幾份凄涼。
我甩甩頭,將這份凄清按捺下去。半跪在師傅的榻前,為他把松散的鬢發(fā)攏齊。師傅的發(fā)已是純白,師傅的眼角堆積著濃厚的紋路,師傅的唇邊也有紋,但那大部分是他笑啊笑啊形成的。
記憶中的師傅總是來去如風(fēng),他天青色的袍角輕輕舞動,他的身型挺拔俊偉。師傅的臉總是那么好看,他淡淡的笑,他開懷大笑,他酣暢淋漓,他醉酒后狂放不羈。
師傅,你老了嗎?你會死嗎?
眼里有些干澀,我低頭擦擦眼角,落在手背上,一絲溫?zé)帷?br> “癡兒,人有生老病死,哭有何用?”師傅拍拍我的頭,他的手劃過我的發(fā),牽起絲絲縷縷,那么溫柔。
“師傅,你會死嗎?”我怔怔地看著師傅,他的臉不再完美,鉛華褪盡后,只剩滄桑滿布。
“有你這么笨的徒兒,為師就是被埋進(jìn)了土里,到時(shí)也會爬出來…”師傅曲指在我頭頂一彈,他笑著對我說,但尾音消失在不停的嗽聲里。
風(fēng)聲,竹聲,風(fēng)中的那盞殘燈,跳動著微薄的燭光。夜里的花香混著竹的幽清,我跪在地上久久不敢移動,害怕最輕微的舉動,也會驚動了榻上的人。
窗外是一稀明月,月外是朗朗夜空,師傅的雙眼塌陷在高聳的眉骨下,透著無盡的疲憊。伴著他,窗外和屋內(nèi)隱隱浮動著一絲寧謐。
師傅,你不快樂嗎?為什么你總是笑,卻又笑得那么凄涼。
桃花落盡的時(shí)候,師傅喜歡捧著一壺酒,抱著我坐在流泉小亭的石凳上!椤,他一把拔下壺蓋,酒的味道傾瀉而出,干醇濃烈。石桌上,師傅備了幾樣小菜,他會夾起一;ㄉM(jìn)我的嘴里,笑著說,小鬼,花生像個(gè)胖娃娃,你是師傅的胖娃娃。
他不停地喂我吃花生,直到我的嘴被脹得像鼓起氣的青蛙,師傅就又哈哈大笑地說,小鬼,你真是個(gè)讒蟲轉(zhuǎn)世。
我睜著眼看著師傅,明明是他故意整徒弟,卻閃著無辜的眼神指責(zé)我是讒蟲。
從那以后,我知道只要我扮讒相,師傅就會很高興。
喝了酒的師傅會突然聒噪不停,會突然沉默不語,師傅會寫一手好字,他抓著筆的姿勢像菜市上切豬肉的屠夫。
師傅會唱很好聽的歌,酩酊大醉之際,師傅會突然來了興致,飛落在桃花林里,舞動著雪白的劍,邊舞邊歌。
“紅塵一笑,癡情難逃終了!
“醉逍遙,千金難買醉逍遙!
“莫說癡,莫說怨,茫茫前塵,轉(zhuǎn)眼空。”
“問人世,幾度回轉(zhuǎn)!
“再回首,已是暮草菲菲,滄海桑田,幾經(jīng)變換!
“嘆人生,可笑多少難奈?嘆人生,可笑多少難舍?”
“終不過,付了紅塵一笑,醉逍遙。”
師傅為何懂得那么多?我坐在石凳上,落不著地的腳晃啊晃;ㄉ鷼け晃胰恿吮榈,我看著師傅,一天一地間,桃花深處,仿佛只剩下師傅一個(gè)人。
恍惚回神,師傅已經(jīng)坐回身邊,他笑著問我,小東西,師傅的劍舞好不好?
我點(diǎn)點(diǎn)頭,師傅,好。
他問,師傅的歌好不好?
我說,師傅,不好。
他挑挑眉,饒有興趣,為何不好?
我說,因?yàn)槲衣牪欢J裁醇t塵笑,什么醉逍遙,師傅,我不懂。
他捧起酒壇仰頭而飲,汩汩的酒水沿著他的顎滑落在衣襟上。一口氣喝光了酒,他甩手將酒壺扔進(jìn)小亭外的泉水里。
他胡亂地擦擦嘴,大笑著說,小東西,能聽到紅塵、醉逍遙就不錯(cuò)啦!不愧是我的笨徒弟。
我葷葷噩噩地點(diǎn)頭,大概覺出師傅是在夸我。
他摸著我的頭,對著我笑。
我也對著師傅笑,然后我說,師傅,我餓。
榻上的人動了動,我從夢中驚醒,師傅的手瘦得剩張皮,摸在我的頭上。
“小鬼,記得我曾說過,關(guān)于仙人的故事嗎?”
我點(diǎn)頭,師傅的話我永遠(yuǎn)記得。每一個(gè)月朗星稀的夜晚,狼墟峰上飄下的不老樂音,勾人魂魄的神仙曲。
“小東西,師傅想聽那個(gè)曲子,你去狼墟峰和仙人學(xué)學(xué)吧!睅煾甸W著光華的眼里沒有戲謔,我分不清這是否又是師傅的一次捉弄。
“去…學(xué)仙曲?”我有些疑惑,師傅是不是老糊涂了。
“笨徒兒,要為師說第二次嗎?”師傅瞪著我,臉上是堅(jiān)毅的神情。
好吧!如果這是師傅的愿望,管它是神話還是真實(shí),我就去尋找那個(gè)仙人。我點(diǎn)點(diǎn)頭,對師傅許下承諾。
“師傅,等我回來,我要吃你做的飯!
走出桃花竹林,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不辨方向地趕了幾天路,卻沒有打聽到一點(diǎn)關(guān)于仙人的消息。
捧著路邊買的白饅頭,我盤算著該去東還是向西。我的步履沉重,毫無頭緒地來去奔走,根本是徒勞無功的嘗試。
師傅啊師傅,捉弄徒兒真的如此有趣嗎?
心里抱怨,嘴里不停地啃饅頭。迎面而來的路人與我擦身而過,我無暇去觀看這紛亂的塵世,只盼著能盡早找到狼墟峰上的仙人,學(xué)會了那曲勾人心魄的樂音。
“狼墟,狼墟,千里浮云,萬重山。”記得師傅曾提到,狼墟在飄渺人世外的仙境,凡人是無法到達(dá)的。既然如此,窮盡一生我也不可能找到仙人。
師傅,你的用意究竟何為,徒兒不懂…
嘆口氣,我踱進(jìn)茶棚歇腳。當(dāng)家老漢為我沏了壺新茶,輕輕裊裊的香氣縈繞齒間。
“老人家,借步打聽一下,”一個(gè)年輕的聲音響起,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棚外的陽光,在我的頭上形成陰影!按巳ハ驏|,可有個(gè)樂師?”
抬頭看過去,一個(gè)少年人站在茶棚外,衣杉樸質(zhì),滿目風(fēng)塵,似是趕路的匆匆過客。
“樂師?小老兒在這地界開茶棚半輩子了,從未聽說此地有甚么樂師!崩蠞h看著少年,手里搖晃著蒲扇,“少年人莫不是走錯(cuò)了方向?”
“不會啊,師傅明明告訴我是一路向東…”少年喃喃自語,神色顯得有些焦急。
我不緊不慢地咬著饅頭,就口茶水。心里暗咐著難道天下的師傅都喜歡戲弄徒兒不成。
“老人家,那您聽過天下第一樂師的名號嗎?”少年兀自不死心地追問。
“天下第一樂師?當(dāng)然聽過,聽過…”老人瞇了瞇昏花的眼,抿著唇砸抹嘴,“那是,差不多50年前的事了吧?當(dāng)時(shí)名動天下的樂師,世人皆說是個(gè)翩翩美少年。一襲青衣,一柄雪劍,游走江湖卻鮮少敵手。”
“對對對!就是他,老人家還知道什么,和我說說如何?”少年有些激切。
老漢抬眼看了看少年,淡然一笑,“少年人,來坐下歇個(gè)腳,聽小老兒給你細(xì)細(xì)道來!
光從林間透過縫隙,照得人睜不開眼。飛鳥回旋,鳴唱不絕。
枝椏層層疊疊,我撥開眼前的細(xì)枝,那個(gè)趕路少年此刻正坐在我落腳的樹下,啃著一個(gè)半干的餅子。
天下第一樂師嗎?莫不成他也在尋找狼墟峰上的仙人?
高坐在枝杈上,我晃蕩著雙腳,風(fēng)襲過身,帶著夏日暖暖的氣息。
“少年人,當(dāng)年的天下第一樂師,那真可謂是風(fēng)華絕代,無人能出其右!
記得老漢侃侃而談之際,少年曾一撇嘴流露些微不屑。不知是他不信這山野匹夫的夸夸其詞,又或者見識過更加絕妙人物。
倒是老漢的一番言辭將我說得心癢難奈,一直以來,我以為師傅是這世間最好看的人,掐指算來,從桃林到平日采買的小鎮(zhèn),我所見過的人不過十指就數(shù)得過來。難道是我見識短淺才把師傅認(rèn)做榜樣?或許這世上確有比師傅還要好看的人存在?如果有,我很愿意去見識下。
“提起天下第一樂師,很多年前的往事咯~現(xiàn)如今啊,記得的人不多了,少年人你找他有什么事?”
“畢竟是50年前的人物啦,說不準(zhǔn)早就化做了一陂黃土!
“當(dāng)年風(fēng)流韻事不斷,后來突然就銷聲匿跡,慢慢地江湖上也就把此人淡忘了。”
“誒,沒人知道,少年人,再來壺茶潤潤嗓子?”
“紅塵一笑,癡情難逃終了!
“醉逍遙,千金難買醉逍遙!
“莫說癡,莫說怨,茫茫前塵,轉(zhuǎn)眼空…”
我唱起師傅的歌,林下的那人抬頭,正對上我的眼。
“小鬼,你找天下第一樂師嗎?”習(xí)慣了平日里師傅對我的稱謂,此刻被我用在他的身上?粗荒樓酀瓍s又故做深沉的樣子,我忍不住想要戲弄他一番。
“敢問你可是知道天下第一樂師?”少年略帶驚喜地看著我,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知道。 蔽一问幹_,笑著看他,“但是我不想告訴你,除非…”壞心地把目光徘徊在他的干餅子上。
“……給你。”他遲疑半晌,把餅子拋上來。
我伸手,接住那個(gè)干得掉渣的餅子。
“現(xiàn)在告訴我吧,天下第一樂師在哪?”
我把玩著手里的餅子,在他的頭上將餅子捏得粉碎。餅渣掉了他滿頭,他的眼里晃過慍怒,但隱忍著沒有發(fā)作。
“天下第一樂師,在千里又千里之外的狼墟峰上!蔽遗牡羰终粕系脑,對他笑笑。
少年的臉色瞬間變了幾變,在一切歸于平靜后,他笑說,“小兄弟真愛玩笑,狼墟峰不過是則傳說,哪有人真得相信!
“我就信,是真的是真的!我就是要去找狼墟峰上的天下第一樂師!
“不可能,狼墟峰上根本沒有人!鄙倌昕跉夂V定,陽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一層淡淡光暈,似帶三分仙骨。
“你怎么知道,你又沒去過!蔽倚此,這人口氣不小,真是人小鬼大。
“我只問你,知不知道天下第一樂師的所在?”
我老實(shí)搖頭,他失望的看了我半晌,站起身要走。
“誒!你別忙走,我也要找天下第一樂師,我要和他學(xué)曲子,咱們一起找他吧!蔽一琶臉渖咸聛,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少年許是不習(xí)慣突然和人親近,他甩開我的手,退了兩步仔細(xì)端詳我。
“我喜歡一個(gè)人趕路,你自己走。”他揮揮衣袖,趕我像在趕蚊子。
“小鬼,人多力量大,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咱們還是同路吧!蔽移醵簧岬赜握f。
他一語不發(fā)地向前走,轉(zhuǎn)瞬消失了蹤跡。我楞在原地,隨即向著他消失的方向追去。
紅塵萬丈,情結(jié)難解。
放了癡情,怎惹得一身相思。
嘆一聲,前塵往事,皆做了古。
了難了,斷難斷,不如風(fēng)卷煙塵,化作路人。
自那日被我糾纏上,少年的臉上無端多了幾份無奈。他日行夜宿從不講究,有時(shí)甚至在野林子里也將就一晚。不過和我一起趕路,他的伙食條件明顯改善。
“說說吧,為何要找天下第一樂師?”我舉著飯碗,少年郎的嘴里正大口嚼著肉塊。
“……”
夾手奪下他的筷子,終于不見了某人倔強(qiáng)的表情。
“去,送樣?xùn)|西!
“送給仙人?”我好奇地湊近他,順手把筷子塞還到他手里。
“是送給天下第一樂師!
“不是一樣嘛!”曲指賞他一顆暴栗,這家伙腦袋實(shí)在木訥。
“送什么東西?為什么要送給他,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親戚?朋友?”問出一串問題,我對這個(gè)天下第一樂師的好奇心越來越強(qiáng)。
“你無須知道!彼駪B(tài)安然,對我徹底無視。
“哼,小氣!”我撇嘴,扯出個(gè)若有似無的笑,“沒想到你這個(gè)人這么無趣,對朋友也如此戒備!
“朋、友?”他輕喃,抬頭看我,“你我之間算是朋友?”
用力點(diǎn)頭,我裂嘴笑。
“所以,我會幫你!
落英繽紛,風(fēng)起。
桃樹搖曳,桃花妖冶,漫天的飛絮渡過水去。
彼岸上,恍如盛開著一株蔓珠沙華。
是你前世欠了我的?亦或,今生的一次緣起緣滅。
那是何時(shí)的事了?站在人群里,飄舞而過,是你輕揚(yáng)起的衣訣。
截一段清風(fēng),是我的記憶。
里面,有你,未曾展露過的笑顏…
桃花逐流水,綠竹清幽。
他端坐在流瀉的清泉邊,焚著香的小小銅爐擺置腳畔。鑄了獸首的嘴里銜著銅環(huán),隨著野泉,伴著風(fēng),丁冬舞動。
他在奏一曲飄渺之音,不求得知音人。知音本難求,千金不換。他愿在青山綠水間,在這一片桃花竹林深處,輕輕地奏出琴音。
與鳥獸為舞,與一天一地獻(xiàn)曲,將這絲不沾染俗世的悠然還于世外。
他的琴聲時(shí)而婉轉(zhuǎn),時(shí)而高亢入云,他的指飛躍在一十三根瑤柱間,恣意弄弦。
一曲罷,林海深處,忽而伴起一陣笛聲。許是默契,許是巧合,他說不清,只合著那笛音,他再撫歌一首,絲絲入扣。
笛聲歇,琴聲罷。他起身,踱步竹畔,指尖輕拈一片竹葉,置于唇邊。
清亮的竹葉曲不同于瑤琴玉笛,自有份無可言喻的嫵媚風(fēng)流。小小竹葉,被他顛倒撫弄,竟像是有情人間的喋喋細(xì)語,透出無限綺旎。
林中走出一人,風(fēng)揚(yáng)起桃花翩飛,滿目的粉粉綠綠,萬丈的天青色絲發(fā),寸縷盈盈。他回眸一笑,白衫輕薄,亂入風(fēng)中。
芬芳瑞吐,姹紫嫣紅,暗香浮動,桃花如此冶艷,桃花紛亂妖嬈,竄入眼中,亂過發(fā)間,一絲曖昧暗中徘徊。
“紅塵一笑,癡情難逃終了!
他掬起一捧烈酒,喝下口,心中燃著無盡的痛楚。他敲擊著竹節(jié),他的目中有淚,卻倔強(qiáng)地不肯滴落。
他從榻前起身,為他拂去眼角的淚,指回轉(zhuǎn),含入口中,化入愁腸。
“醉逍遙,千金難買醉逍遙。”
為何,終是走到這一步,心中千般不舍,萬種憐惜,敵不過一介虛名。身是浮云,虛名又如何?人生在世轉(zhuǎn)眼百,不過化塵煙。
他為他舉杯,喝下惆悵的苦水。
“莫說癡,莫說怨,茫茫前塵,轉(zhuǎn)眼空!
寒光閃,劍已出鞘。千尋青絲委地,白衫斷袍。
“問人世,幾度回轉(zhuǎn)!
歌難成聲,淚空留。
“再回首,已是暮草菲菲,滄海桑田,幾經(jīng)變換!
“嘆人生,可笑多少難奈?嘆人生,可笑多少難舍?”
他,拉他入懷,他,為他吻去鬢角的霜華。
“終不過,付了紅塵一笑,醉逍遙!
白影舞動,終做了路人。自此后,動轍如參商,今世永不相見。
那一片盛開的桃林,那一片蔥郁的竹海,盈不滿他的淚,他的愁。
那一年,名動江湖的天下第一樂師,銷聲匿跡。那一年,狼墟峰上,傳出仙人的笛聲。
“客官,從此間再往前趕二里路,有個(gè)‘仙人渡’,那里住著一個(gè)老神仙。據(jù)說仙人村里的村民有什么事都去請教老神仙,很靈驗(yàn)的!贝铱苛税叮瑢⑽液蜕倌曜尩酱a頭。
抓過包袱,少年塞給船家碎銀,匆匆踏上行程。隨著這倔強(qiáng)少年趕路,我不知道他為何總是行色匆忙。也許,他確實(shí)有很重要的物事要交給天下第一樂師。
看著他略帶疲憊的臉龐,眼角總是遍布困頓的紅絲。不知被我?guī)状螐?qiáng)拖住,硬是要他停下休息片刻。兀自掙扎的他最后總是不敵我的一記掌擊,立時(shí)便暈了過去。日子就在這般走走停停中度過,漸漸地,他習(xí)慣了我的任性胡為,我也習(xí)慣了他的倔強(qiáng)老成。
“不知道這個(gè)神仙和狼墟峰上的仙人是不是有什么關(guān)系,最好是親戚!蔽疫呑哌吇仡^看他,他的神色泰然自若,竟似是沒聽到我的話。
“喂!你說那個(gè)老神仙如果真那么靈驗(yàn),會不會告訴我們天下第一樂師在哪里?”終于,他抬眼瞅瞅我,又繼續(xù)趕路。
“喂喂喂喂!”
仙人渡,不過山峰一座,終年縈繞著白云濃霧,峰角斜插入天,身未近,已聽到隆隆的水聲。
“老神仙!老神仙!!”我與少年在峰中已尋覓三日,也沒有見到仙人蹤跡。聽附近仙人村的村民講,這個(gè)老神仙性子古怪,未得有緣人,是不會找到仙人的。
我不信邪,少年較之我更多了份韌勁,所以我們在這深山里足足尋覓了三日。轉(zhuǎn)過從山壁垂掛而下的瀑布,一座小小石臺延伸出瀑布。
淄衣老人端坐臺上,他的眉目低垂,被山風(fēng)吹脹的袍袖寬大的仿佛能裝下天地。
“小兒家休得吵鬧害了我的清修!崩先司従忛_口。
少年沉默地上前參拜,我也微微頷首。
天上的云很白,瀑布的水珠跳躍飛濺,閃著耀目的光澤。
老人說,你們?yōu)楹问露鴣,為何事而去?br> 少年說,為尋人。
老人說,尋何人?
少年答,天下第一樂師。
老人想了想,說,這天地間,早已沒有天下第一樂師。你所尋之人,怕是尋不到了。
少年倔強(qiáng)地?fù)u頭,不,他一定還活著。
老人問,少年郎,怎得如此肯定?
少年說,因?yàn)樵谶@世間,他還有心愿未了,不會甘愿就此而去。
老人嘆息,半晌說道,不恨無愛,不離因果,身是作孽,死亦無為。一切隨因果,無怨亦無嗔。
我看著他們對答,一只白鳥劃過天際,溜過眼梢。
少年說,老人家只須指點(diǎn)迷津即可,佛不渡人,人自渡。
老人緩緩而笑,小兒家,人世間總有凡人無法攀越的事物,不須強(qiáng)求。
我瞪眼看著他,忘了什么時(shí)候,師傅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老人說,小兒家,人世間最難明白的一樣?xùn)|西,你知道是什么嗎?
師傅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那個(gè)時(shí)候我回答了什么,我說,師傅,我餓。
少年說,人世間最難懂的東西是人心,人心難測。
老人點(diǎn)頭,少年郎答得不錯(cuò),人心確實(shí)難懂。我問你一個(gè)問題,你如答得上來,我就可指點(diǎn)你去向。
老人問,如果一個(gè)驕傲的人遇到一個(gè)和他同樣驕傲的人,他們的才華學(xué)識旗鼓相當(dāng),他們針鋒相對又互相欣賞,當(dāng)有一天,兩個(gè)人為了爭奪同一件東西而大打出手的時(shí)候,你認(rèn)為結(jié)果會如何。
少年沉思了片刻,只說出簡單幾個(gè)字,能者為之,強(qiáng)者勝之。
老人說,江湖是塊是非地,哪怕你不爭名利,虛名卻尋你。煩惱皆自惹,天下第一,好一個(gè)‘天下第一’!當(dāng)年的天下第一樂師,為了一介虛名,終于和友人鬧得不歡而散,一個(gè)地駐極東,一個(gè)居西而棲。曾經(jīng)江湖上的一對風(fēng)流人物,如今只做了路人。人生轉(zhuǎn)眼不滿百,虛名如過眼浮云。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看他們一問一答,我大笑出聲,老人家!好無趣的兩人,為了一個(gè)爛名聲而放棄了實(shí)在的東西,好蠢的一對人。
我說,天下第一又如何?百年后不過身外物,如是我啊,我才不要,誰喜歡就誰爭去。我寧可仗劍江湖瀟灑如閑云野鶴。
我說,老人家,我知道天下第一樂師在哪里了,謝謝你給我們指點(diǎn)迷津,咱們就此告辭。
還記得,暮色中盛開的桃花有多美,光點(diǎn)散亂,爛漫斐然。
還記得,那一片桃林,那一片竹海,光陰荏苒,早已物是人非。
還記得清泉亭畔,笛歌琴音,還記得,摘一片竹葉在唇邊,為你吹奏一曲神仙樂。
還記得,你回眸一笑的溫柔,還記得,你白袍翩躚的瀟灑。
還記得,你萬丈青絲,還記得,你眼角垂落的淚滴。
還記得否?那天,那地,竹桃深處,一抹淡影。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我掀開垂于竹榭的輕紗,榻上,一個(gè)瘦峭的身影對竹而臥。
“師傅,我回來啦!”撲到榻前,為他整理鬢邊的亂發(fā),他眼角的紋路更深了,眼中的凄清更深了。
“小鬼舍得回來了,外面的世界好玩吧?”伶仃的瘦骨撫過我的頭頂,還是記憶中的溫柔。
“一點(diǎn)也不好,沒有師傅的世界一點(diǎn)也不好。”攏了攏師傅胸前的衣襟,習(xí)慣了被師傅寵溺地拍拍頭,捏捏臉。
師傅專著地看著窗外的竹,竹影晃動,仿佛抓不住輕溜而過的風(fēng),卻兀自掙扎。
無處可歸,只是茫然。
看著師傅,突然,心里像被撕裂般的痛。緣來,緣散,師傅,何必執(zhí)著?何必癡念?
人生在世轉(zhuǎn)眼百,你又何苦庸人自擾?
人世間,情何物?
從沒有認(rèn)真看過你的背影,原來,你的背影竟是如此寂寥。
真是奇怪,只要看著你,就覺得安心怡然。師傅,是你給了徒兒這份安逸,你自己呢?
師傅,為什么不放手?因?yàn)榉挪婚_,還是放不下。
桃花開了一季,風(fēng)吹了一春,竹綠了一畦。如果是天注定的因果,為什么還強(qiáng)自記得?
桃花那么美,竹那么綠,師傅,你看不到嗎?
這刺骨的風(fēng),刺骨的凄清,師傅,為什么你那么愛笑?你有那么多開心的事嗎?
還是,你單單的只是喜歡笑?
師傅,你的快意逍遙,你的瀟灑不羈都到了哪里?
為什么要自己如此痛苦?
師傅,徒兒還有太多不懂,師傅,你笑一笑吧,笑一笑就會好了。
可是,我卻又不希望看到你笑。
你笑的凄清,笑的悲涼…
“師傅,我?guī)Я藗(gè)人來!敝耖客獾纳碛霸胶煻,少年人凝視著師傅的側(cè)影。半晌,解下身后的包裹。
布帛散開,飄垂于腳下,少年人的手里,握著一只碧綠竹笛。
他端起竹笛,湊到唇邊。他輕輕吐納,悠揚(yáng)的樂音從他的唇畔流瀉而出。
“紅塵一笑,癡情難逃終了。”
師傅,你哭了嗎?
“醉逍遙,千金難買醉逍遙!
少年人,你莫要吹了,這曲子不是神仙曲,是勾人魂魄的樂音!少年人,你莫再吹了,這滿腔的惆悵,無處宣泄。
“莫說癡,莫說怨,茫茫前塵,轉(zhuǎn)眼空。”
“問人世,幾度回轉(zhuǎn)。”
嘆人生,幾度回轉(zhuǎn),不過,轉(zhuǎn)眼百。
“再回首,已是暮草菲菲,滄海桑田,幾經(jīng)變換。”
窗外的竹在嗚咽,窗內(nèi)的人在流淚,點(diǎn)點(diǎn)淚,斑竹痕。清風(fēng)無情,師傅啊師傅,徒兒的心很痛。
“嘆人生,可笑多少難奈?嘆人生,可笑多少難舍?”
“終不過,付了紅塵一笑,醉逍遙!
風(fēng)在哭,竹在哭,桃花在哭。點(diǎn)點(diǎn)斑斑,斑斑點(diǎn)點(diǎn)。昨日淚痕,今猶在。
萬丈紅塵,都是塵土,都化塵土!
榻上的人嘆息一聲,轉(zhuǎn)頭看向少年人。
“你從狼墟峰來,來人間做什么?”
“尋人。”
“可尋到了?”
“尋到了!
“尋到有何事?可知滄海桑田,人間幾經(jīng)變換,早已是物是人非。”
“受人所托,憒贈舊日之物,聊表心意!
“是那只竹笛?”
少年人點(diǎn)點(diǎn)頭。
“東西留下,轉(zhuǎn)告來人,這份心意,領(lǐng)了!
“天上一日,世間百瞬?上镌谌送,恕在下無法領(lǐng)命。”
瘦峭的指輕顫,他怔怔地看著來人。
“你是說,他…死了?”
少年人頷首,眉間隱痛。
“哈、哈哈,天下第一樂師,死了?他死了?”
榻上,垂暮之人喃喃自語。
他說,他不該等不到他就獨(dú)自去了。
他說,他終是沒有原諒他。
他說,甚么天下第一,他從沒放在眼里。為何當(dāng)年那么意氣?為何要負(fù)氣而去?
他說,天下于我又如何?人生轉(zhuǎn)眼,皆是空。
煩惱皆自尋,萬縷青絲,瞬息華發(fā)。
桃花竹海,裊裊婷婷,花是那么妖冶,竹是那么修葺。
漫天的落英繽紛,再不見當(dāng)日的景色。
人世間,千回百轉(zhuǎn),尋尋覓覓。
問世間,情何物?
只教人,生死許。
桃花又紅了山谷,野泉丁冬。
他摘了一片竹葉就于唇畔,他回眸,淺笑著以笛聲相合那一曲《醉逍遙》。
白袍翩飛,他的青絲糾結(jié)纏綿,縈繞在他的胸前,他的鬢間。
經(jīng)歷了滄海變?yōu)樯L,?jīng)歷了花開花謝。
再相見,又是百年。
桃花妖冶,桃樹搖曳,花自飄零水自流。
如有來世,你還會記得我嗎?
記得多久?
如有來世,你還愿記得我嗎?
這一生欠你的,來世償還。
我愿做佛前的一盞明燈,我愿做佛前的青蓮露水,只求得來世再與你相逢。
輪回是苦,紅塵是苦。
我張開雙手,有什么瞬息而過。這一生未曾抓住的東西,只求下一世還與我。
你可否愿意,再與我,牽手百年?
這一次,絕不放開,這一次,絕不放開!
桃林深處,竹海源頭。
風(fēng)卷塵煙,化作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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