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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
【重來我亦為行人,長忘曾經過此門】
夕陽西下,白色的漢白玉石映照著金絲楠木柱,殘陽像燃燒殆盡的燭光,發(fā)出最后余弱的光芒,雕欄玉砌,勾廊畫棟之間穿梭著來來往往靜默不語做事的宮人,御花園和道路兩旁的花植為了躲避酷暑的襲擊,盡量都保持沉默,只有芙蕖池內的荷花正一片粉玉如紗,亭亭凈直。
隨手一把魚食灑下去,往日里游得歡的錦鯉只有幾只,皇后娘娘也不厭,仔仔細細把盤中的餌料全部灑了出去,宮人遠看她是在無聊喂魚,只是若是湊得近了便會發(fā)現(xiàn)她兩眼放空,眉間含愁,不過牽強鎖住了心事。
事情還要從昨日說起,作為已經有段時間不進宮的江家二小姐,現(xiàn)任的恭陽侯夫人,突然穿著不合衣制的侍女服偷潛進了朝鳳宮。
“阿姐,我這躺進宮就是向你求救的,阿爹阿娘不許其他人告訴你,我……我也是沒法子的,姐姐,江家百十人口這次怕是危在旦夕了!”夜幕四合,妹妹江月心突然奔至后宮來找到江皇后,坐在下首的她容貌依舊美麗,可整個人的憔悴卻是再多脂粉也遮不住的,更遑論兩眼含淚,早已花了妝容。
“莫哭,仔細說與阿姐聽,有阿姐在呢!苯屎笫半A而下,阿妹自幼與自己親厚,看她這樣自然委實于心不忍,勸慰道。
“姐姐,你一定要救救江家啊,F(xiàn)在江家勢大,皇上……皇上他早有鏟除之心。”江月心有些于心不忍,可到底,到底阿姐總歸是要知道的,還不如早些了解內情,只是這樣一來,阿姐許是受不得,內心又是擔憂又是憂慮。
卻不想江皇后只是笑,兩眼無波,泛著虛無的笑,接著阿妹的話道:“卻一直礙于沒有力量掣肘是嗎?可近幾年梁家異軍突起,又得了皇上的支持,早已可以和江家分庭抗爭了!
原來阿姐心里都清楚,江月心把自己主要來的目的說出:“皇上一直盯著江家,三個月前,表弟領軍戰(zhàn)敗,卻有人誣告是故意為之,后又捅出江家販賣私鹽。姐姐,這根本就是沒有的事啊,我們在宮外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想的,現(xiàn)在只能靠阿姐想一想辦法了!
江皇后聽了這話,突然反問道:“阿爹阿娘阿弟都不知道你要來是嗎?”
江月心不知道阿姐為什么這么問,但總感覺阿姐的眼神刺穿了什么,按下心頭的驚疑,拍胸脯肯定道:“他們自然是不知的,阿妹辦事你放心。”
“你別著急,先回家告訴爹娘不要慌張,我會想辦法的。”至于什么辦法,江皇后卻沒有說,但江月心也不敢逗留太久,聽到從小無所不能的阿姐有了辦法,也不敢細細追問,趕緊趁著夜色在宮人的掩護下離開。
許是盤中的魚食終于用完了,江皇后對著不遠處的箋蘅吩咐道:“本宮要去宣室,回朝鳳宮更衣!
箋蘅是自小跟著江皇后的,為人伶俐也忠心,是江皇后的心腹,看她自昨天二小姐來之后就眉頭不開,現(xiàn)在終于放下了,但箋蘅心里并沒有輕松,這樣的皇后娘娘太陌生了,就像是……需要破釜沉舟了一樣。
宣室外
“皇后娘娘求見皇上!惫{蘅對站在宣室外的內侍道,示意他去通稟一聲,內侍不敢含糊,轉身進了御書房。
“她來了!弊邶堃紊弦簧睚埮奂由淼镍P鳩眼里閃過一絲疑惑。“她來之前見過誰”
“回皇上,今日皇后娘娘只是在芙蕖池附近喂養(yǎng)魚兒,除了宮人沒有見誰,只是昨夜恭陽侯夫人夜半喬裝去了鳳儀宮!眱仁坦Ь椿卮鸬。
“怎么放她進來了?朕不是說過,江家任何人非詔一律不得入宮嗎?”鳳鳩語氣清淺,揉了揉疲憊的額角,這下麻煩了。
內侍卻不敢低估他聽起來沒有一絲怒氣的語氣,慌忙跪下道:“回皇上的話,恭陽侯夫人是坐著魏王世子妃的馬車來的,魏王世子妃說是得了馨公主的召見,侍衛(wèi)們也不敢攔著轎子,當時并不知道恭陽侯夫人也在馬車里。”
“哼,她們倒是一心都向著皇后。”鳳鳩輕語道,眼里卻含上不曾被察覺的笑意
內侍不敢答話,雖然馨公主不是皇后娘娘所生,長大后也不得親近,但其實一直以來卻最是站在皇后娘娘那一處的,連皇上的話,都要退居第二,皇家的事,他不敢妄言。
手里的奏章是再也看不下去了,鳳鳩站起來走了兩圈,最終還是忍下心里的話,吩咐道:“告訴皇后,朕現(xiàn)在國事繁重,不便見她,改日得了空閑去朝鳳宮親自向她賠罪!
“是!眱仁虖澭嫱,出了宣室好好把門合上后,轉頭滿臉笑意歉然對箋蘅道:“箋蘅姑娘,皇上今日有要事在身,不便打擾,還請皇后娘娘先回宮,皇上改日到朝鳳宮親自看望皇后娘娘。”
面對內侍的解釋,箋蘅無暇去聽,用擔憂的眼光看著皇后,詢問道:“皇后娘娘,我們……”
“先回去吧!苯屎罂戳丝淳o閉的房門,扭頭提步離開,內侍慌忙去送。
宣室內的鳳鳩自內侍離開后便坐在龍椅上不動,開始是專心聽門外的動靜,以渴求得到只言片語,甚至還暗搓搓期待著對方不顧阻攔推門而入。后來聽到細碎的腳步聲逐漸減弱,卻是望著硯臺上的字出神。
硯自是好硯,出自端州的名品端硯,石質緊密堅實,是不可多得的蕉葉白,然而更不可多得的是,這方硯其實是他的皇后在他還未登基時送他的第一份禮物,硯身上只刻字“那年春”。
【去歲相思見在身,那年春,除卻花開不是真】
那時的皇后還不是皇后,他叫她阿莼,那時的皇帝也不是皇帝,只是鳳鳩。
那年春,皇位爭奪正還未白熱化,皇子們之間彼此小心試探,媛兒過世三年了,為了讓馨兒心情好起來,踏青宴鳳鳩帶著馨兒去城郊散步。
宴會不僅是各個皇子在甄選派系官員,世家也在考慮哪位皇子將來榮登大殿,挑選心儀的乘龍快婿,墨客佳人為了在皇室面前展露風采,也是爭奇斗艷。
可鳳鳩偏偏就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阿莼,貴為太傅嫡長女,出自書香名門,宴會來往自然是不成問題,嫻靜溫和又不失禮,容貌不敢說傾國傾城,卻也讓周圍的大多數(shù)人成了陪襯。
“父王,那個姐姐好漂亮啊!焙⒆涌偸菃渭兊,馨兒喜歡她,而鳳鳩也在那時打定主意迎娶她進門。
“那父王把她娶回家做馨兒的娘親好不好?”鳳鳩蹲下身來,扶著馨兒的額頭。
“好啊好啊!避皟簩δ镉H沒有什么概念,三年前媛兒難產而死,她也只知道娘親是可以陪她的人。
之后,便有了紈绔鬧事當街縱馬,三王挺身英雄救美的戲碼,自此京城里都在流傳著三王爺戀慕江家大小姐的傳聞。
鳳鳩自認不論容貌還是才華都算不錯的,雖說是續(xù)弦,但也是京城女子趨之若鶩的形象,況且還有救命之恩加流言蜚語,他有自信讓阿莼嫁給自己。
“王爺府里已是佳人盈室,況且小女不才,實在不敢跟先王妃比肩,真是承蒙厚愛,殿下龍章鳳姿,小女實在承受不起啊!本瓦@樣,鳳鳩帶著管家上門被老謀深算的太傅大人客氣拒絕了。
鳳鳩明白,自己不占嫡不占長,太傅自然不肯輕易站隊。再者,出于愛女心切,太傅大人還明顯用謙虛的語言表達了一番“鳳鳩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算你長得還算人模狗樣,但是一個家里妻妾成群,克死自己王妃的還想來娶我的寶貝女兒,做夢!
明白是一回事,生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氣的不止是那個老狐貍,路過前院時,和那位江家大小姐路遇,作為傳聞中的二人之一,再不濟也會態(tài)度都總有些變化吧,可沒想到對方只是平靜行禮離去,更可氣的是他居然在對方冷淡的眼神中看見了嘲弄。
盡管回去他再三問管家,管家都否認說沒看見,肯定是自己多想,但鳳鳩就是覺得自己不可能看錯,心里反而升起倔強的情緒來。
回到王府,鳳鳩看了看自己的妾室,相比其他兄弟來說,已經算少的了,只是也知道江家的規(guī)矩是男子四十無子女方可納妾,如此一比,確實……不太好說。
但心里還是不免有氣惱,天家的求親,多少女子求之不得,偏你不識抬舉!江家的規(guī)矩可能那江大小姐遮蔽了雙眼,以為男子個個該是如此,但天家是什么地位,男子本該三妻四妾,他們之間的事情已經傳遍了京華,那江大小姐壞了名聲,遲早要來求他。
兩個月后,恭陽侯請旨賜婚江家小姐,江家答應,皇帝成人之美,欣然賜婚。
三王爺大鬧恭陽侯婚禮鬧得沸沸揚揚,皇帝罰他門禁三個月,聽完原委卻也念他癡情,特下旨三王爺禁期過后和江家大小姐江月莼成婚。
當初的鳳鳩不明白什么心情,只覺得聽到她成親的消息心里就酸得厲害,可能是對方言笑晏晏之間對自己回眸莞爾一笑結下了心結,亦或者是那匹大宛馬踢到的不是江家小姐的胳膊,而是自己的腦袋,才看見她當時錯愕的驚呼心疼的眼動了心,他也記得那次江家見面時對方洞若觀火的輕笑,似是看透了自己內心不能為外人道的羞恥。
鳳鳩從不相信一見鐘情,卻終有一日親歷了一眼誤終身,他想,接下來的任何路,都想和那個笑顏如花的女子一起走過。
【等閑煙雨送黃昏,誰是飛紅舊主人?】
“貴妃娘娘,您慢點兒,肚子里可懷著龍種呢!”大宮女憐葉小心翼翼地扶著梁貴妃向宣室的方向走去,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
“呦!這不是咱的皇后娘娘嗎,真真趕巧兒,皇后娘娘剛離開,就到了我每日奉旨到宣室和皇上談心的時間!绷阂敉χ蠖亲,沒有見禮的意思,嘴上熱情招呼著。
盯著眼前容貌似曾相識的梁音,阿莼便覺得世間萬物就是如此可笑的一件事。入宮十年,不曾有孕過,而梁音進宮只有三年便又懷上了第二胎。
腳步未停,阿莼細細思索,自己的身子是在王府的時候便落下了病根,是為了什么呢?仔細想來慢慢浮出一抹諷刺,是那年太子暗殺三王,三王妃舍身阻擋才有的吧,想當年也是京城一段佳話啊。
對于江月莼對自己的視而不見,梁音面上出現(xiàn)一絲惱怒,不過這離宣室不遠,不好鬧得不好看,心思一轉,掩嘴笑著對送皇后離開的內侍道:“可要好好送皇后娘娘離開,不然出了什么意外,一百個你的命也不夠,要知道,皇后娘娘可是皇上最看重的人呀!
著重了“最看重”三個字,果然看見皇后停了下來,梁音得意道:“要知道,皇上還潛龍在邸的時候可是曾經為了迎娶皇后娘娘把三王府的姬妾全部送了出去,雖說登基之后又有了許多新人,但那可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啊,怎么能忘記?雖然皇上現(xiàn)在為了照顧本宮肚子里的孩子,已經五個月未踏足后宮其他地方了,但我可是從來不敢跟皇后娘娘有一點相提并論呢!”說完自顧自笑,抬腳準備離開。
內侍在一旁聽得冷汗連連,連句“是”字也不會答了,雖然他已經知道了很多秘辛了,但他其實不想聽這個。
箋蘅在一邊聽得有點想落淚,阿莼雖然面色不改,心卻在抽疼,梁音的意思無非就是鳳鳩為了江家的勢利不得已娶了自己,得到了皇位自然棄之若履,她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負,刺本宮的心,那大家就一起痛吧,“那么梁貴妃看樣子是對自己的容貌多有自得啊,只是不知道先皇后怎么想?”
看似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梁音卻再也笑不出來,直到來到宣室門前,才徹底把蒼白的臉色緩過來,只是被指甲掐出血的掌心卻還提醒著她自己的一切來得多么可笑。
這其實是一件兩敗俱傷的事情,回到朝鳳宮,江月莼換上常服,百無聊賴看著芙蕖池對面還在大興土木的一座樓閣,那是鳳鳩說自己以后要煉丹升仙要用的地方,雖然還未建成,但規(guī)格之大,用料之精細,圖紙上窺得一角的華美已經慢慢浮現(xiàn)。
其實自己和梁音心里都知道,如果自己是當初鳳鳩登上皇位的階梯,那么梁音又何嘗不是鳳鳩需要奪走江家勢力的工具呢?
更何況,更何況……還有他的阿媛在啊,梁音現(xiàn)在肯定恨死自己了,她的那一張臉,好像就是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鳳鳩選中她的理由,選中梁家的理由。
炙熱的夏日即便入夜也得不到多少涼氣,江月莼思索著白天的事情,忽而感覺旁邊影子一閃,接著就見鳳鳩手里拿著一把侍女扇坐在自己身邊開始給自己扇風。
這樣的小事鳳鳩總能做得體貼周到,但自從發(fā)現(xiàn)他不止為他的發(fā)妻這樣做過,連梁音也這樣被對待過,甚至哪個宮里得寵一段的嬪妃也不是不可能享有這樣待遇時,阿莼生生從感動轉為了惡心,輕輕翻動了身子,裝作沒發(fā)現(xiàn),繼續(xù)沉默。
“傍晚你來找我,我以為阿莼是想念我了,現(xiàn)在怎的又開始不搭理我了?”鳳鳩搖了一會兒扇子,看他的皇后始終不愿意理睬自己,終于忍不住先開了話頭。
這下即便阿莼不想說話也不得不說了,更何況他還有江家的事情需要詢問,翻過身,讓旁邊的宮女調整了塌一邊的高度,半倚在榻上道:“我以為你只需要見貴妃就夠了。”
鳳鳩開始被弄得一愣,繼而開懷道:“皇后這是在吃醋嗎?我很喜歡啊。”
顧左右而言他一直是鳳鳩的強項,自入宮以來就是如此,鳳鳩會縱容著自己的脾氣,會說開心,至于其他的,他下一次照舊會如此,接著也只是縱容著自己的脾氣和想法罷了,阿莼知道自己說不過他,況且這樣的戲碼她實在膩了,單刀直入道:“你想怎么處罰表弟?”
聽阿莼談論起朝中的政事,鳳鳩也沒有一絲生氣,只好聲好氣解釋道:“他不僅延誤軍機,而且還縱容親信去販賣私鹽斂財,阿莼,他哪一條都是死罪的。”
江月莼不語,其實長久在宮門內,她也不知道自己得來的消息究竟是不是正確的,更不敢擔保表弟一定沒有干過這兩件事。
鳳鳩見她有些傷心,安撫道:“阿莼,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你是我的皇后,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我們注定生同衾死同穴,你只要負責每天好好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這江山,還有我,全部都是你的!
大概人都是很不容易死心的,而且禁不起甜言蜜語的誘惑,江月莼沒有問他先皇后呢?梁貴妃呢?還有他那么多嬪妃難道不是葬在一處地穴?生前哪個又沒有同衾?他甚至還沒有說會對江家如何,但即使這樣她還是點了點頭。
“皇后娘娘,喝藥了。”箋蘅準時把藥送過來,示意到了用藥時間。
鳳鳩雙手接過,很自然道:“你下去吧,我來就好!
“是!惫{蘅習以為常,每次皇后娘娘喝藥,只要皇上在,都是親手服侍娘娘用藥的。
“怪我最近沒來看你,連你病了都不知道,來,快點喝藥,喝完藥就好了!兵P鳩有些愧疚道。
最近快收網的時間,鳳鳩最近幾個月確實很忙,還要安撫梁音,然后在宣室處理政務到深夜,每天凌晨才有時間回朝鳳殿,不到天明就離開,兩人最近說話時間都變少了,用藥匙把碗里的藥攪拌幾下,覺得到了合適的溫度舀起一匙放在嘴邊,吹動幾下,自己要先嘗嘗。
哐當!是碗掉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音,鳳鳩看著眼前的一幕,有些不理解道:“阿莼,這是……怎么了?”對方看似無理取鬧打翻了他手中的碗他也沒有絲毫生氣,和朝堂上江湖中的評價實在相去甚遠。
江月莼反而似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盯著地上黑乎乎的一攤藥湯,面容清冷,眼淚卻一滴一滴落了下來,唬得鳳鳩立馬抱住她道:“不想喝就不要喝了,不喝了!本故呛搴⒆拥恼Z氣。
旁邊的箋蘅沉默清理地上的東西,手掌卻在微微發(fā)抖,鳳鳩眼光掃過去一瞥,又若無其事收了回來。
江月莼跌落在他懷里,褪去了平日的冷靜,終于被兩端逼得發(fā)瘋的頭腦得到片刻歇息,俄而責問道:“為什么?”
鳳鳩只是輕輕安撫她,嘴里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敝劣跒槭裁磳Σ黄穑瑑扇苏l也沒說。
終是為了安撫她,鳳鳩岔開話題,指著窗外芙蕖池對面的樓閣道:“阿莼知道那是什么?”
“什么?”江月莼輕輕挑眉:“難道不是你以后想成仙居住的地方嗎?”
“不是我。”鳳鳩不理會她話語里淡淡的嘲諷,解釋道:“是我們,牌匾我已經寫好了,就叫“鳳儀臺”,我之卿卿,鳳凰來儀!
江月莼覺得有些諷刺,最終還是問了出來:“你剛剛不是還說生同衾死同穴嗎?”
鳳鳩知道她不信鬼神,嘆息道:“那是最壞的打算了。”因為他,一刻也不想他的皇后分開,哪怕來生再見,短暫的陰陽相隔也不可以。
還未落成的鳳儀臺已經初具姿態(tài),占地足足有四五個朝鳳宮的大小,層層樓閣相互映襯,亭臺樓閣,池館水榭,廊橋五步一置,假山十步一設,金頂石壁,鳥獸異館,更遑論還有未開建的三清殿煉丹室,不外乎訴說著皇家的富有以及……勞民傷財。
阿莼停了眼淚,指著鳳儀臺最高處的近仙殿出神道:“鳳鳩,我想去那里看看。”
“好!北緛硭褪悄抢锍怂馕ㄒ坏闹魅,只不過這個驚喜被他提前告知了而已,現(xiàn)在阿莼愿意去看自己的驚喜了,鳳鳩自然是愿意的。
即使在夜晚,禁衛(wèi)軍也是職責所在守護著諾大的鳳儀臺,近仙殿很高,兩人走走停停,俯瞰著整個京城,依偎在一起觀萬家燈火,半個時辰之后才到目的地。
早就宮人內在近仙殿外的空地上侍備好了瓜果湯酒解乏,阿莼喝了一口,瞇起眼問道:“是外邦來的葡萄酒嗎?”
看她喜歡,鳳鳩立馬幫她滿上道:“今天下午才送來的,不過不是外邦送來的,你喜歡喝這個,我派人在許多地方種植釀酒,現(xiàn)在喝著這個和外邦的比如何?”
鳳鳩臉上寫滿了“快夸我”的字樣,阿莼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王府,那時候只有他們,他只有她,而她也只有他,不繼續(xù)想下去心情還是很舒暢的,略帶頰紅配合道:“好喝,謝謝卿卿!绷T了,不過最后一遭,放縱也無妨。
鳳鳩樂意聽她喊卿卿,立刻配合道:“不必客氣,卿卿!
又一杯酒下肚,阿莼捧著杯子站起來,走到近仙殿的邊緣,看著最下方微弱的火光,倚著墻垛道:“可是我是你的卿卿,你又是誰的卿卿呢?”
“我自然是你的卿卿!边@樣的對話似乎有些無聊,但鳳鳩樂在其中。
“嘿嘿……”阿莼笑得有些傻氣,鳳鳩知道她快要喝醉了,每次喝醉她都這樣笑,和平時一點也不一樣,起身準備去扶她。
阿莼有些不穩(wěn)伸出胳膊,食指指著鳳鳩道:“站住,不許動。”
鳳鳩也就真的不動了,看她還能站穩(wěn),等著她喝完下一杯,估計就不會那么倔了。
“可是,你還是她們的卿卿!”阿莼手臂前后揮舞了一個圈,大聲喊了一句,笑著笑著就淚如雨下。一旁伺候的宮人禁軍多一眼都不敢看,全部慢慢退到了階梯邊,保證看到這邊但聽不清皇上和皇后娘娘的談話。
鳳鳩知道心里猛然一痛,意識到他的皇后有些不對,但是看著哭著排斥自己的靠近的阿莼,任何言語動作都沒有了。
阿莼……在怪他,而且,很怪他……
鳳鳩不想接受但此刻也只能接受,其實,早就應該知道的不是嗎?只是,還是試圖徒勞解釋道:“阿莼,我只是你的卿卿,她們誰都不是。”
“你又在騙我!卑⑤豢拗χ恢皇址鲋鴫Χ,一只手推拒示意鳳鳩不要過來,“可是,可是我也想要個孩子啊……”聲音卻逐漸低沉下去。
孩子?他們曾經也有一個的,只是后來沒有了,在那場奪位之爭的時候,那也是鳳鳩心中永遠的痛,道:“我們的安兒一定會好好的,只要到時候我們成了仙,我們就接他,我們三個永遠在一起!边@也是他必須告訴自己一定要成仙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和阿莼的安兒,一定好在乖乖等著他們。
“不,你早就忘記了他!毕肫鹉莻離世的孩子,阿莼眼里帶著絲絲恨意,“他為你而死,可是不過三載,不過三載,梁音進宮第二年生了皇子,你就立刻舉國歡慶立為太子,你把我的安兒立在何處?他作為嫡子,沒有一句追封,甚至連個皇子都不算,你卻從來沒有想過他!”
“不是的,不是的!兵P鳩匆匆道,心愛的人用仇恨的眼光看著他,怎么可以,“道長說了……”
“道長總是對的不是嗎?”阿莼反諷道,看著有些失魂落魄的鳳鳩,心內同樣倍受煎熬。
可是,她已經不想再去理解他,她已經試圖理解他十幾年了,現(xiàn)在又要面對他和家人之間的抉擇,她不想,“你寵愛梁音因為是她與梁媛七分像的樣貌嗎?那么作為和先皇后有三分像的我呢?鳳鳩,你心里有我嗎?”
鳳鳩被她的質問地有些不可置信,他心里沒有她嗎?皇宮上下哪個敢說他心里沒有她?可是,他的皇后,有朝一日居然會這樣問他?
阿莼也逐漸平靜下來,淚珠子連線似下落,轉而用祈求的語氣道:“鳳鳩,下輩子再也不要認識我好不好?”轉身便是輕輕一躍,整個身體便從墻垛越了過去,奇怪的是落下時還想起自己這么好身手還是多虧父親從小對家中兒女文武兼修的教導。
鳳鳩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腦袋像是炸裂開了,黎明的黑色也遮不住眼里的血色,撲過去的瞬間禁衛(wèi)軍頭領李燭抓住了他的龍袍才沒讓他同樣掉下去。
宮人禁衛(wèi)軍內侍亂成一團,有飛奔而下鳳儀臺找皇后娘娘的,有急忙來看察皇上的情況的,鳳鳩卻覺得萬物皆失了聲,丟了色,心里只有一個痛徹心扉聲音:阿莼,跳下去了。
匆匆從下方趕上來的禁衛(wèi)軍碰到趕下去的,又是一陣兵荒馬亂,鳳鳩被人拉回來有掙扎過去:“皇后娘娘呢?朕的皇后呢?”
但一個人的力氣怎么可能有一群人大呢?鳳鳩認識到這個問題后根本顧不得問責這些人,從近仙殿就開始往下跑,跌跌撞撞,下了鳳儀臺的時候不光頭磕破了,手臂上腿上也都是血。
“阿莼呢!你們告訴我,阿莼呢!”
“皇后娘娘......薨了!崩顮T抬頭看了一眼鳳鳩,跪在地上不敢動,他知道他已經是死罪了,雖然在皇后娘娘跳下去第一瞬間他就往那邊跑去,但也只能阻止得了皇上而已,當時距離太遠了。
鳳鳩拖動著身體朝不遠處的那被白綾覆蓋著的人走去,他不能走不動,他的阿莼還在等著他,“李燭,你知道欺君是誅九族的大罪嗎?”
然而到了地方,鳳鳩卻是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掀開白綾抱起地上再也說不出話的阿莼,周圍的太醫(yī)跪了一圈,每個人都是大氣都不敢出。
“。
抱著他的皇后一會兒,鳳鳩昂首一聲嘶吼,脖子通紅,青筋浮現(xiàn)。白綾下的身體其實已經破損的很嚴重了,鳳鳩卻像是完全沒察覺,小心翼翼替她理了理發(fā),發(fā)上是他冊后大典送她的金步搖。
皇上不是良善之輩,朝野上下心里都有一桿稱,在潛邸時還有所保留,奪位之爭卻逐漸暴露出來,自從登位之后,便開始不息兵戈,土木大興。周圍人一想到此便是在夏也冷汗連連,卻連擦汗的動作都不敢有。
【也作悠揚陌上塵,那年春,我與春風錯一門!
以血為墨,以命做注,還有剛剛的誅心之言,鳳鳩卻無法說出一個字的指責,身體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歲,他要抱著他的皇后去他為她準備的鳳儀臺寢殿。
抬頭,便可看見數(shù)丈高的近仙殿一角,鳳鳩這才想到什么似的,對著內侍吩咐道:“道長緣何把近仙殿建得那么高?其心可誅。”
“是!眱仁痰吐晳,聲音有不能被忽略的輕抖,在場人今天沒有救回娘娘,只怕……只是沒想到皇上最后也沒提。
鳳鳩此時已經關注不到其他人,他愛她,從他大鬧恭陽侯大婚那一刻起他就不曾懷疑,可是他卻也是傷她最深的人,梁媛是救過母妃所以立為王妃,至于梁音,哪又有可比性?
還有他們的安兒,道長說早夭的孩子不能沾染太多人間雜事,那樣才有利于他魂魄的安穩(wěn),只要能讓安兒活回來,他就也是仙了,不用在意這些虛名的?墒撬幌菜f鬼神,旁人更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安兒半分,他想等他成功,便可給她一個驚喜,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可是,他沒有錯嗎?他有錯的,他利用梁音和梁家,同時也被他們利用,還有孩子,他為什么要讓梁音有孩子?對了,好像為了讓江家亂了陣腳。
可是,江家啊,江家祖制文武兼修,老狐貍弟子朝堂一抓一大把,西北和南方軍權在握,就連江南都有聯(lián)姻,說是沒野心,也就只有傻傻的阿莼信了吧?不,也許阿莼都明白,才左右為難,選擇了今天這個答案。
是他的錯,明明許諾了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為了籠絡江南的富庶子弟,為了軍權要權……
一步錯步步錯
鳳鳩的眼淚不停流,在為自己,在為阿莼,也在為他們的安兒,他知自己一個昏君的名頭少不了,同樣……也是阿莼不合格的卿卿,更不是個好的爹爹,他,其實什么都算不上。
二日,國母歸去,國喪。
三日后,皇上下旨,梁家德行有失,罷黜太子之位,廢梁貴妃為庶人。
半月后,江家三子領兵圍困京都,為天下百姓請愿,廢昏君,昌太平。
“阿莼安兒,這里是我們要升仙的地方,準備好了嗎?\" 鳳鳩撫著冰棺,站在近仙殿上把火把扔向鳳儀臺四處,旁邊還要一個小牌位,如果升仙不成,阿莼,下輩子我爭取讓你滿意再讓你好好認得我,定牢記告訴自己,不會再把心底的人丟了去。
不過幾息之后,鳳儀臺四處大火,慢慢將整個宮殿樓閣燒為灰燼。
莼陽元年,江氏一族登帝,封其長姐為忠孝長公主,謚號:端樂真人仙子長公主。另,馨公主封佳樂,賜屬地沔,即日歸去,無詔不得入京。
只是漢白玉依舊清冷,民間對新帝減稅的擁呼聲蓋過宮廷深深的嘆息:”阿姐,江家對不起你!
【落花時節(jié)不逢君,空捻空枝空倚門?罩奸g淡淡痕,那年春,記得兒家字阿莼!
阿莼是太傅府里出來的姑娘,從小雖然也被嬌慣,但是越禮之事是不從不為的,她自小比別人要懂事,世家女子所需遵循的儀態(tài)容姿,即便極為苛刻,她也總比其他人做的要好上幾分。
直到,遇見了鳳鳩。
她第一次遇他是在很小的時候,那年七歲,阿妹貪玩,拉著自己的手,在接春娘娘的廟會上四處跑,兩人最后稀里糊涂擺脫了家中的仆從,理所應當,兩個不大的女孩,長得卻玉雪可愛,被拐子盯上了。
沒有懸念,當時拐子抓住兩人,盡管妹妹和自己都流淚哭訴,然而兩個拐子直稱家里的孩子苦惱,當不得事,別人家的事,別人想管自然也是管不到的。
后來,后來就遇見了那個容貌昳麗的男孩,看起來也不過十歲左右,態(tài)度矜貴,給人無端一種盛氣凌人之感卻又不可招惹的心理,二話不說派仆人把拐子毆打就是,她道謝對方卻道單是那兩人長得丑,看不慣罷了,挨不著自己的事兒。
隨后隨從也找到她和妹妹,妹妹還小,記不勞事情,但她,卻記住了。
誰家小女未藏夢?而她,心里藏著一個誰都不知道的人,只是,知道他的身份的時候,他已經是三皇子,故去三王妃的夫,且二人生前感情甚篤。之后,她便把他當作一個某一日從天而降的英雄,只是注定高不可攀,今生沒有機緣罷。
后來他的消息她也不再打探,卻不想不過半年就是賞春宴的回眸,她佯裝鎮(zhèn)定,力圖在所有人面前不失禮,可她也看見了他眼底對于皇座的渴望。
之后,便有了種種,每每鳳鳩與她說起英雄救美阿莼都笑而不語,當是默認了他的話,卻也不錯,狂馬踏街未曾有,廟會相救是為真。
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卿卿有了先王妃已是阿莼最大的忍耐,百年后已經不能和他同棺,卻不想今日時仍要忍受他與其他妃子嬪妃的糾葛。
但是,阿莼也知道他對自己是真的好,如此便是不斷的煎熬和心焦。
可是,箋蘅手里的藥她還是不舍,江家是真的勢大,只是不曾想原來已經如此明目張膽了,或許,只有看在她的份上,江家和卿卿不論誰勝誰負,都可以留彼此最后的體面,她的歸去,就是最好的結局。
最后的最后,是那年廟會燈火下少年還不知事的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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