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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趙元西今年還沒等到年底,一反常態(tài)提早回到天寒地凍的鄉(xiāng)下老家。他格外畏寒,現(xiàn)在每天的活動就是趴在火炕上翻來復(fù)去烙自己。
這天后半夜,他聽到鄰居院子里養(yǎng)的狗吼個沒完,狗子就栓在兩家兩院中間一道齊腰高的小矮墻上,它一站起來就能扒住墻頭跳過來,算是蹭人家狗用。趙元西想了想,耐著極大的不情愿,趿拉著鞋披上棉大衣出去看個究竟。
一開門,還真是自己這院子的事。
只見一個大個子凍得滿臉通紅,杵在門外,一言不發(fā)的直勾勾得盯著自己,眼淚鼻涕一起流 ,看著蠢得感人,頭上兩大嘬白毛扎眼得很。
"!",趙元西臉?biāo)⒌匕琢耍@得不輕,手先一步動作,"砰!"地一聲甩上門。
他定了定神,還是氣急敗壞的開了門,誰叫這位大神他打不過攆不走還惹不起,更何況,他心軟。
"我說你是不是腦瓜瓤兒里有球,大半夜杵我家門口!有病吧!"
"沒病,就是有點(diǎn)冷",大個子吸溜著鼻涕哆嗦說。
"我是說你就就穿成這樣往雪窠子里鉆,說你有病算輕的,瞅你凍得內(nèi)熊樣!。"
"我不是熊……咱能進(jìn)去說嗎?"
"我管你是啥!凍死你得了!"不過趙元西到底狠不下心,又不能真給他扔外面,"今晚上你就去東屋呆著,等明天白天出太陽了你就哪來回哪去。"
趙元西扭身又鉆回被窩。
這一折騰,他就睡不著了,回想到幾個月以前的事。
他是個幫人"看事兒"的先生,城里有個問事一條街,開著一堆測字卜卦的門市,他在那有一個小鋪面。
那條街尾今年新開了個小店,便宜,料新鮮,量足,味道也不錯。趙元西圖省錢,懶得訂外賣,總溜達(dá)著往那走。
沒過多久,他和這家店的小老板就混熟了,倆人經(jīng)常湊一起天南地北的胡侃,小老板給他講自己從前獵過的獸,小時候碰見的貴人;他給小老板講他跟師父學(xué)的手段,還有他小時候養(yǎng)過的狗。一來二去,倆人就稱兄道弟起來。
是兄弟就難免有勾肩搭背,你捶我一拳,我踢你一腳的時候。
小老板就是那個喜歡勾人肩,搭人背的。他說趙元西就跟個冰鎮(zhèn)西瓜似的,還不怎么出汗,簡直就是夏天來給他救苦救難的。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份,人要是在外面摔倒了都能粘地上。
趙元西體寒,但是并不是不會苦夏。小老板見他好一陣子沒來,有天晚上就拎著一提冰鎮(zhèn)啤酒和幾個下酒菜來找他扯閑篇。
常言道:"酒壯慫人膽",人要是酒喝多了能干出啥事誰也說不準(zhǔn)的。
倆人對瓶吹到半夜,眼看著這小老板有點(diǎn)晃,他大發(fā)善心的留小老板在自己這過夜。
只是這人一倒霉,喝涼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腳后跟,說的就是趙元西,留宿個朋友都能生出幺蛾子。如果有早知后來的事,他肯定一早把這白毛撅出門外,就算睡大街關(guān)他什么事。
后半夜時,他正睡得迷糊著,突然就覺著有雙手在自己身上亂扒拉,褲子的帶子被弄成了死扣,卡在腰上不上不下的。
他心里大驚之余,趁著月光,看見了自己身上那個人頭上有明晃晃的白毛。
"你快給我下去!"
他使勁推了推,居然沒推動。
"我把你當(dāng)兄弟,你居然……居然?"
他心中又羞又怒,抬腿就往一處踹上去,卻見這人"嗖"得一下滾到一邊,靈活得狠,讓他連根腿毛都沒掃到。
這是真醉還是缺德帶冒煙趁酒勁耍酒瘋,他一時間也分辨不出來了。
趁小老板離開自己,趙元西翻身把燈打開,細(xì)一打量,見他的狀態(tài)不太對勁,眼里一點(diǎn)白眼仁都沒有,漆黑一片,表情帶著莫名的狂熱 ,卻沒有酒醉后的癡態(tài)。他心里暗道不妙,快速拉開二人距離。
他看小老板像是被什么迷了神智。這條街上騙子不少,他卻難得是個小有本事的。
緊接著,他心里快速默念了一段訣,輕扣著兜里的一面小皮鼓,不知是今天是緊張還是怎么的,請神竟然沒一次成。
他集中精神,又念了第二次,不多時,腕間的空心銅鈴"叮鈴"一下,只覺得身體一陣發(fā)冷,胃里有些脹,看到對方身后逐漸成型一個影子,看不真切,隱約有些像熊,卻沒有陰冷邪穢之氣。
難不成是個供奉得不對,被自己護(hù)身報馬蒙了心智的同道?可沒聽說過誰家還供奉狗熊這玩意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各類生物之所以能發(fā)展出龐大的規(guī)模,與"趨利避害"的本能智慧有密切關(guān)系,可惜,趙元西此時此刻智商請假,或者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說,這叫說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傊麤Q定迎楠而上。
他先禮后兵,可付諸武力才知道自己嫩得可愛,對方以力破巧,沒幾個回合便被人攥在手里。
只聽腦袋里突然一聲咆哮"什么雞毛蒜皮都要找你太爺我!你羞不羞啊,懶得管你!",沒等他琢磨出那句話說的什么意思,捆竅的不適感便瞬間散去,他一屁股癱在地上。
夜風(fēng)忽來,他腦子被吹清醒了幾分,快速分析了眼下的情況:
小老板:渾身王霸之氣附體,還有一只橫在自己脖子上的五指山,山上還抻出了十幾厘米長的黑色直反光的指甲;
自己:纖瘦羸弱,此時還剛解竅渾身乏力,幾乎動彈不得,村里的大鵝此刻怕都能把他掐死。
他權(quán)衡了一番,最后認(rèn)命的貢獻(xiàn)出了自己的一只手,來保住自己別的什么地方。
從惡寒,到酸麻,最后無知無覺。
趙元西的腦子里天馬行空,好像先看到了他被領(lǐng)著第一次拜堂口的時候;又看到了他故去的師父;還有夏天老家山坳里的花田。
一夜無眠,直到天明。
似乎男人完事時候總會特別清醒,小老板也沒能免俗。
"嚯,正常了是吧,我看你小子是早算計好的吧",趙元西看見小老板眼神清明了 ,氣不打一處來,用那只廢了的手上照著面門就是一勾拳,不過這一記拳響倒是響,連個烏眼青都沒留下。
他很郁悶,更多的是一種技不如人的挫敗感。
小老板恢復(fù)清醒后認(rèn)真的道了歉,再三表明自己絕對不是有意安排這種九流套路。不過他也沒藏著沒掖著,自己也確實(shí)對他有點(diǎn)想法。
"要不,你就跟我在一起吧",小老板說。
"滾蛋!",他也不含糊。
趙元西不是扭捏的性子,情誼不成買賣在,誰沒事也不能跟嘴過不去。只是后來秋天時候小老板又發(fā)作了一回,他才覺出不對勁來。所以今年索性提早關(guān)了店門,回老家貓冬去了,
趙元西被北風(fēng)的呼聲牽住了腦中脫韁的野狗。外面飄起了雪,天色還是黑的不見亮。隨手按掉了叫早吃飯的鬧鈴,已經(jīng)是早上六點(diǎn)。
他想起來小老板來的時候穿的是件單衣,頭上那兩撮白毛看起來變成兩綹灰毛,有點(diǎn)狼狽,就從柜子里拿了條被子和毛衣打算送過去。
一開門,就看到個眼眶處和后腰附近各有兩大片白色皮毛的東西盤在炕上,有點(diǎn)眼熟,但是想不起來是個什么。鄉(xiāng)下人家,一般一個炕都是從墻的一頭砌到墻的另一頭,能無壓力的睡四五個成年人,這位自己就占了小半地盤。
趙元西表面卻不動聲色,心中卻是大驚。原來以為是技不如人,現(xiàn)在看來倒是輸在了起跑線上。
聽到有響動,炕上那個大家伙皮毛漸漸淡去,不多時便恢復(fù)了人身。
"你趕緊給我把衣服穿上!"趙元西吼著,棱角分明的肌肉線條讓他嫉妒 ,嫉妒使人丑陋。
"這不是冷嗎……再說那樣子我不能說話。"
"……"他揉了揉臉,問"你咋找來的"
"你身上有我的味,我就跟著找過來了。"
這……聽著也太尬了。
"找我干嘛?"
"當(dāng)然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他自動忽略這句話,"那你就穿件單衣來咋就沒凍死你?"
"我也沒想到?jīng)]了毛那么冷。"
還是個缺心眼!應(yīng)該是化形時間不長。不過相處這么久自己都沒察覺,他暗罵自己更缺心眼。
小老板說他冷,其實(shí)比起他,趙元西比他還怕冷。
自從他身上有了那位仙家的一縷仙識后,作息受影響,冬季嚴(yán)重嗜睡,一睡幾天,不怎么吃飯也不會餓。只是身體還是人的,要真一個冬天不吃就真的翹辮子了。
在這時候,鄉(xiāng)下新鮮蔬菜不多,多是秋季時候拾掇干凈然后凍起來或者存在地窖里的。他大多數(shù)時候又不在家,所以每次回來都會扛幾箱泡面和火腿對付過日子。
他懶得再數(shù)落誰缺心眼,轉(zhuǎn)身去燒水,啥大事也不能耽誤吃飯。
給小老板也端了一盒,他說:"吃完了我得睡覺,睡挺長時間,你等雪停了就走吧。"
小老板搖了搖頭說:"你睡你的,我不吵你。誒,你也不能總吃這個。"
"嘁,管的到寬,隨你的便,別動我東西。"
趙元西趿拉回自己屋,想著,泡面那么好怎么就不能吃了,自己一個人這么多年就這么著不也好好的過來了,養(yǎng)成習(xí)慣以后日子怎么過都是過。
只是,若非迫不得已,他才不想回到這,太冷了,從心里到瓤子都冷。
等他再次被鬧鐘叫醒,覺得什么都一樣,連外面的天氣都沒變過,又好像有點(diǎn)不同。
從炕上爬起來下地穿上鞋才發(fā)覺,他這次沒有下意識的披上棉衣,房間里太暖和了。
那個小老板果然沒走。
他走到廚房準(zhǔn)備洗漱刷牙,正好看見一旁圍著鍋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小老板。
"這幾天雪一直沒停",小老板呲著一口大白牙對他著說。
趙元西也沒必要去分辨這話是真是假,說道:
"你要呆這也不是不行,你得保證你不犯病。"
"那指定不能,上回是夏天,正對季節(jié),化形第一年有點(diǎn)管不住自己,冬天沒問題。"小老板拍著胸脯保證。
"……"什么季節(jié),不言而喻。
吃人家的嘴短,何況多一個煮飯公,不吃白不吃。
趙元西懶得問他哪來的菜,他知道好吃就可以了。大廚就是大廚,沒想到連他們鄉(xiāng)下這種都能給孩子洗澡的大鐵鍋都能用。
趙元西冬季住的房間跟廚房相鄰,鄉(xiāng)下房子都是這樣蓋的,炕下的炕洞和廚房的灶洞相連。這樣除非特別冷的天氣,炕要單獨(dú)添柴燒熱以外,日常做飯的灶火就可以讓臨近房間的炕暖也起來一些。
多了煙火氣的房子在他看來,就像小時候剛被撿回去時,面前擺著的那碗熱湯面一樣可愛。
小老板的手藝可不僅僅是一碗熱湯面,餐桌上越來越花哨,越來越精細(xì),被小老板這么"養(yǎng)"著,難得今年冬天他都沒掉肉。
而且他自己都沒覺出來,自從小老板來了后他精神都好了不少,趁著天氣晴的時候他還能在屋子和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
他發(fā)現(xiàn)原先師父盤的爐子被點(diǎn)起來了,院中的雪被人掃了,門口入戶上方的冰溜子也被人敲了下去,廚房里密密麻麻擺上了調(diào)料罐和餐具。
雖然他說不讓小老板動他東西,可現(xiàn)在看來,這樣好像也不錯。
這真是白撿個田螺熊。
可日子久了,饒是趙元西的臉皮再厚也有極限,小老板自己出了倆人份的花銷不說,還任勞任怨地白做那么久的苦力,怎么想怎么令人匪夷所思。孤男寡獸的同處一室,他這心里還是有點(diǎn)打鼓。
他不善言辭,也不太聰明,醞釀了好一番才說:"我是覺得你離開店里太久了,我之前是挺生氣的,但是托你的福我也受你不少照顧,謝了。"
"你覺著今天的這道汆丸子湯怎么樣?"
"?不錯啊……我說你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哦……你再嘗嘗這道小排,之前都沒做過的。"
"嗯,也好吃……這段時間的花銷還有你回去的路費(fèi)放心我一分都不少你的……誒?你是放糖了?"
"不是糖,是椴樹蜜……你再嘗嘗這玩意兒",小老板幫他填了一碟不知是什么的小菜。
"……這又是什么?"
"沒吃過吧,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叫,沒見到有賣的,是一種草的地下莖。"
"那你從哪兒弄的?"
"挖的唄……就是土都凍上了,我指甲都要磨鈍了……誒,你再嘗嘗這個…"
冰天雪地里用爪子刨?那得多疼啊。他自動不去想自己吃的可能是"熊糧"這回事,那指甲一反光還挺帥的,真就為了一頓飯磨禿了也太可惜,不光可惜,他還有點(diǎn)心疼。
"我說,咱就吃點(diǎn)普普通通的就行……"
"還有這個呢……"
等趙元西再躺回炕上的時候,手上揉著肚皮化食,心里回想著今天這正事到底說沒說到點(diǎn)上。
小老板倒是自有一番理解。他心里暗道,果然想要籠絡(luò)他的心,就先籠絡(luò)他的胃 ,這個話誠不欺他。
直接結(jié)果就是,小老板開發(fā)的菜品更多了,就是平淡無奇的食材都能讓他做出花來,豐富得有些超出天寒地凍帶給趙元西的認(rèn)知。
不過,籠不籠得住心這回事暫且不說,眼前的問題是再豐富的菜品都不足以對抗趙元西身體上的自然規(guī)律。
現(xiàn)在白天的時間少的可憐,而夜晚最冷的時候,溫度可以低至零下三十多度,為了維持室內(nèi)溫度,小老板不得不用上更多的煤炭秸稈。
這時候?qū)w元西來說最是難捱,由于體溫變低,睡覺時間變長,以前自己一個人時候,沒人照看爐子灶火,他也不敢隨便點(diǎn)著就睡,吃飯都得靠硬吞。以前聽說還有同道因?yàn)樘幹貌煌桩?dāng)最后長眠不醒的事兒,由不得他不慎重。
不過今年,注定是不一樣的一年:
有天他半夢半醒之間摸到身邊擠著一個毛茸茸的大團(tuán),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把臉埋在了毛團(tuán)里,蹭了蹭,然后伸出一條腿就搭上了。
蓬松,溫暖,簡直想讓人溺死在里面。
誒,等等。
這屋里除了他就是那位,一個激靈精神了才想到,這四舍五入不就相當(dāng)于被小老板摟在懷里了,他還這么一副睡相,這可丟人丟大發(fā)了。
大毛團(tuán)剛好此時抬起頭瞄了他一眼,慢吞吞叼起衣服去了別的房間。
吃飯的時候他只管悶頭往嘴里扒,難得一句沒提攆小老板回去的事。
還是小老板先打破了沉默說:
"前幾天你睡了很久,我叫不醒你,你體溫低得嚇人,才想出這個法子,這陣子看來挺管用。"
"謝了,沒事,天冷了睡的就久"合著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也虧得倆人也算知道點(diǎn)對方底細(xì),這要是旁人,看他不醒就給他挪窩送醫(yī)院里去,還指不定出什么亂子。
"家里爐子用的炭還有燒灶用的秸稈都不多,我現(xiàn)在沒法出去搞,這樣還能省著點(diǎn)用。"
小老板說的是"家里",而不是"你的",趙元西腦子此時也是冰鎮(zhèn)狀態(tài),沒注意到。
他小時候,取暖不是靠抖,就是靠狗,師父帶著他,日子清苦,吃多少飯,燒多少柴,蓋幾層被都是有數(shù)的。冷一點(diǎn)忍忍也就過去了。
再后來狗丟了,師父沒了,他也長大了。畢業(yè)后他定居到城里,只有每年冬天還得回老屋,讓身上那位太爺回到本體休眠。他想著與其清醒著挨凍,不如干脆多睡覺,一睡三不知。
"就你用這些還是以前我?guī)煾冈诹粝碌媚。我說,你要是還不回去,過陣子天氣更得冷,到時候不僅飯做不成,泡面都不夠咱倆吃的。"
"……"
"再說我可是都白吃了你幾個月的手藝了,我這冰鍋冷灶的,你還沒做夠?"
"你為什么會覺得我會想走呢?"
趙元西剛想說那不是人之常情嗎,后來一想他是熊,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我看網(wǎng)上說公熊內(nèi)什么完了以后就會離開啊"
"我記得咱倆可還沒‘內(nèi)什么’,就那次你還是用手敷衍的我。"
他不由得有點(diǎn)尷尬,問:"所以說你是想要‘內(nèi)什么?’才會留下來?"
"如果你真的這樣想的話,那趁著你醒著咱現(xiàn)在就‘內(nèi)什么’,完事我就離開,怎么樣?"
冷著臉說著流氓話的小老板看著有點(diǎn)嚇人,"我說的在一起,是每頓飯一起吃,每個晚上擠一個被窩的那種在一起,不是‘內(nèi)什么’的在一起,這回我說明白了沒?"
這么糙得土味告白,就這么坦坦蕩蕩說出來,讓趙元西不由得老臉一紅。越想越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些過份?粗±习迥潜砬榫谷蛔屓诉泼鲆稽c(diǎn)委屈,就想跟他說句道歉,可就是不好意思開口,幾次欲言又止。
小老板雖然沒在嘴上坑他,飯該吃照吃,不過話變得少了很多,炕上的大毛團(tuán)也變成了三個小太陽,也不知道小老板從哪弄回來的,齊刷刷碼在炕上一排,烤得趙元西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努力的電冰箱,外熱內(nèi)冷。
日子就這么趕到了這里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卻也是最熱鬧的時候,趙元西把家里的"老祖宗"請了出來。
所謂"老祖宗"其實(shí)就是能占滿一面墻巨幅族譜,每一行代表一代人,家里人亡故之后,把名字寫上去,男性在左,其妻子在同一行右側(cè)相對的位置,沒有女性。
按道理講應(yīng)當(dāng)二十八或三十的白天掛好族譜,擺上供案香爐,傍晚由家里男子帶酒水米湯到祖墳地放鞭"請祖宗",回家時候在門口在放鞭"迎祖宗"。供奉期間燈不能熄,香不能斷,每餐期間還需取幾樣好菜給"老祖宗"擺上,再點(diǎn)燃一碟好酒,以示同后人共同過年,蔭庇子孫,一直到初三或者初五,撤掉案桌族譜,傍晚在門口放鞭"送神"。
趙元西一切從簡,而且他的這幅也有點(diǎn)點(diǎn)不同,只占半面墻,人丁不興,每行左側(cè)只有一個人,姓氏各不相同。行數(shù)很多,但是鮮少有人成婚。另外半面墻掛著另一幅,只有單列,并且列下每行無一例外,皆姓"常"。
難得今年屋子里不是自己一個人,趙元西擺完供案還沒睡,主動伸手幫忙做飯。一開始他只是想尋個機(jī)會道個歉,沒想到區(qū)區(qū)一個包餃子就占了他大半心力。
和面他現(xiàn)在力氣不夠,攪餡他也調(diào)不好味道,也就只能包。不過打眼一掃就知道,哪個丑得感人哪個就是他包的。
蓋簾上起了好幾個圈以后,他就在廚房里杵著,看小老板熟練地撅了秸稈塞進(jìn)灶洞,點(diǎn)起火,等聽到水滾起的時候把餃子一股腦倒進(jìn)去。小老板站在灶臺邊上,用手里的笊籬攪動著鍋里,騰起得大片水霧。
小老板個子生得極高,寬肩窄腰,臂膀厚實(shí),麥色皮膚,眉目深邃而高挺,怎么看都挑不出個不好來。趙元西看著他想,這小老板生得俊,做得一手好飯,還一股子執(zhí)著勁兒,他要是個大閨女沒準(zhǔn)就從了。
他甚至還自私地想過,有些事就讓他順其自然吧,就好像有些事不說,就不會開始;沒有開始,就無所謂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
他還在腦子里煮粥,小老板沖著他說,餃子起鍋了。
"凈瞎琢磨寫有的沒的",回過神以后他嫌棄地啐了自己一口。
第一口餃子咬開了口,他才深刻體會到,這個白白胖胖的小玩意兒就是要和人一起包,一起煮,一起吃才有味道。
剛吃到一半,小老板好像想起什么事,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正在他詫異時,只聽院子里先傳來"嗵"的一聲悶響,一兩秒后"咣"的巨大一聲,緊跟著是小老板"嗷"的一嗓子。他趕緊也來裹上大衣沖到院子里。
原來小老板不知什么時候準(zhǔn)備了一堆爆竹煙花,可頭一遭買這個,他分不清什么樣的是聽響的,什么樣的是看色兒的,什么樣的是能沖天躥兩半的,就亂買一氣。剛剛碰巧拿了一支細(xì)的二踢腳,沒擺穩(wěn)就點(diǎn)燃了,第一響的時候二踢腳倒了在院子里,橫沖了一段后在院子里炸開了花,把他嚇一跳。
"你是真虎啊你,你沒放過還不叫我 ,崩到了怎么辦。"
見小老板沒事,他忍不住又覺得好笑,回屋拿了煙在門口點(diǎn)上。這邊風(fēng)大,香不好用,煙不僅能用來放鞭炮還能抽兩口。
指間明滅,他點(diǎn)了幾根閃光彈,又拿一小把手搖花點(diǎn)燃分了一半塞到了小老板手里 ,難得倆個大男人一句話沒有 ,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各懷心事。
當(dāng)然,他堅持不了多久,就被凍個透,小老板也不玩了,把他扯回了屋,不顧他抗拒給他搓手,等緩過來了,倆人才又提起筷子。
小老板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認(rèn)真地對他說:"以后我年年給你包餃子,跟你放煙花,好不好。"
趙元西扭頭盯著春晚小品看得哈哈個沒完,假裝沒聽見。
燈光微暖,他不停往嘴里塞點(diǎn)心拼盤溜縫,吃得臉上泛紅,心里微漲,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說:
"我說,后面幾天你睡的東屋都不能熄燈,你要是不習(xí)慣就來我這屋吧,但是你別用人形。"
小老板既沒應(yīng)下,也沒拒絕。
趙元西回屋后自動滾到了炕梢,后半夜時候,隱約覺著有人走進(jìn)了屋,爬了上來,然后自己被連褥子帶被子一同被拉到了炕頭,一陣窸窸窣窣后,背上貼過來一大片毛茸茸。
小老板還是從善如流的過來了。
接著覺得有一條尾巴探進(jìn)被子,溫柔地蓋住了自己的腰,就像多加了一條毯子,舒服得讓人難以拒絕。這讓他恍然有種錯覺,仿佛日子從很久前就開始這樣過了,或者說,就應(yīng)該這樣過。
雖然他想不出來熊為什么會有這么長的尾巴。
管他呢,愛啥啥吧。
黑夜,可以讓人卸下防備,也能賦予羞澀的人以勇氣。等四周安靜下來,趙元西突然開口:
"對不起"
"……"
"我說的是那天早上,我并沒有那樣想你的意思。"
"……"
"你不用答,我就是跟你說個事?匆娢彝鶘|屋墻上掛的東西沒,左邊是我?guī)煾笌熥嫠麄,右半撇是常家的,他們都是蛇。我是捆竅的,好比左邊;你是化形的,就好比右邊。左邊跟右邊雖然能掛在一面墻上,卻放不到一張紙上?赡軐δ銇碚f,要不了多久,你還是囫圇個的,我就成了一抔渣滓………所以你,懂我意思吧。"
"……"
他從前聽別人講這些咫尺天涯的問題只覺得酸得胃疼,現(xiàn)在輪到自己心里卻是一陣悶鈍,居然有種喘不上來氣的感覺。
他不是鐵石心腸,只是患得患失,他的心里能裝著小老板,卻始終過不去自己。
半晌后,小老板收回了自己的尾巴。
"還有內(nèi)個……謝了,我睡了"
謝的是這頓年夜飯,謝的是這個充滿煙火氣的冬天,謝的是你這樣好的人能喜歡我。
趙元西落定了心事,打定了主意,等這個年過去了,便各自珍重吧。
十五的那天,天氣晴好,倆人搓了元宵,像平常那樣吃了早飯,再收拾了碗筷后,小老板沒有告別,就好像平時去掃院子那樣自然地推門出去,只是再沒回來過。
小老板走了。
他開始生火做飯,好像只要這屋里還滾著灶火,心里就不會那么空落似的。
就當(dāng)是冬日多眠,做了場夢。
轉(zhuǎn)眼是暮春三月,地里開化,萬物蠢動,到了快要動身離開的時候。
離農(nóng)忙還有時日,趁著之前還有些閑暇,村里有戶人家要給自家孩子辦婚宴。鄉(xiāng)下的習(xí)慣,宴是流水宴,在大院里擺上那么十幾桌,隨來隨吃,隨吃隨走,甭管親疏遠(yuǎn)近,只要同在一鄉(xiāng),每戶便應(yīng)當(dāng)出一人,捧個場。
他家就他一個,自然要去的。只不過這戶人家不知道為什么把宴席定在了傍晚,他打算飯就不吃了,禮送到了就行。
剛了到院門口,只見兩個穿著古樸又莫名喜慶的小孩子,其中一個對他說:
"你是趙元西。"不是問句,而是肯定的語氣。
他心中覺得怪異,轉(zhuǎn)身想走,卻被兩個小孩擒住,硬往嘴里塞了什么東西,然后一左一右架了進(jìn)去。
他拼命掙脫,大聲質(zhì)問,兩小孩充耳不聞,力氣又大的出奇。他急得跳腳之間,好像看見其中一個小孩身后冒出了一根黃底黑紋的尾巴,又立刻縮了回去。
院子里人聲鼎沸,什么扮相的都有,就好像沒看見他們仨似的,只顧自己熱鬧。
他被架到了里間,屋里有不少人,見趙元西進(jìn)來,其間一位拿著長煙袋的美艷婦人笑道:
"喲,新人這下到齊了,來給太爺太奶敬過了酒,做了見證,就算是一家人了。"
什么?什么玩意就新人?
眾人紛紛落座,只留一人還垂手在一旁恭敬而立,不是別人,正是小老板。
這樣他就算再笨也能猜到,這新人說的就是自己和小老板。
他一個勁用胳膊肘懟人家,沖他擠眼睛。
小老板遞給他一個安慰的眼神,對他說:
"別怕,我在。"
他定了定心緒,道:"晚輩趙元西見過諸位仙家前輩,只是這成婚的事,是不是有些什么誤會?"
最怕空氣突然的安靜。
"這說得是什么昏話,誰沒事拿這種大事開玩笑的",一個聲音道。
"可是晚輩確實(shí)不知此事。"
"聘都下了,人也來了,席都開了,然后說是誤會,我看這是拿咱們老骨頭尋開心呢",另一個聲音道,明顯透著不悅。
只聽"啪"得一聲,一個黑臉大漢猛得一拍炕桌嚷著:"哼,我借他的膽子?",接著指著一位青衣男子說"你們家的事,你來說。"
趙元西見這陣勢,心里拿不定主意,摩挲著兜里的皮鼓,想著要不要問問常太爺。
"行了行了,別搓那玩意兒了,我擱這呢。"
這聲音極其耳熟,他抬頭一瞧,正是那位梳著發(fā)髻的青年男子,此刻正在瞪著他。又聽見他說:
"幾位老哥哥莫惱 ,我去說說他。"
接著他被這男子拽到外間。
"!L"看著這青年男子清俊的面容,爺這個字怎么趙元西都說不出口。
"別常了,叫不出口就別叫,我也覺著我沒那么老,倒是你自己惹出來親,自己跪著也得結(jié)了。你要是不應(yīng)下來別說把各位仙家得罪個透,今天這局面不能善了,那個崽子也得讓你禍害了……"
"等等,常仙師說我禍害誰?"他聽得云里霧里的。
這青衣男子眼睛一立,:"還不是你養(yǎng)的那個狼獾崽子,難道他現(xiàn)在還沒同你講?"
他更懵了,搖了搖頭。
"我上回看見你倆在你店里二樓……我以為他早就說了……我問你,你可還記得你小時候養(yǎng)的一頭幼獸?你幼年莽撞以血飼之,無非兩個結(jié)果,要么是以血為媒,百仙為證,記入仙冊,從此一榮俱榮,共享壽數(shù);否則就算作它以血采補(bǔ),這種邪路天地不容,自能化形起便會修為漸散,最后回歸成蒙昧野獸。狼獾一脈本就剩百余只,連開了靈智帶能化形的可就只剩他一個了,這原本也不怪你,但是……"
小時候飼養(yǎng)的幼獸……小老板就是他小時候的那條取暖用的狗?
那是當(dāng)年師父進(jìn)山掃常仙洞的路上撿到的一只受傷的小土狗,師父說要是挺過來就留著看家,挺不過來就下酒。
他看著可憐,就拿到自己屋里照料,可是那小東西實(shí)在太弱,吃一碗米湯能吐出大半,尤其半夜餓醒時嗚咽看著著實(shí)可憐,他干脆劃破手指喂它,等他十個手指頭都不能看的時候,這小東西才漸漸好起來了。
只是它挑嘴得很,吃東西挑三揀四,他師父要丟出去,他就偷找回來,把自己的口糧分給它,還在炕上蓄了個窩。
他正在努力地回憶往事,突然臉"騰"地一下紅了個透。
"我可告訴你,雖然撿你的是我?guī)煾,養(yǎng)你的可是我,以后你得報答我,得跟我一直在一起。"
這話一開始竟然是他說的。
他沒想過童言無忌也可以變成金口玉言。
正當(dāng)他愣神之際,那常仙師又開口了:
"唉,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咱們感情自然深厚,你要是真不愿意也別勉強(qiáng),畢竟這捆仙成婚可不比你們領(lǐng)個紅本,不能反悔的。那小崽子不能化形也沒什么,反正這山里也就碰上個熊啊虎啊的值得他斗上一斗,咬幾個口子養(yǎng)個十天半月就好了,別的都不是他對手……"
他沒有過多遲疑,說:
"愿意的"
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樣,后面沒有太多繁復(fù)禮節(jié),只是先燒掉寫著二人名字的名帖,然后以一根金色藤刺將二人中指刺破,將血滴入對方酒中。
"飲下這酒,便再不能反悔,我不怕重新為獸,我只怕你以后怨我",小老板對他說。
他望著小老板虔誠的眼睛,那眼里的自己同樣的堅定。雖然和他想象中的白首之約不同,可不懼白云蒼狗,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yùn)。
他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幾息之后,身上最后的那點(diǎn)陰冷也散去,只聽兜里有一聲輕微的"吡啵"聲,伸手一摸,原來是那面請神鼓裂了。
待二人酒盞空空,一陣眩暈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站在了院外,日頭正高懸頭頂,曬在身上暖的很。
"誒,你倆是來吃席的嗎?來得早了點(diǎn),還得等兩個小時吶,先進(jìn)屋坐坐吧?"一個嬌俏的女聲在身邊響起,紅衣紅裙,正是新人。
他看向身后,站在那的不是小老板又是誰?
他遞上一枚紅紙包后就向那女孩告辭了,然后回頭對小老板問:
"這種大事你怎么都不提前跟我說?"
"我也是才知道的。"
"我看那帖子你寫的是‘四白’?"
"那不是你給取的名字么。"
小老板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舔了一下指間上的傷口,說:
"我之前沒告訴你我的事是怕你不信,我怕你嫌棄我。但是我保證我沒同你講過假話,你要是還有想知道的,想問的,等我們回家,我都講給你聽,好不好?"
他想想也確實(shí)是這個理,說道:
"那好"
"我想以后就都住你那了,好不好?"
"好"
"回城里也要住你那"
"好"
小老板沖他咧了一個快扯到耳根的笑:
"我今晚還想去你屋,好不好?"
"好"
"我要用人形……"
"……好,哎呀你可別墨跡了,什么都好,趕緊給我回去做飯,花了錢席都吃不上。"
"好啊,想吃什么……"
相憐倍相親,一世一雙人,他想著,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微型劇場)
"我怎么覺著我們配合你演這么一出就換一頓酒有點(diǎn)虧呢,老常你這么誆倆孩子真的好嗎?"
"老胡你這話就不對了,夸張了點(diǎn)而已哪就是誆了?再說了那些個老東西一個兩個的都把孩子托付給我,現(xiàn)在互相有個照應(yīng)不是正好,我可得歇歇了。"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你做的都是天大的好事。"
"我也這么覺著,我覺得我最近的修為都莫名的漲了。"
是嗎?那自己以后也撮合一對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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