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嚶嚶嚶
索利正在后廚洗碗,硬幣大小的水的截面,從龍頭里一刻不停地流到槽里,大約三分之二高的時候,他關(guān)掉了水龍頭。他慢吞吞地洗著,右側(cè)還有一疊半的高高的盤子。他洗得很干凈,不是敷衍了事,每個盤子都洗得發(fā)白。洗著洗著,他的心便不由得漂浮起來。他一抬頭,就可以看見碧波蕩漾的大海,只是這窗子很小,大約兩個頭寬度,一只手臂長度。船行得很穩(wěn),不時吹來一股很溫暖的海風(fēng),他不由得瞇起眼來。
兩個拿著兩塊紅抹布的女工耐不住沉寂的氣氛,就邊擦邊開始談天。一個女工扯了一個話頭:“你聽說了么?今晚要路過的地方,有人魚!绷硪粋捂嘴驚奇道:“真的么?是會唱歌誘惑人的么?”“是啊!聽說很多人鬼迷心竅,用心臟去換人魚的一個吻呢!”女工笑起來:“還不是不夠堅(jiān)定么!要是意志堅(jiān)強(qiáng)一點(diǎn),哪里會被人魚勾引去!”
索利此時聽她們說話,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腦海里不由得浮起一句話,是奶奶在他還不太懂事的時候說給他聽的:“善良的人若是死在海里,就會變成人魚!痹龠^了一會兒,那兩個女工擦完地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碗還沒洗完,還剩下半疊,管事的人進(jìn)來了,掃視了一圈,看到索利還在洗碗槽面前磨磨唧唧,不由得呵斥道:“晚飯都快上了!趕緊洗!洗完拾掇干凈去端菜!”索利唯唯諾諾應(yīng)了。待管事的人走了,他拿起案板旁的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兩面都洗干凈了,再拿抹布擦干,放進(jìn)了懷里。
晚飯時間到了,索利剛好洗完所有的碗。廚房已經(jīng)忙得不可開交,管事的人大聲吼:“端菜的人呢!端菜的人,來一個!快點(diǎn)!”索利忙換下圍裙,快速地?fù)Q上了正裝,跑到管事跟前,管事瞧他一眼,指了指桌上熱氣騰騰的清蒸帶魚,嚷道:“就你了!這個中國清蒸帶魚,送到二層去!”索利一聲應(yīng),端著菜走了。這游艇不大,總共三層。索利走到一樓連二樓的旋轉(zhuǎn)梯的拐角時,把雙手端盤換成了單手,一面又挺直了腰桿,總是先耗了十幾秒,才又緩緩上樓了。
這里的燈光是明亮的,索利一步一步登上臺階,十分穩(wěn)當(dāng)。走到二層走廊時,他在四周一打量,再回頭一看踩上來的臺階,一級一級,橙黃的大理石面,十分光滑。
“看什么呢?怎么還不端進(jìn)去?”冷不防背后被人輕輕一拍。索利一看來人,是森,從中國來的,因?yàn)樯聿谋容^瘦,大家都叫他森。森英語不是很標(biāo)準(zhǔn),勉強(qiáng)算得上流利。索利正要回答,前方突然走來了幾個貴公子式樣的人物,有說有笑,若是不聽他們的話,也許還算的上面目端莊。他們大談著哪家的風(fēng)塵姑娘,笑起來分外可憎。索利猛地紅了眼,渾身上下顫抖起來,覺得那個個走來的都是惡魔。森看他狀態(tài)不好,正要問他怎么了。索利勉強(qiáng)站得住,低頭正要往前走去。前面那幾個人仿佛是看到了他,尖酸刻薄地喊道:“這不是那個軟糯子嘛!”說著哈哈大笑起來。索利頓覺天昏地暗,心里怒火沖天,腳下卻像踩了棉花一樣軟趴趴。他聽見笑聲源源不斷,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沒有完。他把盤子遞給森,捂著頭艱難道:“請幫我送去吧!闭f完,沒有聽見森的回答,就連忙跑下樓去。
跑在旋轉(zhuǎn)樓梯上,就像跑進(jìn)一個沒有底的漩渦。索利一個晃眼摔下樓去,咕嚕嚕貼著地面滾到底。樓上傳來放肆的笑聲。那幾個人站在樓梯邊沿望下來,他們是不屑下到一樓的。索利支起左手,疼痛感襲來,反光的大理石上,他的身軀倒映著,像一只扭曲的蛆蟲。等樓上終于再次悄無聲息,索利拿出揣在懷里的刀,胸口前的白色襯衣漸漸有了幾條血痕。
他瘸著腿跑到自己的小房間里去,砰地關(guān)上門,黑暗瞬間就吞噬了他。門口傳來誰的叫罵:“關(guān)這么大聲,死媽了嗎!”罵罵咧咧的聲音也最終小去。索利覺得腦子像被什么東西咬住了一樣劇烈疼痛,他閉上眼,咬著牙,腦子里翻江倒海都是哭喊和叫罵。
那是一片汪洋大海。日色終卻,殘陽如血,深色的波濤暗藏洶涌。沙灘上兩人欺侮著一個少女,少女身體裸露,照著夕陽的一邊透徹明亮,蜜色一樣光滑;另一邊沒入黑暗。少女的臉側(cè)向黑暗,頭發(fā)披散在身后,一動不動。另外三個男人單膝跪在索利身上,他的頭被硬生生掰著朝向夕陽。索利去看那少女的眼睛,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一絲生息。他整張臉都已經(jīng)腫起來,鮮血還源源不斷從他額頭、嘴角溢出,沙粒也遍布他的面孔。
他還喘著一絲氣,張嘴卻已經(jīng)沒有力氣叫出少女的名字。他動一動嘴唇,左眼的眼淚窩在眼角,右眼的淚水早就落入黃色的沙子里,蒸發(fā)干了?裥鱽,少女的身體被拋進(jìn)大海里。貪婪的海水張開大口,一下子就把那優(yōu)雅的身形吞沒了。索利嗚嗚地哭起來,眼窩里的淚一滴一滴流過還沒有干的淚痕。他用盡全力爬向海岸,潮水漸漸逼近,一個海浪,把精疲力竭的他拍進(jìn)夢境。
巴黎的街頭五光十色。索利一身破爛衣服,臟亂的頭發(fā)蓬松地炸開,就躺在街頭。有粉紅女郎途徑,劣質(zhì)香水味刁鉆地鉆進(jìn)他的鼻尖,高跟鞋嗒嗒嗒地響,笑聲不斷地傳入他的耳朵。
“嘿。”
索利睜開剛閉上的眼,一個小女郎穿著灰藍(lán)色長裙,肩上搭著白色絨毛披肩,一頭金色的波浪卷,正俯身看著他。小女郎手里幾張錢幣,一雙眼柔和又平靜:“巴黎要冷了,去買點(diǎn)衣服穿吧!彼骼舆^錢,小女郎站起來就提起裙擺跑,朝著前方歡笑著的姐妹們喊:“姐姐們,等等我!”
索利偷偷跟上她們。沿途,她們經(jīng)過一家香氣彌漫的面包店,一家店面稍舊的裁縫店,還有一家小商品百貨。最后,她們進(jìn)了一家夜間會所。索利蹲在門口,看著夜色漸漸降臨,形形色色的女郎進(jìn)去了,但沒有一個像那個小女郎一樣五官清晰的又好看的。
索利犯了困,頭貼著墻要睡去。一撞墻,他猛地就從夢里醒過來。他恍惚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夢中夢。他起身按開燈光,看到墻上掛著的鐘顯示晚上十點(diǎn)。他打開門,光一下迷住了他的眼!澳氵好嗎,索利?”森站在門口,憂慮地問他。他搖搖頭,表示不必?fù)?dān)心。
就在這時,船突然開始劇烈地晃動,左一陣,右一陣,有誰在大喊:“是那個人魚!是那個人魚在作祟!”他們趕緊跑到甲板上去。甲板上擠滿了人,所有人都朝著一個方向大呼大喊,所有的手臂、脖頸都伸向那一個方向。索利一眼望過去,只看見波濤洶涌的大海上,波浪起伏,黑色一望無垠。偏偏那么濃重的黑色中,有一抹亮色。那是人魚的身體吧,在波濤中若隱若現(xiàn)。人魚有一頭溫柔的金色波浪長發(fā),像極了索利夢里的小女郎。
索利再也顧不得他懷里的那把小刀,一個躍身跳入了海里。伴隨著他跳入的水花聲音,人群中有一陣喧嘩,后來,身后就只有森在大聲叫他:“快回來,索利!太危險(xiǎn)了!”索利只管往那一處起伏的淡色油過去。再一會兒,船遠(yuǎn)了。隱隱的,索利看到遠(yuǎn)處有一塊小小的礁石,人魚就坐在上面,梳理她金色的頭發(fā)。
索利緩緩向她游過去。隨著一點(diǎn)點(diǎn)地接近,索利可以逐漸清晰地看到她的輪廓,只是只有面孔,好像再近也是模糊不清的。索利終于游到了礁石邊上,仰頭說:“我一直在找你!
人魚的頭稍稍朝他靠近,說:“你找我干什么?”話里三分天真。連語調(diào)音色,都和小女郎十分相像。
索利說:“我要帶你回巴黎!
“那你懷里的小刀又是干什么的?你打算拿它殺了我嗎?”
索利掏出那把隨身帶著的小刀,此刻它閃爍著銀色的光芒,“我要去殺了那幾個殺了你的惡魔。”
“回巴黎去干什么?”人魚揉著她的頭發(fā)。
“你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讓你去賣唱了。我雖然窮困,但是我發(fā)誓我一定不會讓你再去賣唱。”
“你的父母很富裕嗎?”
“我沒有父母。我母親死的很早,父親娶了繼母。等我父親死了以后,繼母就把我扔掉了!
“哦,所以身上全是疤痕呀!比唆~拿食指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唇。唇上多的是開裂又愈合開裂又愈合的傷疤。人魚又突然問道:“我是誰?”
索利在那一刻迷茫了。他看著人魚,仔細(xì)辨別她的面孔,她的眼睛狹長冰冷,絲毫沒有溫度。人魚俯身捧起他的臉,柔聲說道:“不要傷心呀,我還是我!彼闹茉舛际呛苁煜さ臍夥,索利仿佛又覺得置身于那一日巴黎街頭,寒冷的天里濃郁的香水味包裹了他。
人魚咬耳朵對他說:“你知道我的一個吻有多么昂貴嗎?”她的聲音莫名含著輕緩的曲調(diào),那是街頭一家舊書店里的旋律。小女郎在雨絲里撐傘走進(jìn)了店,出來雨停下了,陽光明媚。
人魚誘惑他:“現(xiàn)在你把心臟給我,好嗎?那些惡魔,我原諒他們了!
“好……”索利一下子又回過神來:“不行!彼曰蟮溃骸澳悴缓匏麄儐?”
人魚說:“如果你被他們殺死了,我怎么得到你的心臟呢?”
索利突然不言語了。他猛地往水里一沖,頭朝下就鉆入海里。他努力逃離這一片魔幻地帶,盡管他并不知曉。
他幸運(yùn)地回到了船上。風(fēng)頭過去了,甲板上看熱鬧的人也散了。他穿著濕透的衣裳,坐在桅桿旁,看向遠(yuǎn)方。
“索利!”森遠(yuǎn)遠(yuǎn)地就在喊他,著急地跑過來。“你回來了!你剛剛怎么回事?”
“我以為那是我的愛人!彼骼f。
“你的愛人?”
“是這世界上唯一讓我覺得被愛了的人。”索利輕輕說,“流浪的時候,沒有人曾經(jīng)施舍過我一個可憐的眼神?墒俏铱粗懒!
森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你醒一醒!那是妖怪!吃你的心臟的妖怪!”
索利笑了:“你不知道,剛剛我過去,她是我的愛人,我看過了。我奶奶說,要是善良的人死在海里,就會變成人魚。她是的!
“她不是!她只是要你的心臟!”森快要吼起來了。
“她怎么不是?”索利喃喃道:“她給我錢,讓我買衣服,我都不認(rèn)識她,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買個衣服而已!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會這么做的!”
索利的眼神一下子就冰冷下來:“可是我看著她死在海里。我太想念她了!
森掰住他的肩膀,看著他:“你聽我說,妖怪就是妖怪,不要對她有同情心,不然死的就是你。至于什么死在海里就會變成人魚,只是無稽之談。”
索利的眼神冰到了極點(diǎn):“妖怪都存在,那為什么又是無稽之談了。如果她要害我,我怎么回得來?”世界上都會有那么狠心的父母存在,為什么就不允許有善良的人魚存在?“惡人不能逍遙法外!彼终f了這么一句無頭無腦的話。
森與他對視一眼,突然想起今天傍晚他捂著頭喊疼的時候,大驚:“你下毒了?”
眨眼間,索利已經(jīng)站在圍欄旁,歌聲緩緩地響起,清甜無比。森站在那里,任憑這歌聲如何悅耳,他都沒有要跳入海里的心情……而只有索利,聽到這歌聲,像是聽到誰的呼喚,沒有任何猶豫就縱身躍入海里。
如果歌聲沒有誘惑人的能力,是不是一件更可怕的事。
這海好空闊的一片,水天一色,烏黑的夜,墨色的海,沒有界限一樣融合在一起。遠(yuǎn)處還傳來清透的聲音。那是誘人過去的人魚的歌聲。索利身處其境,才能曉得那些人被吞食心臟的人,是如何心甘情愿。
海浪拍打著不遠(yuǎn)處的一塊礁石,上面坐著他的愛人。她人身魚尾,仰頭看著夜空里的月亮。暗淡的月色照不出她半分美麗。她赤裸裸的脊背,反射著柔和無比的月色。
冰冷的海水灌進(jìn)他的口鼻。他一個仰身,水花就和他的頭顱一起越出海面。他緩緩地,慢慢地,游過去了。歌還在,沒有!獮榱酥敢。
她轉(zhuǎn)過身來,柔柔地看著他游近。索利輕輕拍拍她的手,向她打招呼。
人魚俯身,沾著水珠的面孔貼近他的面孔:“你想好了嗎?”
索利一笑,拿出一把銀白色的小匕首,只閃了一下的光景,他把刀一寸一寸往心口里遞,用溫柔極了的眼光看著人魚:“你看到了,你要兌現(xiàn)你的話。”
人魚側(cè)身去吻他,吻上他滿是疤痕的嘴唇,像是吻上了一塊又輕又小的石塊。
索利只一口氣,輕輕松松就咽下了。他暫停在要擁抱她的姿勢,雙手拿出半漏的心臟。身體漸漸滑入渺茫的大西洋里。
人魚輕輕摟著他,將他的頭放在她肩膀上。他的心口還在淌血,漸染了一片附近小小的洋域,只是黑夜里看不出猩紅的顏色。
人魚陪伴他一起入海,當(dāng)她輕輕吻上他的心臟的那一剎那,她的魚尾開始化成泡沫,一個泡沫碎了,另一個也碎了。人魚閉著眼,保持著擁抱索利的姿勢。當(dāng)她身軀消失了一半時,她再看了一眼索利,像他剛才看她的眼光一樣,溫柔無比。
最后一點(diǎn)發(fā)梢也變成泡沫了,只剩下索利獨(dú)自一人往海底深處沉去。
“善良的人若是死在海里,就會變成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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