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藏好了嗎。我要開始嘍！〞稚嫩的童聲從樹下傳來。桐花樹下，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少年，一襲白衣，用白手絹蒙著眼睛，沖遠處喊到。沒得到回應，他才慢慢解下手絹，瞇著眸適應了下陽光，才緩緩向巷子深處走去。
　　〝琉怡！〞少年在窄窄的巷中喊著，回聲蕩的很遠。巷末，一綰著雙髻與小少年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坐在高高的院墻上，晃著雙腿，一手拿著一只梨在啃。聽到小男孩來的動靜，利落地扔了梨核，抹了把嘴，從墻上跳到了遮擋著的樹上。
　　只剩這了，男孩深吸一口氣，將虛掩著的褪了色的朱紅大門推開一條縫，小心翼翼地探頭往里瞅了眼。目光掃到了那只在地上留下一串印子的梨核，才長舒一口氣，隨即又蹙起了眉。推開門，大步進去，站在樹下，有些無奈的喊了聲〝琉怡！〞名喚〝琉怡〞的小姑娘在樹上瞪圓了眸，緊緊捂住嘴，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不吭一聲。小男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衫白褲，有些氣惱，跺了跺腳，抬頭，語調(diào)仍很無奈〝琉怡，找到你啦。下來吧，我上不去！〞
　　琉怡低頭，看了眼小男孩的白衣，撇撇嘴，下了樹，站在男孩面前，雙手叉著腰，杏眼圓睜，脆生生道：〝你就不能讓我贏一回嗎？！我都躲這么偏了，書呆子！〞男孩哭笑不得地指指地上的梨核〝你這也太明顯了。〞琉怡吐吐舌頭，男孩似想起什么，眉頭狠狠一折，道：〝說了多少遍了，不許來這個院子。萬一……你想過后果嗎？還有，不許叫我書呆子。〞琉怡翻了個白眼，推著他往外走〝好啦好啦，既然陰氣重，那我們就快走啦，書曜光！真是的，比我娘還絮叨。"
　　〝你下次看到了也當沒看到，聽見沒？〞書曜光撓撓頭，有些為難，正要開口〝哎呀，你就讓我贏一回，就一炷香的功夫，你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嘛。曜光，你最好了。〞書曜光被琉怡扯著袖子晃，望了望四周，輕輕扯回袖子，責怪地看她一眼〝知道了。下次不許再扯我袖子了。被人看到難免指指點點。〞琉怡聽到他答應了，歡天喜地地蹦跳著。聽到他的責怪，回頭沖書曜光做了個鬼臉。書曜光無奈地笑了笑。夕陽將兩個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長……
　　書曜光領著琉怡邁進門，二門還沒進琉怡她娘便迎了過來。〝哎呦，可算回來了。曜光，琉怡這孩子是個大麻煩吧？天天帶著她，辛苦了。〞書曜光微微一笑，拱手道：〝司夫人說笑了，琉怡性子很好，哪有麻煩一說？既然琉怡已經(jīng)回來了，那曜光便先告辭了。〞言罷，又行了個禮，才轉(zhuǎn)身走出府門。司夫人攬著女兒，看著書曜光的背影，覺得剛那一番過于禮貌規(guī)矩的話，從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嘴里說出來，怎么都不太對勁。嘆口氣，看著自家女兒灰撲撲的小臉，蹲下來，拿帕子一點一點拭干凈，琉怡的臉這才重新白凈起來。司夫人看著女兒終于有了些大家閨秀的樣子，這才重新展露笑容，拉起她進門。

　　〝?shù)�，你那冊詩詞選呢？〞琉怡在書房翻找著，沖外面喊到。四離聽見女兒的問話，踱著步過去，有點驚詫〝呦，琉怡也知道學習了？〞琉怡抬頭，笑了下，撐著書案站起來，拽著司離的袖子晃〝?shù)�，你就給我嘛。我保證，一定好好背！〞司離被女兒突如其來的好學嚇了一跳，但仍是欣慰多一些，將手里的詩詞選遞了過去。琉怡捧著詩詞選，笑的眉眼彎彎，極不規(guī)范的行了個禮，跑了。司離看著女兒的背影嘆了口氣，就著一個丫頭，希望能成才吧。
　　琉怡輕手輕腳地溜到窗邊，扒著窗，踮著腳，向里望去。唔……還沒下學啊。手里攥著那冊詩詞選。書曜光一早就注意到了趴在窗邊的琉怡，皺了皺眉。琉怡就那樣扒著窗欞看了會兒，也覺不太妥，松了手，在廊外踱來踱去。今兒是書呆子的生辰，不知道他收到這冊詩詞選會是什么神情。唔…會開心吧？琉怡就來回踱著步，揣摩著書曜光的反應。十二歲生辰啊，一轉(zhuǎn)眼都這么多年了，她還沒送他過件像樣的生辰禮物呢。
　　〝吱呀〞門開了，伴隨著少年們的議論聲，書曜光看著門外踱步的琉怡，笑了笑。收拾好書箱出去，琉怡向門那邊張望，仍是裝作漫不經(jīng)心，看見他出來，忍不住咧嘴一樂，又收了笑，把書塞給他〝諾，剛好經(jīng)過，想起今天是哪個書呆子的生辰，就送他本詩詞選嘍！〞說完，一溜煙竄的沒了影。
　　桐花樹下，琉怡扶著膝，靠著樹喘著氣。后抬頭，對著一樹半白半粉的桐花傻樂，白嫩的頰上也染上了一層緋色。陽光透過層層的枝椏，灑下，溫柔地落在她發(fā)梢，肩上。十一歲的女孩子，眉眼已長開，笑時的梨渦，星辰閃耀的眸子，暈染可年少那段無憂時光。

　　黃金殿上，月白衣袍的少年對著龍椅上的明黃叩拜。自此，臣于天子腳下。宴上，人人暢飲，為十年寒窗終熬出頭而慶祝。少年卻無心，他本是狀元，本應此時春風得意，與同窗們共商如何報效國家，好好享樂一把。宴中，不斷有人向他敬酒，十九歲少年郎，還未及冠就中了狀元，現(xiàn)官拜吏部。剛科考完便封官的，可謂少之又少，將來的仕途定是一帆風順。如今搞好關系，將來何畏朝中無人依傍。
　　少年拒了過來的酒，金鑾殿內(nèi)，受數(shù)人追捧。但現(xiàn)在，他一心只想回去。她與他的五年之約，他急著赴約。那夜，桐花樹下，她含著淚笑著與他許下著五年。如若他不能赴，她亦不會再等。他曉得她要說什么，只應她五年后定會歸來，而如今，離相約的日子，僅剩兩日……
　　少女靠著桐花樹，拎著酒壺，面對著皇宮的方向眺望。桐花開的正茂，一如他走的那日。風一吹，半白半粉的花瓣便落了她滿身。她敏捷地爬上樹，坐在小時候最常坐的那枝樹干上，斜倚著飲酒。那家人與爹爹阿娘早就來催了幾次，媒人天天到她家勸她，媒人以來，她便跑出家門，坐在桐花樹上，等著那少年歸來。司離和司夫人也拿她無法，他們心中還是女兒的幸�？鞓犯鼮橹匾�
　　五年，花開花落，足以改變許多，她卻努力讓自己保持他離開時的模樣，仍著一身淡粉衣裙，笑起來仍是兩個淺淺的梨渦，一雙杏子眼彎成一道橋，只不過……不常笑了。雖早就及笄，青絲仍是一半綰成雙髻，一半披在身后，他還沒及冠呢……眾人皆知，尚書千金古怪的很，詩書琴畫明明樣樣精通，卻整日素面朝天。不在閨中待嫁，卻日日瞎跑。司尚書也是個寵女兒的，平日也就隨著她了。喂，書呆子，我為了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再等你兩日，就兩日……

　　司琉怡應了婚事，答應時，面對爹娘震驚的目光，琉怡很平靜。她確是在賭氣，哪怕知道他或是為大局，卻仍是氣他，就當她小孩子脾氣吧。青絲終綰成了及笄少女的樣式。衣裙亦換了更沉穩(wěn)的水藍色。開始上象征嫡女身份的琉璃簪，開始描眉染頰，使得本就明艷的容貌更加讓人移不開眼。京中人皆羨艷那家少年能娶到這么一位才貌雙全的貴女。婚事本說是即日就辦，她卻還是要求了要往后延幾日，怎說這一生一次的大事也得待他回來……還是心軟了……回來啊，只要回來就好了啊，不會怨你的……

　　書曜光抱著酒壇，一杯接一杯的灌。月白衣袍有了許多褶皺，墨發(fā)凌亂不堪。吏部的人從未見過這少年侍郎這般失態(tài)，卻亦不敢說些什么。蒼白的面龐因酒染上緋色。五年之約到了，她果真未等他，他喜歡了小半輩子的姑娘，要嫁給別人了……所謂的前程，所謂的仕途，卻將他困于皇城這座牢籠中，終使他與她擦肩錯過。他抱著膝，將臉埋在臂彎中哭了起來，墨發(fā)從肩頭垂下，隨著肩膀不停的抖。與十幾年前一般，他似又變回了那個小少年，但身邊那道清甜的聲音卻不在了……

　　少女對著鏡子細細描眉，一雙杏子眼中亮閃閃的被藏于眼底。紅衣似火，艷麗的容顏卻絲毫不見喜色。她就那么坐在梳妝鏡前，任憑太陽從初升到烈日炎炎，任憑阿娘和媒人催促，仍是坐在那。司離和夫人沒辦法，女兒心里想的什么，他們怎會不清楚？已經(jīng)給曜光送了信了，眼下只能任女兒等了。
　　琉怡坐在那，突然，她想起了他們間的往事。從五歲初識，那個小少年一個人縮在墻角抽噎，她跟個小大人一樣同他講大道理，竟是硬生生給他逗笑了；到一同嬉戲玩耍；到十二歲生辰的那本詩詞選；最后到分別前那夜的桐花樹下。她還記得以往在家里等他來找她時很無聊，她便托著腮，在那里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之類的詞句。想著，她撇下水粉盒，纖纖玉指托上粉腮，發(fā)覺手上沾了殷紅的胭脂，她撇撇嘴，命人打了盆水來，將胭脂水粉統(tǒng)統(tǒng)拭了去。這才又托起粉腮，嘴里念著“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念著，竟有些哽咽……
　　新郎在外面焦急的等著，卻也無法說些什么。她能應下婚事已是莫大的榮幸，再等一會兒也無妨。司離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新郎苦笑著擺擺手，司離道了歉意，蹙著眉頭回了房。賓客們望著這紅衣新郎，騎著高頭大馬，眼巴巴望著閨閣，也只能無奈嘆息。他們皆知那閣中人在等誰……那個已經(jīng)等了五年的少年……

　　他遞了折子告假，不出所料，皇上未批。所以他一早就收拾了東西，帶上把長劍往回趕。少年一身玄袍，素日溫潤眉眼此刻卻有些晦暗。墨發(fā)束起，倒像個少年將軍。后面?zhèn)鱽眈R蹄聲，在暗夜中格外清晰。少年唇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加快了速度。后面侍衛(wèi)追趕，少年神色自若。
　　天破曉時，已能隱約看到那棵桐花樹了。少年勒了馬，笑著等著后面的侍衛(wèi)。旋即，長劍出鞘，墨發(fā)隨著轉(zhuǎn)身劃出弧度，劍在尚暗的天色中劃出道道凜光。大概朝中人無人會料到，平日的如玉公子，一介書生，竟……血濺到少年白皙的臉上，染了玄袍，無端生出幾分邪氣來。少年拭去嘴角的血珠，望著地上掙扎的侍衛(wèi)，笑容溫潤卻讓人覺得有如修羅。他已經(jīng)聽到了迎親隊伍的喧鬧，捂住傷口，策馬向那棵桐花樹的方向而去。
　　玄袍就看不出血了，就不會嚇到她了，再膽大，也是個丫頭呢。一路上，他僅有這個念頭�？斓綍r，他掏出一塊帕子，細細拭了手上和臉上的血跡，隨即厭棄地丟了帕子。唔……血流得太多了，有點模糊了。他強壓下不適，繼續(xù)向那記憶中的巷子去……
　　終于到了，少年勾出一抹淺笑。恰逢風過，花瓣落下，為地獄修羅般的玄衣少年添了抹柔�；秀敝�，他看見樹下，紅衣如火，鳳冠霞帔的少女在半白半粉的桐花襯映下，笑的染了歲月，一如當年，向他奔來。他笑得有些蒼白，嗓音如珠玉落盤“琉怡，還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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