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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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啖頤是一個(gè)妖怪。
傳說中以人美貌為食的妖怪。
美貌,在啖頤看來,不過是這世間頂頂無用的東西。
她心念一動,便能幻化出叫那九重天上的大羅金仙也為之傾倒的容顏來,她若有心,便能將絕色的皮囊贈給這世間任何一人。
啖頤平日里最常做的,便是將美艷的皮囊贈予那些心有所求的凡人。
有人拿著她給的皮囊平步青云,有人拿著她給的皮囊日進(jìn)斗金;有人用她給的皮囊去追求真情,亦有人用她給的皮囊去踐踏真心。
天地之間,眾生蕓蕓,不過笑話。
那些自以為拿走了她所恩賜的禮物的凡人,卻不知道她們要為這一場恩賜付出多么大的代價(jià)。
啖頤以人美貌為食,可美貌不過是個(gè)容器罷了,啖頤真正喜歡的,是那張皮囊包裹著的,嗔癡貪戀,愛恨怨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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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shí)臨安城還不曾經(jīng)歷過風(fēng)云變幻,王權(quán)更迭。
若說大佑國有誰能當(dāng)?shù)闷稹耙蝗酥,萬人之上”的說法,舍蘇國公便再無旁人。
蘇氏一門,富貴榮華,鐘鳴鼎食,享厚祿,握重權(quán),擁鐵卷丹書,承世襲王爵。
蘇家權(quán)勢滔天,國公膝下卻僅有一女,是真正的掌中之珠,萬金之軀。
這位蘇氏女甫一出生便被封了郡主,持有封號,享有封地歲供,更有不跪天子的特權(quán)。
在大佑,人人都知道,郡主是比公主更為尊貴的存在,人人也都知道,那位頂頂尊貴的郡主,是個(gè)貌若無鹽的丑女。
蘇氏女沐錦,自出生起,便帶著一塊幾乎占了整邊左臉的血色胎記。
在大佑,生懷異記,是為不詳。
皇室曾有位生來肩頭便帶蓮花印記的皇子,一出生便被送去了皇城千里外無連山頂上的萬和寺中,至今也未被召回過皇城。
然蘇家卻不曾因此而冷待蘇沐錦,國公寵愛這個(gè)獨(dú)女,天下皆知。
蘇沐錦年幼時(shí),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小姐不過皺著眉瞧了她一眼,翌日父族便在朝堂上遭了打壓,甚至牽連得整個(gè)家族從此沒落,那位小姐也不知是否是巧合,沒多久便被夫家退親,嫁了個(gè)面貌丑陋的商人。
此后世人再見到這位蘇家掌珠,多半繞道而行。
蘇沐錦及笈之時(shí),國公用了整塊的寒玉,遣大佑手藝最高超的匠人,比著大佑的第一畫師畫的圖樣子,雕了塊天下獨(dú)一無二的半邊玉面做及笈禮,甚至還為她求了一道“世間再無寒玉面,見此玉面如見君”的恩典。
自此之后,世間再無人敢以玉石雕制面具,小小的一塊面具之下,藏著的是整個(gè)大佑最至高無上的尊榮。
可惜,富貴如煙云,榮華如泡影。
蘇沐錦年少時(shí)曾見過一個(gè)人,后來這個(gè)人成了她蘇沐錦,成了她整個(gè)蘇家的,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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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沐錦經(jīng)歷的,不過一個(gè)俗套至極的故事。
她幼時(shí)曾上無連山,在萬和寺求見那位佛法高深的廣慧大師,望求得佛祖庇佑,洗去一身的不詳之氣。
也就是那一次,她在無連山上見到了那位因身懷異記而被囚禁至此的皇子——李遺。
不過匆匆一瞥,許是那人同她一樣身懷異記讓她心生相惜之情,不知怎的,她牢牢記住了那少年清冷的面容和倔強(qiáng)的眼神。
她想幫幫他。
她派人暗中打探關(guān)注那少年的消息,事無巨細(xì)。
她因與常人有異,便不大喜歡出門,平日里最大的樂趣,便是聽著手底下的人隔幾日傳來一次的消息。
七皇子今日在無連山的竹林中練了一日的劍。
七皇子今日得了只皮毛雪白的貓兒,看著很是歡喜。
七皇子今日晨起比平日遲了些,像是昨夜醉酒后受了風(fēng)寒。
七皇子今日……
七皇子……
日復(fù)日,年復(fù)年。
她想,這世間大概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那個(gè)少年了。
后來,她為那少年求來了一道恩典。
在她的及笈禮上,皇帝允她一個(gè)心愿。
她說,她想讓七皇子回家。
世人皆以為蘇家小姐是憐憫那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皇子同她一樣的遭遇,卻不知她所求所請中暗藏的女兒心思。
連她自己也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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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當(dāng)然一般,她再次見到了那個(gè)少年。
他是來道謝的,謝她為他求來的恩典。
理所當(dāng)然一般,少年感恩于她,送她時(shí)興的小玩意兒,邀她出游,為她準(zhǔn)備驚喜,在危險(xiǎn)中將她護(hù)在身后。
那點(diǎn)不甚明晰的少女情思,因著少年的靠近,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勾勒出了形狀,一日一日的變得清晰起來。
后來,她求著爹爹,將她嫁給了那個(gè)少年。
可惜那時(shí)她不懂,也從沒細(xì)想過,若非有心之人暗中安排,便憑著她那半邊寒玉面,又有哪個(gè)不長眼睛的歹人敢在青天白日里便打她的主意。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光知道少年為她擋住了豺狼,卻不知那豺狼都是少年親手所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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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真的感恩你喜歡你嗎?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這張臉,讓人多么的惡心!”
“憑什么,憑什么我身懷異記就要在清冷的寺廟里被一關(guān)十六年,而你就能靠著蘇家,靠著你那個(gè)只手遮天的國公父親享盡尊榮!”
“你真的以為你沒有孩子是因?yàn)樯眢w虛弱嗎?你真的以為那每日的一碗補(bǔ)湯就只是補(bǔ)湯嗎?”
“你以為我為什么要設(shè)計(jì)你們蘇家?我是為了擺脫你!要怪你就怪你自己!是你害了你爹,是你害了你們蘇家!”
蘇沐錦掙扎著從噩夢中醒來,夢中滿目的血色幾乎要將她的雙眼染紅,她大口大口的喘息著,指甲掐進(jìn)了手心也不自知。
是她,都是她!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錯(cuò)!
是她求著爹爹將她嫁給七皇子,求著爹爹在朝堂上為七皇子助力,被七皇子騙著,親手引著爹爹一步步走進(jìn)了七皇子的圈套里,她讓爹爹失了君心,讓蘇家遭人記恨,讓蘇氏一族都陷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她享受著蘇家?guī)Ыo她的尊榮,卻親手毀了蘇家。
她不配做蘇家的女兒,也不配做爹爹的女兒。
爹爹說過的話,在她耳邊,字字清晰。
“錦兒,那七皇子,并非良人!
“錦兒,你那夫君,是個(gè)有野心的。”
“錦兒,別輕信旁人,保護(hù)好自己!
“錦兒,怎么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錦兒……”
“錦兒……”
“錦兒……”
“錦兒,爹爹只要你快樂!
原來爹爹早就看透了七皇子的真面目,他只是,只是捱不過自己最愛的女兒的哀求,他只是想要他心愛的女兒開心快樂。
她要復(fù)仇,她要為蘇家,為爹爹復(fù)仇,哪怕不能手刃仇人,就算賠上她自己,她也要將仇人拉進(jìn)地獄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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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有個(gè)傳說,久到無處追溯其根源。
傳說塵世有妖名啖頤,能賜人傾世的容貌,若能在一月十五的子時(shí),以心尖血灌開的幽曇為引,以指尖血書成的誠心為媒,便能召來啖頤,得償心愿。
傳說不知真假,可蘇沐錦唯有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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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沐錦原以為,賜人美貌的妖怪,該有這世間絕頂?shù)娜蓊伈攀恰?br>
月光之下,霧氣慢慢凝聚成形,自那片霧靄中緩緩走出的女子,卻是容色清淡。
“塵世間已有百年不曾有人召喚老身了。”
不過瞬息之間,那明明步步遲緩的女子已然來到了蘇沐錦的身前。
“我應(yīng)召而來,便應(yīng)你所求!
啖頤用指尖勾起蘇沐錦的下巴,眉目微動,明明還是那張寡淡臉,不過變了變神色,便在一瞬間變得妖異起來。
“天下沒有白做的買賣,我所應(yīng)你所求,你可愿……”,她湊近蘇沐錦,溫?zé)岬暮粑蛟谒亩,姿態(tài)纏綿,如同引人墮落的魔物。
“你可愿……祭出所有?”
祭出所有?
蘇沐錦苦笑。
她早就一無所有了,又何懼祭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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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沐錦只用了四年。
四年,她拋卻過去的一切,改名換姓,丟掉舊日習(xí)氣,重回那個(gè)風(fēng)云詭譎的權(quán)利中心;四年,她將已經(jīng)成為皇帝的七皇子困于病榻,逼其傳位于不滿三歲的幼子;四年,她擔(dān)著禍國妖孽之名,位尊太后,垂簾聽政,挾天子以令諸侯;四年,她攪動風(fēng)云,將那些曾沾染蘇氏滅門案的家族一個(gè)一個(gè)屠戮殆盡。
李遺不是厭惡自己這張丑陋的臉嗎?即便她傾心愛他,一心為他。既然如此,那她便換上一副傾國傾城的皮囊好了,拿這叫人歡喜的皮囊,去顛覆他汲汲營營費(fèi)盡心力得來的一切。
曾經(jīng)她面貌丑陋,卻心思純良,亦不曾憂慮悲愁,心中也沒有這滔天的恨意;如今她容色冠絕,卻心生鬼魅,雙手染血,一身冤孽。
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
是人是鬼,只有她自己知道罷了。
她了卻夙愿的那一日,啖頤如約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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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
“啖頤……啖頤!我求你,我求求你……”
“把我的爹爹還給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給你,求你,求你把爹爹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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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傳啖頤能賜人美貌,少有人知道啖頤從不賜人美貌。
有人聞?wù)f啖頤會食人美貌,少有人知道啖頤從不食人美貌。
她只將美貌借出,需得收還,連本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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啖頤拿走了蘇沐錦從她這里借走的容貌,連同她那日應(yīng)下的所有。
蘇沐錦失去了她僅剩的,最珍貴的東西。
她發(fā)現(xiàn)當(dāng)她再想起爹爹時(shí),所有的感知都消失了。
所有的歡樂,悲傷,痛苦,緬懷……一切她想起爹爹時(shí)應(yīng)該要有的情緒,全都消失了。
就好像她想起的不過是一個(gè)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啖頤拿走了她對最愛之人的感知。
而她,即便流盡心頭血,也再無法召來啖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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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妖錄》載:
東齊盧氏女,容貌迤邐,名動天下。年十四,聘為齊侯妾。東齊二十四年,齊侯得北方牧族進(jìn)貢頤珠,贈盧氏女。盧氏女得頤珠,食之,化而為妖,乘云霧而去。后世名其為,啖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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