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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文|唐不棄
杭州。西湖邊。
殘月獨自立在這里,風(fēng)很涼。他在這里等一個人。每年的七月初七,他都會來到這個地方,赴一個約。
沿湖一帶皆風(fēng)光。杭州自古便是古都,南北朝無數(shù)煙雨,淅淅瀝瀝地灑落于湖面。不知為什么,每年的七月七,這里都會下雨。湖邊游人如織,有打傘的趕路人,也有滿身綺羅香的仕女。他牽著馬,緩慢地沿湖走。這里沒有硝煙,也沒有廝殺,一切的一切,在元朝定都后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只是一個退役的軍士,他的王,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被殺了。
天尚未全黑,湖面上就飄起許多孔明燈,有鮮紅的,嫩綠的,也有彩色的燈,星星點點,多是從半空里落下來,熄了燈火。湖面上另外一些燈光,卻是游湖畫舫。兩邊街市上有許多乞巧的飾品,吸引許多姑娘,湊在一起咯咯笑個不停。細(xì)雨并沒掃落青年男女的興致,他們來這里,原本就是來赴這場美麗而華貴的約。
他只是走,一直走到鳳凰山。這里還有許多破落的寺院,人潮少了許多。他立在柳下,百無聊賴地喝著酒。
“你來了。”寺院里還有個看廟的老頭,每天沒什么生計,穿著破爛。要不是他自己說,每個人都以為這不過是個乞丐。他還認(rèn)得殘月,笑呵呵道,“公子,你真準(zhǔn)時!
殘月笑著將酒壺遞給他。老頭也不客氣,灌了一口,依舊笑呵呵的,問他:“公子,你每年都來,到底等誰?”
殘月笑而不答。
雨漸漸地收了。天上居然現(xiàn)出闌珊星光,人聲稀少。他在樹下系好馬,老頭陪他聊了一會兒,就收拾東西回家了。他家里還有個老婆子,倆口子相依為伴。殘月一點都不急。天就快黑了!旌诤螅鹊娜瞬艜䜩。
“殘月兄,你今年來的真早!”暮霜踏著星光而來,一身輕衫,卻是雪白羅袖。
“你也很守時!睔堅滦χ酒饋碛
“不敢不敢,你的棋約,我怎敢不守?”暮霜大笑,從懷里掏出兩盤棋具,迫不及待地攤開放在石桌上。“來來,上次還沒有擺完這盤棋呢!
“好。我千里迢迢地來,就是為了和你分個勝負(fù)!”殘月一撩袍子坐下,月光稀微,剛好可以看清楚棋子!斑@個局,我就不信贏不了你!”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馬在一邊啃青草。一時間,只聽見棋盤落子的聲音。三尺之局里,漸入廝殺。殘月打亮火折子,點燃老頭特地給他留下的蠟燭,繼續(xù)全神貫注地凝注于棋盤上的黑子。
無論他怎么走,白子總有法子發(fā)動反擊,雖然走法奇詭,但是這么多年,他始終贏不了這個對手。
殘月腦門上的汗珠滾滾而下。今年不同以往,他發(fā)現(xiàn)對手的棋藝又在進(jìn)步。每年,他花費許多時間琢磨出一點新的心得,暮霜卻也同樣帶來另一些可怕的變化。不高,不低,剛巧與他打成平手。如果繼續(xù)進(jìn)攻,白子則可以反過來趁機(jī)打劫。
在他思考的時候,暮霜卻只顧輕搖折扇,左手把玩著一塊名貴的羊脂白玉。
燭花結(jié)了又滅。
“提子!”暮霜合扇拍掌,大笑道,“殘月兄,你輸了!
殘月早已大汗淋漓,抬眼驚恐地望著眼前這個對手,“這不可能!我們下了這么多年,從來都是平手!
“棋局在此,你輸了!蹦核旖呛,將手點在棋局某處,一一計算給他聽。黑子若干,白子若干,提子若干,打劫若干,死棋若干,計分若干。“十一年了,我終于贏了你!蹦核幻庖荒樀蒙,笑吟吟地起身收拾棋盤。
“不!”殘月情急之下,連忙用手護(hù)住棋盤。“你沒有贏,我們再來!你一定不可能贏我的,我們只是平手,再來一盤!”
“贏了,就是贏了!蹦核獙⑵灞P收入懷中,小心翼翼。
“不!”殘月突然沖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來來來,我們再來一盤!彼(dāng)真無比惶恐,那架勢,似乎要撲過來把暮霜給撕碎了吃。
“殘月兄,你這是做什么?”暮霜拂袖不悅道,“棋最貴人品,落子無悔,輸贏都得口服心服。這么多年,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脾氣,枉我還將你當(dāng)作知己!
“不,我剛才只是不小心,我們再來一盤!睔堅鹿虉(zhí)不肯認(rèn)輸,爭地脖子上青筋一根根迸出來。他只管拉住暮霜不放,“你敢不敢賭,再來一盤,肯定是我贏!
“我只下棋,不是賭徒,更不是街上的市井流氓!蹦核荒樰p蔑,從鼻子里呼出一口冷氣。他已經(jīng)將棋子逐一收好,冷冷道:“就這樣吧!
“暮霜兄!”殘月一臉哀求,完全沒了先前的高傲模樣。他甚至撲過去,拔劍相向,口中不斷重復(fù)道:“再一盤,就一盤好不好?”
暮霜終于徹底被激怒了!胺攀郑
就在兩人扭在一起廝打的時候,藏在暮霜懷里的棋盤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碰掉了,落了一地。暮霜急忙低頭撿棋子,殘月也幫忙。就在兩個人雙手互相觸碰的剎那,暮霜忽然咦了一聲,詫異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雙手。雪白羅袖下,他的手上正流下一股殷紅的鮮血。順著指尖,滴滴答答流下來,滾熱。
“你,這是做什么?”暮霜一臉不解,瞪著殘月,雙目圓如銅鈴。即便他再有涵養(yǎng),現(xiàn)在也忍不住惱了!熬鸵槐P棋,值得嗎?”
“當(dāng)然值得!睔堅乱а肋肿斓匦,擼起袖子惡狠狠道,“我本來就是一介武夫,和你不一樣。打架殺人那是家常便飯!
“哈,”暮霜又從鼻子里出了一口冷氣,“你不提我倒忘了,你原本就是放下書本去從軍的,整天和蠻夷子打架,打上癮來了!彼Φ羰稚系难E,嫌棄那袖子弄臟了,撕下來,扔在地上。“我懶得陪你,先走了。以后,你也別來找我,別弄臟了這個地方!
殘月看著他,突然問道,“你有沒有覺得,你我有什么不同?”
“當(dāng)然不同。我姓黃,你姓李。我讀書,你參軍。我們倆從來就沒有一樣過,除了下幾盤臭棋,其他簡直一點相像的地方都沒有。”暮霜不耐煩道。
“哈哈哈,難為你說出來了!睔堅麓笮χ掌鹋鍎Γ觳采线淋漓地流著血。在廝打里,他不惜弄傷了自己。“我不是問你這個,暮霜兄,你有沒有覺得,這十一年來,有許多事都變了?”
“那是你變了!蹦核恍肌
殘月不理他,自顧自說下去!斑@十一年來,我變得老了,少年意氣,早就不在了。而你,卻似乎從來都沒有變過!
暮霜雙手負(fù)在身后,完全不理。此時突然冷笑道,“那又如何?國家遲早是要亡的,以你我的力量,若想挽大廈于將傾,只能是癡人說夢。北方勢力如此強(qiáng)大,傾吞中原,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是啊,戎馬生涯,都過去十一年了。我們這些亡國的子民,的確也沒什么顏面茍活下去!睔堅麻L嘆了一口氣!澳核郑宜退湍。”
“不必,以后也不必再見面了!蹦核朴频溃耙粍e經(jīng)年,我還記得你說過的話。”
“哦?”殘月挑眉。
“你說過,不論什么時候,只要這盤棋局不分出勝負(fù),每年的七月七,你我二人就得來到這個地方比試,一直到分出勝負(fù)的那天!蹦核鋈换仡^,凄涼地笑了笑。“十一年了,難為你記得這個約定。就此別過!”他拱拱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保重!”殘月追了幾步,終于停下來,失魂落魄。
不遠(yuǎn)處,就在那株系馬的柳樹下,黃暮霜的身形正在逐漸消散。十一年來,他那雙黑色官靴一直懸于地面三寸,此刻卻正一寸寸沒入泥土。其次是那襲紫羅衣雪白輕衫。……到得最后,他整個人都進(jìn)入了地下,如夢幻,似泡影。
元十四年,鳳凰山麓的那場大火,焚燒無數(shù)民居。連同他們所留戀的南宋皇宮以及那一場盛世繁華夢,全都焚毀殆盡。那時黃暮霜正在家中酣眠,亦未能幸免于難。李殘月以一盤棋局為約,留了他十一年。
不料,終有此一別。
夜已深沉,半彎殘月映照湖光水色。馬兒不安地刨動蹄子。草地上,暮霜依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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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十年前的舊文,這對cp在《謝絕刨墳》開頭還有個過場要走,前情就不在書中回溯了,放在這里。謹(jǐn)以此,紀(jì)念十年后的續(x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