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浮映在眼前的，是深藍。

　　深藍的盡頭有巨大的光暈，像是海面的背后就是光明一側的世界。透明的氣泡向上懸浮，向那個世界奔去。

　　水在流涌。

　　氣泡消失在了光芒中，過于遙遠的距離，它們碎裂的聲音傳遞不到靜謐的深海。我聽不到它們在死前發(fā)出的破碎聲，那些朝著光芒奔涌而去的氣泡最終沒能抵達到另一個世界。

　　我不知道在海水中漂浮了有多久，時間失去了應有的意義。只是靜靜注視著視野盡頭的巨大光暈，與那些不斷上浮的氣泡。我愿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維持靜止，想要在這片海域中永遠沉沉睡去。

　　每當我產(chǎn)生這種想法的時候，就會看到一個人下潛。

　　朝我游來，孤身潛入這片連海潮聲都聽不到的深海。像一尾纖長的魚，一開始只有黑色的輪廓，后來，她靈活而輕盈的身影在視界里逐漸清晰，不斷向我靠近。她伸出手，仿佛邀請我抓住她。

　　我無法拒絕這份邀請。

　　但是。

　　在她真正觸碰到我的那一剎那，夢醒來了。

　　二

　　不可避免地，我在漸漸失去她。

　　每一次她向我游來的時候，她面容的模樣都會在我腦海中消失一分。漸漸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她擁有怎樣的五官，我也不記得她在我耳邊說話時的氣息。被我遺忘的不僅是她的樣貌，還有過往我對她的那些記憶與情感。

　　這是一種無法訴說的痛苦，當我從那片深海中醒來的時候，面臨的正是數(shù)不清次數(shù)經(jīng)歷過的黑夜。包圍在我身旁的濃稠黑暗，仿佛有著與孤獨等同的顏色。

　　黑暗讓我覺得窒息，現(xiàn)實世界里不僅沒有那片懸浮于頭頂?shù)木薮蠊鈺�。更不會有人來救我走出這深刻入骨的孤獨。

　　一切都在崩塌的落空感，遍及全身。

　　我想要挽回她的消失。

　　三

　　如旁人所說，我的人生在步入正軌。

　　我在漸漸擁有被稱作是人平和的一生的東西。我知道，他們是正確的。

　　只要我繼續(xù)這樣走下去，將過往的東西遺忘。我就可以得到被平常人所熟悉定義的人生。

　　我唯一需要付出的代價，或者說只需要我付出的代價，就是失去她。

　　這樣告訴我的人，他們不會知道對我來說她究竟意味著什么。

　　在他們看來，她只是疾病。

　　他們單以一種固有的成見看待她，想要將她消除。

　　可是，對我而言，她卻是本該只存在于我理想之中的那個人，是我在絕境之中催生出來的勇氣與決心。

　　她是無數(shù)次救我于水火的神明。是我向往的一切，也拯救了我的一切。

　　最重要的是，她填充了我的空缺。

　　她的出現(xiàn)讓我明白，在必然的孤獨中。自己并非永遠孤獨一人。

　　四

　　或許這是作為成為一個正常人的代價，他們勸我放棄她。那些人說，我不應該如此依賴一種病態(tài)的錯誤。

　　可我是因為她才活下來的，她的存在又怎么能是一種錯誤？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原來我做過最錯誤的事情，不是在童年時出于過失所遭受的災禍，而是因為想要得到人群的認可而走入醫(yī)院接受治療。

　　正是這場治療，讓她在我生命中漸漸消失。

　　后來，我出院了。

　　我已經(jīng)不再自言自語了。

　　只有我知道。她消失之后，我也在跟著消失。

　　在那片深藍的海域。我的生命早已與她互相交融，不分彼此。

　　五

　　我避開了自己熟悉的所有人，過上了一種獨居的生活。

　　人群在我身邊穿行而過，嘈雜的人聲被寂靜的海水隔絕在外。

　　這個季節(jié)之下風的嗚咽與悲戚，川流不息的人潮是聽不到的。他們都以一副一旦停下就會錯過了什么的忙碌姿態(tài)走過街道，我不愿如他們一樣。

　　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休息，閉上眼，想象她就坐在我的身邊，與我一起，不去注意周圍發(fā)生的一切。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放縱自我在深藍之中下潛。

　　不斷下潛。

　　頭頂沒有光，那里不再有氣泡向海面奔涌。

　　我在失落中睜開眼，周圍空無一人。

　　眼前的黑暗依然有著與孤獨等同的顏色。

　　她還是消失了。

　　六

　　我睜開了眼。

　　一道光撕開了黑暗，裂縫越來越大。就像是經(jīng)年以來我心上的那道巨大的撕口一樣。

　　我回到了人群之中，世界歸于正軌。

　　七

　　有一種隱約而模糊的想法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

　　那就是，我并不認為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所有人都是活著的。

　　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回顧自己近年來發(fā)生的一切，會產(chǎn)生一種忽然就到達當下這一刻的時空跨越感。而被他們遺忘的就是他們死亡的時間。

　　在十八歲之后，我漸漸有了這一感覺。一種自我即將悄無聲息地死去的些許預感。

　　她的消失正好驗證了我的想法。

　　我不得不將此稱為宿命。

　　如果我不去期待別人的眼光，我是不是就不用就此迎來死亡？不用失去自己最珍貴的人回到必然的孤獨之中。我承擔所有過失需要支付的代價，不能后悔，我將其稱為宿命使然。

　　失去她之后，我尋找最后與世界對抗的方法。

　　我決心尋找她消失的地方。

　　八

　　再后來。

　　我沒有與任何人告別。

　　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抱有的唯一恐懼，就是未來某一天或將失去她的恐懼。

　　她消失之后，我面臨著一個人一生中的無數(shù)恐懼。

　　長久以來，我都依賴她而活著。她離開之后，我并無能力再創(chuàng)造出一個嶄新的自我。

　　我沒有如那些人所愿，在這具軀體里重獲新生。

　　我隨著她的消失一起死去了，死在那片她曾無數(shù)次帶我浮出海面的水域。

　　這是我必然而心甘情愿的宿命。

　　九

　　我仍在深潛，向下游去。

　　向無止境的深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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