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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壹]
大云宮的夜很深,窗外落木蕭蕭,沙沙,沙沙沙,一道紅色閃電直劈而下。我問母后:“什么聲音?”
母后說:“哦,一只螃蟹發(fā)高燒了,打了好幾個噴嚏!
我知道那是在下雨,可我想聽母后說說話。打我記事起,她就老是一個人呆著,不讓宮女掌燈,坐著坐著就天黑了,隨便用些簡單的飯菜,又是整晚枯坐。
那些夜晚,有時候有云,有時候有星子,有時候池塘中紅蓮慢慢地睡著了,有時候母后會這么說:“螢火蟲一家提著燈籠回外婆家去了。”
那必然是朗朗晚空,月亮水汪汪地掛在天上。
可是,這一天風雨大作,母后說的是:“蝴蝶發(fā)怒了!
蝴蝶發(fā)怒了,春天跑遠了,天亮時分,從太監(jiān)口中,我和母后得知,父王駕崩了。
他們告訴我,父王的臨終遺言只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蓮花太大了。”
[貳]
大喪過后,我成為這個帝國的主宰。
激越的鼓聲伴隨著大云國十二歲的太子瑜走向大位,四下歡呼震天。臣子們齊刷刷地跪了一地,他們喊我:“王!倍烨埃@個稱呼屬于父王。
父王是暴斃,傳聞中,他飲了過量的美酒,以及西域使者進貢的數(shù)味草藥,它們無一例外異香撲鼻,令人心旌神蕩。當夜,他大醉酩酊,歪倒在雕花窗前,太監(jiān)和侍衛(wèi)被藍妃和潔妃一同哭著急召入內室時,二妃妝容迷艷,云鬢凌亂,這使得父王的死蒙上了某種秘而不宣的香./艷意味。
西域使者難辭其咎,午時即被斬首示眾,但顯然大臣們更關心的是擁立新主。我穿了白色龍袍,袖口和領子上都繡了繁復的龍紋,母后說過,龍是高貴而威嚴的生靈,我回過頭望了望,她就在我身后,在薄薄的布簾后安然坐著。
母后不通政事,但她想讓我安心。只要她在,我就不害怕,盡管他們說什么,我不是太明白。他們稱呼我是天子,然而,天子坐明堂,天子好慌張。他們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
我的母后再不信口給我講一二則童話故事,她開始和我說:“瑜兒,這是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你不能辜負他們!
其實她和我同樣沒想過,王位當真會屬于我。盡管我是太子,但我不是長子,再說父王寵幸的是別的妃子。數(shù)年來,母后和我被身份弄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時刻提防著他會翻臉,收了回去。
我們對自己都不認可,難以投入角色,我們沒有準備。但父王的猝死,坐實了我即位的權威性,在他死前最后一刻,我仍是太子,這令旁人無法翻案。
我一身重孝,龍椅太硬太高,他們還在口若懸河,每當此時,先王曾經想過什么?我抬頭,望見頭頂千盞蓮花燈,爍爍逼人,可朝堂依然鐵一樣黑,而且很冷。
父王,蓮花太大了?蛇@大云宮的天太窄了。
冗長的奏折讓我坐立不安,我直起身子,想換個舒服的姿勢,然后——
我看到了他。
坐得那樣高,隔得那樣遠,當中還有那么多人,可我看到了他。
于是,那句話跳到我的腦海里。
他像那只豹。
他無動于衷地站在眾人中間,靜靜地看向我。穿堂風獵獵而過,他的眼睛里有火焰。
[叁]
九歲那年,先王帶了一干臣子到京郊的山林秋獵,我也在其中。
眾騎飛馳,塵土滾滾,我不喜狩獵,草草射了一箭,忽地聽到王兄如軒喊道:“那邊!豹!”
先王來了興致,取過弓箭,瞄準它。早幾年,他是很熱衷這些的,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氣力大不如前,弓拉到一半,竟突然崩斷了。
掃了興,他將弓箭大力一扔,卻驚動了豹,仿佛只一轉瞬,它就迅速地消失于叢林深處。在離去之前,它和我對望了一眼,它的雙瞳里有安靜的悲傷,從它的眼里,我看到自己瑟縮了一下。
就在那時,密林中一羽長箭破空而來,帶著風聲直向先王。
銀光劈面,像是那不得不當頭承受的命運。萬分驚愕中,分明是人聲如潮,聽到耳里,反倒奇異地寂靜下來。我離先王非常近,情急之下,抽出手中的箭,胡亂地向他跨下的馬刺去。
馬受驚,吃痛地揚蹄長嘶,前腳高高抬起,從而使先王趁機拉住韁繩,險險地避過了那驚天一箭。
隨后是嚴密的清查,但無人能抓獲刺客,就像那突如其來的飛箭,他先手既失,不再戀戰(zhàn),縱然是萬名侍衛(wèi)將群山翻了個遍,仍未人找到他的蹤跡。
圍獵之前,管圍大臣就已先行布圍,嚴禁行人進入圍獵地區(qū),御林軍跑馬清人,以防樵夫藥客進入,整整十三座山頭,全部封鎖。便是如此周密的防范,刺客仍能伺機潛入,并有機會施放冷箭,還從容地——逃之夭夭?
偏之毫厘,差之千里,先王揀回了性命,回宮后沒多久,他立我為太子。而這不是我頭次救他了,三歲時,我失手打破了他的硯臺,墨汁橫流,太監(jiān)伏地收拾時,發(fā)現(xiàn)一條毒蛇正盤踞在案下,距離他的腿,不到半尺。
一而再的無意救助,先王相信冥冥之中,上蒼假借我的手來庇佑他,于情于理,他的繼承人應當是我。哪怕如軒是他的長子,哪怕他最寵愛的藍妃是如軒的小姨。
皇家敬畏的惟有神靈吧,他相信神靈會滿意他的安排,因為,這是上天的旨意。
[肆]
春天淅淅瀝瀝的雨水順著檐角滴落,那人黑色勁裝,眉如寒山。四野仿若有風,他在風浪里,站得安定。
很多年以后,我想我還會記得這天。十二歲的暮春,我成為大云國的王,在早朝上,我第一次見到他,卻忍不住離開龍椅,眾目睽睽下走近他,去拉他的手。
他好高,我得仰起臉才能看清他的臉。我色令智昏,我壓根沒想過我的舉動好失儀,我就想去拉他的手。
我聽到布簾后傳來一聲低低的咳嗽。是母后在暗中提醒我不可放肆,但我已顧不得。
他的手在我掌中停留,很涼,像玄鐵。他冷嗎,外頭風真大。我還不夠習慣自己的新身份,他也需要時間才反應到這一點。他試圖避開我的手,但他不能生硬地惹惱我,他的眉間有淡淡的不適感,一定很尷尬吧。
眾臣大驚失色地望著我們,也很尷尬,只好紛紛當作沒看見,大家都假裝得好辛苦。
我是他的王,他不敢打我,想到這點我就心情愉快地抹了抹眼睛。特權果然有好處,怪不得歷代都有太多人為王位爭得打破頭。
他的身上有青草香味,我望著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笑:“屬下白廣山!
“我記住了。”我心滿意足地回到龍椅上,“退朝!”
傍晚時,我在御書房剛鋪開第二張宣紙,母后來找我:“瑜兒,今天……你在朝堂上……”
我避開話題:“母后,你給孩兒看看,這幅畫作得如何?白色的廣袤的群山,是北邊的冬景吧?”
母后不肯看,徑直問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裝傻:“我畫了一下午,才完成這一幅,母后不夸夸我嗎?”
母后怔了怔,已然有了哭腔:“瑜兒,大臣們下朝后的議論有多不堪你當然聽不到。但我不想再聽到諸如幼主年少無知,耽,耽于美……色之類的話!
我從未覺得他美,美在我心里是另一回事,比方說母后,或是她一再對我描繪的那個故鄉(xiāng)。她是南邊人,入宮前是住在太湖邊的大家閨秀,那兒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稻谷鮮香,姑娘明亮,我很向往。
我不能忘記那年秋天偶然遇見的豹,它臨去前,我站在高坡上凝望著它,它的眼神清淡又溫情,我想被它帶走,走到極遠極深處,終日征詩逐酒。白廣山……是它吧,他讓我心生親近,跟他美不美,完全沒有關系。
我只是從此沒法再忽略他?擅看卧绯,我都感到窘迫,想和他說話,又不知要說什么,而他安靜地垂手站著,謙恭卻不謙卑地看著我。
我急得要命,去問貼身太監(jiān)合安該怎么辦。他好高深地想了半天,恭敬地回答:“王讓自己再忙一些吧!
所以我也好高深地想了半天,唔,最忙碌的法子就是打仗。先王的死與西域貢品有關,那我去西域吧,替先王報仇。
早朝上,我便宣布揮師西域,正直清高的大臣哼了一聲:“兒戲!”
我翻了翻眼睛:“我只有12歲,的確是兒童!庇謫査拔沂悄愕氖裁慈?”
大臣鼓著臉,不得不答:“王是微臣的君主!
我說:“那你一定知道君無戲言了?”
忠臣脖子一梗:“為江山社稷進言,死得其所!”
我笑道:“喔,那我殺你全家!
還是兵部尚書識大體:“王英明!依微臣之見,西征也不是不可行,但臣等建議……”
我從善如流:“就依你說的,朕御駕親征,白卿,朕封你為大統(tǒng)帥!
帶我上戰(zhàn)場吧,白將軍。
布簾后的咳嗽一聲比一聲急。母后,孩兒只不過是想讓自己忙起來。
[伍]
白廣山是在一個盛夏的午后隨我遠征的。都說古來征戰(zhàn)幾人還,他的同僚竟以羨慕他的為多。想想看,以前他就是個都尉而已,承蒙王的垂青,一下子升為統(tǒng)帥,戰(zhàn)火雖然無情,但熬過這一關,將來可謂前途無量。
連日來,他都忙于全國征兵,成果甚豐,我心底也踏實多了,他帶兵操練,我站在一旁看。有回到得晚了,遠遠望見他負手而立,看著士兵揮戈搏擊,經他們悄聲提醒,他才發(fā)現(xiàn)我,隨手一拂袍袖,大步朝我走來,肅容沉睫,素衣飄飛。
我想過他那樣的生活。鏗然有力,在陣前沖鋒殺敵,過千萬人如無人之境,人生光明燦爛,眼前萬里江山,那是比帝王生涯更為開闊的所在。
不似這禁宮殺機四伏,步步驚心,充滿了仰人鼻息的無可奈何。但我沒有料到,就連前往西域的途中,也是這般。殺手潛伏在四周,如影隨行,鮮血浪頭一般涌上來,浪頭一般落下去。幸得白廣山武藝不俗,磕磕絆絆的,我們還是到達西域。
邊關早就戰(zhàn)火紛飛,西域搶在我們到來前開了火,邊城墨汀風雨飄搖,護城河內已是一片浩蕩的紅流,我的子民用血肉之軀一次次艱難地阻擋進攻,而遠方的鐵騎聲仍然雄渾。
金戈鐵馬如潮水涌動,血戰(zhàn)至此,大軍損傷大半,麾下只余數(shù)千男兒。白廣山提槍在手,足下一點,人挾銀槍如電光飛閃,直指敵軍咽喉。
他預料這是一條不歸路,可他還是跟我來了。他一刀一槍,鐵血灑沙場,他還是跟我來了,跟我共進退,生死隨。
矢石橫空飛蕩,劍光紛沓而來。酣戰(zhàn)后,墨汀被圍困。又五日,城中糧草所剩無幾,此城已是西域囊中之物。
戰(zhàn)爭是這般兇險的事……終于到了那日,副將向我請示:“王,降還是不降?”
我們并沒有選擇,降,尚有生機,不累這全城百姓,不降,再拖幾日,彈盡糧絕,照樣坐以待斃。我點點頭,那一刻,我想起了先王。他在那羽箭襲來時的眼神,我仍歷歷在目,貴為天子,獨霸高處又怎樣?在死亡面前,同樣懼意深重。
只有白廣山說:“不降!
他們都放棄了,他不。他如離鞘劍光,字字迫人:“進攻西域本是王臨時起意,為何西域早作準備,重兵以待?為何援兵遲遲不來?王若受降,恐會趁了他人的意!
我不懂,但我愿意聽他的話。那夜,他帶了我,從城西一處田野下方掘地三尺,摸黑前行了數(shù)里,重見天日時,已是次日正午。
他會遁地術,那是當年他師從東洋浪人,苦練七年習得的忍功。風波再險惡,他握我的手,我將不介意,此后余生,我只得左手握右手。
我被他安排在城外一戶農家院里,他則快馬加鞭,趕去鄰城搬救兵,再來一回血戰(zhàn)。在黑暗的地下,自始至終他都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一抬肩一抱擁,抵擋了世間的風霜。
我一直想遇上一個人,牽我的手,帶我離開。多幸運,恰好是他,讓血腥和悲哀,統(tǒng)統(tǒng)不再。我貪這一晌之歡。我問過他:“他們罵我是昏君,你為何冒死救我?”
他說:“你是我的王,我得保護你!
我說:“我不怕死!
他慢慢地說:“如果王不在了,是何人最稱心呢?”
我心頭發(fā)緊,我若死了,登基的將是如軒。當初先王立我為太子,令他的母親潔妃和小姨藍妃妒恨在心,如果他為新王,我的母后則變成前太后,沒有活路。
我不能讓母后死于非命。出征前夕,她夜夜哭泣,望向我的眼里,只?斩吹谋АN腋嬖V她,一場小仗,不足為懼,她不肯聽,仍是哭:“千秋萬載,史筆如刀,你想讓你和他千夫所指嗎?”
我不想讓母后肝腸寸斷,但其時我滿腦子都是想和白廣山鮮衣怒馬,并肩馳騁,生就生,死就死,他肯在身邊,哪還管得了什么圖窮匕首見。我只能辜負母后,我沒有辦法。
一寸山河一寸血,他用了多大的氣力,才將它護得周全。若熬過此劫,我要去南邊替母后看看故鄉(xiāng)。
[陸]
南邊原比母后的形容更美,良玉生煙,陌上百花盛開,是天清地闊的清明河山。市集很熱鬧,我替母后挑了幾樣她念叨已久的物事,便鬧著要去靈隱寺上香。
山路濕滑,我跌了跤,兩名侍衛(wèi)為了救我,差點從山崖跌落。白廣山身著雕翎戎裝,神色自若地將我往肩上一扛,負我前行。他折一枝藤條遞給旁人:“拄著它吧!彼约簞t抽出腰中佩劍,披荊斬棘,走在最前頭。
先王抱過我嗎,在極小時,是有過的吧。我和如軒都稱他為父王,但我希望我所見到的父親是如軒所見到的父親,總是笑的,飲酒作樂的,和藹的,高興時可以摸著我的頭,彎下腰講話的。
傷得較重的侍衛(wèi)驚喜地喊道:“前面有人家!”
后來我想過,我的一生大概是從這座雨后的空山開始,才有了故事。
那是一戶農家,布衫女子容色如雪,臂彎里挽著一只小竹籃,靜立在緊閉的柴門前,她身側一樹梔子開得正清麗,更遠處,是山間的薄霧。
小院細雨瀟瀟,我忽有所動,心中有什么隨這花雨開朗,揚聲道:“在下四人不慎……”
原來,她才是我的遇見。
她的竹籃里盛滿了薄荷葉,此后我便喚她為薄荷。當她朝我們走來,我聞見薄荷深且靜的香氣,母后居住的小院子里,永遠有這種香氣。
母后,我還是想著他……
侍衛(wèi)們的腿傷不輕,我們在薄荷家中停留了七天。放晴時,我隨她到菜園勞作,她種了獼猴桃和碧綠的蔬菜,烹的茶混雜了水果和花的味道,有山野香。
她的笑臉像最好的御廚精心烤出的金黃色的饅頭片,純潔而樸實,散發(fā)著食指大動的噴香。她是來自母后故園的姑娘,我喜歡看她的笑,我想帶她回宮。臨別前夜我去找她:“你做我的王后好嗎!
她抿著嘴笑:“不,民女有了心儀的人。”
我問:“是誰?”
她回答:“白將軍。”
西域一役,令白廣山名動天下,待見著面,只有更出色。女孩要愛上一個非凡的英雄,根本等閑。我和他是同時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的,他英姿挺拔,而我是被他扛在肩頭的頑童。理所當然,她愛的是他。我了然地笑:“不,你是我的王后!
她的眸子很靜,也很遙遠,她不說話。我握一握劍,又笑了笑:“我不著急娶你,但我會給你買胭脂,春天時帶你去看河水和桃花!
她常穿淡色的衫子,長發(fā)如墨,像杏花春雨,淡淡的香。她做的爆炒河蝦真鮮,加一小碟豆豉,我能吃兩碗白粥。但是事實上,吃什么,說什么也都對我不重要,每天每年,我看著我在乎的有限的幾個人都在身旁,就夠了。
天下真大,人潮洶涌,但真能傷著我的,或是逗樂我的,我想留在視野內的,也就是區(qū)區(qū)幾人!盎蛘,只有跟我到了王宮,你才能離他近點,才可以看到他!
薄荷跟我回宮大約是這句話的作用吧。但白廣山絲毫沒有問起,回程時,我和薄荷閑談著,他置若罔聞。我說起曾經遇見一只豹,薄荷笑道:“豹子是有媚態(tài)的,柔軟迷離!
我吃了一驚,我只以為那是警覺尊嚴的生物。我看了白廣山一眼,他玄色大氅,抱著劍,懶懶地坐在馬車里,看上去不像長街立馬的武將,更像是周到豐潤的江南才子,可不正是薄荷說的那樣?
白將軍,這些年來,你寂寞嗎。
他三十有七,尚未成婚,聽聞年輕時是頗討女人喜歡的,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他一概不應,到了如今,也有著讓薄荷心動的風采。而他見到她,是會笑的,笑得像四月的陽光和九月的桂花,暖洋洋。為著這個笑容,我得帶走薄荷。
[柒]
如我所料,母后一見到薄荷就很歡喜。聽宮女們說,薄荷頗有幾分她少女時的神韻,我便在母后的寢宮旁邊新建了一處別院,冬天時薄荷就能搬過去。太監(jiān)合安替我將她暫時安置在留園,我去找她很方便。
薄荷是個聰明的人,找來兵書和史籍閱讀,對時局頗有見地。她甚至幫我收羅了王兄如軒謀逆的證據(jù),西征途中的殺手死士,刻意瞞下的求援信……全都是他所為。死證如山,我是必須將如軒除掉以絕后患的,但我不想。如軒是被幼時的我歡天喜地撲上去叫過哥哥的人,我下不了手。
年底,我將如軒和他的家族送去了西北,做個閑散的藩王。夕陽西下,他望向京那一瞥,是有怨恨的吧?墒歉绺,如果你我換位,你不會對我手軟,不會對我的母后手軟。經歷生死劫難,白廣山教會了我何謂責任,是我的擔子,我不推脫。
鏟除異己,瓦解權臣勢力,減免賦稅,我便是在這一日日的歷練里,學著做一個真正的王。大殿恢弘,母后仍垂簾聽政,白廣山仍一言九鼎,薄荷仍在留園等我歸來,太監(jiān)合安仍會給我磨好墨,無論當王還是草民,我都對這樸素寧靜的生活很知足。
盡管我知道,紛爭、心計和陰謀,還在無時不刻地蟄伏,但沒有關系,我所要不多。如同這大云宮,它終日陽光匱乏,放晴的日子很少,天空總是鉛灰色,但晚上常有月亮到來,這就很美妙。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七年,太監(jiān)合安卻在濃冬時染了風寒,拖到春天,人瘦成了一把骨頭。入春的雨水充沛,三更天了,雨點落在琉璃瓦上,我靠在立柱前,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談天:“我以為當王很快活,跟先王似的,耽于玩樂。至于治國平天下,那是我心智之外的事情。合安你還記得嗎,我登基時,你勸我找點事做,我就忙個不!嫔弦淮鷤飨碌幕鶚I(yè)壓在肩膀上,王不好做啊!
合安勉力笑道:“王,我勞作了一生,我卻不能放下那個人,你做到了嗎?”他的神志漸漸不清,仍強撐著絮絮地說話,“王,我的家鄉(xiāng)在四川,王,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王,我想死在家鄉(xiāng)……王,雨好大,秀兒,我們得避避雨……”
合安在春天的雨夜合上雙眼。在那座開滿桃花的小山莊,有個叫秀兒的姑娘,穿白色衣衫,愛笑,齒若編貝。他以為成年后,就能娶她為妻,但家鄉(xiāng)遭了水災,家人帶他背井離鄉(xiāng)謀一份微末的生,可惜世事蒼茫,他不得不受那一刀,拖著屈辱的殘軀,在亂世茍活,再也無顏面對故人。
合安下葬后,我去找薄荷。她不在留園里,宮女說黃昏時她就出去了。我的心鬧哄哄,便隨意在宮里閑晃著,轉到一處偏殿,竟看見了他和她。
他們立在城墻下,似乎是在談論著什么。月色清寒,夜空有很亮的星子,晚風將他們的話語支離破碎地送來:“白將軍,我知道你愛的是何人!
白廣山問:“你知道?”
薄荷答道:“我知道。”
薄荷的步履安詳清涼,墻頭的桃花一瓣瓣落在她的秀發(fā)上,她有著無比動人的背影,我在她最好的年紀碰到了她。次日清晨,我和她一同去向母后請安,當著母后的面,我對她說:“我要娶你!
她毫不猶疑:“好!
我吃驚了:“為什么答應?”我明了她心有眷念和不甘。
薄荷輕輕地答:“王命,我不敢不從!
母后開口了:“是不得不從吧!彼久,“不甘愿的事情,為何要去做?你不是我,我能給你拒絕的權利!
薄荷深得母后歡心,若向她懇請不嫁于我,母后只怕也是會同意的。可她咬住下唇,有一絲出神:“可我想給自己一個死心的機會;始疑瓏溃矣盟鼇砺杉,大約比嫁與平民,來得更牢靠些!彼倚π,恍然是初見的模樣,“阿瑜,我這顆心,我把它藏在這兒了!
我握住她的手。是,我也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因為我還有個夢想,說出來你不準笑話我,我想做個明君,國力鼎盛,子民安樂。
但我喜愛的是另一種生活,我要住在陽光充沛的庭院,青花瓷缸里養(yǎng)肥美的魚,在花樹下埋一壇佳釀,來年冬天溫一溫再喝,再多前塵陰霾,我都不用理會。請讓我得到它,趁我還未徹底老去。
薄荷,愛而不得是怎樣的滋味,我也知曉,那么,我們應該更親近些,你得幫我。
[捌]
薄荷在九月有了身孕。一下朝我就來陪她,她迷上了工筆,我就請了畫師教她,她畫畫時,母后和我就坐得遠些,一顆一顆地挑梅子。薄荷嗜酸,老念著南邊的酸梅湯,御廚也做不出她滿意的,母后索性親力親為。
起先,我會問薄荷:“他愛的是誰?”
她就狡黠地看看我:“……我不知道。我嚇嚇他,他自然惴惴難安,一想起這件事,就順便想想我!
我開玩笑:“那我比你有優(yōu)勢,我要他死,他不得不死!
薄荷不信我:“他在意恐嚇嗎?”
我很篤定:“既然他有所愛,想必……他在意獨自去死。你想要挾他,但牽制的是我,我總在想,他愛的是何人,為何他還單身,為何不能在一起?”
薄荷反問:“我和我愛的人,為何不能在一起?你和你愛的人,為何不能在一起?”
我無話可說,日后就不多問。王兒明遠在最熱的夏季出生,母后很高興,非要親手帶他不可,她說明遠像我,不怎么哭鬧,總眨巴著黑眼珠,是奶香粉嫩的乖娃娃。
薄荷當了母親后,和我的對話少了許多,多問她幾句,她就不耐煩:“別吵,王兒在睡覺!”
只有一次,王兒睡得安適,她主動粘上來:“哎,阿瑜。白將軍那件事……”
我說:“別說了,我不想知道!
薄荷玲瓏清脆地笑了:“他愛的,是你的母親!
她是女人,她比我敏感,白廣山的一顰一笑她都捕捉。她愛慕他,便心細如發(fā),那兩個人苦守多年的秘密,竟被她洞悉。
他眼里的光,屬于布簾后的那個女人。這便是母后始終堅持垂簾聽政的原因,她是太后,他卻是臣子,她和他,只能在朝堂相見。
……很多想不明白的事理,有了答案。母親日夜擔憂,魂不守舍,源于我并非先王的嫡子,一旦被識破,后果堪虞。她連白廣山都未曾告訴,多年來,一個人拖著沉重的陰影過活。
而那一羽差點葬送先王性命的箭,出于他的手。他擅長遁地術,因而事后他們布下天羅,將群山每一寸每一寸地翻過,都沒能找到他。
那是個漫長的傳奇,當他和她正年少,在南邊的大宅子里玩耍嬉鬧,暗許終生,手拉著手在春風沉醉的月亮地里走。但先王看上了她,她不得不從了王命,入宮為妃,卻被始亂終棄。他則遠走大漠,苦學武藝。
只有先王死,他才能帶走她。可是,就算先王死,她也不跟他走——她的瑜兒只有十二歲,她放心不下。因此,他們一年年地在深宮蹉跎,相思相望不相守。
但是,瑜兒已經二十了,瑜兒有了自己的妻兒。
[玖]
我的母后死于肺病,年四十一,史稱文德王太后。十七年后,我的王兒明遠登基當天,薄荷帶他跪拜了太王太后和他的父親,宣王瑜。
當?shù)鄱忌胶羧f歲的喧囂驚飛了群鳥時,我正歪在山坡上曬太陽。村童奔跑在原野上,老遠就喊:“京城里有新王啦!”
村童到了我跟前,卻怯怯不敢再近一步。我摸了摸臉,當王數(shù)年,不怒自威的面具戴得太久,一時難以擺脫,孩童都懼怕。沒關系,我有的是時間讓他們親近我,我會講很多很多童話故事,他們會喜歡的。
我離開王宮時,一共帶走了三樣東西,酒杯,馬鞭,銀票。每晚喝杯酒,就能睡個黑甜好覺,興致來了,就去郊外騎騎馬。等到我皮松肉馳皺紋耷拉,板起臉也裝不出威嚴,等到村童差不多管我叫爺爺了,我就拿出其中一樣去換錢,買些糖果哄著他們過來聽我說話。
若他們有誰想去考學堂,我就把馬鞭賣掉,給他們提供學費。哪個孩子成器考取了功名,去南地做官的話,請一定要對百姓好。任何一對平凡的農家夫婦,都有可能是我的父母。雖然在史書上,他們早早地死去。
十七年前,他們以疾病和戰(zhàn)爭之名,雙雙辭世,像兩只遠飛的鳥,去了有悠揚歌聲的地方。十七年后,輪到了我,我退位讓賢,將康平盛世妥善地傳給我的王兒。
我是想帶走薄荷的,但她要陪伴明遠。女人都是這樣吧,母愛使她們停留。她不來,我便獨自歸去,一路向南,停在春陽正艷,紅花正好的這一處山落,騎快馬,喝烈酒,騎烈馬,喝快酒。
一如少年從前,我的父親白廣山。
一如少年從前,我所期許的那樣。
2008年3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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