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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傳
畫傳
一
曹不興少時本不想學畫,他的父親是縣府的小吏,曹父一心想著曹不興可以接手他的職位,或者可以再進一步做個掌管一縣賦稅的門官。曹不興的母親卻是一時奇女子,早因畫工精細被稱為大家,通曉丈夫的心思之后,她落釵裸足,舉案齊眉拜道:“妾聞勢常改天常變,今天下紛亂,州郡牧守尚不能自保,況君一縣吏乎?”
曹父一聽,嘆道:果然是這個樣子啊,我竟然還不如一個婦人有見識,于是就讓曹不興跟著他的母親學畫,也好有一技傍身,亂離之中不至病綏凍餓。
曹不興出名后,世人把這段故事當做傳奇來說,也就不去細細考究它的真實了,然而大體該是吻合的,當時吳國還未有國號,后來的孫吳大皇帝也不過有個車騎將軍的職銜,整日里被盤踞北方的雄主虎視眈眈,江東數(shù)郡之人日日籠罩在重新陷入離亂紛爭的恐懼當中。
曹不興日日學畫,鳥獸蟲魚皆是畫中勝景,山川秀色盡在工筆細描之中點點染就,然而他最愛的卻是畫人。母親告訴他,別看這人人不過一只嘴巴兩只眼,其中歡樂苦楚盡盡不同,什么樣的人物該有什么相的臉,什么樣的臉該有什么樣的喜樂,那都是有大學問的,萬勿弄錯了。
曹不興便日日去街上城里,甚至鄉(xiāng)野溝壑里晃蕩,為得只是看人,心中默默記下其中喜樂哀怒,亦暗暗描摹在手,日日揣摩,如此數(shù)年,將將二十歲的他已然是江東地面上第一流的畫匠了,曹不興仍不滿意,自覺于真正的畫師尚有一段距離,故爾更加用心了,描摹人像也更是多。
這一日,曹不興出了城,準備遠跋到江畔漁村去描畫人物,走至半路,卻被江邊垂釣的數(shù)人吸住了眼睛,心中豁然開朗:畫過多幅江翁垂釣,盡有略略苦楚彌漫畫卷,只緣他們垂釣,為得是生計,求得是活路;亦在游春之日畫過數(shù)幅公子漁獵,賞玩輕佻之色總使畫中顏色盡褪——而此刻占了他眼中亮色的那人,雖無箬笠,卻一派閑適之氣,雖無漁舟,卻仿若乘舟江上,身邊數(shù)人更是或躺或立,全無靜謐之感。無妨無妨,曹不興暗暗告訴自己,要的便是動中見靜,要的便是煩躁中那一片輕逸。
手中指指畫畫頗是痛快,好景不長,便有幾個人奔過來將曹不興按倒在泥地里,曹不興嘴啃著泥掙扎著叫:我的畫,壞了,壞了。
按住他的人狠狠在他背上敲了一記,曹不興立刻閉嘴,趴在泥地里使勁想了,方才明白,方才只顧描摹,眼中人那身裝扮卻忘了注意,如今想來,披銳被甲,該是哪位小將軍了。
耳邊響起一輕串的腳步聲,曹不興暗道:正主來了。
二
之后的幾十年里,曹不興攪盡腦汁想著當時場景,想來想去那人也不過是執(zhí)了馬鞭在自己肩上輕輕戳了一下,然后盯著他被抓起的,泥濘的腦袋看了一會,笑道:果然是個畫癡。便領(lǐng)了幾個手下趾高氣揚的去了,至少在曹不興當時的印象里,那張清俊的臉笑起來是分外可惡的——奈何天不從人愿,很快這段狼狽的相遇便又成了傳奇,時人說起便是那人的雅量非常,大師的迷畫成癡。
回城的時候,曹不興看到城中人奔走相告,人人興高采烈歡欣鼓舞,抓了個小崽子來問,才知道是前線大勝,打退了曹操八十萬大軍,如今周都督班師回軍已到京口,人人談得是周公瑾如何談笑間力挽狂瀾,端得是當世人杰啊,曹不興心里上上下下起來:方才遇到的,該不就是周都督吧。
曹不興癡迷作畫,卻不到不問世事的地步,他自明白自己方才怕是被當作奸細了,那人看幾眼便察出自己身份,眼力不可說不驚,談笑中放了自己跑路,自信不可謂不高——曹不興想到這里,便挺起胸膛,心中已然將自己與曹操八十萬大軍等價了。
一戰(zhàn)而三分天下,一眼而畫圣出籠
后來數(shù)次宴飲,曹不興有幾次被叫到孫將軍的園子里畫宴飲圖,宴飲行樂之數(shù),本來入不了畫師的眼,曹不興卻只當是尋常的素習描摹,何況那座上之人,雖不過十數(shù)位,人間百態(tài),卻沒有比這更淋漓盡現(xiàn)的了。
孫將軍在他身前看畫,指著畫作笑:子敬,想不到你也有這般威猛之態(tài)啊。
魯肅湊了眼上前看,帶著醉意點頭,張昭在畫上尋了半天,疑惑道:怎不見公瑾?
孫將軍頗有深意地看了曹不興一眼,背著手回頭對左手第一位次上的儒衫將軍道:怕是公瑾顧曲之名太盛,這小畫師生怕自己畫不好,鬧出個“畫有誤,周郎顧”的段子來吧。
剛封了偏將軍的儒衫將軍安坐于位上,略略欠身道:主公說笑了,畫師畫人,講究得是從內(nèi)而外,這位畫師怕是在責備我心思深沉,讓人看不清啊。
曹不興縱不知官場事,也明白其中的請罪之意了,手上僵了半天,自古二桃可殺三士,杯茶盞酒中送命的將軍前朝就有多人,忍不住搶白道:真是胡說。說完了方才記起這場合來,趕緊伏地請罪,只高豎起耳朵仔細聽。
場中寂靜并未持續(xù)多久,卻聽年輕的孫將軍說道:既然公瑾胡說,便罰你為公瑾作一幅前無古人的神作來。頓了頓,又帶了幾分悵然道:公瑾,你實在是多慮了啊。
孫將軍自那之后,就再未提過請曹不興為周瑜作畫的事,曹不興又見了他二人幾次,也未曾主動提過,就此擱下不表。
三
爾后白云蒼狗,世事如棋,讓江東之主孫權(quán)深受打擊的那一步,發(fā)生在建安十五年,周公瑾在趕回江陵的涂中染了急病,竟是連出征的準備都尚未做好,就此去世了。曹不興跟著孫將軍去迎靈,遠遠看見停在舟船上緩緩行來的巨大棺槨,仿佛要把岸上的人都吸進它那片沉沉的黑色中去,寂沉沉的黑白二色里,曹不興頭一次忘了看身邊眾人百態(tài),他知道,縱是化出千百種不同的面相不同的表情,心思卻只有一種,便是悲哀,鋪天蓋地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悲涼與哀痛,連他自己都是。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曹不興迷上了畫佛像,佛祖寶相,永遠不會冷眼看人,哀苦中喜樂也自然,曹不興心里想,要畫上千幅萬幅的大像,掛滿江東所有的大殿,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待孫將軍成了孫大帝后,兩位小周將軍先后來找曹不興,欲以重金買他作一幅逝去之人的畫像,曹不興只揮毫潑筆繼續(xù)畫他的佛祖菩薩羅漢真人,氣得脾氣暴躁的那位小周將軍破口大罵,還撕了他畫好的一幅羅漢圖,曹不興眨眨眼將羅漢圖揉成團扔一邊,繼續(xù)畫。另一位小周將軍倒是溫和得很,放下一筆錢說是賠償他的畫,便拉了弟弟離開。
這兩位小周將軍,曹不興都只見了一面,長的一位似乎是娶了公主,幼的一位如同普通官宦子弟那般,是個跋扈紈绔,然而似乎命都不甚好——哥哥娶了公主沒幾年病死了,弟弟犯了事,被貶謫到荒涼的處所去了,后來曹不興聽人說不少大人物給犯事的小周將軍求情了卻不管用,那人邊說邊嘆氣,說是若周都督還在,只怕也不管用了吧,上位者的心思,誰能猜得完呢。
小周將軍果然死在了那邊的荒野,曹不興聞得他的死訊,正在畫佛手拈花,略略一驚,墨汁便污了畫卷,黑黑的一點,曹不興嘆著氣加了一長串的黑點,畫出一串佛手里的菩提來。
似乎沒過多久,太子去世了,建業(yè)亂成一堆,幾個皇子各各攬了一堆文人將軍做支持,眼里都盯著吳宮那坐北朝南的位子,貶謫了不少,斬殺了不少,都是當時一方的大人物——曾有皇子來招徠曹不興,曹不興自不會傻到以為自己被招了去是給出謀劃策的,無非裝點裝點門面而已。
曹不興畫著佛祖袈裟上的點綴,悶聲對那名為孫和的新太子說道:想當年,陛下也只是個車騎將軍哩。
言下之意,你們還不算本畫師眼里的人物啊,本畫師畫得都是天上神佛,焉有為你們作畫之禮?
新太子不愧寬仁之名,微微一笑,便自離去,并未為難他,待他離去后,曹不興胳膊一顫,畫筆掉落,污了佛祖滿胸濃墨。
他不禁后怕起來,冷汗出了滿身。
四
赤烏六年,吳宮里一道詔書,直接下給躲在廢園作畫的曹不興。曹不興略收拾了一通,便提了早就準備好的一堆東西入宮去了,他發(fā)現(xiàn)自遷都后近三十年,自己竟從未真正踏進過這處新宮,以前略有過幾次,也是草草敷衍了事。
皇帝孫權(quán)在梅園見他,曹不興一直伏在地上,他已將近六十,伏跪久了腰背酸軟,怎能執(zhí)得起畫筆,到底那上位之人還算體貼,賜了坐,還墊了老厚的墊子,曹不興突然就放肆起來,捶捶腰腿開口笑道:陛下啊,這園子好象比以前那個大得多了,仆從宮女也多了好多,草民瞅著,怎么就空蕩蕩的呢?
孫權(quán)笑道:你個曹不興,卻不是在旁敲側(cè)擊說寡人刻?學人家諷諫,也不怕掉了腦袋?
曹不興恭敬回道:陛下,草民怎敢。
孫權(quán)靜默半晌道:曹不興,讓朕看看你的畫工。
曹不興在梅園鋪開六尺長的一幅白紙,已經(jīng)裱得好好的了,曹不興執(zhí)筆揮墨,大幅人物,三個時辰而成,皇帝孫權(quán)過來看了,正是當年那一幅宴飲圖的翻版,魯肅難得威猛,張昭靜雅如昔,十幾個人物表情形態(tài)俱是歡欣熱烈,依舊是少了周公瑾。
孫權(quán)看著那幅畫作,手指一一點過:子敬,子布……曹不興,你果然進境了。
曹不興笑著回道:陛下可是向草民討多年前罰下的那一幅畫?
孫權(quán)怔了怔,微微點頭。
曹不興閉關(guān)十日,在吳宮一處偏僻的側(cè)殿里整整畫了十日,前九日,他只靜默相對那方白紙出神,或笑或語或臥或立,前來清掃的仆婦只當他瘋癲不清,遠遠繞開。
第十日上,曹不興緊閉所有門窗,思考了三十年的畫卷一揮而就,皇帝親自帶人來收畫之時,他正趴在榻上睡得天榻不驚,孫權(quán)指著他對周圍人說:豎子狂爾。
身邊從人紛紛奇怪,皇帝這般輕松地說笑已經(jīng)多年不曾有過,這曹不興果然很有一手啊。
桌上紙中畫跡已干,孫權(quán)略略掃了一眼,便把那畫輕輕卷起,卷得細細緊緊的握在手中,嘆了口氣離去。
曹不興再未進過宮,人人說他離開建業(yè)四處游歷去了,今日畫了龍破墻而去,明日又作了佛壁上顯靈,竟是越傳越懸乎了,誰也不知道,曹不興只是覺得大事已了,方才出去玩耍一番。
后來兩宮之爭愈加激烈,多有顯貴屈枉而死,陸伯言死后方才靜了一段,兩宮誰也未得了好處,竟是皇帝少子孫亮得了最終的好處。
此后數(shù)載,孫權(quán)去世,得了大皇帝的謚號,曹不興方又回了建業(yè)。
尾聲
曹不興遙對著大皇帝孫權(quán)的墳墓蔣陵灑酒,有年輕人走過來,做出一番老成持重的樣子嘆息道:當年何等英雄,終化了灰土塵埃,怎不叫人嗟嘆,大皇帝千古。
曹不興聞言,氣喘吁吁地站起,瞪了那年輕人一眼道:誰祭他來?你這小子真是胡說!
曹不興顫巍巍離開,留下那年輕人一臉愕然。
曹不興暗道:我祭的是畫。
又有人夸贊曹不興《山溪雨霽圖》乃山水畫中絕品,《龍頭圖》乃真龍附于畫作之奇珍,《夷子蠻獸樣》更是栩栩人物躍然紙上,均為神品。
曹不興捋著胡子得意洋洋道:真正神品,爾等絕無眼福一見啊。
曹不興說得一點不錯,真正的神品,那幅耗盡他多年心血的人物畫,他最好的那一幅畫作,安安穩(wěn)穩(wěn)地呆在大皇帝墳里呢。
蒼茫之世,人情如霜,為吳主作了得那人七分神韻的一幅畫作,曹不興此生無憾了。
正是:
大書石上莓苔封,千年不泯周郎功。
我今送客放舟去,江山如舊還英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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