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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山夢
一.
振聲看見戲臺上那個水袖翩躚的旦角時,還以為自己是花了眼睛。方姨太點的是《驚夢》,臺上的旦角蕩開水袖,笙簫樂里,咿呀起聲,“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方姨太嗑著瓜子,笑著與他說道,“這個杜麗娘唱的還蠻好。我隨著老爺住在北平幾年,還是聽不慣京戲!
“小李,哎,小李!”方姨太揚起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他靈臺一凜,這才回過神來。方姨太還笑瞇瞇地打趣他,“看呆了呀。人家小姐長得確實美,可你不是柳夢梅呀!
振聲訕訕一笑,說曾先生臨時要去南京一趟,幾天后才能回來。方姨太拈著帕子,笑得愈發(fā)動人。他疾步退出人群,走出堂會,漸漸放慢了步子。身后的戲還在演著,他立在樹后,聽到那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時,天上下起了微雨。雨打到臉上,將一點模糊的淚痕也稀釋了。
“齊媛——”,振聲輕喚了一聲,身后戲班子的人來來往往,花旦自顧低頭梳著發(fā),他又喚了一聲,花旦方才抬起頭來。
“李先生是在叫我?”她半歪著頭,臉上露出一點客氣的笑來,“先生也來給簾秀捧場?”簾秀是這幾年滬上走紅的昆曲名伶,有一把婉轉的好嗓子,動作也輕盈流轉的動人。昆曲前輩為她取藝名“簾秀”,取元代名伶“珠簾秀”之意。三年前一闋《游園驚夢》讓簾秀驚艷四座,后來再登臺,人們也總是喚她簾秀姑娘,倒沒幾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簾秀隨著他走到廊下,他環(huán)顧四周,又急又惱地問她:“你來這做什么?”簾秀也不急,理著垂下的鬢發(fā),“你不必怕。曾太太過生日,我來給太太唱堂會!闭衤暻扑@樣,也不好再疾言厲色,半晌才低聲道:“我不知道,名動滬上的簾秀居然會是你!
簾秀不回答,院子外像是有人來了,她推開門走進屋,又忽的回過頭來。雨后天光熹微,屋內卻燈光昏沉,她半身走進了黑暗,只有回過來的一張臉還是明亮的。她妝面未卸,眼角勾著胭脂薄霞,此刻落淚,血一般頑艷,而她眼底深沉,刺得振聲不敢去看!昂芏嗍露甲兞。振聲,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關住了門,院子外的人聲漸漸遠了,而門外也沒了聲息。她倚著門扉,低低說了一句什么,終于低聲哭了出來。
二.
“我聽人說,要是一個女人像我這樣從丈夫的家庭走出去,按法律說,她就解除了丈夫對她的一切義務。不管法律是不是這樣,我現在把你對我的義務全部解除!迸_下響起熱烈的歡呼,有人高喊著“娜拉”。
“娜拉——”年輕的醫(yī)生悲惶地大喊,“你要永遠離開嗎?”
戴著羽毛帽的女子走到臺邊,“你不受我的約束,我也不受你的約束。雙方都有絕對的自由。拿去,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還我。”
“我再也不是你的洋娃娃了。”她拎起小小的藤皮箱子,將那頂貴婦人式的羽毛帽子扔在地上,走進了舞臺的黑暗中。
謝幕完畢,齊媛還穿著那身洋裝,快活地朝臺下的好友云芝跑去。云芝替她整了整衣裳,“這是你新做的洋裝嗎?真好看!痹浦ネ撕笠徊剑瑥纳砗笕耸掷锝舆^一把花送給她。齊媛捧著那束黃水仙,這才注意到云芝身后的人。那人穿著黑色的中山裝,領口扣子松了一顆,一張年輕清秀的臉,正溫和地朝她笑著。“你今天很美,娜拉!
“《傀儡之家》是他改編的?”齊媛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云芝笑瞇瞇地挽著她,“你不知道呀。他叫李振聲,剛剛留法回來,下學期教我們西方文學。這個人不怎么愛熱鬧,是戲劇社社長求他他才給改的《娜拉》!
齊媛想著那張年輕的臉,忽然覺得這個快要到來的暑假,似乎很漫長。
李振聲的課學生總是很多。他長得年輕英俊,講課也很有趣,許多外校的女生也大老遠跑來聽課。齊媛無法,只好中午就早早占了位置,日子久了,她干脆在那個窗戶邊的桌子上放了一本書,書的扉頁張狂地寫著“同學,這個位子杜齊媛已經占啦!
那天下午李振聲講到法國文學,齊媛夜里熬夜看小說,課上昏昏欲睡。迷糊中忽然有人喚她的名字,她下意識猛地站起來,教室里便充滿了善意的笑聲。臺上的李振聲含笑看著她,“杜齊媛同學,翻譯一下這一段詩吧!
她腦子里一片混亂,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李振聲的法語說的流利而又有韻律,她愣了一下,聽到幾個熟悉的詞,腦中一動,背出龍沙的那首詩來。龍沙是法國十七世紀的薔薇詩人。“當你到了老年,晚上,燭光搖曳。你在爐火旁紡著紗,像唱歌一般吟誦著我的詩句……請相信我,你要真正生活,別去等待明天。從今天起,請你采擷生活里的玫瑰。”
下了課,她還愣愣地坐著。她翻開那本書,扉頁上仍舊是她的筆跡。書中夾著一張照片,是她幾天前和云芝興起去照的。翻到龍沙的那首詩,那里夾著一朵已經微微凋謝的薔薇。
窗外春光如許,薔薇開的正好。
三.
曾府的堂會唱了三天,第四天時,曾銘從重慶回來了。
他把著汪姨太的手,“太太的生辰過得還順利罷!蓖粢烫猿孕χ浑p唇上胭脂染得濃醉,“太太可是用了心吶。那個唱昆曲的花旦,別說是男人了,就算是我瞧著,也是‘我見猶憐’呢!彼\著曾銘的脖子,“可惜老爺沒能看見佳人。”汪真真是當年上海交際花里的頭一個,風月場里兜轉遍了,在最漂亮的時候當了曾銘的姨太太。那時曾銘年紀輕輕,還沒爬上高位,她卻滿不在乎地跟了她。后來曾銘得勢,大家說起她,總免不了冠上紅拂慧眼識英才的美名。
曾銘順勢吻上她的臉,“又使小性子了。說是佳人,能比得上你么!
第二天早上,汪姨太給他穿著衣裳,忽然道:“說來有趣,太太要對付我,也不查清人的來歷,竟然自亂了陣腳。昨日我的丫鬟瞧見你的乖女婿和那個花旦在廊下說著話,癡男怨女,好不凄婉呢!
曾銘拂開她的手,“沒憑沒據的話,少說些罷。”
汪真真也丟開手,沒好氣地道:“還沒娶你的寶貝二女兒,這就心疼上女婿了。當心煮熟的鴨子飛了!”曾銘臉上一黑,拂袖而去。
李振聲在公寓里擬公文時,女傭忽然來報,說是一位方小姐來找他。
齊媛今天穿了一件暗綠色的真絲旗袍,化了淡妝,頭發(fā)燙著卷,耳垂墜著鉆石墜子,隱隱一閃的明光。她和記憶里那個豆蔻芳華的少女幾乎沒有重疊,除了那雙丹鳳一般的眼睛,和手腕上那只白玉的鐲子。
“齊媛,你不該來這里找我!
她就站在玄關的桌子邊,不坐下,也不開口寒暄,只是將那只白玉鐲子退下手腕,輕輕擱在桌上!澳憧煲Y婚了吧!蹦氰C子是四年前振聲戴到她手腕上的。那天巴黎的日光多好啊,白羽的鴿子撲棱棱飛著,戴草帽的老先生拉著快樂的小提琴,藍眼睛的小女孩送給她一束剛開的玫瑰。而他在埃菲爾鐵塔前的草地上跪下來,問她愿不愿意做他的新娘。
她當然愿意,她一直是愿意的。
齊媛走到門邊,頓了一頓,“我不會來找你了!
齊媛走后很久,振聲起身將那只鐲子收進抽屜。曾銘忽然來了,他恭敬地站起來,卻聽曾銘玩味地道:“方才是簾秀姑娘來找你?”簾秀,振聲腦子里又是一震,想起齊媛最后交代他的話,恍惚搪塞道:“唔,方云芝么,她是我當年同儕的女兒!
曾銘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澳愫腿慵训幕槠诳斓搅肆T,好好準備!闭衤朁c點頭,曾銘和他交代完幾件事,臨去前忽然又道:“夫人的眼光果真不錯!
四.
“父親訂下來的糊涂婚事,憑什么一定要我履行?”齊媛紅了眼眶,依舊和面前盛怒的父親爭執(zhí)。她冷笑一聲,“幾年前杜家還沒沒落,也沒聽父親提過婚事。如今徐家得勢,我們杜家又不行了,父親自然上趕著要把女兒賣了!”
杜公劉氣急,狠狠扇了女兒一巴掌,杜夫人趕緊將女兒拉開,讓侍女帶著女兒回了房間。
齊媛被鎖在房里,母親瞞著父親給她送餐飯,她只狠狠一掃,重又栽進被子里,細密的天鵝絨裹著頭臉,不必擔心旁人聽見哭聲,齊媛抱著被子嚎啕起來。
父親的心思她看的清楚,杜家祖上是書香門第翰林人家,原本是瞧不上徐家這樣的商戶的,然而皇帝沒了,樹倒猢猻散,當年的清貴門第落魄的落魄,徐家靠著資助軍閥反倒成了新貴。徐家想借杜家的家聲籠絡人心,杜家也樂得順水推船,這樁多年前酒后戲言的婚事,便被兩家心照不宣地提了出來。
那徐家的少公子她是見過的,她和同學在街邊買書,徐府的汽車從身邊駛過,綠絨窗簾沒拉,現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眉眼輕佻,懷中攬著濃妝的美人——想必是傳言中的那個京劇名伶了。
難道她真的要嫁給那個徐澤如,忍受著一個陌生而風流的丈夫,和他豢養(yǎng)的如云一樣的美人;如古詩里的那些怨婦一樣。虛度過年輕光亮的歲月,在深宅大院里埋葬掉一生?
她哭得傷心,聽見輕輕的三聲敲門,她以為是侍女,不耐煩打開門,卻不意看見穿白襯衣的李振聲。他右手托著西裝,左手遞給她一沓寫著字的白宣!澳銉商鞗]有來上課,我給你送期末論文的要求!
白宣上是雋秀清卓的鋼筆字,他粉筆字寫得也好看。字如其人,古人說的很對,他的人如字一般俊朗,肩背筆直,將白襯衣也穿得風神落落。齊媛收住哽咽,臉上淚痕卻還沒干,她低垂著頭聽李振聲給他講論文的要求,忽然抬起頭來,“老師你要回法國去?”
李振聲點點頭,“朋友替我在法國謀了一個職位,”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國中的教職我不是不喜歡,但家里需要我來補貼!彼麥睾偷乜粗R媛,“論文交給高老師,我會讓她幫忙替我指導你的。你是個很有靈性的姑娘,考上大學之后,可以考慮讀文學!
上大學,讀文學,兜兜轉轉遇見一個她愛的也愛她的人……是的,她原本就該過這樣的人生的。
窗外傳來啁啾的鳥鳴,那叢薔薇花里的燕子又回來了么?學校那株窗下的薔薇也開了么?齊媛心跳得砰砰,陽光透過窗簾,薄薄地照進她的眼睛,“老師,娜拉真的離開那個家了嗎?”
五.
十里洋場漸漸起了傳聞,說是名動滬上的名伶簾秀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教剛從南京回來的曾先生上了心,回回捧她的場不說,還幾次派車請她吃飯。
更教人驚奇的是,曾先生明目張膽要養(yǎng)外室,卻不見傳聞里那個愛拈風吃醋的汪姨太來找簾秀的茬。而簾秀受貴人眷顧,也照常在臺上唱著戲。
中秋時簾秀的場停了一次,原因是曾先生的獨生女兒茹佳成親,簾秀也盛裝出席。汪茹佳是滬上名媛中的名媛,天之驕女,嫁給了曾先生手下的助手,聽說那個年輕人也是少年才俊,只是家世清寒,這場盛大的婚事,在街巷談資中不免像是男方入贅。
簾秀穿著瑰紫的旗袍進來時,滿堂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汪太太穿著正紅色的旗袍,臉上掛著笑,卻不看她一眼。
“惡紫奪朱”,簾秀必然聽到了這句嘀咕,她卻不理眾人,送了賀禮落座。她眉目生得明艷,妝也點得極明,不負眾人對于禍水的想象。曾先生的侍從在她耳邊說了什么,她微微露出一點笑意,身子依舊挺得筆直。
婚禮走的是西式的路子,曾銘挽著茹佳的手遞給振聲,玫瑰花瓣潑潑灑灑,仿佛一場不會結束的大雨,新娘的捧花在空中兜兜轉轉,不知誰壞心一拍,那束花直直掉進了簾秀手里。橘子花的氣味撲進鼻子,簾秀抬起頭,迎接眾人戲謔的笑聲,那雙明光閃爍的眼睛刺得振聲心中一痛,他握緊了茹佳的手腕,茹佳的金鐲子碰著他的手,一陣陣的發(fā)涼。
酒場開始,簾秀起身離開,曾銘約了她在后花園的金魚池邊見面。月光朗朗地照著,聽見身后人的腳步,她換上甜媚的笑意回頭,卻是白西服的新郎。
“你怎么會在這里?”半晌,振聲澀然開口。
簾秀靜靜地看著他,月色下萬物皆白,她的裙上仿佛還帶著橘子花的氣息,“你何必兜兜轉轉不敢問呢?滬上早有了傳聞,說我成了曾先生的外室,既是外室,汪家喜事,哪有不參加的道理?”
她這樣挑明了說,振聲反而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樣說來,那次她來找自己還鐲子,或許便是借機會與曾銘擦肩而過!拔乙詾槟銜粼诜▏,這里不適合你。”
振聲看著池上的月色,“齊媛,每個人的名字都有故事。譬如你,你的父親希望你能成為一個名門閨秀,而我”,他苦澀地笑笑,“振聲,我生來便背負著振興李氏家聲的責任。我的母親孀居將我養(yǎng)大,將我送進大學。我賺錢養(yǎng)家,不過是希望給她一個好的生活。”
“與你度過的時光,于我而言,是太過奢侈的任性。那時我得了家書,母親重病,我回國后卻籌措不到錢款,是茹佳接濟了我!
“李先生對我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齊媛冷冷看著他,“不是只有你一人捱著苦,李先生,我說過,后來發(fā)生了許多事,可你都不知道!
半月后又有了新的傳聞,說是曾先生在霞飛路新買了一棟小樓,預備金屋藏嬌之用。那簾秀姑娘的《游園驚夢》也不唱了,聽說是在排演新戲。
六.
十年前的北平城軍閥角力,激憤的學生們披著橫幅上街游行,在風云激蕩的大背景下,杜家小姐的失蹤也成了一樁輕石入水的小事。軍警們找了半月便作罷,徐家尋了一年后也重訂了婚事,這件事終究不了了之。
齊媛提著輕巧的行李下了輪船。她復課之后,暗中收拾行李,趁家人不備隨著李振聲逃到了法國。李振聲為她租了一個小公寓,靠近他的寓所。窗戶打開,能看到碧藍遼遠的藍天,白云繞著埃菲爾鐵塔流連,身后的湯鍋咕嘟嘟冒著熱氣,門鈴輕響,是振聲提著橙子來看她。
“Bella,”他喚著她的法語名字。甫到法國,她便決意換掉杜齊媛這個名字,從此告別過去,在這片陌生而美麗的土地上開始新的人生。他卻微笑著勸阻了她,“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齊媛這個名字很動聽!
那日他來看她,她緊緊捂著帽子,終究被人高馬大的他輕巧摘掉。蓬松的齊耳卷發(fā)——即便是巴黎街頭,法國女人也不常有這樣新潮前衛(wèi)的發(fā)型。她垂著眼睛等著他的嘲笑,卻被溫暖的手揉亂了頭發(fā),他的聲音溫和動聽,“很漂亮,Bella!
這是他送給她的名字,“Bella”在法語中是美麗的意思,那時她剛剛十八歲,正是最美麗的時候。
她愛上了他。是的,她如何能不愛他呢?那個送她黃水仙,起初便用文采打動了她的年輕人;他在龍沙的詩篇中夾一朵薔薇,或許還笑話過她在薔薇花影下的睡顏;他在她最無助時伸出一只手,將她帶往新的世界與人生。
她在法國讀了大學,如他當年所說讀了文學。畢業(yè)那天,李振聲同她求婚。
兩月后,他收到家書回國,從此沒了蹤影。
一年后,齊媛終于回了北平。那一年日本南侵,北平淪陷。
七.
上海城半城都貼了海報,半月后,簾秀于劇院排演新劇《杜十娘》。
茹佳是海外留學的新派人物,卻也對這部劇興致頗佳,早早預訂了兩張票要和振聲一起看!笆子掣赣H也去呢!彼龑熜悴o太多反感,她是曾太太的獨女,一向視氣焰囂張壓著母親的汪真真為眼中釘,簾秀的存在多少打了汪真真的臉面,她還有幾分高興。
曾銘最近公務繁忙,卻還抽出時間參加簾秀的演出,可見對她的寵愛。日軍早已拿下了華北華東,上海多少房屋草木也曾燎為一炬,然而汪精衛(wèi)同日軍合作穩(wěn)固政權后,黃浦江上又是霓虹閃爍。曾銘當年不過是無名小卒,汪精衛(wèi)在南京組建政府后才漸漸出頭,上海雖有人偷偷罵曾銘是漢奸走狗,簾秀亦是同犯,但大報輿論在高壓之下并不敢發(fā)聲。
第二日便是《杜十娘》上演的日子,曾銘早早辦完了公文,為第二日騰出空來。南京忽然來了一封加急電報,振聲趕著給曾銘送去,卻還是晚了一步,辦公室落了鎖。他躊躇一下,環(huán)顧四周,掏出偷偷復制的鑰匙開了門。
第二日《杜十娘》開場,振聲早早入場,截住了后臺的簾秀。
“齊媛,你快點逃。離上海越遠越好!闭衤曃罩募绨蛘Z氣焦灼,“你的底細曾銘全知道了,他知道你不是方云芝!
“我不走,”她搖搖頭,“我知道他知道!
振聲被她繞得亂了,正欲發(fā)問,卻聽她道:“振聲,我不是云芝,可你知道云芝怎樣了嗎?”不等他回答,她便道:“她死了,同方伯父一起。”
“你當年不告而別,我在法國等了一年,終于回了北平。那年北平淪陷,我困在城外,方伯父與云芝死在日寇的刀槍之下!
“攻陷北平后,日本人在北平成立了偽政府,我的父親因為不肯配合而被毒殺,母親不久也服毒自盡!饼R媛靠近他的耳邊,“可殺死我父親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為他們鞍前馬后的曾銘!
“等我終于進了北平城,得到的卻是云芝與我父母慘死的消息!饼R媛定定看著他,“我從不后悔當年同你逃到法國,也從不后悔愛過你?墒钦衤,為什么你不告而別?為什么當年一切發(fā)生時,你不在我身邊?我最恨的是,你居然成了人盡鄙棄的漢奸,為曾銘做事!
她拂去了眼淚,快步走進后臺。振聲正要追去,身后卻有人喚他,是曾銘的親信侍從。他不好脫身,只能跟了過去。
八.
絲竹聲起,青衣的杜十娘蓮步登臺。這是一出既定的悲劇——她對鏡梳妝,她自費贖身,她滿心歡喜抱著百寶箱投奔李生,她在船上被孫生窺見,最終以一千兩的價格被李生休棄。
最后她與李生決絕,將百寶箱中的珠玉古玩一一取出,再一一拋入江水。管弦聲歇,臺上的女子凄婉起調,“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卒,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
振聲聽得心頭哀涼,她單單選了這部劇來演,必然是怨他的!懊怀剑L塵困卒,甫得脫離,又遭棄捐”,她的的確確怨過的,他將她帶到了法國,卻將她一個人丟在了那個地方,從此再無音信。
忽然有人碰了他的手臂,是個場中跑堂的年輕人,他交給振聲一本書,說是一位貝拉小姐給他的。
他將Bella讀作了貝拉。振聲接過書,那是齊媛當年的詩集,里面某一頁,有龍沙纏綿哀愁的詩句,他曾在那里夾過一朵薔薇。
他翻到龍沙的詩篇,那一頁有齊媛粗疏的筆跡,看得出是急急寫就,“去后臺等我!
他不動聲色地離了場。這時管弦聲又起,淚痕斑斑的杜十娘懷抱百寶箱縱身跳江,戲劇中這不過是一個假動作,卻見臺上的簾秀忽然打開箱子,掏出一把手槍向著曾銘射擊。
槍聲響起,振聲回神向曾銘望去,他被身后人護著,似乎并未受傷。他悚然一驚,臺上亂作一團,穿著戲裝的齊媛已經倒下。
她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報仇。槍聲停了,振聲急急向著臺上奔去,腦袋里亂如一團,她報仇心切,可她也該知道,這樣的行刺無異于送死,她明明有更多和曾銘獨處的機會。
她讓他離開,忽然他明白了什么,而后爆炸聲起,火光漫天。戲臺同前排看臺燃成了一片火海,曾銘和那些高官,他的妻子茹佳,還有那個始作俑者昆曲名伶簾秀,亦或是杜齊媛,都絕無可能逃出來。
原來,原來。
她將自己作了一個餌,將自己送到曾銘的面前。曾銘一邊與這個年輕的美人假意尋歡,一邊調查著她的底細。
她知道曾銘清楚她的底細,正是這樣,曾銘才敢賭,賭她身后有更多人馬,肯將自己置入危局,來個一網打盡。
但曾銘不曾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敢設下這樣一個慘烈的死局。
她失去了父母親族,失去了至交好友,失去了那個背叛她的愛人。巴黎陽光下那個短發(fā)的中國少女已經死去,人世間的悲酸辛苦她已嘗盡,今日的表演是一場命定的死亡,她心堅如鐵,要同曾銘,同那些躺在同胞尸體上享樂的高官們,同旁人眼里興許是無辜的茹佳同歸于盡。
可她終究不忍,那個背叛了愛情的男人。
烈火灼燒著屋梁,幸存的戲班人馬四散奔逃,有人眼尖看見了那個跪地痛哭的男子,將他拉出了火海。
火勢終于被軍人壓滅,殘煙裊裊,振聲握著那本詩集,一朵風干了的薔薇掉出書頁,他顫抖著翻開那一頁——清麗的法文,摘抄著法國作家高乃依《熙德》中的詩句。
“走吧,我一點都不恨你!
那天在曾銘府中遇見,她以為他沿著長廊已經離開,倚著木門低聲啜泣。他聽見的那句法文,正是高乃依傳世的這闕名句。
他曾和她在塞納河畔的星空下談論過這部劇作,他說到法國人的婉轉,否定句只是一個掩飾。劇里的施曼娜為了替死去的父親報仇,必須殺死自己的未婚夫,然而所有的恨意,所有高尚而嚴厲的責任,都壓不過那可愛而專橫的愛情。
那夜的星光爛漫如鉆石編織的經緯,他輕吻上她的額頭,“那個姑娘不肯承認,其實她想說的,是‘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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