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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孔
祝夢臻歪在院兒里那把暗黃的老藤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手里的芭蕉扇兒。才在屋里悶了一爐蚊香,關(guān)了門窗,捧了個翠溜溜的西瓜出來,湃在藤椅腳旁的臉盆子里。這樣一個潮熱的月上柳梢頭,是沒人有心情在燈下吃熟飯的,敞開了院門,外頭是各色的大人孩子,打著竹席地鋪,或殺象棋兒,或打撲克,或是鬼侃神聊逗悶子,偶爾也有幾條各懷心機的狗,在院門口探頭探腦鬼鬼崇崇地向里張望。
祝爸打著赤膊拍著蒲扇兒和人家在那里憶苦思甜,胳膊上幾道猙獰的疤痕觸目驚心。疤痕的來歷大家早就聽祝爸說書似的講到第三百八十回了,但若有人開玩笑地問起,祝爸仍會孜孜不倦地開講第三百八十一回,回回內(nèi)容不同,情節(jié)更加曲折離奇,緊張刺激,儼然水泊梁山第一百零九好漢。
祝媽是女人里面最惹眼的,西街的雞蛋比東街的貴二分,南市的黃瓜比北市的賤三錢,行情精通得很,嘴上功夫更是一等一的,馬旺財打老婆,祝媽殺上門去問他:那年你得闌尾炎,你老婆背著你二百多斤的皮囊頂風冒雪地去醫(yī)院,路上摔折了腳腕子硬是咬牙挺著,若不是她,你這二百多斤早掛到閻王爺?shù)娜獾昀锶チ,你還在這里打老婆,你老婆到現(xiàn)在走路還帶著跛呢!
后來馬旺財去報了健美班,不但減了肥,還練出了一身的肌肉,天天背著老婆上下五樓,連續(xù)三個月還被居委會評為“模范夫妻”。
夢臻想到院外走走,然而略微的一動就是一身的汗,權(quán)衡了權(quán)衡,只好作罷,仰臉透過頂上的梧桐去看那一天的碎星子,隱約也能呼吸到幾捻清涼的味道。幾戶人家的窗里傳出了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報告著各地的旱澇災(zāi)情,以及美國探索者號登陸火星的消息。
夢恬嘬著個碩大的雪糕熱氣騰騰地跨進門來,隨手扔給夢臻一個,之后就竄到院西角的自來水管前開足了閥門沖腳,祝媽的聲音立刻在院外炸響:“夢恬!小巴拉子,現(xiàn)下水費多貴你知不知道?!還不顛兒著你的小蹄子給我滾屋里學習去!”
夢恬撇了撇嘴,關(guān)了水龍頭,沖門外喊:“不是我,是夢臻!”得不到門外的回應(yīng),知道自己剛才不過是喊了幾聲“狼來了”,只好坐到夢臻旁邊的板凳上吃干凈手里的冰糕。
“吃西瓜不比那個解渴?”夢臻甩過一條乳黃的毛巾給夢恬擦汗。
“別人請的,不吃白不吃!眽籼衲眠^方才扔給夢臻的冰糕,“你不吃我吃……渴死我了!”
夢恬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放低了聲音:“噯,你聽我說過我們學校的那個校草吧?!”
“就是那個你說他名兒傻人帥的,叫郝帥的那個吧?”
“噯噯,”夢恬嘰嘰咯咯地笑起來,“就是他就是他,虧你還記得我說的……”
“他怎么了?”夢臻起身把臉盆里的西瓜抱到地桌上。
“他追我呢!眽籼褚桓钡谋砬椋瑓s拿眼角瞥著夢臻。
“沙瓤兒的,”夢臻端了一盤子送到院兒外,祝媽又在那里嘮叨著要夢臻監(jiān)督夢恬學習的話。
“你不給我留一塊兒!”夢恬見夢臻拎了空盤子回來,鼓著腮幫兒叫。
“怕你吃壞了肚子!眽粽檫M屋推開門窗,下了紗簾子,蚊香味兒依舊濃得很,于是又走出屋來,見夢恬正拿勺剜著半拉西瓜吃,還得意洋洋地仰起下巴,沖夢臻機關(guān)槍似地從嘴里射出一溜兒西瓜子兒。
“你喜歡他?”夢臻坐回到藤椅上。
“說不上!眽籼竦皖^吃了會兒,一只手托住下巴,翻著眼睛看天,許久才又喃喃地又好似對夢臻說又好似自言自語地道,“他怎么會喜歡我呢?學校有那么多的美女,哪兒就輪到我了?難道說別有用心?!可我既沒色又沒財,圖什么呢?……”夢臻有些好笑:“既然害怕,不如轉(zhuǎn)學罷!”夢恬咯咯笑起來:“不只轉(zhuǎn)學,還要搬家,搬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一家人隱名埋姓的生活……”說到這兒已是笑個不住,而后忽然又嚴肅起來,道:“晚了。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同他交往了。”
夜里,夢恬果然吃壞了肚子,進進出出的七八趟,及至翌日早起已經(jīng)不能再去上學了,躺在床上冒虛汗。祝爸祝媽卻還要上班,于是留了夢臻請假在家照顧夢恬。
夢恬的床正臨著窗,窗根兒是一棵嫩翠的蒼梧,撐了一傘的晨蔭,剛好遮住了夢恬望出來的一方暇思。夢恬回了回神兒,翻了個身兒,見夢臻正歪在藤椅上看書,鼻尖上還粘著晶晶亮的一滴汗珠兒:“傻子,開電扇啊。”
夢臻也不抬頭,只順手抹去鼻尖上的汗:“大早起的,開什么電扇。”
“我沒事兒,我好了,不怕吹,你開吧!”夢恬蹬開身上卷著的毛巾被,兩根光腿在竹席上蹭得刺拉作響。夢臻還是說“大清早的,開什么電扇”,夢恬早已光腳竄到地上擰開了吊扇的開關(guān)!澳憔桶d吧!”夢臻說!柏毶ㄌ枴疂d’!”夢恬咯咯笑著又竄回床上。
“我中午想吃豬肘子!”夢恬突然叫道。
“干嘛,不減肥了?”
“豬肘美容!”
“豬皮美容吧?!”
“誰吃那東西,膩膩的。我要吃豬肘!還要吃雞蛋,還要喝蜂蜜、吃蘋果、喝牛奶、吃香蕉、吃大棗……”
“我看媽會吃了你!
“不管,我現(xiàn)在是青春發(fā)育期,不吃點好的怎么成?”
“去跟媽說,她現(xiàn)在是更年期!
“干嘛!你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長得漂亮些嗎?”
“你還要多漂亮?不知道物極必反嗎?”
“哈……你又取笑我了吧?!”
“沒有,我是說真的!
夢恬睡醒午覺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了,躺在床上瞪著房頂發(fā)怔,隱約覺得窗口被一團影子遮了光,慢慢扭頭過去,見是郝帥在那里貼著玻璃沖她做鬼臉。還未及反應(yīng),那郝帥已乾坤大挪移地進了屋。
“聽說玉體欠安?”郝帥飛快地向屋里四周打量了一眼,之后目光就落在夢恬睡得緋紅的臉頰上。
“你蹺課了?”夢恬躺著沒動,只是將汗?jié)竦牧艉F采矶蟆?br>
“下午自習,沒事兒。”郝帥挨著床沿兒坐下,兩手插在兜里。
“不是吧……下午你們不是老安的課嗎……你——”
“老安今天家里有事兒,沒來!焙聨浾f著,目光落到床頭柜上的一架相框上,“這是誰?你姐姐?”
“?”夢恬扭臉看看相片,“對啊,我姐姐,你眼倒挺尖!
“沒聽你提過。”
“是么,今天就介紹給你認識。夢臻!”夢恬向著郝帥身后笑,郝帥忙一扭頭,見照片上那人正從門外進來,整個翠陰生涼的屋子頓時便像嵌入了一枚溫潤瑩白的玉墜子,忽然生動了起來。
“這是我的親姐姐,祝夢臻小姐!眽籼裥ξ刂钢鴫粽椤
郝帥吶吶地說不出話來,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夢臻,夢臻被盯的心下一動,只向他笑笑,轉(zhuǎn)身向一旁的茶幾上倒了兩杯酸梅湯,一杯遞給他,一杯遞給夢恬。夢恬接了杯子,用腳尖去踢郝帥的屁股,笑道:“看得傻了?招呼也不打!……我姐漂亮吧?不如介紹給你認識?”
郝帥轉(zhuǎn)過臉來笑道:“不敢。你知道我眼光不高,也只看得上你這個小丑八怪罷了,像咱姐這樣的,須放到夢里夢著才行!眽籼衽榔饋斫械溃骸罢l跟你‘咱’、‘咱’的!”一張臉直湊到郝帥的臉上來,“我丑么?我丑么?比你那位佟璽還丑么?”“不丑、不丑、不丑得很——”郝帥一行笑一行拿手去接夢恬杯子里灑出來的酸梅湯!斑@么說,你是承認佟璽是你‘那位’嘍?!”夢恬還是不依不饒!澳膫‘位’!我只有一個‘胃’嘛!”郝帥眼見夢恬杯里的酸梅湯仍不住地灑出來,索性一把搶過來一氣兒喝了,“好酸、好酸!”語帶雙關(guān)地沖夢恬笑。
夢臻見他兩個笑得開心,轉(zhuǎn)身出了房間,郝帥就望著那一縷細削的背影直到在眼底揉散。夢恬伸手在他眼前晃,笑道:“喜歡上了吧,我可以給你做媒喲!”郝帥并不看她,倒是一本正經(jīng)起來:“我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姐姐。”“是前世?還是夢里?”夢恬笑個不住,“果然你們有緣,看來這媒是非做不可的了!”
郝帥站起身,原地跳了兩下,看看腕上的表,向夢恬笑道:“該走了,晚上還有場球賽呢!”夢恬撇撇嘴,一頭倒在床上,閉著眼道“姓佟的也去吧?!好好兒表現(xiàn)啊,別讓人家失望!”郝帥笑笑,轉(zhuǎn)身向外走,,又聽夢恬道:“走正門出去,我媽快下班了!”郝帥笑道:“不想讓我見見令堂么?”口中雖說著,卻依言往正門走去。
一樓人家的穿堂往往是比較陰暗的,郝帥頭次來夢恬家,免不得略帶好奇的四下里張望。夢恬睡的是面南的房間,緊鄰著她的想必就是夢臻的臥室,門沒關(guān)嚴,郝帥便從門縫里覷了兩眼。夢臻沒在房里,只有三件家具:一張單人床,一張寫字臺和一架衣柜,余下便是滿墻的素描寫生人物畫像。郝帥忽覺被觸動了什么,忍不住一推門便走進去。
畫上的人物有很多,老人的,孩子的,似乎也有夢恬父母的,卻唯獨沒有夢臻自己的。夢恬的最多,微笑著的,沉思著的,熟睡著的,甚至還有裸身著的。郝帥不禁多看了兩眼,發(fā)現(xiàn)畫上的夢恬遠比日常中的夢恬更真實動人了幾分。正想著,隱隱聽得哪里有動靜,四下里一找,竟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方能開啟的鐵蓋。再一想,是了,一樓住戶多半是有地下室的,儲存?zhèn)糧食、舊物什么的,只很少有人家把地下室的門開在臥室里。
方才那動靜想必是夢臻,郝帥略一猶豫,究竟捺不住好奇掀了鐵蓋走了下去。地下室并不很大,卻被東西塞得滿滿的,不是糧食亦非舊物,而是一尊尊泥塑雕像。雕像叢中夢臻系著圍裙揮著刻刀在那里創(chuàng)作,郝帥小心地繞開眾雕像走上前去,說道:“我說你怎么拿頭發(fā)遮著半張臉,敢情藝術(shù)家本就是這個樣子!眽粽樾π,扔了刻刀,又取了竹片,順手指著旁邊的凳子要郝帥坐,一邊笑道:“什么藝術(shù)!大自然創(chuàng)造的東西才是藝術(shù),人為的東西充其量也不過是藝術(shù)的復(fù)制品而已!
“依你說只有完美無缺的東西才算得上是藝術(shù)品嘍?”郝帥第一次聽夢臻說話,低低啞啞,偏于中性的嗓音!拔以詾槿焙睹酪彩且环N藝術(shù),”夢臻沒停下手里的活計,道,“但后來醒悟了,完美的才是藝術(shù)的,否則世上不完美的事太多,難道都稱得上藝術(shù)么?!”
“人呢?有丑的美的,難道美的就是藝術(shù)品,丑的就是贗品嗎?”郝帥不同意夢臻的看法。
“丑的美的都是自然的原創(chuàng),在自然來說當然是完美無缺的,但若后天失了手失了腿,那就是修改過的,就是不完美的。不是么?”夢臻的手停在那里,卻不回頭看郝帥。郝帥起身笑道:“你們搞藝術(shù)人的看法總是異于常人的!闭f著準備離去,想了想又回過身來,蹭到夢臻面前,一直在兜里插著的手伸出來張開,手心里含著一枚圓形的玉墜子,偏著頭看幾乎同他一般高的夢臻:“我想這個很適合你,圓不是最完美的么?”夢臻看了他半天,終于還是伸手接了。
祝媽推了自行車一進院門就被夢恬瞥見了,飛也似地起床疊被竄到寫字臺前捧了本英文書裝模作樣地念,祝媽一路拎了菜進來見到自是滿意,說夢臻監(jiān)督有方,夢恬聽了叫道:“夢臻一整天都窩在地下室玩泥疙瘩,哪里管我呢!媽最是偏心,敢情我不是親生的!”祝媽笑道:“你才明白啊,那年可不是我跟你爸把你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你還跟那兒滾糞球呢!”夢恬哈哈笑起來:“原來當年你跟我爸是時傳祥的弟子!”說得祝媽也笑個不住,甩了包東西過來,夢恬接住,見是平日愛吃的牛肉干,不由得竄過去摟了祝媽在臉上就是一口,祝媽笑罵:“你這是親呢還是咬呢!”“我從此改吃人肉干兒!”
想是白天睡得過了,夜里夢恬走了睏,溜到夢臻房里硬是把人搖醒,逼著同她說話,夢臻只得半睡半醒地聽她在那里胡縐八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哎,你知道么,我為何答應(yīng)同郝帥交往?”夢恬見夢臻在那里朦朧,便故作神秘地問!盀槭裁?”夢臻抬了抬眼皮。夢恬盤起腿,一手托腮,卻不看夢臻,只望向窗外,幽幽地道:“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很熟悉他似的……尤其是他拿側(cè)臉看我的時候……有時夜里睡醒,迷迷糊糊的就覺得他躺在我旁邊,一動不動地看我……”說著竟掉下淚來,呼哧呼哧地在那里抽噎。
夢臻坐起身看著夢恬,許久問她:“你很喜歡他?”
“我不知道,”夢恬搖頭,“不為他長得好,只是總覺得被他感動著,有時候看著他,鼻子就發(fā)酸!眽粽橛謫査骸八芟矚g你么?”“可能吧,”夢恬擦擦腮上掛的淚,“有時候?qū)ξ液芎,譬如他其實天天放學都送我回來的,否則今天他怎么知道咱家的。坑袝r候又粗心大意的,比方今天得知我病了,來時也不帶些慰問的東西來,譬如幾朵野花、幾片桃葉什么的……”說著自己又笑了,挺有些不好意思。
夢臻倒沒笑,沉默了一會兒,方才說道:“你倒錯怪他了!眽籼衽ゎ^“哦”了一聲。夢臻偏身從一旁寫字臺抽屜里將那塊玉墜子取了出來,遞給她:“喏,想是他今天買來送你的!眽籼穸⒅怯駢嬨读税肷,而后笑起來,卻又不敢放聲,只得老鼠似的吱吱作響,掐著嗓子向夢臻道:“他給你的?他給你的?他竟給了你?!——怪道今天他那手總在兜里插著——想是原打算好了要給我的,不想一見了你便忘了我……”竟越說越覺好笑,倒在夢臻腿上抽笑個不停。終于笑得累了,坐起身來道:“既然是給你的,你就留著,看我明天問他去!”夢臻把玉墜兒往桌上一扔,倒頭躺下,道:“你又作怪,當心弄假成真……”忍不住也笑了兩聲,“到時我可不負責!”
祝夢恬在學校里基本算是個安分守己的良民,素日抱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做人準則。然而也有例外,就譬如那個一直倒追郝帥的佟璽。佟璽是學校的副體育部長,自然有大把的時間同郝帥這個正體育部長泡在一起,尤其郝帥有球賽的時候,佟璽更是寸步不離地隨侍左右,美其名曰“后勤部長”,其實不過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罷了。夢恬極少去看郝帥的比賽,所謂眼不見心不煩,她倒是喜歡郝帥賽后一身臭汗的跑來找她,總比姓佟的倒貼著往上送來得有尊嚴多了。不過今日倒有些例外,球賽該踢完多時了,郝帥仍不見個影,想是被那個佟璽纏住了,夢恬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聲,忍不住扯起書包摔到肩上,嘁哩嘩啦地蹭著靠過道的那排課桌出了自個兒教室。
出了教室就徑直殺向體育部,腦海中早便構(gòu)思出那二廝的奸情,一路過去,因其殺氣而受內(nèi)傷者無數(shù)。所謂體育部,無非校長老佛爺大發(fā)慈悲擠出的小小一間密室,上下左右布滿了器械,中央一方空地立了只黃漆剝落的方桌并幾把吱呀會唱的椅子,便是體育部眾精英每每產(chǎn)生重大決策的地方。
夢恬在門口停了停,換上副極善良純真的表情,輕輕推了門進去,卻見只有一個人在那里,背向著她蹲在桌上,手里滴溜溜玩著一只足球。那人聽見有人進來,向后偏了偏頭,見是夢恬,不禁咧嘴一笑,原地轉(zhuǎn)了個身兒面向夢恬仍舊蹲著,向她道:“稀客啊稀客,祝大小姐光臨敝部,真是蓬蓽生輝!”夢恬并不答話,四下里打量,那人便仰頭向上道:“郝帥!出來!祝夢恬來找你了!”惹得夢恬不由得跟著往上瞅,卻見頂上除了盞發(fā)黑的燈棍兒外別無它物。那人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你還真當郝帥是蜘蛛俠啊,白——”一個“癡”字尚未出口忙忙地咽住了,干咳了兩聲。
夢恬早已爬上了一臉的猙獰,想罵卻又無從罵起,只得憋了怒火冷冷向那人道:“郝帥呢?”那人卻不看她,只盯了自個兒手里的足球把玩兒:“教務(wù)處寫檢查呢!
“檢查?”
那人抬頭沖她笑:“昨兒他蹺了魔鬼老安的課……是因為你吧?”
“關(guān)你什么事?”夢恬扭身向外走,那人在后頭道:“紅顏禍水啊!我要是你,就不讓喜歡自己的人受一點兒委屈!”夢恬停下步子偏頭冷笑:“可惜你不是我,你也沒有機會讓自己喜歡的人不受委屈!”那人笑起來:“咦,我怎么聞到陣陣酸味兒啊……你來時喝了什么沒有?”夢恬索性轉(zhuǎn)過身來沖那人笑:“你聞到酸味兒就對了!俗語怎么說來著——哦,‘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對吧?”那人點著頭笑道:“好,牙尖嘴利,想是你吃葡萄連皮都不吐的吧。俊眽籼窨┛┛┑匦ζ饋恚骸袄@口令不是說了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的反倒亂吐葡萄皮!想是你這吃不到葡萄的沒事就亂吐皮了?”發(fā)音中還故意將“皮”字念作去聲。
那人被說冷了臉,將手里足球向地上一砸,彈起老高,險些擊中屋頂燈棍兒,夢恬被唬得一驚,心里頓時怯了,強撐著立在那里不動。那人大步踏下桌來,徑走至夢恬面前,指了夢恬鼻尖冷道:“祝夢恬,別以為仗著郝帥我就不敢教訓你,最好給我小心著點兒!”夢恬又怕又氣,眼淚在眶子里打轉(zhuǎn),又不愿丟了面子,只得繼續(xù)強撐:“是是是,你怎么不敢呢!堂堂體育部副部長、鼎鼎大名的校園俠女佟璽佟大小姐,打抱不平除暴安良,想是我果然做了十惡不赦的壞事,竟惹得佟大小姐如此憤恨!”
佟璽冷冷盯著夢恬面孔,濕涼的鼻息噴在夢恬額上,額角青筋暴了暴,指著夢恬鼻尖的手捏成了拳又松開了,之后推了她一把,牙齒間碾出幾個鋼錐般的字:“你給我滾,體育部不歡迎你!眽籼裢篚咱劻艘徊,恨不得立即逃出這里,又不愿佟璽覺出自己怕了她,惹她嘲笑,只得略微停頓了一下,轉(zhuǎn)身繃直著上身出了房間。聽得門在身后呯地一聲關(guān)上,夢恬便再控制不住掉下淚來,又是后怕又是窩氣又是委屈,忽聽耳后郝帥在那里叫他,又不愿被他見到自己哭,只作聽不見,一轉(zhuǎn)身進了一旁的洗手間。
就著涼水洗了洗臉,做了幾次深呼吸,略微平靜了情緒,方才走出門去,卻見郝帥并未在門口等她,往右一看,郝帥正和佟璽從體育部出來,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換作平時夢恬鐵定扭頭便走,如今于方才被佟璽滅了氣焰,見著兩人如此也有些心灰意懶,便在原地呆呆地望著他二人。
郝帥眉開眼笑地竄到夢恬面前,伸開大手蓋到夢恬頭上,低下臉來沖她鬼笑。夢恬仍是呆呆地,郝帥勾起手指兜了她下巴一下:“怎么了,如此癡迷地望著我?”不待夢恬說話,就又獻寶似的向她道:“丫頭,暑假帶你去個好地方,怎樣?”佟璽在一旁沖夢恬似笑非笑,一只手玩著足球,仿佛方才沒有發(fā)生任何事。
夢恬也不看他二人,邁開步子邊走邊道:“什么好地方,遠么?”郝帥聽問,興奮起來,道:“不遠不遠,同你在一起天涯海角也是近在眼前!”佟璽在后面踹他屁股:“你少在那里肉麻,放正經(jīng)屁!”郝帥便又道:“坐車也不過兩個小時路程,只不太好走。你知道清涼鎮(zhèn)吧?就是那里,避暑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還有融洞。怎樣?”夢恬拿眼角瞥了瞥一旁的佟璽,佯作隨意地道:“都誰去呢?”郝帥道:“事實上我們同清涼鎮(zhèn)的冠軍隊約了場球,正趕著是暑期,大家就說正可以在山上玩幾天,自己帶帳蓬,還可以野炊,聽說還有瀑布小溪,好玩兒得很!”夢恬“哦”了一聲,道:“你們隊都是男生,我去不方便。”說完又拿眼瞥佟璽。郝帥一指佟璽:“這家伙雖說野蠻了些,倒底也是個女的,正可以同你作伴兒!辟…t拿球砸他,倆人在廊柱間追打起來。
夢恬有些惱,總覺得這二人聯(lián)起手來欺負自己,不禁加快了步子,口中道:“我不去,我和夢臻早說好暑假要回老家的!
“老家?你老家哪里的?”郝帥問。
“新容,新容市的。”
“新容?!”郝帥笑起來,“我老家也在那里!
“是么?!”夢恬有些動容,停下步子看郝帥,郝帥也看她,她又問了一遍:“新容的?”
“嗯,新容的!焙聨浛隙ǖ攸c頭道。夢恬深深地吸了口氣,忽覺得又對郝帥多愛了一分,拉了他的手一齊邁開步子,以前也曾拉過這手,不過是溫暖,如今又多了莫明的感動,想是兩人有了共同的東西,有過共同的經(jīng)歷,因此又有了更親近的維系。
佟璽在后面追問道:“新容?新容是哪里?”郝帥扭頭嘲笑道:“你不看新聞的?白癡!回家問令尊去!”佟璽咂嘴道:“喲喲喲,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回去查查家譜,別是近親結(jié)婚!生個半張臉的怪胎!”夢恬猛地停了腳步,扭頭瞪住佟璽:“你說誰是怪胎?!誰是怪胎?!對不起,我這人開不得玩笑,請你收回這話!”郝帥見夢恬面色鐵青,從未如此生氣過,忙忙地打圓場,道:“她整日笑我是怪胎,如今說溜了嘴,你怎竟生這么大的氣?”夢恬冷冷哼道:“只怕這話未必是玩笑!”說罷回頭便走,也不理他二人。
佟璽倒也不惱,有一聲沒一聲地唱著五音不全的小調(diào)跟在二人身后,郝帥訕訕地跟夢恬搭訕:“方才你說回老家,就你和夢臻兩個么?”郝帥一提夢臻,倒教夢恬想起昨天那塊玉的事來,收了怒容道:“昨兒我病了你來看我,也不送些慰問的東西來——就是平日你到我班上找我,也斷不了送朵野花或是兩片樹葉什么的,怎么單單昨天忘了?”佟璽在后面“哧”地一聲冷笑。
郝帥笑起來:“昨兒我把自己送給你,你又不要,還巴巴地轟我走,怎么今兒又怪我!”夢恬也笑道:“你見了夢臻便丟了魂兒,這禮物不好!薄澳阌衷熘{!”郝帥輕輕捏住夢恬纖細的頸子。“夢臻是誰?”佟璽湊過來問。
“我姐姐。”夢恬有些得意,“她是藝術(shù)學院的,搞雕塑。”
“哦,藝術(shù)家啊!辟…t淡淡地道。
“是啊,可惜我連她百分之一的氣質(zhì)都沒有,”夢恬帶著孩子般得逞的語氣道,“是吧郝帥?否則你見了我便也會像見了她般失魂落魄了!”郝帥笑道:“我有那么色迷迷的么?”夢恬笑道:“見到我姐你便是那樣——色相畢露!”夢恬一邊同郝帥玩笑,一邊拿眼角瞥佟璽。那佟璽似也是個孩子氣十足的,聽了夢恬這番話精神頭減了大半,夢恬便有些報復(fù)后的快感,索性又說道:“不如去我家,我姐很擅于雕人像的,讓她雕你一個面相,回頭送你!”佟璽笑道:“好!”郝帥暗暗納罕,沖夢恬直眨眼。
夢臻才剛洗凈了菜,去皮的去皮,削絲的削絲,只等祝爸祝媽回來便可下鍋,卻見夢恬鬼鬼崇崇地進來,先是問爸媽回來沒有,之后說是來了兩個同學,附耳如此這般地交待了一陣,接著便見請進來昨日那位郝帥和一位個子高高的女孩子。那女孩子進屋便盯著自個兒看,眼底隱約有著莫明的敵意,夢臻只向她笑笑,也不吱聲。倒是對方先開口了:“你是搞藝術(shù)的?跟祝夢恬可一點都不像。”
夢臻微笑道:“說對了!
佟璽愣了愣,只簡簡單單三個字,品起來才覺出自己方才那話有多傻,一時語塞。夢恬還在那里生氣,郝帥卻已聽懂了,哈地一聲笑出來。夢恬向夢臻道:“她叫佟璽,體育部副部長,厲害得很呢!”
郝帥又怕夢恬跟夢臻說出什么來,那佟璽也是個火爆脾氣,搞不好鬧出事來,忙截了話頭向夢臻笑道:“今兒來是準備向你請示,暑假可否帶令妹出去玩幾日?”
“去哪里?”夢臻看向夢恬。
“清涼鎮(zhèn)!
“你……”夢臻同夢恬對望片刻,“想去就去罷!
“不過兩小時車程而已!又不是去原始森林探險!”佟璽嘲弄道。
“去就去!”夢恬白了佟璽一眼,“即便不是原始森林,也有野生動物可看!”
夢臻有些好笑,見夢恬說得過份,忙岔開話道:“哪天去?”
“八月份!焙聨浀馈
“八月份雨水多,山上不很安全!眽粽榘櫚櫭。
“是啊,我看還是一輩子呆在家的好!辟…t嘲笑道。
“對了,你們老家是新容的!”郝帥向夢臻道,“咱們可是老鄉(xiāng)呢!”
“是么?!”夢臻直直盯住郝帥,郝帥也盯住夢臻,說了同樣的話:“新容的!”
佟璽不曉得新容到底是個什么地方,仿佛“新容”這個詞就是一個咒語,念了它之后,兩個人之間就會多了份默契,多了種相知,多了個秘密,夢恬同郝帥是如此,夢臻同郝帥蠻是如此。她于是暗暗發(fā)誓,有朝一日定要去這個叫新容的地方看看,看看它到底是怎樣一處滄海桑田。
想是被佟璽激得真怒了,直到去清涼鎮(zhèn)的前一晚夢恬仍是一臉的義無返顧。構(gòu)臻替她準備了衣物、食品、藥箱,滿滿裝了一大包,之后便坐在包上望著夢恬發(fā)呆。夢恬在寫字桌前翻著相冊,從里面取了夢臻一張照片出來塞在口袋里,回頭沖夢臻笑:“有它陪我,你可放心了!
夢臻也不笑,盯著地板道:“你真不要我去么?”
“不要!爸媽只道我去了同學家住,你若也去,怎么圓謊?!”
“我若也去,就不必說謊!眽粽榭聪驂籼。
“不要!姓佟的會笑話死我!”夢恬一臉怒氣,“我不能輸給她!”
“……”夢臻沉默了片刻,道:“小心照顧自己!
贏了那場球約后,郝帥等一行十幾人便徑直沖向清涼鎮(zhèn)外的天綠山,揀了塊略平的空地搭了一大一小兩個帳蓬,大的男生住,小的夢恬佟璽兩個女生住。佟璽活躍得很,那些男生們均是體育部的,同她稱兄道弟,打打鬧鬧,把個夢恬丟在一旁,郝帥忙著造炊預(yù)備晚上烘烤,亦顧不得她,夢恬這才有些后悔起來。打點著精神幫郝帥拾了兩根柴,替男生們掃了掃帳蓬,又聽佟璽引著男生們打趣自己,一賭氣索性自個兒回了小帳蓬蒙頭便睡,就連晚飯郝帥來叫也只推說爬山爬得累了不肯去吃。
佟璽同男生們在外面圍著火堆玩鬧,夜深忽覺有些寒意,起身進帳蓬取外套,卻見夢恬早已睡熟,手里還握著張照片。拿過來看時見是祝夢臻,心中一動,轉(zhuǎn)身出得帳蓬,向那伙男生道:“給你們看張照片,美女的!”男生們哄叫一聲,起身來搶,倒是郝帥先搶到了,定睛一看,見是夢臻,不禁一怔,向佟璽道:“你哪里得到的?”佟璽一把搶過來笑道:“祝夢恬那里。睡覺還握著,敢是想家了,你還不進去安慰安慰人家!”
“佟璽!”夢恬的聲音忽在耳邊炸響,佟璽回頭,卻見夢恬劈手來奪手中照片,佟璽誠心逗她,一個閃身躲過,兩個人圍著帳蓬追鬧起來。郝帥有些生氣,向佟璽叫道:“你安份點兒吧!把照片給她!”說著便欲上前抓她,卻被幾個愛鬧的男生扯。骸捌阌欣掀趴商!今兒個就不讓你如愿!”
夢恬已氣得落下淚來,只覺得這四周黑黝的群山、低暗的樹叢,蒸騰的火把及那伙男生粗啞的怪叫、佟璽滿臉的嘲弄還有郝帥模糊不清的面孔都離自己越來越遠,盡管有著喧鬧,卻似隔了幾個世紀才傳至耳中的,腳下的山縹緲起來,自己像在虛空里奔跑,無依無助,眼前只有佟璽手中揮舞的夢臻的照片愈發(fā)真實起來,漸漸變成了真的夢臻,于是踉蹌?chuàng)溥^去,哭了一聲:“夢臻——”
佟璽繞到帳蓬后面,恰遮著火光,扭頭看時卻不見了夢恬,四下張望亦無人影,不由得一驚。由于帳蓬是搭在巖石地上,四周高低不平且布滿巖縫,稍不留神便會跌入縫中,于是便在裂縫里找,果然在一處一人多寬的巖縫中聽到夢恬的哭聲,這一來佟璽反倒放了心,來時她同郝帥是探過地形的,此處巖縫雖多,最深卻超不過兩米,里面頂多是積了雨水或是生了苔蘚,倒不甚危險。
佟璽向下面叫道:“祝夢恬,你沒事吧?”沒有聽到回答,只是低低的啜泣聲。佟璽跑去叫郝帥等人,郝帥忙提了繩子奔過去。
佟璽拿了手電向下照,卻見夢恬是側(cè)身橫倒在夾縫里的,郝帥扔了繩子,趴在地上伸了手下去,向夢恬叫道:“抓緊我的手!我拉你出來!”夢恬依言拉了他的手,誰知卻又放開,嗚嗚地在下面哭。郝帥也不知夢恬如何了,急得便欲往巖縫里鉆,卻也只能擠進半張臉去,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忽又被夢恬握住了,便牢牢攥緊她,小心翼翼地拉出巖縫來,而后抱起她直進帳蓬,扯了條毯子將她裹住。
夢恬一聲也不吭,只在那里嗚嗚的低吟,郝帥舉了火把看她,竟駭了一跳,但見她臉色白得嚇人,嘴唇靛青,額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粒,渾身不住地冷顫。佟璽在旁罕道:“不過是個淺淺巖縫,不至嚇成這樣吧?”夢恬瞥見她手中仍攥著夢臻的相片,豁地起身顫聲道:“我要回家!闭f罷便向外走,郝帥追出去攔住道:“夢恬!是我不好,沒照顧好你!明兒個咱就回家!好么?夢恬!別怕!有我!有我!”說著將夢恬摟在懷里,用力抱她。
夢恬推開郝帥,道:“不怪你。我要夢臻,我只要夢臻……”拔腿便又走,郝帥在后面跟著,急道:“這么晚了,你去哪里。窟@樣亂撞會迷路的!我明日送你回去!好么?夢恬!跟我回去!”
夢恬推他,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向前跑,郝帥竟有些追不上,七拐八繞后竟不見了夢恬,只得扯了嗓子喊。喊了幾聲忽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人影在向自己招手,跑了過去看時竟是夢臻。郝帥以為自己看錯了人,再看那夢臻背上背著的正是已昏過去的夢恬,忙道:“我來背她!”伸手去接,夢臻卻偏身讓過,低聲道:“你可有手電?夢恬須立刻送到醫(yī)院去,來時我問了本地人,這山腳下便有一家醫(yī)院的!辈耪f著,遠處一束亮光打過來,卻是佟璽舉著手電由后面趕來,見著夢臻也駭了一跳。
“我們快走吧,我來背她罷!”郝帥再次伸手去接夢恬,仍被夢臻閃開了,只道:“拜托你在前面帶路了!
趕到醫(yī)院時夢恬已經(jīng)發(fā)起了高燒,嘴里呢喃著胡話:“救我……好黑……夢臻……你快出來……”而后又是嗚嗚地低吟。
醫(yī)生給夢恬打了鎮(zhèn)靜劑,吊了輸液瓶子,而后才問向夢臻三人,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孩子著實嚇到了!
“她,她跌進了巖縫!焙聨洸桓铱磯粽,一只手狠狠地揪著自己頭發(fā)。
“若只單純跌進巖縫不可能會嚇到這種程度,”醫(yī)生道,“只怕還有別的事,最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這孩子嚇得不輕,嚴重的話恐怕會導(dǎo)致深睡眠!
“深睡眠?”郝帥和佟璽異口同聲問道。
“病人因為經(jīng)歷了可怕的事情,害怕醒來會再度經(jīng)歷,于是令自己一直處于深度睡眠的狀態(tài),以此來逃避現(xiàn)實!贬t(yī)生用沉重的口吻道,“所以你們一定要把出事的原因仔仔細細回想起來,告訴我詳細情況,我們也好對癥下藥!
郝帥和佟璽惶惑地對望了半晌,郝帥方慢慢道:“除了掉進巖縫這件事,我再想不出來還有什么能把夢恬嚇到的!辟…t亦點點頭。
醫(yī)生沉思了片刻,道:“或者,以前曾發(fā)生過類似掉進巖縫的事,且這事在病人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郝帥和佟璽望向夢臻。
“……有的!眽粽榈偷烷_了口,望著病床上已漸漸平靜睡去的夢恬的臉,道:“事情已過去了很久,有時夢恬夜里亦會由夢中驚醒,只為又夢到了那可怕的四天三夜……”
“四天三夜?!”郝帥像是知道了什么,忍不住過去拉住熟睡中的夢恬的手,“可……可就是十年前的那次……?”
夢臻點點頭,佟璽卻忍不住了,道:“究竟是什么事?十年前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你們都知道四天三夜?別再打啞迷好不好?”
“記得我們的老家是新容的吧?”郝帥看著佟璽。佟璽點頭:“新容究竟是什么地方?”“新容是個美麗的城市,人口比這里還要多,老百姓安居樂業(yè)……”郝帥的目光望向窗外黝黑的群山,“十年前的這樣一個炎熱的夜晚,突然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什么事?”“——地震,7.7級的大地震,一夜間城市成為了廢墟。”
佟璽倒抽了一口涼氣,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郝帥、夢恬、夢臻在提到“新容”時眼神里會有著滄海桑田般的默契,十年前,這三個人都經(jīng)歷了那樣一場人間浩劫,她突然覺得,無論自己再怎樣爭取,再怎樣努力,都無法向夢恬去奪回郝帥,因為她少了一段經(jīng)歷,少了一場回憶,少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灼骨烙印。
“夢恬和我當時被困在房間里,”夢臻接住郝帥的話尾,繼續(xù)道,“房頂壓下來,沒有電,四周一片漆黑,夢恬被擠在墻縫中間……一直過了四天三夜,救援人員才發(fā)現(xiàn)了我們!
“所以,方才她掉進巖縫里時便想起了那時的情景,”醫(yī)生道,“那場浩劫對于當時還是孩子的她來說簡直就是最恐怖的夢魘,她本能地不愿醒來,害怕這并非是夢而是現(xiàn)實!
郝帥握緊了夢恬的手,希望這溫暖能令夢中的她感到安全。
“這會兒給病人打了鎮(zhèn)靜劑,要明天大概才能醒過來,你們幾個陪著,有情況就來值班室叫我罷!贬t(yī)生說完轉(zhuǎn)身出去了。
房間里三人各自沉默,佟璽坐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郝帥要么來回踱著步子,要么坐在夢恬身邊握她的手叫著她的名字。夢臻默默坐了一會兒,對二人說去打個電話就開門出去了。
佟璽望著夢恬蒼白的面孔,心下十分過意不去,和郝帥道:“我也去打個電話,叫我爸媽來,!瓑籼衽蛇@個樣子我要負全部責任……”
郝帥拍拍她肩,道:“也不全怪你,我只顧和大家玩,沒照顧好夢恬。你別叫父母來了,想必夢臻是和她家里打電話,這醫(yī)院太小,設(shè)施不齊全,等她家人來了定要給夢恬轉(zhuǎn)院的,到時我們再叫上父母前去看她。” 佟璽點點頭,郝帥又道:“你在這里守著夢恬,我回露營地和大伙兒說一聲,免得他們擔心,很快便回來!辟…t便遞了手電給他。
郝帥開門出來,見院落里黑暗處有一點紅光,定睛看時竟是夢臻倚著一株桃樹吸煙,煙頭的紅光照亮了半張臉。郝帥怔怔地走過去,望見了夢臻的滿眼憂慮!皦粽椤
“你不用自責,這事不怪你,也不怪佟璽!眽粽榈椭^,盯著月光下桃樹的影子。
“你這么說更讓我內(nèi)疚。”郝帥也低了頭去看桃影,忽又想起了什么,道:“你怎么也到清涼鎮(zhèn)來了?”
“……”夢臻沒有吱聲。
“敢是不放心夢恬?像你這樣的姐姐倒還真不多見,便是父母也只擔心歸擔心,不會連夜跟到山上來的,況且還是孤身一人!
“我不想我的夢恬受到任何傷害,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感情上的。你可明白?”夢臻將目光盯到了郝帥的臉上,這張臉年輕且完美。
“‘你的’夢恬?”郝帥不明白夢臻為何如此措詞,但他聽出了夢臻話中所指,“你是指我和佟璽的關(guān)系么?”
“你和誰的關(guān)系與我無關(guān),但你若傷了夢恬,我決不饒你!眽粽檎f完這話,覺得語氣硬了,便又和軟地對郝帥道:“想必你是要回營地通知同伴吧?那就去罷。天亮時我父母會來給夢恬轉(zhuǎn)院,麻煩你把她的行李捎下來!
郝帥應(yīng)著便向院外走,走了幾步卻又扭過頭來向夢臻道:“你倒真不像夢恬的姐姐。”
清晨時候,祝爸祝媽趕到醫(yī)院將夢恬接回市內(nèi)的大醫(yī)院治療,郝帥佟璽亦坐了同一趟車陪送至醫(yī)院,將近中午時,夢恬漸漸好轉(zhuǎn),已可睜開眼睛說話了:“夢臻……”
夢臻徹夜未眠守在床邊,見夢恬叫自己,便伸手過去握她的手:“我在,可好些了?”
夢恬細著聲音道:“夢臻,咱回家……”
郝帥亦是一夜未睡,正在椅子上朦朧,聽到夢恬說話聲,豁地醒了,忙忙湊過去,道:“夢恬,怎么樣了?身上哪里不舒服?”
夢恬呆了呆,方慢慢笑道:“敢是我大腦尚未清醒,你猛地撲過來,我還當冒出兩個夢臻來呢!
郝帥見夢恬能言能笑,想是并無大礙,方肯放下心來,亦笑道:“你那心里就只有夢臻,她若不是你姐姐,且若再是個男孩子,我當真就吃她醋了呢!”
夢恬聽聞郝帥此話,蒼白頰上竟浮上些紅暈,夢臻起身去為夢恬倒水,郝帥順勢便坐在夢臻的位置上去握夢恬的手,“昨晚當真對不住你,身上可跌疼了?”
夢恬道:“手疼!
“哪里?傷到哪里了?”郝帥忙低頭在夢恬手上找傷口。
“你攥疼我了!眽籼裼行┖眯,嗔道:“一點都不溫柔,虧得我們班那些個女生背地里叫你作‘白馬王子’——哪個王子會把公主的手握疼的?!”
夢恬原本元氣未復(fù),聲音虛弱輕柔,加上白白臉兒上帶著嬌嗔,倒把郝帥看得呆了,忍不住伸手去輕撫夢恬面頰,忽聽得背后有人干咳了兩聲,卻是佟璽。
佟璽幾步走至病床前,從兜里掏出昨晚由夢恬處搶得的夢臻的照片遞與她,道:“昨晚的事十分抱歉,你若心中有氣,盡管罵我!
夢恬本不愿再同佟璽說話,見她說得實誠,便不好意思使臉色,只得道:“算了,弄成這樣也不是你本意!
郝帥便對佟璽道:“你先回家罷,昨晚也一宿沒睡,夢恬看樣子已無大礙,由我和夢臻在這里陪她!
佟璽說“好”,向夢臻夢恬說了再見,郝帥便和夢恬道:“我且送她出去,很快回來,你先喝水,看那嘴唇干的!”夢恬點頭。
郝帥佟璽一同出得醫(yī)院大門,佟璽忽道:“也許是我敏感了,那祝夢臻與祝夢恬……一點都不像姐妹。”
郝帥笑道:“原來你也有這樣的感覺。想是因為共同經(jīng)歷過那次災(zāi)難,所以感情要比普通姐妹更為親密罷!我倒真羨慕夢恬,倘若我也有個這樣的兄弟,也是人生幸事!”
佟璽笑道:“別不知足了你!我看你對那夢臻似乎也頗具好感,莫不是也想來個‘娥皇女英’?”
郝帥笑道:“你少在那里瞎說!對夢臻有好感的確不假,只不過因為看著她感到十分親切罷了,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似的。”
“那倒真是有緣了,”佟璽似笑非笑,道:“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這許是女人的直覺:夢臻與夢恬,絕不像普通的姐妹情深,勸你多加注意為好!
“女人的直覺有時的確很準,”郝帥道,“但你這男人婆的直覺我是不敢相信的!
“去你的!”佟璽作勢欲踢郝帥屁股,被郝帥躲過,“得了,我走了,你快回病房去罷,你的夢恬想必已是望眼欲穿了!
“‘我的夢恬’?”郝帥望了佟璽離去的背影自語,“還是,夢臻的夢恬……?”
祝爸祝媽本請了一天的假在醫(yī)院陪護夢恬,到中午時見夢恬大為好轉(zhuǎn),下午便各自去上班,留了夢臻在醫(yī)院,夢臻便要郝帥回家休息,明日再來。第二日夢臻回了藝術(shù)學院做畢業(yè)設(shè)計,委托了郝帥照顧夢恬。郝帥便給夢恬講笑話,講武俠,講昨晚的電視劇里男男女女們的傳奇愛情。
夢恬輕嘆一口氣道:“這樣的年頭,哪里還有滄海桑田的愛情!”
郝帥笑道:“怎樣的愛情才算得上滄海桑田?你們女孩子只會憧憬那些幻想中的愛情。”
“我且問你,如果此時突然發(fā)生了大的地震或是洪水,你會怎樣?”
“我同你一起死。”
“你知道夢臻怎么說么?”
“怎么說?”
“夢臻說:‘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死了,我也定要你活下來!
“那怎能一樣呢,夢臻是你的姐姐,和我不同!
夢恬只盯著天花板道:“你哪里了解夢臻呢……夢臻……夢臻為了我失去了太多……”說著竟有些哽咽,只拿手使勁攥了被子一角,將臉偏向床內(nèi)。
郝帥望著夢恬圓潤的耳廓,心內(nèi)亦有些難受,道:“我聽夢臻說,你們兩個在那次地震時被困了四天三夜……”
夢恬渾身顫了一下,轉(zhuǎn)頭向郝帥道:“別——別再提那次的地震!”
郝帥深悔失言,不該再令夢恬想起那夢魘,忙道:“不提不提,渴了么?我買了珍珠奶粉,既有營養(yǎng)又可美容,我沏一杯你喝。”
夢恬躺著不吱聲,許久方才慢慢向郝帥道:“你可知……前夜我跌在巖縫里,你第一次伸手救我,我沒有去拉你的手,而第二次你擠進半張臉來夠我,我才拉住你手的緣故么?”
“是……是何緣故?”
“……十年前地震,我就像前夜一樣被擠在墻壁的夾縫里,墻是坍塌下來的,幸好有床支著,否則我早就被壓死了,然而我也無法出去,夢臻在墻縫外亦被卡住了,就露了半張臉給我,我那時只覺得自己要死了,夢臻便伸了一只手拉住我,說:‘夢恬,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死去,我也定要你活著,所以相信我,我一定能要你活著走出來!’。夢臻就那樣一直拉著我,四天三夜,不停地給我講笑話,講故事,我渴得甚至哭不出淚來,夢臻就咬破自己的手指拿血喂我……直到……直到救援的人發(fā)現(xiàn)我們……夢臻卻已經(jīng)……”夢恬說到這里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郝帥亦酸了鼻子,忙去為她擦淚,笑道:“好在兩人都平安無事不是么?否則又怎會離開新容來到這里,又怎會遇見同樣離開新容移居這里的我呢?有時候不相信緣份還真是不行的!”
夢恬吸著鼻子,將夢臻相片放在胸口捂著,閉了眼要睡,良久忽低低道:“有時倒真希望夢臻是別人……”
夢恬出院是兩天后的事了,郝帥送夢恬出院的次日又去外地踢了場球,偏回家又趕上來了親戚,帶著才八歲的表弟玩了幾日,好容易脫身出來便立刻奔往祝家。因為在醫(yī)院已見過祝爸祝媽,因此此次來找夢恬不必再鬼鬼崇崇,光明正大地敲響正門。一時無人應(yīng)門,過了許久方聽見有腳步聲,開門看時是夢臻,腰里扎著圍裙,卻不是在做飯,那上面沾了不少泥點子,想是方才在地下室做泥塑。
“進來罷,夢恬不在,你自己玩會兒,我還須做畢業(yè)設(shè)計,恕我不陪了!眽粽閷⒑聨涀屩量蛷d,倒了酸梅湯給他,便要回臥室。郝帥忙道:“夢恬去了哪里?”“同我父母回老家去了,一周后方能回來!眽粽橥O履_步看郝帥,“夢恬打了電話給你,你正巧去外地踢球了,知道你會來找她,便讓我轉(zhuǎn)告你!
郝帥心內(nèi)好笑,知道夢恬想必又想到踢球時佟璽同自己在一起,因此沒有再打電話,誠心要自己來撲個空。想到夢恬要一周后方能回來,不禁有些落寞,起身正欲告辭,望見夢臻忽而心下一動,笑道:“上次走的匆忙,沒能仔細欣賞你的作品,今天能讓我瞧瞧么?保證不打擾你創(chuàng)作就是!”
夢臻倒未拒絕,只道:“當心蹭臟衣服。”郝帥哈哈一笑,跟在夢臻身后,道:“這點泥蹭上了也能算臟么?我們踢球時常在泥地里打滾,那一個個的,就是活的泥胎,不用雕塑就已是成品了!”說得夢臻不禁莞爾。
夢臻的作品大都是人物,其中以夢恬居多,大的與真人一般,小的只巴掌大小,坐著的臥著的立著的沉思著的,各式各樣,維妙維肖。郝帥挨個兒仔細打量,每個夢恬都純凈如天使。除了夢恬還有祝爸祝媽的,老人的孩子的,郝帥竟還找到了自己的,想必是夢恬逼著夢臻做出來的,約半尺多高,穿著球衣,右腳下踩著足球,一臉的得意洋洋。仔細看那五官,竟同自己別無二致,當真有趣得緊,不禁向夢臻笑道:“我要佩服死你們這些搞藝術(shù)的了!算來你我見面總共沒有幾次,你便記住了我的樣貌特征,且身體比例亦是分毫不差!這一尊能否送給我?”
夢臻正專心于畢業(yè)設(shè)計,也不回頭,道:“那是夢恬的財產(chǎn),你只問她。”
郝帥笑道:“我本人都已是她的財產(chǎn)了,她的不就是我的?”
夢臻偏頭想想,道:“不若我再做一個送你,這個給夢恬留著罷!
“好極!”郝帥竄至夢臻面前,“再做的話,要做個捧著大力神杯的我!”
夢臻忽而不知為了什么笑了起來,看得郝帥一呆,問道:“怎么,這輩子不可能捧上大力神杯,還不容人家幻想一下么?”
“不為這個,”夢臻笑道,“想起當初要做你的肖像時,夢恬逼著要我做成‘思想者’的樣子……”
“‘思想者’?!就是光著屁股坐那兒想事情的那個?”郝帥哈哈笑起來,“夢恬這丫頭,虧她想得出來!”
“今日不成了,我須把畢業(yè)設(shè)計趕完,改日你再來取!
“我不急!焙聨洿蛄恐鴫粽榈漠厴I(yè)設(shè)計,是一張巨大的面孔,有著完美的五官,臉部已完成了三分之二,“是誰?夢恬么?”
“是我。”夢臻略停了停手中的竹片,又繼續(xù)刮刮抹抹。
郝帥一直立在夢臻身旁,聽了此話便扭臉去看夢臻,再轉(zhuǎn)過頭去看看作品,而后笑道:“你這作品也要像你本人這樣拿頭發(fā)遮住半張臉么?”
夢臻再度停頓了停頓,道:“不。”
“這樣才好,明明很美的一張臉,為何總用頭發(fā)遮住半張?美要展現(xiàn)出來才能體現(xiàn)它的價值!焙聨浾f著,忍不住伸手過去欲替夢臻將遮了左半邊臉的頭發(fā)順到耳后,夢臻沒想到郝帥會突然伸手過來,在原地呆了一呆,整張臉便原原本本地映在郝帥的視網(wǎng)膜上。
郝帥的手仍停留在夢臻耳際,人卻徹底地呆住了,夢臻想將臉偏開,然而想了想,索性微仰了下巴與郝帥對視,道:“如何,現(xiàn)在你仍認為殘缺亦是一種美么?”
郝帥從未見過這樣一張臉,不,確切地說是半張臉,那一直被夢臻以頭發(fā)遮住的左半邊臉疤痕累累,顴骨與頜骨完全凹陷下去,只剩了那只清亮的眸子還算保持在原位。
郝帥想起夢恬在醫(yī)院說的那番話來,忍不住低低地問夢臻:“這……是那時被墻壓的么?”
“嗯!眽粽樾α诵,避開郝帥的手依舊去做畢業(yè)設(shè)計,“那時被塌下來的墻壓住了,動彈不得,開始只覺得臉有些疼,后來過了四天三夜,全身都麻木了,救援人員把我從墻下救出來的時候也嚇了一跳呢,半張臉幾乎都沒了!
郝帥望了夢臻的側(cè)臉,只覺得這張面孔的美是自己前所未見過的動人心魄,若不是心中已有了夢恬,想必自己將為之癡狂的將是這張殘缺的臉,或者,此時的自己已愛上了夢臻,愛上了這樣一種沉靜、溫雅、帶有些許神秘氣質(zhì)的中性美。
郝帥一時失了魂魄,神思不知游走至何處,只是呆呆盯了夢臻立著。夢臻察覺出郝帥在看自己,卻不扭頭,只是接了方才的話道:“夢恬那傻丫頭因為這件事總覺得虧欠我的,殊不知她若死了我也無法活下去的……”說到這里忽覺失言,便閉了嘴專注于創(chuàng)作。
郝帥呆立了良久,方才向夢臻道:“夢恬要何時才能回來?”
“說不準。我交了畢業(yè)設(shè)計也要回老家去,那時興許同她一起回來!
“那,不如我同你一起回老家!”郝帥道,“我的老家也是新容,原打算過年才回去的,正巧前兒我媽買了好些本地特產(chǎn),預(yù)備郵遞過去,倒不如我一并帶了回老家,倒還省些郵費!”
“省了郵特產(chǎn)的費,倒多了郵人的費!眽粽樾ζ饋恚昂昧T,我預(yù)定了星期三的車票,早上六點你就過來罷!
雖有了幾次同夢臻單獨相處的經(jīng)歷,卻因多了段心事,郝帥此次同夢臻一同坐車回家,一路上反倒拘緊起來,只好望著車窗外翠油油的麥地及雪白翅膀的蝴蝶上下翻飛,倒把心攪得愈發(fā)浮亂了。夢臻并未察覺郝帥的不自然,戴著耳機聽著音樂閉了眼養(yǎng)神。直至下午兩點,兩人方才到達新容,郝帥執(zhí)意要先和夢臻去見夢恬,于是兩人便大包小包拎著直奔夢臻夢恬的爺爺家。
夢恬正在院子里拿了面包逗一條小黃狗,見夢臻邁進門來,便一頭撲向懷里,那狗便也跟著撲將上來,二人一狗擠作一團。“老媽正跟爺爺說我壞話呢,夢臻快幫我!”夢恬拉著夢臻便要往屋里去,夢臻笑道:“肯定是說你這次畢業(yè)考試考得不好來著!眽籼穹藗白眼兒,道:“要只說這個也還好,老媽把我跟郝帥的事也告訴爺爺了!爺爺直說我不該沒把孫子女婿帶來讓他瞧瞧……”
“你沒帶來,夢臻替你帶來了!”郝帥笑著從院門外閃進身來,惹得那小黃狗直著脖子沖他叫。
“你——你怎也來了?”夢恬睜圓了眼睛,見郝帥大步走過來,忙跑過去攔他,“不成!別讓爺爺看見你,否則又要取笑我了!”一行說一行把郝帥往院門外推,小黃狗有了仗勢,撲上去一口咬住郝帥褲腿。郝帥抵擋不住,只得退出門外,笑道:“你就不想我么?才一來就把人往外轟!眽籼駨澭鼘⒐繁г趹牙,道:“我當你只顧踢球,早忘了我是誰了呢!”郝帥笑道:“忘了你還會過來看你么?幾天不見曬黑了不少,前兒陪你買的防曬霜不頂用么?”
夢恬看了看自己被陽光曬得泛紅的胳膊,道:“你懂什么,這叫作健康美!防曬霜給我媽用了!
“怎么不給夢臻用?這幾日她給咱爺爺買特產(chǎn)在外面跑,也黑了不少呢。”
“誰跟你‘咱’、‘咱’的!”夢恬先笑著捶了郝帥一記,而后詫異道:“怎么,這幾日你一直同夢臻在一起么?”
“嗯!幫她把畢業(yè)作品弄到了學校,還跑遍了土特產(chǎn)市場給爺爺買東西,夢臻已經(jīng)答應(yīng)請我吃飯了!”郝帥笑道。
夢恬促狹地眨眨眼,道:“你是不是愛上夢臻了?”
郝帥伸出大手去蓋夢恬的腦瓜兒,笑道:“你這丫頭不知動的什么鬼心思,似乎一心想著我愛上夢臻,倘若我當真愛上了她,你不難過么?”
夢恬咯咯笑道:“我不難過,夢臻本就值得人愛,男人女人,誰都會愛上夢臻,我非但不會難過,反而替夢臻高興!若我不是夢臻妹妹,我也會一無反顧地愛……”
“愛什么?”夢臻從院內(nèi)走出來,“這么熱的天,兩個人在外面聊個什么,到屋里面去罷。”而后又向郝帥道:“到屋里喝杯茶罷!
郝帥才要說話,夢恬卻忙向夢臻搖手,道:“不成不成,爺爺指定要取笑我的!要喝茶,我去端來給他喝就是!”說著便要往屋里走,郝帥拉住她胳膊笑道:“我不喝茶,時候不早,我也需往爺爺家去了。改日再來拜訪罷!”夢臻便要夢恬去送他,郝帥道:“不用,我們那條路上沒樹的,現(xiàn)下日頭這么毒,夢恬體質(zhì)不好,再中了暑。反正我已記下路線,明兒找你們來玩兒!”夢臻夢恬便將郝帥送至小區(qū)口方回來。
晚間夢臻在院里支了涼床,夢恬便也吵著在外面睡,夢臻便將蚊帳掛好,讓夢恬睡了涼床,自己在地上鋪了張涼席睡下。睡至半夜被蚊子咬醒,便打了蒲扇兒驅(qū)蚊。那夢恬一直醒著,正伸了腳去夠蚊帳凹垂下來的頂子,見夢臻醒了便道:“要你同我一起睡涼床你就是不肯,甘愿在那里喂蚊子!”夢臻原背對著夢恬,聽了此話仍舊不動,只道:“一天天大了,哪里還能像小時候!
夢恬沉默了半晌,許久方道:“一天天大了。白天爺爺還對我說:恬恬明年便畢業(yè)了,該正經(jīng)找個男朋友才是,先成家方能立業(yè)。那時我方才醒悟,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跟爸媽和你撒嬌使性子了,轉(zhuǎn)而再想到郝帥,只覺得和他在一起像兩個玩過家家的小孩子,小孩子玩游戲往往新鮮勁兒過了便一拍兩散,直覺得與他不能長久,但若說與他分開,恐怕還是會十分想念的……”說至此長長嘆了口氣,“所以現(xiàn)在我心內(nèi)矛盾得很,夢臻,你說我到底該怎樣做呢?”
夢臻沉默了半晌,道:“你當初是因何喜歡上郝帥的?”
夢恬望著滿天水鉆似的星星,道:“其實我倒并不是因為他長得帥才喜歡他,原本他開始追求我的時候我是不答應(yīng)的,誰想那個佟璽見了我便冷言冷語,常常引著別人嘲笑我,一氣之下我便……”
“只是為了賭氣便答應(yīng)郝帥了?”夢臻有些無奈,翻個身兒,也去看那滿天的星子。
“你不要以為我只為了爭強好勝才同郝帥交往的!”夢恬叫起來,夢臻忙示意她放輕聲,夢恬從涼床上坐起來看著夢臻,低聲道:“我真正喜歡他的原因,是因為他每每側(cè)著臉看我的時候,都令我想起……想起那時的你!”夢恬說著哽咽起來,“不知為什么,他總能令我想起你來,禁不住便被他感動著,然而……然而在我心中或許他只是你的替代品,或許我私心里希望他就是你,同我沒有任何的血緣關(guān)系……”
夢臻平靜地望著夢恬,然而胸膛卻劇烈起伏著,夢恬只是啜泣,兩人這樣待了許久,夢臻方低低地道:“睡吧,明兒一早郝帥還要過來的。”
翌日,郝帥果然一早便過來,夢臻夢恬等在院門外,三個人商量了先去附近的公園玩,中午由夢臻請客,吃罷飯郝帥便拉著要二人去他爺爺家玩,夢恬先是不肯,直到聽郝帥說爺爺奶奶下午要去串親戚均不在家時方才同意。
一進家門郝帥便忙著沏茶切西瓜,三個人坐下來閑聊。夢恬便指著墻上掛的一張全家福照片問郝帥道:“這相片是何時照的?怎么里面沒你?”
郝帥笑道:“怎么沒我,我奶奶懷里抱著的小嬰兒就是我,那時我剛好滿百天!
夢恬“哦”了一聲,道:“這相片年頭也夠久了,還是黑白的呢……”
郝帥笑道:“不僅這照片,就是這相框也是當時照完相后相館送的,還有這房子,塌過兩回,每回建好了我奶奶還要把這相框掛回到這面墻上……”
“塌過兩回?一回是十年前那次罷?!后來為何又塌了呢?”夢恬問道。
郝帥道:“十年前那回是第二次塌,第一次塌是二十年前了呢。”
“是什么原因?”
“怎么,家里人沒有對你們講過么?”郝帥望了望夢恬,又望了望夢臻,夢臻低下頭去喝茶,夢恬卻催他快講,于是接著道:“新容市在二十年前也曾發(fā)生過一次大地震呢!”
夢臻握了杯子的手微微一顫,夢恬并未發(fā)覺,只睜圓了眼睛和郝帥道:“二十年前也地震過?怎么我從未聽家人說過?”忙看向夢臻,問道:“夢臻知道這事么?”
夢臻放下手中杯子道:“爸常講的他自己地震后幫忙救人的事大概便是二十年前那次地震的事罷。你時常不愛聽爸說事,縱不知道也不奇怪!
郝帥接著說道:“那次我們家頗為幸運,爺爺奶奶去了外省探親,只剩我爸媽在家,地震時我爸剛下夜班,沖進屋去抱了我媽就往外跑,剛出屋門房子便塌了……若不是如此,現(xiàn)在恐怕也不會有我了!”
夢恬慨嘆不已,望了墻上那照片,道:“咱們新容真是多災(zāi)多難,這照片能保存下來倒真是不易……咦?”夢恬扭過頭向郝帥道:“這照片若是二十年前照的,又怎會有你?”
郝帥亦是一愣,搔著頭思索了許久,方喃喃道:“敢是我奶奶記錯了?……”
“沒有記錯!你看!”夢恬走至相片前面指了右下角給郝帥看,那是照相時的日期,雖然早已褪色,但仍能依稀辨清時間正是二十年前。郝帥越發(fā)摸不著頭腦,看著照片發(fā)愣,夢恬道:“想這嬰兒是你的兄姊罷?!”郝帥搖頭,道:“我是爺爺?shù)拈L孫,不會再有別人……除非奶奶抱著的是別人家的孩子……那也沒道理,照片上明明寫著是全家福的……”
三個人正在屋里納罕,忽聽得院門響,齊齊向外望去,見兩位老人正跨進門來,想必是郝帥的爺爺奶奶,夢臻夢恬忙起身相迎,郝帥先替四人相互引見了,便拉了郝奶奶的手迫不及待地指了墻上照片問:“奶奶,這小嬰兒是誰?”郝奶奶笑起來:“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么,除了你這小調(diào)皮還能有誰?”“可是奶奶,這照片是二十年前照的,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吶!”
郝奶奶聽了此話也是一愣,忙看向郝爺爺,郝爺爺將一只黃木煙斗燃了,向奶奶道:“小帥也大了,況事情過去了那么久,你便告訴他罷!焙聨浿挥X得自己將要聽到的是個驚天的秘密,不由得緊張起來,郝奶奶拉他在沙發(fā)上坐下,握了他手道:“這照片上的嬰兒……確實不是你,而是……是你的親哥哥!焙聨浽贈]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不禁呆在當場,那郝奶奶繼續(xù)說道:“你媽媽生下這孩子才幾個月,就發(fā)生了大地震,那天晚上你媽媽患了重感冒,怕傳染上嬰兒,便將孩子放在我和你爺爺這屋,想等你爸爸下了夜班讓他和嬰兒一起睡,誰想你爸爸才一進門便趕上地震,不及多想就抱了你媽媽往外跑,……那次震得厲害啊,還沒跑到門口房子就塌下來了,你爸爸一把就把你媽媽扔出門外,自己也險些被石頭砸死,等他想回去救孩子的時候,房子早就塌完了……那次地震持續(xù)了兩三天,你爸爸被院墻壓住了,你媽媽連病帶嚇,送去醫(yī)院輸了兩個禮拜的液才清醒過來,我和你爺爺那時在外地,封鎖了不讓回來,救援的人誰都不知道房子下面還有個嬰兒……”郝奶奶說著掉下淚來,夢恬也跟著抹淚兒。
郝帥許久方緩過神兒來,摟住郝奶奶肩道:“罷了,奶奶,那是天災(zāi),非人力可逆,現(xiàn)在不是還有我么?!我連那嬰兒的孝道一并盡了,好好孝順您和爺爺,可別再傷心了,好么?”
夢臻見時候不早,便拉著夢恬起身告辭,郝帥送出門來,道:“我平日總羨慕你們這些有兄弟姐妹的人,直道自己是孤家寡人,誰成想原來我也有個哥哥,只不過沒福氣體會手足之情罷了。倘若他仍在世,必定要比我優(yōu)秀許多的……”
夢臻道:“你也不必徒自傷感,比之那些失去親生父母、親人的人你已算是幸運的了,珍惜眼前的罷!”
而后幾日,夢恬郝帥各揣了心思,均沒興致相約再玩,一連幾天便未曾見面。祝爸祝媽因各自請了十天的廠假,眼看到期,便商量著明天回去,一家四口晚飯后便開始收拾行裝,夢恬原本呆呆地想事情,忽而下定了決心似的拉夢臻私下里道:“這幾日我反復(fù)地想,男女談戀愛首要是考慮能否長久地在一起,不能只覺得新鮮就好上,不新鮮了便散伙,愛情畢竟不是游戲,與其怕負了對方而勉強在一起,倒不如早說早斷,免得將來痛苦!”
夢臻便問她:“你可想好了?到時可不能后悔的!
夢恬用力將頭一點,道:“想好了,這事不能拖,拖到回去了我見到佟璽怕是又下不了決心了!今晚我便找郝帥去同他說清楚!闭f罷便往外走,夢臻忙拉她:“等下我和你一起去。”“你別去,說這樣的事只兩個人的好,你在旁邊站著,我哪里好意思開口!”夢恬往屋里推夢臻,“放心,我很快便回來,郝帥我最了解,決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夢臻還要說什么,偏巧祝媽在那屋里叫,只好叮囑了一聲諸事當心便匆匆跑過去了。
郝帥正坐在門口石磯上啃西瓜,見夢恬在院門外朝他招手,忙扯了塊毛巾擦了擦嘴,和郝爺爺打了聲招呼便出來了,道:“我正想吃完瓜去找你呢,你倒自己跑來了,夢臻沒同你一起來么?”夢恬道:“明兒我們便回去了,夢臻幫著收拾東西呢!焙聨浵仁钦苏,道:“也好,我正有話要同你單獨說!睋Q成夢恬怔了怔,便先將自己要說的話按住,且看郝帥有何話要說。
郝帥似是心事重重,兩手插在褲兜里只顧低著頭向前走,夢恬心內(nèi)亦有些沉重,兩人默默走了許久,行至護城河的柳堤旁,因夜色已黑,且河岸邊也沒有街燈,除了偶爾一兩對情侶相攜走過便再無他人,郝帥便找了個石椅拉夢恬坐下,兩人盯著水面依舊不作聲。
又不知過了多久,那郝帥方忽然開口道:“夢恬,這話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yīng)當早些告訴你,只不知你聽過之后是否會恨我……”
“是什么話,你盡管說罷!眽籼耠[約意識到郝帥將要對自己說的正是自已要對他說的。
“自從知道我原有個哥哥這件事,對我的震動極大,”郝帥抬起頭來望著繒藍的夜空,“他原本可以像我這樣健健康康地活著,每日看書、踢球、吃雪糕,和好哥們兒一起聊天侃地,有享不完的美好人生。說不定,說不定他聰明過人,將來是個科學家,或者球星,或者畫家,或者軍人……然而過早地去了,卻因此這世上才有了我,我就覺得我的生命是用他的生命換來的,更應(yīng)當好好珍惜好好塑造,這才對得起他。”郝帥頓了頓,看了眼夢恬,接著道:“所以我思來想去,覺得自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松弛,一味貪玩,白白浪費了他賜予我的生命!
夢恬大致已明白了郝帥想要說的,于是問他:“你有何打算?”
“我想明年退出體育部,悶下頭來考研究生!焙聨浬钌钗丝跉,“因此……怕是沒有什么時間陪你,所以……”
“所以,不想和我做男女朋友了,是么?”夢恬問他。
郝帥望著夢恬,但是看不出她到底是何心思,只得點點頭,道:“這樣確乎是對不起你,你要打我罵我或是告訴家長,我都絕無怨言,只是我已下定了決心,不會再改變,還請你能諒解我的心!
夢恬亦學著郝帥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有什么可怨你的?好男兒志在四方,你這樣決定我反而替你高興,即便你不告訴我這決定,我今天也本想這樣勸你的。若讓你一人承擔這‘提出分手’的罪我可不忍心——我來找你也正是為了此事!
郝帥略帶驚訝道:“你?是為了什么?莫非也要考研么?”
夢恬笑道:“我哪里是考研的料!家里有了夢臻這個藝術(shù)學院的研究生就已經(jīng)夠了,我爸媽對我也沒那么高的期望!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固然十分開心,然而我們只顧著眼前的快樂,從未想過將來會怎樣。談戀愛不是游戲,是要對雙方負責的事,以你我的性格,將來能否生活在一起?即使生活在一起,又能否志同道合地過一輩子?你知道我的性子,從小被爸媽和夢臻寵得慣了,稍有不順心合意就愛耍脾氣使性子,只怕只有夢臻能容忍;而你,性格是男孩子中極好的,樂觀爽直,然而正恐你這爽直與我的壞脾氣是不搭調(diào)的。細細考慮之下,我倒覺得我們做朋友比做戀人更為合適。本來我還在擔心同你這樣講了會令你不高興,誰想你竟先我一步作出了提議,如此說來,我們算是和平分手了?”
郝帥本也以為今日自己說出那番話來夢恬會難以接受,再聽了夢恬這席話方才如釋重負,心情豁然開朗起來,拉了夢恬的手笑道:“什么分手不分手的!朋友也好戀人也好,都要牽著手走一輩子!即便你決定今后不再理我,我也是不依的,且還會不定期的上門叨擾你家的酸梅湯呢!”兩個人一經(jīng)說開,便覺得各自卸下了心頭包袱,像認識了多年的老朋友般,反倒比之前更覺親近了不少。
“叨擾酸梅湯是假,去看望夢臻才是真罷?!”夢恬玩笑道。
“說到夢臻,她今年便從藝術(shù)學院畢業(yè)了罷?要找什么樣的工作呢?”郝帥只覺得自己對于夢臻,內(nèi)心深處仍有著莫明的情愫。
“雕塑專業(yè)的不好找工作,依夢臻說的,學了四年,除了會玩泥巴,什么都沒學會。”夢恬笑著,但顯然這話是出自她口,“那家伙神經(jīng)兮兮地要去什么西藏,大學四年暑期打工的錢都攢好了!
“去西藏?你家里人同意么?”郝帥心內(nèi)揪了一下子。
“夢臻還沒有對我爸媽說,只怕他們是不會同意的!眽籼褚嗍且荒樀穆淠。
“去西藏……去西藏做什么呢?尋找藝術(shù)靈感么?那里人煙稀少,海拔又高,容易出危險,若真在那里出了事,只怕永遠都無人知道呢!焙聨洆现^道。
“我也這么說,可夢臻說,正是要在那樣的地方,藝術(shù)才不會被污染!眽籼褡睦哿,立起身子伸了個懶腰。郝帥也站起來道:“前面有個夜市,聽說是一年一度的大集呢,要不要去看看?”夢恬叫道:“好!明天便回去了,正要買些禮物給我那些個同班姐妹呢!你不說我險些忘了,快走!”兩人此時已是異常輕松,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往夜市而去,一時逛得高興,早把時間拋在了腦后。
那廂夢恬郝帥玩得高興,這廂卻急壞了祝爸祝媽和夢臻,瞧了眼墻上石英鐘,早已過了十一點,夢臻因想著夢恬是同郝帥說分手去的,如今這么晚了還不回來,別是二人中哪個想不開,出了什么事,不由得暗暗恨自己沒有硬跟了夢恬去。祝媽早已等不下去,逼著祝爸出去找人,夢臻忙跟了出去,留祝媽在家守著。
祝爸正愁要往何處去尋人,夢臻想著夢恬必定是先去的郝帥爺爺家,因此便領(lǐng)了祝爸一路往郝爺爺家來,或可問出二人下落。郝爺爺睡得晚,此時正在屋里看電視,老人家耳背,夢臻先敲了敲院門,見無人應(yīng)聲,便和祝爸輕輕推門進來,再敲屋門時方聽見有人過來開門,郝爺爺忙將二人迎入屋內(nèi),道:“郝帥那小子,多早晚了還不回來,我這兒也等著他吶!”夢臻便問郝帥臨出門時可交待了要去何處,郝爺爺?shù)溃骸爸徽f了出去玩兒會兒,也沒說去哪里玩兒!眽粽轭H為無奈,正欲問祝爸要怎樣行事,卻見祝爸目光正盯了一處發(fā)怔,便順了目光望過去,正是墻上掛著的那張全家福的照片。
“爸?”夢臻偏頭望向祝爸,祝爸只似沒有聽見,忽兒大步邁過去拉住郝爺爺?shù)氖,道:“老人家,墻上掛著的,可是你家里的全家福?”郝爺爺被這中年男人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遲疑著點點頭:“是,是我們家的!弊0种钢侨腋S謫柕溃骸斑@……這位老夫人懷里抱著的……可是您的孫子?”“是……是的,怎么了?”“孫子……現(xiàn)在何處?”祝爸迫切地望著郝爺爺。
夢臻忙去拉祝爸,道:“爸,別問了,這是人家的事,你問這個做什么?”
祝爸壓根不理會夢臻,只一味抓著郝爺爺?shù)氖,等他回答。郝爺爺因想著這事夢臻反正已知道,告訴他爸爸倒也無妨,便說道:“那孩子命不好,夭折了!
“是何原因?”祝爸依舊追問道!鞍郑 眽粽槭箘爬。郝爺爺?shù)溃骸岸昵澳菆龅卣,孩子沒救出來。”祝爸猛地扭頭去抓夢臻肩膀,推到郝爺爺面前,啞著嗓子道:“這孩子就是您的親孫子!”一時郝爺爺和夢臻被說得愣在當場。祝爸因激動而劇烈地喘著,半晌方道:“沒錯……夢臻……夢臻就是您的孫子!二十年前地震的時候,我正好出外辦事路過你們家,當時地搖的厲害,我就躲在空地上沒敢動,也不知什么東西飛過來就把我砸暈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房子都已經(jīng)塌了,我正準備跑回家去看看家里人是否安全,誰知就聽到廢墟里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當我找到這個嬰兒的時候,他的身上就壓著那幅從墻上掉下來的全家福照片!我記得很清楚……我剛把嬰兒抱出來,誰想就發(fā)生了余震,只好先把孩子抱回我家……后來我又回去找了數(shù)次,想找到嬰兒的親人,可是連著三年那房子都無人居住,因想著可能那家人在地震中全都死去了,后來便不曾再找,只把這孩子當自家的養(yǎng)至現(xiàn)在……”
郝爺爺聽得顫抖著雙手握了祝爸的雙手,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可是真的?”祝爸點頭,望向夢臻,道:“夢臻,你不是一直很想找到尚在世的親人么?這便是了!怎么還傻愣著?!”
夢臻早在十年前便已知道自己不是祝家親生,那次地震夢臻因為失血過多,急須輸血,然而醫(yī)院傷員人滿為患,血液供不應(yīng)求,偏偏祝爸祝媽的血型與夢臻并不一致,待等到相符血液送到醫(yī)院時,夢臻的半張臉已再無法彌補,那時夢臻便已明白真相,三個人瞞著夢恬直到今日。如今自己晝思夜想渴望見到的親人就在眼前,夢臻反而無所適從,機器人般生硬地挪著腳步,走至郝爺爺面前,又機器人般生硬地說道:“爺爺……”郝爺爺亦不敢相信這事實,和祝爸道:“可……可這明明是個女孩子……”祝爸笑起來,拍拍夢臻后背,道:“這孩子總愛留著半長不短的頭發(fā),不愛出門,悶得又白,長得也細致,性格又溫和,很多人都誤認成女孩子,加上十年前那次地震壓壞了嗓子,若不主動告訴,十個生人有九個都當他是女孩子!焙聽敔斶@才完全信了眼前事實,一把握了夢臻的手老淚縱橫:“孩子,苦了你了……那年封鎖了進市的交通好幾個月,等回來時已經(jīng)找不見了你,那時我們都以為你已經(jīng)……你爸爸媽媽禁不起打擊,搬到外市去住,再沒回來過,我們老兩口也是在外市住了幾年才肯再回來的,誰想到卻因此而錯過了你……”
祝爸見這對祖孫相認心頭亦是百感交集,轉(zhuǎn)身預(yù)備到院子里吸根煙平靜一下心情,誰想?yún)s看見郝帥與夢恬二人雙雙呆立在門口。
卻說郝帥夢恬二人夜市里逛得盡興,一看手表已是將近十二點,夢恬忙叫“不好”,拎著大包小包便欲往家跑,郝帥忙拉住道:“先回我家,這里離我家近,回去拿電話先告訴你家里一聲,免得擔心,我再送你!眽籼裼X得有理,便和郝帥一同往家行來,郝帥問她:“剛才見你買了不少男人穿的T恤短褲襪子,是給咱爸買的?色太輕了,不適合他那年齡穿!眽籼裣胫畛跻蜷_玩笑騙郝帥說夢臻是女孩子,如今郝帥深信不疑,此時若說出真相恐他生氣,不妨另尋恰當時機再說,因而仍將真相瞞下,只說是給表兄弟買的,又試探郝帥道:“你不覺得夢臻有時很像男孩子么?”
郝帥道:“是像,應(yīng)當說夢臻屬于中性的那類女子,同佟璽還不一樣,佟璽只是性格像,內(nèi)心同其他女孩子并無兩樣,而夢臻,兼具男子的寬宏大度與女子的心細如發(fā),實是與眾不同,若初見面時你告訴我說她是男孩子我也信的!眽籼裼行┖眯Γ恍邢胫鴮硪鯓訉聨浾f明真相一行跨進郝家院門,誰想正看見郝爺爺與夢臻祖孫相認,兩個人便一同呆住了。
后來的幾個月,所有人都是懷著復(fù)雜的心情過來的,郝帥帶著夢臻認了二十年未見的親生父母,郝爸郝媽自是喜不自勝,連日來帶著夢臻走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這個設(shè)席擺宴,那個買衣買用,人人都恨不得將這二十年虧欠夢臻的親情一次補償了。夢臻被眾人帶領(lǐng)著來來去去,陌生的親情和陌生的家庭令他既溫暖又惶惑,每每愈是紛亂的時候便愈是想起夢恬來,想起這個離了自己一天也無法安然入睡的、此生所至愛的人來。然而他又忽然意識到,一直以來只覺得自己是夢恬的依賴,孰不知,夢恬也同樣是自己的依賴,沒有她,他這殘缺的生命又有何意義?
夢恬現(xiàn)今時常在夢臻空落落的屋內(nèi)發(fā)呆,她是明白自己心思的,記不得從哪一年開始,心內(nèi)便開始暗暗傾幕起夢臻來,時常的希望夢臻不是自己的哥哥,如今這古怪的愿望實現(xiàn)了,夢臻卻遙不可及起來,一向?qū)⒏绺缫詾榘恋膲籼褚匀绱穗x奇的方式失去了夢臻,而一向渴望有個哥哥的郝帥卻也以如此離奇的方式得到了夢臻,究竟該說是皆大歡喜,還是若有所失?夢恬有些悲涼,她知道自己愛上了夢臻,更知道夢臻也愛著自己,而令她悲涼的正是夢臻的愛,一直單方面的為她付出著,她卻渾然不覺,如今待她要回報時,夢臻早已遠離了她的世界。
夢臻去西藏的時候,兩家人一齊將他送到了火車站。夢恬一個人買了站臺票,執(zhí)意要看著夢臻上火車方肯罷休。兩個人慢慢向站臺走,夢臻囑咐她要代他好好照顧祝爸祝媽,冬天睡覺記得在腿上多搭件薄被子,不要總吃外面小攤上的東西,晚上早點回家,別在人少的路上多作停留……夢恬一一應(yīng)著,眼淚在眶子里打轉(zhuǎn),又怕夢臻看見心里難過,便把頭扭向一旁。候車大廳的柱子上被人涂鴉得一塌糊涂,一行水筆寫就的褪了色的字跡在五彩斑斕中顯得凄清落寞,“我在站臺等你,如果鐵軌的盡頭是地老天荒!
夢恬忽地抱住夢臻,帶著堅定的憂傷問他:“你何時回來娶我?”
夢臻說:“等到所有人忘記你曾是我的妹妹,那時我會回來,帶著我無須再掩飾的愛!
郝帥是所有人中最忙的一個,且這一忙就是五年。那天在街上看見一個長發(fā)的背影,隱約像是夢恬,便上前叫住了,果然是她,添了幾分成熟,更加的動人。兩人很久不見,自然約了家餐廳吃飯,夢恬便問郝帥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郝帥指指餐廳屋上方懸著的一臺供人觀看的電視,那里面正播著關(guān)于人類探索火星的新聞,道:“天文研究院實習院士,還行么?”夢恬笑起來,道:“不當球星倒研究起星球來了,很適合你!焙聨洷銌枆籼裨诿π┦裁,夢恬道:“才剛考上空中小姐,正在培訓,下周便可以上機了!焙聨浺嘈ζ饋,道:“敢情你我的工作還有那么一絲兒聯(lián)系,都是天上的。是飛國內(nèi)還是國際?”
夢恬臉紅了紅,道:“國內(nèi),飛西藏!焙聨涢L長的“哦”了一聲,問道:“夢臻說何時回來了么?”夢恬搖搖頭,道:“才去的時候通過幾次電話,在那里認識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后來說要一同去完成件絕世的作品,便再無音訊……”說著鼻子便有些泛紅,郝帥亦是沉默。
餐廳的電視開始播送一些國內(nèi)的趣聞,其中提到了西藏某個地方,一群酷愛藝術(shù)的人們花了幾年的時間在巖石上雕刻了一張巨大的面孔,鏡頭照到了那面孔上,郝帥和夢恬便呆住了。
“是夢臻——他把你的面孔刻在了世界屋脊上呢!”郝帥激動得去握夢恬的肩,夢恬早已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她方說道:“夢臻……要回來了!
這天晚上,郝帥一如往常在辦公室的電腦前查閱著資料,一組名為“火星之臉”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人類發(fā)射的火星探測器在火星上拍下的狀似人臉的巖石照片,其中的一張竟同夢臻在西藏所雕的夢恬的面孔一模一樣!郝帥想起夢臻在婚禮上對夢恬說的那番話:我想把對你的愛永遠留在這世間,洪水也好,地震也罷,哪怕時空輪轉(zhuǎn)數(shù)億年,那個時候的人們?nèi)钥梢灾溃诘厍蛏系哪骋粋世紀,有這樣一名女子被人所深愛著。
于是郝帥想,或許,說不定,在數(shù)百億甚至數(shù)千億年前,火星曾與地球有過神秘的互換,那上面有位深情的男子,為他至愛的女人雕下了這張永恒的面孔,任憑光年流轉(zhuǎn),萬物盡逝,只有這愛,亙古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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