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殺死了月亮》
　　文/錦橙

　　【001】

　　“她這么好的孩子怎么會跳樓呢？”

　　“琳琳啊，她平時挺樂觀的�！�

　　“哈哈哈哈哈，小小年紀懂得自殺，我看還是暑假作業(yè)太少了�！�

　　“抑郁癥？不可能，她不可能得抑郁癥。”

　　“什么抑郁癥，我看就是吃飽了撐的，都怪袁隆平把這些小孩兒喂太飽了�！�

　　“說白了還是年輕人的心理太脆弱，餓她兩天屁事沒有。”

　　我死后，聽到了這些話。
　　說這些話的是我的鄰居，我的朋友，與我無關(guān)的網(wǎng)友，與我有關(guān)的父母。

　　2019年的八月十八日，我從18樓的窗戶一躍而下，選擇結(jié)束我的生命。

　　那并不是結(jié)束，那是新生的開始。

　　落地時，星辰為我加冕，日月做我衣裳，夜風中搖曳的樹枝是掌聲，以慶祝我的涅槃重生。

　　啪——！

　　我墜地了，一聲悶哼。
　　短暫的疼痛后，眼前飛舞起白光，與血色融合，名為軀體的枷鎖猛然破裂，我看到我的靈魂緩緩騰升至上空。

　　我快樂，我終于解脫了。

　　我可悲，我并沒有自由。

　　我正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

　　【002】

　　我的葬禮操辦的簡單，值得一提的是，在為我選擇遺照時，我的父母又發(fā)生了爭吵。我的父親想用我高中時的入學(xué)照，他覺得青春活力，照片里的我笑得動人好看；我的母親不依，摔瓶子摔碗，哭得撕心裂肺：“笑得好看有用嗎？人都死了！”

　　是啊，人都死了，笑得好看還有用嗎？
　　最后，母親還是選了一張我得獎的照片作為遺照，撫摸著我的臉說：“你看她拿獎的樣子多好看，她最喜歡這張照片了，我一直覺得琳琳能給我們光宗耀祖，她這樣走了，對得起我們嗎？”

　　我靜默。

　　心說：這是我最討厭的照片。

　　我討厭鋼琴，從小就討厭，可是拗不過我媽，五歲時被逼著學(xué)了，十三歲被逼著參加比賽，十四歲又被逼著得了獎項。

　　客廳又很沉默，父親在廚房抽煙，煙霧騰騰。

　　【003】

　　我參加了我的葬禮，來的人有同學(xué)，老師，七大姑八大姨，還有葬禮上亂跑亂跳的遠方表弟表妹。
　　他們跑進我房間，四處抓碰我的手辦還有娃娃，我恨不能阻攔，只能干巴巴看著。

　　“虎子，別亂碰姐姐東西�！�

　　對對對，別亂碰我東西，那是我最喜歡的手賬�。�！

　　然而虎子媽只是干說著，我的媽也是干看這，蒼白笑道：“沒事，人都走了，東西留著也沒什么意思。”

　　“那大姨，我能拿這個娃娃嗎？”表妹抓著娃娃，問。

　　母親點頭：“可以�！�

　　——不可以！
　　我在吶喊，最終東西落到了表妹手上，我被重新關(guān)在了漆黑的臥室里。

　　我的臥室里堆滿了書本，還有學(xué)習材料，手辦和手賬是我閑暇時唯一的消遣，我活著的時候母親扔了不少，葬禮結(jié)束后，她找了個箱子把那些東西全丟了進去，我蹲在箱子前眼瞅著我生前最喜歡的東西隨我遠去。

　　母親嘴里罵罵咧咧：“就是這些東西害了她，玩物喪志！”

　　“行了�！蔽野謬@息，“人走了，你再說這些也沒有意義�！�

　　有意義。
　　我還“活著”呢。

　　【003】

　　我死后的第十五天。
　　家里悲傷的氛圍開始減退，我的奶奶開始攛掇我媽生二胎，我媽嘴里不答應(yīng)，晚上卻和我爸說：“我們要不要再生一個？”

　　我爸不吭聲。

　　我媽說：“這次生個兒子吧，兒子堅強，不像琳琳，說兩句就受不住了。對了，我看都怪那個醫(yī)生，什么抑郁癥，我看就是他給我們琳琳洗腦了！”

　　我媽對著無辜的醫(yī)生一陣懟，我爸依舊沉默。

　　出了房間，我覺得我對不起我的心理醫(yī)生。

　　趙醫(yī)生是我半年前找的，用了存了一年的零花錢加壓歲錢，他為我治療診斷，耐心聽我那些一地雞毛，我一直藏著掖著，可這事兒還是被媽知道了，她說我沒事找事，大罵我長達兩天。

　　就算死了，我也記得她當時的臉，吼聲猙獰，像猛虎。

　　我錯了嗎？

　　我不知道。

　　我覺得壓抑，我喘不上氣，我用刀子在我胸前劃了一道，血流了出來，我舒坦了，沉沉窩在被子里睡去。

　　血干涸，傷口慢慢結(jié)痂，我不覺得疼。

　　那一夜是我十六年來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次。

　　【004】

　　我死后的第三十天。
　　三叔千里迢迢從美國飛回來看我，他是爺爺家最小的孩子，也最有出息，見我爸后，拉著他的手泣不成聲，三叔哭，我爸也哭，我媽也哭，三人哭做一團。

　　只有被哭喪的我，盯著我三叔的地中海出神，然后覺得惡心。
　　三叔永遠是我的噩夢。

　　我至今記得年幼時在爺爺家時，他不住伸過來的手。

　　“你幫叔叔一次，叔叔給你糖吃�！�

　　十三歲時，他在我家做客，又鬼鬼祟祟，動手動腳。
　　我躲到爸媽身后，聲嘶力竭喊著叔叔欺負我，他彎腰弓背，連連說誤會，解釋在國外待久了，沒注意到禮數(shù)，讓我不要害怕。父母道我無理取鬧，給我一巴掌，那天晚上他再鉆進來，我沒敢吭聲。

　　惡心，反胃。

　　幸虧我死了，不然我又會吐。

　　晚餐是父親做的，三叔在沙發(fā)上和母親敘舊，聊起了我，母親又不住落淚，三叔柔聲安撫，一陣后，又開始惋惜：“沒想到出了這事兒，一定是孩子的壓力太大了。”

　　我媽擦著鼻涕眼淚：“她年紀小小有什么壓力，有吃有喝她有什么壓力�！�

　　有壓力啊。
　　就你面前這個。

　　【005】

　　我死后的第一百天。
　　家里恢復(fù)了平和，我的父母商量著備孕，這一次他們做了十足的育嬰準備，信心滿滿迎接著他們的第二個愛的結(jié)晶，他們的努力很快有了回報，過完新年，母親確診懷孕三周。

　　新生兒的存在終結(jié)了因我死亡而帶來的灰霾。
　　他們徹底清空了我的房間，把墻壁重新粉刷了一遍，床，柜子，桌子，吊燈，全部換了新的。

　　我站在窗臺上冷眼看的，突然覺得我也不過如此。
　　我沒死的時候用美工刀在身上割了一次又一次，吃飯時會露出手臂故意讓他們看，每當母親因此著急上火，詢問為何時，我的內(nèi)心都會升起一股報復(fù)的快感，可是緊接著，她的哭聲夾雜著罵聲終結(jié)一切。

　　“你是不是有病�。磕阕约焊钭约簝傻断雵樆Ｕl呢！”

　　“琳琳，你都十六歲了，你能不能讓我們省點心？！”

　　“想死？！行啊，你去死啊！你有本事去死啊！”

　　于是我死了。

　　夜里的11點，我在手賬本寫：[爸爸媽媽對不起，我要去了。]

　　然后丟了筆，穿著睡衣，打開了窗戶。
　　其實我沒有覺得對不起，我想讓他們意識到，是他們“殺”了我，讓他們在余生中反省那些所做的一切。

　　只是可惜，他們將那個手賬本送了人，到頭來也沒看到我那簡短的遺書，死后的我更不可能聽到一句對不起。

　　【005】

　　我死后的第三百六十五天。

　　母親要生了，連夜被送到醫(yī)院，家里空空落落。

　　我坐在窗前，盯著天上月亮，再一次從高空一躍而下——

　　這一次，我會得到真正的解脫。

　　這一次，我會變作一直向往的月亮。

　　這一次，沒人使我蒙灰。

　　【尾聲】

　　琳琳死后的第一年，琳琳爸媽終于又生了二胎，是個兒子。

　　滿月時，高朋滿座。

　　“這小子看著就福氣。”

　　“養(yǎng)兒子好啊，兒子省心�！�

　　“恭喜恭喜啊，有了個大胖小子，后半輩子不用受罪了�！�

　　“快快快，快讓亮亮抓鬮�！�

　　人群中有人和琳琳媽媽偷偷說：“有了兒子啊，就不要再想女兒啊，人都要向前走�！�

　　也有人問琳琳媽媽：“以后想讓你兒子做什么？”

　　她若有所思：“學(xué)鋼琴吧，我以前啊一直想學(xué)鋼琴，可是家里沒條件，亮亮啊，一定會替媽媽實現(xiàn)的對不對？”

　　琳琳爸爸說：“還是好好學(xué)習考個好大學(xué)好，學(xué)啥都不如考個好大學(xué)出息�！�

　　兩人又開始爭執(zhí)，周圍人笑著勸逗弄亮亮。

　　其樂融融，一派和睦。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