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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聽見輕輕的腳步,在我身后停下來,來人無語,只聽見溪聲潺潺,還有我手中的搗衣棒一起一落地敲打,一聲比一聲虛弱下去。
身后的目光如同釘在背上的芒刺,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應(yīng),從未在欣賞的目光中欲躲避,未謀一面,只憑著臨近的腳步聲,心便砰砰直跳。
從未有人告訴我愛情可以這樣降臨。
來人是個翩翩少年,峨冠博帶,白衣勝雪,手指的肌膚如同他腰間的玉帶鉤一般無二的潔白細膩。這樣一個精致的人兒,帶著日與月的光輝來到我的面前,荊釵布裙的我頓時有些驚慌失措,我先是癡迷地看著他,猛然想起逃跑,立即又意識到,我也有值得驕傲的東西啊。
很快我的頭發(fā)便可以留到腳跟了,好似一匹夜色般濃黑的錦緞,從頭披到腳跟。假使將束發(fā)的布條解開,我的頭發(fā)可以做一面平整光潔的鏡子,比任何巧手的工匠打磨出的銅鏡更明亮清晰的鏡子。
這一頭美麗的青絲,引得多少鄰家女子艷羨嫉妒,引多少多情少年回頭張望。我已習慣這些人的目光,都不似這一次,揪著心,看一眼,又低下頭去。
白衣少年慢慢俯下身,拉起我濕淋淋的手,慢慢用他的袍袖拭干,然后將一支華美的金簪放進我的手心。
這名叫青的少年便這樣挾著愛情走進我的生命。我從來不問他是誰,他從哪里來,他的峨冠博帶,他的白衣勝雪,都不是原本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的東西。
我只是一個貧家女子,春采薇,夏摘蓮,秋絮棉,冬拾薪,等待在溪邊的曉風中將青春的臉龐吹出漣漪,在吱吱啞啞的紡車織機旁捻出我一生的素淡的愛情。
青的出現(xiàn)使我的生命里有了美妙而新奇的風景,我不敢碰,不敢問,只是偶爾從勞作中抬起頭,看著他忽然甜蜜地笑,我叫他,青。
這是幸福無法隱匿的表達,不好明說,只能偷偷地,一點一點地泄露。
而他總是問我,為什么不戴他送給我的那支金簪,我看看自己樸素的衣裙,搖搖頭。我接受它是因為我舍不得拒絕這愛情的信物,而這實在不是屬于我的東西。
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頭發(fā),坐在太陽底下,慢慢地,輕輕地拿一把密密的篦子為我梳頭。他凝視手中一捧黑發(fā)的眼神時而渙散,我知道,動作慢下來,慢下來。我想他有心事,他不說,我從來不過問。
午后日光落在我的眼瞼上,時間隨著金色的浮塵隨風飄蕩,好象停止向前了。
當青滿面惆悵地來看我,我已嗅出了離別的味道。他不屬于我,終要一別的。我將金簪緊緊捏在手心,猶豫著要不要還給他。
還了,我舍不得。留下,也只是空悵望。
他終于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他的父親是衛(wèi)國這一方的諸侯,他身為公子即將被父親遣往晉國為質(zhì),不知何年何月得歸,也不知能否生還。
原來是這樣。忽然有一股沖動涌上心口,我拉著他的衣袖,我說,我跟你走,不管你去哪里不管將來怎樣,我陪伴你一生一世。
他輕輕地擺了擺手,看著我的眼睛,他說,他怎忍心讓一個弱女子餐風飲露,背井離鄉(xiāng),陪他去往那龍?zhí)痘⒀ā?br> 他輕輕地要將我的手從他的衣袖上移開,我不肯松手。
半晌無言,僵持良久,他終于艱難啟齒,他向我要一件東西作為記念時的憑據(jù)。
還是要走,還是不帶我走。我低下頭,我說,好吧,你要什么。
他倉朗朗抽出寶劍,望著我,伸手來解我束發(fā)的布條。
我只聽見寶劍出匣時嗡嗡的低鳴,在我頸后掠過,黑色的秀發(fā)便齊刷刷挽在了他的手里。頸子后面開始陣陣發(fā)涼。
他就這樣帶走了我珍藏了十幾年的頭發(fā)和愛情。他轉(zhuǎn)身的時候我立刻也轉(zhuǎn)過身,我害怕看見他的背影,我害怕一個人承受送別人的苦楚。
我有淚盈于睫,不知他有沒有。
我想青是我命里的一個奇跡。雨后的虹,美麗燦爛,終要漸漸淡去,碧藍如洗的天空,不留痕跡,而他離開之后,我失去了頭發(fā),留下了已毫無用處的金簪,還有徒勞的思念。
在溪邊低頭搗衣時,我時常會有幻覺,仿佛聽見他的腳步聲悄悄走近,停在我的身后,沉默地審視著我的背影,回頭去看,又什么都沒有。那是我心中的那個影子在與我玩躲貓貓。
我看不到他的時候,他在看我,而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又躲起來。也許是這樣吧。他沒有離開過。
終于有一天,我在回頭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人,但他不是青。
一樣的翩翩少年,一樣的峨冠博帶,一襲藍衣,眉目間依稀也有青的影子,他看著我,表情有些莫測。
他一動不動注視了我許久,我坐在溪邊,無路可逃。他終于說,我的名字叫疾。你是薇?
我點頭,那是我的名字。
他問,你的頭發(fā)呢?你的鄉(xiāng)人告訴我,曾經(jīng)你有一頭非常美麗的頭發(fā),長及腳跟,可是現(xiàn)在,你的頭發(fā)還不如一個六歲的孩子。
我無言以對,只是貪婪地看著他的面目,在他的身上尋找青。
疾突然詭異地笑起來,他說,你想念自己的頭發(fā)嗎,你跟我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拖著一直向城門方向走去。
疾將我?guī)У搅顺情T口,從守衛(wèi)的士兵對他恭順態(tài)度里,我看出了他的地位。他和青是一樣的人,我早就知道。
他忽然說,你看,快看。
我躲在疾的身后屏息凝神張望,四匹胭脂紅的駿馬拉著一部輦車經(jīng)過我們的面前,車上坐著一位端莊的貴婦人,身著華美的衣裳,梳著巍峨的高髻,她看見疾立在城門口,立即命人停下車。
她喚疾過去說了幾句什么,疾在她的面前展現(xiàn)了溫柔謹慎的笑,笑談幾句,貴婦人又驅(qū)車離開。
疾回到我的身邊,他說,你可看仔細了?
我雙手冰冷,點點頭。我認得我自己的青絲,已成了貴婦人華麗的高髻假發(fā)。
疾將我拉至城樓上,喝退附近的守衛(wèi),不許閑人旁聽。他說,剛才那一位高貴的婦人,是我和青的母親,青是我的弟弟。
我扶著方石砌成的冰冷的垛口,沉默地聽,聽他告訴我,他們的父親是如何寵愛母親,母親的意思可以如何影響父親的決定。青又是如何用我美麗的頭發(fā)去討他母親的歡心,為的就是從疾的手中奪走這個國家的繼承權(quán)。
我冷笑著問疾,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呢?你要我做些什么?
他握起我的手,說,你把你所遭遇到的,都告訴我的母親,讓她來為你制裁青。
我拒絕參與這個國家王孫公子間的權(quán)力爭斗,我拒絕了疾的要求。回到我的溪邊,將丟在那里的衣服洗完,不緊不慢地洗完,洗了三天三夜,才洗完。
只有這樣,臉頰上那些水珠才不會被人認為是淚水。
之后,我用一塊黑布將所有的頭發(fā)包起,將金簪收入梳妝匣的最底層。愛戀還是有的,只是多了怨與恨,變得更加令人著迷,更加刻骨銘心。我想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他了。
不會忘記,也不會再見了。
但是重逢來得那么快,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那一天溪邊的腳步是紛雜慌亂的,一行人惶惶如喪家之犬,跑出林子經(jīng)過我身后時,有人停下了。
我回頭,我認出了那個白衣少年,我錯愕地望著他們。
青抬手用衣袖拭著額頭狼狽的汗,他說,薇,薇,有人在追我們,他們要殺我們,你帶我們躲一躲……哦,這是我父親,這是我兄長。
我看見了疾,一樣地狼狽,束發(fā)冠的帶子跑松了也不知道整理。
還有那個努力想端起王者架子的老者,還有他的從人。
青說,衛(wèi)國的工匠們是一群暴民,他們不服從父親的治化,包圍了王宮,談判求和失敗后,他們選擇了出逃。
我問,工匠們?yōu)槭裁匆﹦幽?是誰錯了?
青憤怒起來,當然是他們,不服王化的暴民,父親保護他們給他們衣食暖飽,只是讓他們修建一座新的宮殿,他們卻還不知足,實在可恨。
他一邊說,一邊啃著我給他的粗糙食物,白衣染塵,不復飄飄欲仙的豐神俊朗。
旁邊他的父親衛(wèi)國的王也用同樣的神情忿忿地啃著食物,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停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塊無暇的玉璧,雙手捧到我的面前。他說,走得匆忙,不曾帶得什么,區(qū)區(qū)薄禮,以表感激。
我靜靜地看著他,問,王后好嗎,她在哪里?
眾人都停止了進食,低頭不語,于是我知道,他們在出逃時遺棄了自己的妻子與母親,這個高貴的婦人連同我美麗的頭發(fā),一同留在了衛(wèi)國華麗的王宮,王后也許會死,我美麗的頭發(fā)不會。
我笑了,接過了玉璧,放進懷里。
夜闌人靜時,我找出藏在梳妝匣底層的金簪。
月光照在青平靜的睡臉上,偶人一般精致純潔。我顫抖著手悄悄拿著簪子的尖尾在他的心口比劃,這一刺下去,能不能要了他的命?
他醒了,只看見我手握金簪跪在他的面前,他熱淚盈眶,他把我拉過去,在我耳邊悄聲說,等我回到王宮,我一定來接你。等我坐上王位,你就是我的王后。
我點點頭,表情很認真,愛情曾經(jīng)是真的,這期待于這一刻也是真的。手與手緊緊相握,海誓山盟,很用力地點頭,非如此不能表達我們不離不棄的決心。
但是他早在我們重逢之前教會了我:沒有人可以將不可捕捉的將來作為忠誠的證明,不可以將這不足信的忠誠作為條件,要求對方奉上同樣的忠誠。
他終于又淪落到需要唆使愛情來籠絡(luò)我的地步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有沒有愛過我。
良久,我推開他說,夜里溪靜水清,我要出門打水,你繼續(xù)睡吧。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似乎在惋惜又似乎很滿意。最終他在月光下抱著自己的身體重新入睡。
我把金簪輕輕放在他的手邊,臨行依舊不舍地回眸。
這人世間精致而罪孽的玩偶,睡夢中他的小腿還在輕輕抽搐,似乎夢中又遇到了追殺,正亡命天涯。
我在城門口遇到了暴亂的工匠,我將玉璧交給了其中的一個頭目,為他們指點了迷津。然后徑直前往人去樓空的王宮。
我在月光下尋找衛(wèi)國的王后,尋回我的頭發(fā),也許還有一個答案。
我還是想知道他有沒有愛過我,在這個冰冷的游戲中,他是否動過哪怕是一點點的真心。
這個疑問將永遠不會得到誠實的回答。因為唯一有權(quán)利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將永遠保持沉默。你劫掠了我的愛情,我要你為我的愛情陪葬。
宮殿間隙里鉆過的的夜風吹落了我黑色的頭巾,月光揭開了我諱莫如深的傷口,有一滴淚未隱藏好。我在一面銅鏡中看到了那一滴眼淚,與我的發(fā)。
那短如一個六歲的孩童的發(fā),已蒼老已干枯。
朝如青絲暮成雪。
剎那暗換了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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