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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過來的時候天色稍暗,霽月在火光之上,好像也帶了一些暖意。同行救了我的崖心給我遞了杯水,我拿在手里,身上開始恢復(fù)知覺。坐在火堆那頭的梅菲斯特抱著膝蓋看著面前的火堆,臉上的光忽明忽暗,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于是抬起頭朝我一笑,喊著我的名字。
“你清醒過來了啊,浮士德!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不應(yīng)該作出那么多承諾,梅菲斯特一開口像跑火車一樣,呼啦啦地就從嘴里出來了。他也不管可不可能,有多麻煩,我也聽了一耳朵胡亂答應(yīng)下來。他說要去雪峰,要跨越高山,還說讓整合運動的人搭個小轎子,我和他坐在里面看外面的風(fēng)景。結(jié)果后來我凍地走不了路,眼前的雪景恒古不變,眼睛好像也瞎了一般,一片白中他也是一片白。短發(fā)飛揚起俏皮的弧度,露出光潔的額頭。他掬起一把雪興沖沖地跑到我身后,從我脖子里塞進去,喊著你太慢了,浮士德。消失在我面前。沒有小轎子,沒有整合運動。若不是遇上了喀蘭一行人,我可能就在那邊被凍成了冰棍。他卻狡猾地先偷偷溜過去了,我都看不見他的背影。
那個小家伙就是這一點不大好,他是真的關(guān)心我,卻也喜歡看我的笑話。特別是與他有關(guān)的那些,諸如被他撩撥地忍不住撇開腦袋之類。
他站起來,坐到我身邊,問道:“接下來要去哪,浮士德?”
我想了下,放下手里的杯子,掏出地圖仔細(xì)打量了一番。我們從切爾諾伯格出發(fā),來到雪域,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我還沒想好,但無非那幾個地方。我告訴他,再去海邊,我們可以下海游泳,或者還能體驗一把深海獵人的感覺。梅菲斯特卻說那不行的,深海獵人都是近衛(wèi),她們?nèi)サ暮S蛭覀內(nèi)ゲ涣。我想了想也是,但還是把計劃定在了那邊,只是途徑的地方得好好考慮一下。
另一邊的崖心卻顯得面色很詭異,她問我我在和誰說話。
還能有誰呢?
我不怎么說話。
認(rèn)識我的人這么說,但她們說的也是真的。我的話很少,或者說大部分時候不多,少數(shù)的話多總是對著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與我相反,他的話很多,他比我擅長交流一些。大概是因為給人治療的時候太無聊了,他能對著那些被控制的人說上三天三夜不帶重樣的。我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多話,從前一天他們剁開死人骨頭時有哪里做的不夠好,到晚上吃飯的時候在桌上看見了一只小螞蟻在往餐盤里爬,他都能喋喋不休地念叨下去。
我和他剛住在一起的時候,被煩地整天不說一句話。倘若我說了一句話,他就好像注射了興奮劑一樣,立刻回上我上百句,然后再等我的下一句。
可是我不怎么說話,也不大喜歡說話。到現(xiàn)在將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扒拉一遍,從其中挑揀出那些重點詞語,我說過最多的竟然是“梅菲斯特”這幾個字!懊贩扑固卦撈饋砹恕薄懊贩扑固卦顼垱隽恕薄懊贩扑固厥找幌履愕臇|西”“梅菲斯特,回來”“梅菲斯特”“梅菲斯特”“梅菲斯特”……
這幾個字好像刻進了我的骨頭里,與我融為一體。從早上到晚上,我但凡開口,必定與梅菲斯特有關(guān)。即使到現(xiàn)在也是如此。
我不喜歡說話,但我喜歡喊他的名字。特別是夜晚的時候,世界歸于寧靜。他抱著我,手掌輕輕抓住我的肋骨,腦袋擱在我的胸口?上也粔蚪,不然就可以“我睡在床上,他睡在我身上”。他昏昏沉沉,要沉入深度睡眠卻又還有一點模糊的意識,我輕輕喊一聲,他就像是奶貓一樣發(fā)出介于“喵”和“嗯”之間的聲音。很可愛,我也忍不住會親一下他,有時候是發(fā)頂,有時候是額頭,有時候是臉頰。
我也很少和人如此親密的接觸,厚實而嚴(yán)密的外套將我和其他人都隔離開來,唯獨不排斥梅菲斯特的靠近。他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喜歡他的靠近,也喜歡他那溫?zé)岬捏w溫。與他相擁而眠時,我自己也帶上了些溫度。
他確實做了很多不可饒恕的錯事,犯下的罪行讓阿消來細(xì)數(shù)也能數(shù)上一整天。他張牙舞爪,他不知悔改,他是罪惡本身。大概是看到了熟人的原因,我忽然想起來一些事情。終結(jié)之日那天我聽著阿米婭站在高臺上,對著所有人宣讀著梅菲斯特的惡。我坐在臺下,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坐在臺下,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沒有死,更不知道為什么會有比死還要令人難以接受的事。
阿米婭說她們不會放棄每一個羅德島的干員,我撕碎了我的干員憑證。博士說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過去的一切就都與我無關(guān)了,我說那也無所謂。負(fù)責(zé)編寫年代記錄的真理說,我將留在史冊上,與梅菲斯特作為對立的陣營,白紙黑字,一筆一劃,我們涇渭分明。往后沒有人會知道我愛他,他也愛我,一切掩埋在歷史的塵土里,我的一切死在了那場天災(zāi)里,我這具身體卻從窒息的絕望之中茍且偷生地活了下來。
我不那么想,梅菲斯特沒有死,我還記得他。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現(xiàn)在就坐在我旁邊,手輕輕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只需要低頭,就能吻到他的手背。然后他會很高興,他會湊過來,在我唇角落下一個少年人特有的稚嫩柔軟而又充滿無數(shù)繾綣的吻。
我有一段時間執(zhí)意想讓她們知道梅菲斯特的好,他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是墮天使,他也曾經(jīng)是天使,他在我心里一直是天使。他也會關(guān)心人的安危,會在結(jié)束戰(zhàn)斗之后仔細(xì)給我檢查身體,他會聽我的話,他喜歡睡覺前喝一杯牛奶,和我交換一個吻之后才能入睡。他愛我,他比所有人都在乎我。
我甚至想克服我那不愛說話的壞習(xí)慣,找個高調(diào)的地方,站上去將一切都說上一遍,聲嘶力竭地告訴所有人梅菲斯特也是有好的一面的。
但是她們說不行,我不能說,我也不能這么做。
我現(xiàn)在是叛逃整合運動的大功臣,我為羅德島,為世界帶去和平。我殺了滿身罪孽的梅菲斯特,我做了我最不想做的一切事。我否認(rèn),我不想殺他,我想救他,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我說了,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愿意相信我。
后來,她們企圖讓我繼續(xù)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否認(rèn)那個白發(fā)會沖我露出溫暖笑容的少年,去抹消他唯一的柔軟,將他貶為無惡不作的惡魔。掰斷他的所有骨頭,給他的每一片皮膚上抹上血污。梅菲斯特十惡不赦,梅菲斯特罪行累累,梅菲斯特不知悔改,梅菲斯特,梅菲斯特梅菲斯特梅菲斯特。我腦子里什么也沒有,我開口說出來的無法躲避那幾個字。
這樣做吧,你會輕松一些的。這些也是你受的苦難應(yīng)該得到的榮譽。她們這么說著,在我的履歷上劃去梅菲斯特幾個字,凱爾西給我開了一張“礦石病癥影響腦部神經(jīng)”的證明一起放了進去。
她們說我瘋了,說我癔癥的時候,我真的有那么一瞬想要舉起我的弩,射穿她們的嘴。你們不曾見到,那就不是真實了嗎?他確確實實,真真正正地存在過。我活著,梅菲斯特身上的白還有我作證,我死了,梅菲斯特就只剩了她們口中的那個“梅菲斯特”了。
所以我不能死,我死了,梅菲斯特就被我又殺了一次。我不想殺他,我不要他死,我要好好活著,再痛苦再難以忍受,我也要活著。帶著梅菲斯特的那一部分活著,去做盡我們未完成的事。他現(xiàn)在就活著我的身體里,我們就像當(dāng)初一樣,相依為命。
崖心說我需要好好治療了,我看到她偷偷放飛了鷹。夜晚我背著包趁著夜色離開了,這次梅菲斯特很乖,沒再鬧我,只是晚上的風(fēng)雪很大,他有些吃不消地挽著我的手臂。我怕我一不小心就在雪地里睡了過去,又和梅菲斯特聊起天來。我問他記不記得之前在廢墟里撿到的自走人偶。他笑著答道當(dāng)然記得。那還是他想要弄出宿主的靈感來源。我告訴他,我現(xiàn)在就希望我能是個自走人偶,我就能不知疲憊地拖著他一路走出去。
梅菲斯特卻大笑著開了黃腔,他和我說,那這樣還不如他控制我,和他不知疲憊地做、愛。就在這里,身披著雪,頂著割裂皮膚的寒風(fēng),與他融為一體。我倒是想,但身體不允許,不止一次地想自己要是更健壯一些就好了。等我走遍我們要走的地方之后,我也許會強壯一些也說不定。
“那可不行,我還是喜歡這樣的浮士德一些!彼持赴丛谖业淖彀蜕希灰艺f那些。他淺綠的眸子與我對視了一會,忽然又充斥起了笑意:“但是浮士德想的話,那么就變成那樣吧!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還就有關(guān)“他控制著我和他做、愛的話,我能不能獲得快感”這件事做了詳細(xì)的討論。他說不能,我也說不能。他又說我不應(yīng)該這樣說,這樣的話我們就沒辦法繼續(xù)聊下去了,我應(yīng)該對著他來。我應(yīng)了下來,和他說那我能。他又纏著我,要我說為什么能。我是想說不能的,能也是他硬要我說的,現(xiàn)在讓我臨時給他編造出一個理由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他說:“那就說你天賦異稟!蔽艺f好,我天賦異稟。他又噗嗤一下笑出來,說我也真是不要臉。我跟著他笑,靛青的劉海被風(fēng)雪染地與他一般白。我們相扶著,在雪更大之前走出了雪域。
我沒有留任何可供通訊用的東西,自然不知道出了雪域之后的地方剛剛鬧過天災(zāi)。我們到的時候,那里就像是人間煉獄。和梅菲斯特商量了一下,我們留了下來,幫忙做一些災(zāi)后的重建,然后拿出我從羅德島離開時,博士給我派發(fā)的一些赤金。他當(dāng)時說不是每一個地方都接受龍門幣,赤金作為稀有金屬交易面更廣一些。我卻嫌重,沒帶多少,他又給我塞了張證明,說只要那附近有與羅德島有關(guān)的機構(gòu),就可以去支出一些錢。把身上攜帶的那部分給難民們買了些東西,實在是沒辦法了,我才磨磨蹭蹭地用證明去換了點錢。
事實證明,博士也不是個好東西,我真不該聽信那個人的話,以為他真的就不管我了。支出錢之后兩小時不到,閃靈就拿著她的劍過來了。她大概也是過來作為醫(yī)師為難民提供治療的,所以趕來的速度才這么快。她來的時候,我正在和一群人搬磚。是的,就是搬磚。把那些廢棄的碎石磚從路中間清出來,盡快恢復(fù)這邊的交通秩序。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令我厭惡的慈悲,倒不是說我不喜歡人慈悲,我是不喜歡人這樣看我,總像是在說我是不正常的人。
她勸我回羅德島,我拒絕了她。她又拿出阿米婭那邊常說的大道理,讓我回去治療,享受榮譽,不要再折磨自己?墒情W靈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勸說人,背到一半的時候她就背不下去了,我想她也覺得阿米婭說的那都是些屁話,我現(xiàn)在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但事實也證明,我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大抵是和梅菲斯特待久了,有時候說出來的話不怎么討人喜歡。閃靈在聽我說完之后,按在那十字架般的劍上的手緊了緊。
她要是拔刀了的話,我就立刻扯著梅菲斯特跑。近身戰(zhàn)我打不過她,但是她也跑不過我?墒秋@然,博士也不會那么輕易地就派一個閃靈過來。那個人卑鄙狡猾,早在之前和他是敵人的時候我就該將這點狠狠地刻在我的手臂上,以警醒我不要再被這個人坑。閃靈只是個前鋒,她立場不定,這種說不定會認(rèn)同我的人反而更能拖住我,因為我一直想要人理解一下我,哪怕是一個人。
晚一點趕過來的是企鵝物流的一群人,一個能暈我的先鋒,一個能暈我的重裝,一個永動機狙擊,一個開始唱歌就沒我事的輔助,再加上不會對他們見死不救的閃靈。在此我要提一句,企鵝物流是我見過最不務(wù)正業(yè)的物流公司,她們要是將他們管閑事的心用在了專心搞快遞上,現(xiàn)在恐怕得是快遞界的翹楚,壟斷不是問題。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指望著運我回去拿筆小錢。
我這么說了之后,可頌卻是很快地反駁了我,她說我值錢地很,羅德島眾籌給我治病。聽得我十分懷疑,我從來不知道我在羅德島竟然有這么高的人氣,雖然只是一段時間的隊友,但我還是挺高興的。當(dāng)然前提是建立在她們不是想治我腦子的病的情況下。這還不夠,接著沒過多久,陳、詩懷雅和星熊也來了。企鵝物流做物流的快就算了,我不明白龍門的人為什么也這么快,我不禁懷疑她們是不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聽我消息就趕過來把我抓回去。
陳勸說的話背地比閃靈好,怪不得她和阿米婭關(guān)系不錯。說起那套話的時候甚至比阿米婭還要熟練一些。但我的注意力始終不在她們身上,梅菲斯特正趴在我的肩膀邊,玩著我的頭發(fā),我滿心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也看不見其他的人。直到第十次聽到重復(fù)的話之后,我心想陳估計要渴死了,到這個時候也該停一停了。我告訴她們我這樣很好,我也不會回去。我還要和梅菲斯特虔誠地走遍每一寸土地,還報備了最后的目的地是拉特蘭。
我覺得這樣差不多了,她們也該放過我了。我沒瘋沒病,意識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德克薩斯聽完之后卻是舉起了她手里的劍,沒人攔她,也就是她們都覺得我說的是屁話。我很生氣,梅菲斯特大笑著和我說那就把她們都?xì)⒘怂懔,我想了想,又冷靜了下來。都到了這一步了,我也不想再殺人了,誰都不想殺。最后還是閃靈開口了,她說讓我去吧。詩懷雅質(zhì)問我,做了那么多最后卻要拋棄以那么大代價換回來的榮譽嗎?
可是,我為什么要一份建立在我愛人的血肉之上的榮譽?我承認(rèn)他的惡,我償還他的罪,我將活下去,活到老死為止,去一點點洗凈他的骨頭,去請求原諒,去做盡我應(yīng)做的事。我想讓他去天堂。
這樣就夠了。他不曾死去,我也不曾,我們?nèi)绱讼喟橹,我們是彼此的幽靈,永遠(yuǎn)活在另一個人的骨血之中。
我會和他一起白頭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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