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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越
《清夢集》 — 宮越篇
我出生時,宮家正是春秋鼎盛之際。
爹身為皇城太醫(yī)院判,宮家的榮華富貴,權勢名利,真是如春風乍現,滿面而來。
爹以該輩“墨”字為名,宮墨宴是我的本名,雖然許多年后,世人都尊稱為我宮越神醫(yī)。
我自三歲時開始識文斷字,五歲時已熟讀四書五經,詩經禮儀,七歲時更是出口成章,過目不忘。
夫子夸我聰明伶俐,卻是頑心太重,古靈精怪,一句“貧賤不能淫,富貴不能移”竟被我反駁為“飽暖思淫/欲,本就是人間之樂事!
也因此,受杖板手刑之苦,對我來說,真是家常便飯。
而娘親,亦也常常斥責于我,只盼著我早日熟知人事,長大成人,為她光祖耀宗。
然而月月年年,我卻是玩心不改。
琴棋書畫,詩情畫意,我學了個滿腹經倫,醫(yī)理藥性,病理斷脈,我卻提不起半分的興致。
往往爹才對眾人解說到一半,我便沉沉睡去,或著叼著草兒望著窗外的鳥兒出神。
宮家家大業(yè)大,兄弟眾多,總有人能繼承爹爹衣缽,我又何必操這份心,動這個念?
娘是爹的第八房侍妾,原本是秀才之女,因家道中落,而入了宮家,做了妾室。
古往今來,這權貴一字真正是世人眼中的美妙勝景。
娘也算是飽讀了些詩書的,頗學了些古禮的,卻終究還是敵不過這錦衣玉食的誘惑,甘心成為了年長于她幾近二十歲的爹爹的第八房侍妾。因著年齡懸殊,娘又是有著幾分資色,也因此,她很受了幾年寵愛,耀武揚威了一些時日。
然而有八房侍妾,自然就會有第九房,第十房。
爹仕途順暢,娶進門的小妾年年不斷,竟還都一個比一個年輕貌美,風姿綽約,他本就是醫(yī)道子弟,自然更懂得養(yǎng)身之道,年過五旬,依然紅光滿面,身健體康,艷福不淺。
娘的失寵亦不過如春花秋月一般,有綻放自然也有調零之日,也因此,她將全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雖然我從不勤奮,亦也古怪靈精,然而爹卻常夸我,是眾兄弟之中資質最佳,最聰穎剔透之人,即使從不下苦功,卻也是悟性其高,學得比他人更快。
八歲那年,宮中貴妃難產,爹留宿宮中幾日幾夜。
而我卻亦在那幾日里突然大病了一場,病勢洶洶,像是突然將我擊倒一般。
讓我整日里混混沉沉,腹痛難忍,只覺得在鬼門關前已轉了好幾圈。
爹不在,娘在手足無措之下,與幾個姨娘在我的房中睡塌前爭吵不斷。
“喲,我看墨宴這病啊,怕是不行了,妹妹還是盡早準備后事為好!
“妹妹心焦也是沒用的,這個是天意!
“這墨宴啊,確實是聰明伶俐,也難怪妹妹不舍得而傷心了,不過妹妹大好年華,日后盡可再生養(yǎng)一個,只要像當年那般抓住老爺的心,略施手段,相信以妹妹的才智,并非難事啊!
有人冷嘲熱諷,有人笑看不語,有人意有所指。
我雖病得渾渾鱷鱷,卻依舊靈臺清明,學了這幾年醫(yī)理,我雖始終不甚用心,卻并不比任何人懂得少些。我清楚地知道,這是有人趁著爹進宮之際,對我下了毒,用了藥。
若不是我天資聰穎,茶尚入口之際便察覺有異而細細留神,現下只怕便不只是病得臥床掙扎而已。
然而僅僅只是一口,便已讓我病得如此沉重,一腳踏入陰間,這毒,也算得是陰險萬分,下毒之人,一心是想要至我于死地,即便此次不成,來日方長,只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也虧得此人如此心急火撩,想要一擊致命,若是下得僅是慢毒,或是用藥更精準些,掩去那絲絲異味,只怕我到死之刻,也是個不明不白的冤死鬼。
家中幾個姨娘與兄弟之間,早已明爭暗斗不斷。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是千古不變之理。
我沒有興趣知道誰是下毒之人,我只明白,想要我死的,必定大有人在,絕非僅僅一個兩個。
即使請來的大夫,也未嘗不曾被人收買,而并不盡心醫(yī)治。
于是,我偷偷囑咐娘,讓她背著人后,取來我要的幾味藥材,暗自讓丫鬟磨成粉末,煎之服下。
那病,終是拖了數日才好,爹從宮中返家之際,我已高燒漸退。
然而高燒之后的我,卻再也不曾有過去的聰明機靈。
當著眾人的面,我對著爹爹,刻意地癡傻一笑,說道:“你是誰?你是我爹嗎?”
眾人都以為,我大病一場,神智不清,從此思覺失調。
剛開始,爹還尚且傾盡全力為我醫(yī)治,然而隨著時日的流逝,他亦也不得不放棄在我精湛的演伎之下。嘆息一聲,爹從此再不對我抱有任何期望,畢竟他還有其他兒子,棄車保帥是千古不變之理。
從此后,再無人對我暗下毒手。只是娘日夜垂淚,更時常找機會責罵毆打與我,仿佛是不愿接受這苛人的現實,更仿佛是從我身上發(fā)泄她瑰麗卻又破滅的當家主婦之夢。我時常傷痕累累,還被她餓著罰跪,連路邊一只狗都不如。
然而我并不反抗,冷眼旁觀,只覺得她是可笑至極。
原來,與她的榮華富貴相比,兒子的性命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于是八歲那年,驟然間開始,我覺得自己仿佛已活了數十年。
*****
在家中,我排行第四,除去姐妹,尚有四個兄弟。
大哥墨景,二哥墨維,皆是正室大娘所出,三哥墨緣與五弟墨芯,則分別是六娘與十娘所生。
墨芯是爹晚年所得的么子,因此倍受寵愛。
我十一歲時,他年方六歲,卻已是生得眉目如畫,膚如凝脂,那眼睛就如一汪清澈透亮的湖水,清澈透亮。
幾位年長的兄長都為爭奪家產,彼此之間波濤洶涌,明爭暗斗,根本無人理會他這個最小的弟弟。而他,畢竟還是個玩心重重的稚嫩童子,于是只得整日里跑來纏著我陪他玩兒,放紙鴛,捉曲曲兒。
“墨宴哥,我們一同去爹的書房捉迷藏可好。”
這亦也是我最愛的游戲,爹的書房常人不得踏入,但若是帶著他去,便絕不會被怪罪。
那里有著無數的寶籍典故,常年來,我早已借著與他玩耍之名,將里面翻了個遍。
他是爹的心尖寶貝,而我是癡傻愚兒,即使被發(fā)現了也不過是一頓皮不痛肉不癢的訓斥罷了。
“墨宴哥,你藏好沒有,藏好了我可要來了!
他蒙著眼睛,我則鉆在書桌下,笑著等他被我下的迷藥漸漸起效,然后便會和往常一般,他沉沉睡去,我則靜靜看書。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偶爾有時候,我也會憐惜地摸著他的頭,想著當年的我,不也同樣有著這樣一副單純明朗的瞳眸。
“墨宴哥,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彼麜r常笑仰著頭,更常常偷著帶來為我藏下的糕點,“墨宴哥,給你吃這個!
我撫著他的頭,臉上雖一貫傻傻的笑著,心里卻是真心的想要以我的能力護著他,讓他不必遭受如我一般的遭遇。他在爹那里所受的寵愛,只怕遲早有一日會為他惹來如我一般的無妄之災。
日子如流水一般的劃過,我總是偷偷地讓墨芯無意中服食下各種防毒解毒之藥,有時僅僅只是他一聲細微的輕喘或者臉色不當,我便可以推測出他的身體無有異狀。
以至于他雖然經常小病不斷,卻總是有驚無險,而我下毒解毒的功夫,亦也日漸精進起來。
但我并不滿足于此。
十四歲時,爹突然信起了祈黃之術,家中不知何故,住進了一個道士。
那道士三言兩語,竟說得爹深信不疑,幾件小事,更是應驗于實。
從此爹更事事以他的話為金科玉律,從不疑有他。
而我只是第一眼見到他,便狠狠地戲弄了他一把,我故作癡傻地一把撲上去,對著他喊著叔父,卻是偷偷將某種奇癢無比,我新制的藥物涂抹在了他的背后。
他好容易甩開了我,一臉怒色地罵道:“傻子!
遂揮袖而去,卻足有三日出不了房門。
我哈哈大笑,捧腹在床上亦也笑得起不了身。
若當真有真材實學,怎會看不穿我的癡傻乃是假裝。
高人高人,何謂高人,無非是個江湖騙子而已。
我原以為他不過是來混口飯,騙些銀兩,于是便也聽之任之。
誰料不久之后,那道士竟對爹狀似無意地言道:“墨芯小少爺生得這般容儀秀美,倒仿佛與其他少爺有些不同。”
當時的墨芯十歲。已是芳資清妍,如春江花月,更如碧藍天空的一朵浮云,清盈自得,在我們眾兄弟之中最為出眾。
爹果然是生了疑心,從此后便事事犯疑,連帶也對十姨娘起了疑心。
畢竟她入府時還是如花似玉的年紀,而爹又畢竟年事已高,只怕力不從心,墨芯生得如此貌美,讓他不由心頭犯疑,卻又不好明說。
恰在此時,不知誰人,從十娘的房中得了一封家書,說是十娘的表哥寫來,信中含情脈脈,訴不盡的溫柔譴倦,猶為引人注意的,是信中還特地關照了十娘要好好地照顧墨芯,關切之情,真正是益于言表,讓人盡在不言中。
爹果然勃然大怒,將十娘與墨芯關在了柴房中,十娘大喊冤屈,說此信根本不是她的表哥所書,我心知此事必定有詐,只怕對方設置的乃是毒計,于是故意在爹面前,裝傻似地無意道了句:“爹,十娘和六弟都這么好看,十娘的表哥也生得這般好看嗎?”
一句話果然驚醒了爹,捉人要拿贓,一封書信遠沒有親見其人來得有用。
他立即派了家奴,去十娘的家鄉(xiāng),預備邀她表哥前來一會。真人對質,什么謠言都可不攻自破。
然而家奴回來,卻稟報說十娘的表哥因做商事,遠在外地,尋不到人,只取了副他的畫像前來。
我一聽說,便知那家奴必定也是與那道士一般,前后串供被人收買。
那畫像若是不出我所料,必定與墨芯的容貌如出一轍。
十娘百口莫辯,爹則被氣得沖昏了頭。
家法之前,大堂之上,眾姨娘俱是幸災樂禍,不見一人求情。
人情冷暖,世間涼薄,莫過于此。
我仍有心想要救墨芯母子一命,甚至想要趁機尋出那幕后主使,于是再度充傻裝楞,語驚四座。
“爹,什么叫紅杏出墻?十娘若真有相好,那我怎么從沒在府中見過呢?”
我以童稚之口暗示爹,若是十娘真與其表哥私通,則其必定來過宮府,然而事實上,十娘從未在家中接待過任何親友。
“墨宴,這里哪有你這個傻子說話的份,若真要私會情郎,何需要在府內,我記得十娘剛進府那會子,不經常一月一次去仰天寺進香么?”
說這話的,正是我的大哥墨景,此時他已開始隨著爹出入御藥房,預備入朝為官。
我的眼神掠過正擦拭著嘴角的,眸中含著刻薄冷笑,卻神情自然的大娘的臉,低垂下眸,再不言語。
*****
許多年后,我仍然記得那一日,十娘在大堂之中,跪在眾人面前,悲泣道:“老爺,妾身冤枉,若是老爺仍是不信,妾身愿以死明志,墨芯確實是老爺的骨血,妾身若是敢有半句虛言,死后愿下那閻王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她說完,便一頭撞上了墻柱,鮮紅的血在她嬌好的容顏上仿佛觸目驚心的花朵。
“娘,娘!” 墨芯跌跌撞撞地沖上前去,我握緊雙拳,才終是阻止了自己上前去扶住他幼小的身子。
墨芯啊墨芯,哥哥對不起你,保不住你。
但是,哥哥必定會為你娘報仇,我的眸中暗暗劃過冷光,在沒有人看見的角落中,我依舊面龐帶著傻笑,笑這世間,笑這富麗堂皇的豪門府宅之下所掩埋的丑陋。
世人只窺得,這豪門深院,紅墻白瓦之內的廣袖高冠,容止端雅,矜貴出塵,言笑晏晏,又何曾看得見其中的榮華枯骨,冤魂累累,凄涼落寂。
墨芯被留下了性命,爹讓二哥帶人遣送他回娘家。
二哥口中應命,一轉身,卻將他賣給了人販子。
那牙婆子本不想要他,一個曾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家小少爺,比不得能干粗活的小童,更不是清白少女,只怕賣不到好價錢。
然而她卻在見到墨芯清美纖細的容貌時怔怔地楞住了,就見她那菊花似的老臉終是漸漸綻開笑容:“二少爺,您說,多少錢?”
“一口價,一百兩!
“喲,二少爺,您大富大貴的,還稀罕這么點小錢不成?這孩子美是美,不過還尚需時日調教,這價錢方面……”
墨維冷笑一聲,狀似不屑:“你若是不要也無妨,別說我這價開得不高,聽說皇城之中有不少大官就好這一口,日后你能賺回來的,又何止數百黃金。你若不要,只怕旁人還搶著哭著求我賣!
牙婆子眸子一轉,讒媚地笑了:“二少爺您說笑了,我怎么會不要呢?就盼著以后二少爺若還有其他好貨色,別忘了照顧我這老婆子就成。”
我躲在樹后,心中雖是悲憤交加卻也冷硬得腳下邁不出一步
墨芯是塊美玉,卻終究只值區(qū)區(qū)一百兩紋銀。短短時日不見,他整個人越發(fā)清瘦,卻已面色冷漠,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
二哥收了銀袋,拋了兩下在懷中收好,牙婆子領著面無表情的墨芯歡天喜地地去了。
我偷偷跟到后門邊,看著他被那牙婆子一步一步地領著遠去,只牢牢地注視著他的背影,想將他印刻在自己的腦海中。
這一瞬間,仿佛心有靈犀一般,墨芯突然轉過頭來,望著我淚光瑩瑩,儒動的嘴唇雖是聽不清說的什么,我卻是最明白不過。
——墨宴哥,保重!
木然地回到池邊,我注視著池中那自己那張亦也俊美飄逸卻被層層污垢所遮掩的面容,不由微微冷笑。
從那日起,我偷出了爹書房中所藏其中的武學典籍,結合自身的醫(yī)學之道,開始習武。
*****
大哥二哥雖是一母所生,卻也時常糾葛不斷。
二哥不滿于爹將大部分所學傳授于大哥,更憤憤不平于大哥已捐得官職,順利行走于御藥房,不由處處與之作對。
兩人之間如同水火之勢,大娘為了緩和兄弟之間的矛盾,為二哥說了一門親事,對方亦是富商之女,一方面能讓二哥娶得美嬌娘,另一方面也不過是想為他得一有力支撐。
成親的大喜日子,我偷偷地在二哥的最后一杯酒中下了藥丸,那藥無色無味,是我親自所制,二哥本已大醉,喝了之后更是不醒人事,沒能進得了洞房。
我又趁機對大哥下了春藥,趁著漏夜,將他偷偷扛進了新娘房中。
這便是學武的好處,家中庭院雖然九曲八彎,但我是極熟悉的,更輕易地避開了護院。
隔日清晨,大娘房內果然動靜不小。
然而家丑怎可外揚,二哥自然只得生生地咽下這頂綠帽。
三哥從大房的眼線處得知后,竟不冷不熱地道了句:“看來肥水不落外人田,上陣還得親兄弟。這也算不得什么吃虧。哈哈哈哈!
這話一傳十,十傳百,直把大娘氣得躺床上病了好幾日。
三兄弟因著這緣故,互相之間更是看不順眼,明爭暗斗得愈加激烈。
大哥是個風流浪子,淫邪好色之徒,那夜我即使沒有下藥,他亦也不會放過嘴邊美味。
京中的花街巷柳到處都可見他的足跡。
我知道三哥身邊有一個小丫鬟,容色資貌都是不俗,于是便盤算著有一日傍晚,趁著三哥不在家的時候借了個由頭,故意打碎了他房中的一件物什,她氣得打罵著我來到了大哥常去的荷花池畔。
我早借機躲了起來,而她果然是遇到了大哥,那一日,我算準了大哥剛喝了酒,醉眼朦朧,強要了她。
我早知那丫鬟是個氣性烈的女子,一氣之下,她便尋了短見。
本來大戶人家死了個把奴才算不得什么,遮遮掩掩地便也過了,偏生這丫頭生得好,早被她爹娘指盼著做個搖錢樹,定下了許給三哥做小妾。如今愿已落空,她的家人自是不屈不撓,想在死人身上多撈份銀子,于是便上門勒索。
大哥自是想息事寧人,偏偏三哥也咽不下這口氣,更想趁機擺上大哥一道,便暗自竄掇著丫頭父母去告了官。
官府果是派了人來拿人,大娘倒是輕輕巧巧地,在爹面前把我指了出來。
按照律法,奸污女子,依法當誅。
爹見我長年傻病不愈,權衡利弊之下,自然絕不舍得讓大哥去送死。而我早是個被他丟在腦后的人,是生是死又有何妨。
這一切早已在我意料謀算之中,娘雖不甘心,但在爹的極力安撫與承諾下亦也放棄了我。
臨去前的那一日,爹對著我長吁斷嘆,卻只是說了句:“唉,孩子,莫怪爹娘,要怪,就怪你的命吧。”
我佯裝不懂,卻是心中冷笑。
入牢獄的那日,我睡得極香極甜,只是睡夢之中,仿佛依稀覺得有人走近我的身旁,凝視了我許久。我刻意在來人轉身離去之時睜眼,入眼的是一個穿著精美的藍色長袍的背影,那優(yōu)美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
那是墨芯,我那流落于這殘酷世間的親弟弟。
我早已聽說如今的他正是刑部某官員的孌童,倍受寵愛。
也許相見還不如不見,他明白,我亦明白。
三日后,果然案件被退翻重審,聽說是大理寺刑部某高官覺得此案頗有疑點。
大堂之上,我依舊扮癡演傻,卻是故意說了句:“大人,荷花姐姐死得好慘,連手都傷了!
那官員仿佛被一語驚醒夢中人,立即派人細細審驗了我全身,果然不見任何傷口。
荷花被凌辱時,奮力掙扎,指甲斷了好幾處,那么凌辱她的人,自然會身上帶傷。
如此一來,爹再也保不住大哥,全家人中惟有他的胸前,再明顯不過地留著那數條被人抓撓過的痕跡。再加上背地里墨芯的推波助瀾,最終我還是安然無恙地回了家,而大哥被送上了刑臺。
爹雖然四處奔波,找人代為轉寰,卻哪里能斗得過一心想要報仇的墨芯。
大哥死的那日,也許也就只有大娘與爹真正的在哀哭悲泣。
其他人,無非只是看了另一場戲罷了。
而我這個戲中的主演,卻也只是在上香時冷笑著在心底道了句:
墨景,你要怪的話,就怪你不該生在宮家。
*****
大娘與六娘開始了暗中較勁,宮家數年下來,也算是累計了不少的家產。
爹年事已高,一旦作古,家業(yè)屬誰卻是未知之數。
我十六歲那年的某日家宴,三哥吩咐裨女端酒,敬了二哥一杯,自大哥死后,三哥便學得愈加乖巧起來,人前人后都維持著兄恭弟友的假象。只有我最清楚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無非是為了在爹面前營造一副溫善的嘴臉,更為了降低大娘等人的戒心。
我故意裝醉,上前撞到了二哥,酒杯落在地上,砸得粉碎,酒灑了滿地,卻泛起了白沫。
二哥的臉色顯是不好看的,酒中有毒,眾人紛紛上前審看。
爹神情凝重地聞了聞地上的酒杯,三哥大怒,將端酒的裨女拖下去關入了柴房,并聲明,會審明她,究竟受何人指使,還大家一個公道。
公道自然是還不出來了,毒是誰下的,我最是清楚。
撞到二哥之際,我親自將毒下在了已碎的酒杯中。
那只是轉瞬之間,無人看見。
而夜半時分,我更偷偷地潛入了柴房,親自了解了那裨女的性命。
下手時,我沒有任何不舍,亦沒有絲毫心軟。
似乎常年的累積,已讓我變得心如鐵石般堅硬。
我甚至還面帶微笑,笑得自如而又愜意。
這也許就是我——宮墨宴最真實的面目,世上無人可以看到的面目。
裨女死后,死無對證,三哥愈加百口莫辨,恰好這裨女乃是六姨娘的貼身侍女。
我路過跪著的三哥身旁之時,面帶癡笑地俯低在他身邊,卻是低聲而又幽魅地道了句:“三哥,你說,是保你還是保六娘好呢?”
他渾身一顫,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仿佛是不相信剛才那話是出自我口。
當日夜里,六姨娘便懸梁自盡了,死前她雙眼圓睜,猶如帶著不解之怨。
一封遺書,上面言之鑿鑿地為三哥開脫了罪名,而統(tǒng)統(tǒng)攬于己身。
我不用看,也知道三哥好容易所仿的遺書里寫了什么。
因為六娘死前,三哥正牢牢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哪有功夫去寫什么遺書。
而我在窗下看了會好戲,便也困倦地回去睡了。
一夜無夢。
六娘死后,三哥便瘋了。
一開始是疑神疑鬼,總是懷疑六娘仍在身邊,后來便開始發(fā)狂與顛瘋。
隨著三哥的瘋病愈來愈重,我的癡愚之癥卻是漸漸地好轉了。眾人只以為,這是風邪作祟,如今這風邪轉了風向,纏上了三哥,自然便放過了我。
而那道士見六娘自盡,三哥發(fā)瘋,竟不辭而別。
我微微冷笑,主子不在了,自己當然也明白了遲早沒有什么好下場。
就如我在夜半時分在他的去路上,一把砍去他的頭顱隨即丟到了護城河中一般。
死在我的宮墨宴的手中的人,自然是輪不到個全尸。
尤其,是我早已想殺之人!
若是我給你留了全尸,那必定是因為我想叫你生不如死,一如三哥的瘋癥。
爹仿佛一夜之間老了,五個兒子,如今去了三個。
縱有家大業(yè)大,亦不過是個凄涼慘淡的收場。
彌留之際,我湊近他的耳邊,用惟有他能聽到的聲音,悠然道:“爹,您不用急,也許過不了多久,二哥便會陪您一程!
那一瞬間,他睜大了瞳眸看著我,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想說什么。
一把抓住我的手,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而我嘴角含笑,翩然傲世,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他,直到他死不瞑目,咽氣而去。
我抽出了手來,又從懷中取出一塊白絲娟帕,慢條斯理地擦了自己的手好久。
*****
我與二哥成為了爹唯一的兩個繼承家業(yè)的兒子,與二哥一樣,亦也入了御藥房上任。
大娘自是容不下其他人,仰仗著正室的位置,一心想要著要將我與娘趕出了宮府,然而卻又怕外人說她容不得偏房,落下個不賢不惠之名,一時間,只想尋著由頭再行發(fā)落。
恰在此時,宮中的容妃得了重病,二哥邀我與他一同入宮診治。
我心知其中必有倪端,卻也將計就計,欣然前往。
容妃宮果是氣派無比,而容妃的病卻并不是普通的病。
我一見她的氣色與瞳眸便知她已中了慢毒,她想求子,卻遲遲不能得子,殊不知她常年中毒,早已被人絕了有后的希望。
宮中之事,向來如此,這不過是另一個宮家,更大更華麗更復雜罷了。
裝聾作啞是御醫(yī)的職責,這亦也是名哲保身之道。
二哥行走官場數年,看來也懂得了些門道。
他把了半日脈,只是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開了些中庸之道的方子,便告辭退了出去。
出門之際,他突然扭頭對我說道:“墨宴,這幾日你負責為娘娘煎藥,記得,份量不能有所差池!
他的用意我在瞬間明了。
那藥方雖并無偏差,卻根本治不了容妃之毒。
他既不敢明言,又不敢醫(yī)治,自然也只有在將來把罪責推于我身。畢竟只是一個久無所出的嬪妃,失勢也不會久遠。若是幫了她,豈知又會與宮中哪位貴人作對。
而讓我負責送藥煎藥,即使醫(yī)不好,也可怪我份量錯了,用料錯了。
我微微一笑,抱拳稱是。
其實我和容妃相差不過三歲,而皇上卻已過壯年,且后宮佳麗數之不盡,容妃即使沒有中毒,恐怕對已飽食酒色的皇上來說,也是很難能讓她有孕,更何況她一個妙齡女子,還要如此曲意奉承,取悅圣上,心中又怎會心甘情愿。
我并沒有什么同情心,但卻頗覺得有趣。宮廷就是另一個宮府罷了,其實這世上處處,上演也終是大同小異的戲碼與人心。
我大踏步著回身朝容妃院走去。
卸去了癡傻偽裝的我早已洗去了污垢,煥然一新,在眾女子眼中更是豐神俊朗,神態(tài)高雅,容妃雖是后宮女子,卻也絕敵不過我的精心俘虜。
當我將藥遞到容妃身旁的丫鬟手中時,我對著她風度翩翩地一笑,她恍然間一怔,果然面色泛紅地低下頭去,對我來說,容妃在情事之前,亦不過如天下女子一般無二罷了。
容妃果然是對我有了好感,時常借故宣我入宮。
她是皇上身邊現時的寵妃,御醫(yī)院中最是多的見風使舵之人。
二哥眼見著我深受容妃寵信,不由一時間更無法動我不得。
不久后,我便輕易地解了容妃之毒,更對她下了一味藥。
該藥會使女子有假孕的征召,然而卻又絕不會被察覺,即使容妃自己,也是欣喜若狂,她大大地賞賜于我,皇上也是大喜過望,吩咐御醫(yī)院需謹慎看護。
常年來,我早已擅長于下藥和解毒,御醫(yī)院的這些老夫子,又怎能與我相比,更不可能察覺到我做的手腳。
容妃受孕兩月后,我盤算著那藥效也將近到期。
便尋找了一個合適的機會,辛勞過度,病倒在家,人事不知。
容妃的身子自然依舊轉由了二哥照顧,果然某日不久,便從后宮傳來了容妃小產的消息。
二哥因看護不利,被圣上大怒之下,受了死刑。
得悉消息之時,我正在家中靜心“養(yǎng)病“,而大娘則昏了過去,從此長臥病塌,再沒有起身一步。
*****
娘一夜間風光了起來。
如今宮家只剩下我宮墨宴,從此后再無人敢于她做對,宮家諾大的家業(yè)如今盡皆落入她手,至少這下半生,她再無所懼怕。
然而我卻以二哥罪重不赦,我亦難辭其咎為名,辭去了宮中御醫(yī)之職。
得知消息的那日,娘氣沖沖地跑來向我興師問罪。
“墨宴,你這是何故?”
“娘是在質疑我?還是命令我?”我姿態(tài)優(yōu)雅地舉杯輕抿,即使她來,也沒有絲毫請安的恭敬之態(tài)。
“你……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是在和為娘說話?”
我突然覺得好笑,自己的娘什么時候,竟然也開始擺起老祖宗的威風來了。
“從今日開始,請您稱呼孩兒為——宮越。”
她怔怔地看著我,猶如當年六娘臨死前的眸光,那般驚訝不解。
“逆子,你竟如此待我,如今宮家已在你我手中,你又有何不滿?為娘將你養(yǎng)大何曾容易了……”
“娘,您錯了!蔽覝厝嵝χ驍嗨脑,眼底深處卻冷冽深埋,“孩兒要的從不是宮家的榮華富貴,這區(qū)區(qū)小宅小院,又怎能入我宮越之眼!蔽艺酒鹕韥,眸中自信滿滿,哪還有當年那副溫和癡愚之樣。
“那你要的是什么?”娘顫聲問道,也許這是第一次,她看到自己一貫無能傻呆的兒子,露出的真面目,然而在她面前,這亦也是最后一次。
“我要的,是將天下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一如,我在這豪門深宅之內!無論是如何的位高權重,道貌岸然,心計謀算,貪婪奢求,到頭來,終究還是得在我宮越面前俯首稱臣,我要誰生便生,要誰死便死,這份快意,又豈是言語可以形容,又怎能是三言兩語便可勾勒!
我明朗地一笑,如明媚春光中燦爛荀麗之色,我自幼便面容不俗,俊美溫雅,我的聲音更如林間清風那般令人愉悅,然而生我養(yǎng)我的親娘,卻已是驚得面色俱無,仿佛在她面前的,乃是地獄修羅,一時間,只知微微顫抖,竟不敢直視于我。
而我,亦只唇邊帶笑,肆意優(yōu)雅。
“你……你生是宮家的人,死亦也是宮家的鬼!
“我只是宮越而已!
冷笑一聲,我終是拂袖而去,再未回頭。
從今日起,我的名字,便叫做宮越。
越你天下之大不諱,越你之五道綱常,越你之世間的生死倫常,人情冷暖。
紅塵笑我,我笑蒼生,此生,我快意來去,瀟灑自如,再無牽無掛。
妙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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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越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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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物是我在清夢中塑造的,唯一一個我最喜歡的配角。
我喜歡他,是因為我把他塑造的非常冷血和非常不擇手段。
雖然在正文里,他也曾經被女主指出過,他的冷酷都是偽裝的,其實他內心深處也隱藏著深深的慈悲和痛苦。這也是他會喜歡女主的原因,因為其他人都會覺得他很殘酷,而女主知道,他只是想活下去,想變強而已。
聰明人必然不快樂,因為太過聰明。
所以他后來才會改名。
其實我覺得寫小配角的番外比寫主角的正文要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