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中畢業(yè)後，宍戶在學校附近的私人水族館打工。儘管工資不很高，但每日透過那潔淨到連一個指模都沒有的大玻璃水缸，看著被水紋和缸壁弧度折射的有些變形的成群的熱帶魚，他也會覺得好滿足。
　　那樣逍遙自在的泳姿，悠然暢快的嬉戲，都簡單透明得仿佛那塊水晶一樣的玻璃，純淨，美好，自由而蓄滿希望。

　　宍戶第一次見到那個名叫鳳長太郎的少年是在五月末的一個午後。
　　那時他正在給那群斯里蘭卡的熱帶魚換水，魚缸上方的鏡面映射出一個男孩單薄的身影，似乎是有些膽怯的，連邁出的每一小步都那麼小心翼翼。

　　您好。
　　宍戶回過頭，那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個子不太高，一身純白色的校服，手裏提著一隻小小的塑膠箱。
　　最惹人注目的是他那頭銀白色的短髮，讓宍戶想起他最喜歡的那尾銀色的小鯊魚。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男孩躊躇了一下。
　　是這樣……我養(yǎng)了一小魚，但它突然生病了，你能救救它嗎？
　　他抬起頭，眼裏蓄滿請求，沒有分毫的雜質(zhì)，像一塊真正的琥珀。

　　心裏似乎有個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動，宍戶走了過去，在少年的身邊停下。
　　能讓我看看嗎？
　　他雙手捧起那只塑膠箱。就在這裏面。

　　那是一隻藍白條紋的小魚，和玻璃缸的斯里蘭卡熱帶魚是同一個品種。儘管筋疲力盡，卻仍然努力保持與生俱來的光亮的色澤。
　　宍戶喜歡那種沒有絲毫掩飾的顏色，藍得徹底，白的純粹。

　　把它放在這裏好嗎？跟它的同伴們一起。
　　男孩點了點頭，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顫抖。我可以常常來看它嗎？
　　當然可以啊。宍戶笑著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
　　鳳。鳳長太郎。
　　那麼長太郎，歡迎你經(jīng)常來看它喔。

　　第一眼，他就知道。細聲細氣的語調(diào)，渴望著什麼又不敢爭取的眼神。
　　其實他們都需要朋友，無論是它，還是他。

　　2。

　　從那天以後，這個名叫鳳長太郎的少年幾乎每天下午都會到水族館來，站在那只巨大的玻璃缸前辨認屬於他的那條小魚。而他總是很熱心地告訴他，什麼時候投餌什麼時候換水，什麼時候更換水草和篩檢程式。
　　跟別的孩子相比，鳳似乎更愛好安靜。他寧可一整天呆在水族館裏觀察各種各樣的魚類，也不喜歡到大太陽下和年紀相仿的朋友踢一場球。
　　雖然這也沒什麼不好，但那個身影在宍戶的眼中始終是有些寂寞的。

　　長太郎，天天呆在這裏沒問題嗎？功課怎樣了。
　　嗯。都寫完了。
　　這樣下去會長不高哦！
　　不會的，以後我會比前輩還高。
　　不去和同學們一起玩嗎？
　　不想去，我想留在這。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大廳的角落，盯著那塊像鏡子一樣光亮的魚缸，一呆就是幾個小時。
　　只是當宍戶偶爾抬起頭看向那面鏡子的時候，總會發(fā)現(xiàn)他也正好看著他，於是他立刻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子，慌忙把目光移向別處。

　　長太郎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

　　他低下頭，有些倉皇地搓著衣角。

　　我喜歡這裏，請你不要趕我走。
　　少年琥珀色的眼睛裏，閃動著少許期待又膽怯的光芒。

　　不會的，只好你喜歡就好。
　　宍戶寵溺地摸著鳳柔軟蓬鬆的短髮。有我在，不會讓人趕你走的，放心吧。

　　謝謝宍戶前輩。
　　少年笑起來眉眼都是彎彎的，有著月牙一樣柔和溫順的線條。

　　3。

　　第二年春天過去的時候，鳳已經(jīng)能幫上不少忙了。人多的時間段裏甚至可以代替宍戶向客人介紹各種魚類的飼養(yǎng)方法，有板有眼的。
　　初夏的午後光線很好，鳳就站在靠近門口的櫃檯邊上，被幾束照射進來的光芒模糊了影子。宍戶這才注意到，他竟真的比自己還高了。

　　這讓他想起他第一次抱起他的情形。
　　具體起因是什麼宍戶記不清了，隱約只記得那時自己非常高興，高興得一把抱起在一邊發(fā)呆的長太郎，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少年的肩膀瘦弱而骨節(jié)分明，眼中的期待一點一點蓋過了若有若無的膽怯。

　　我最喜歡宍戶前輩。
　　少年摟著宍戶的脖子，飛快地在他的頰上印下一個吻。

　　我也最喜歡長太郎。
　　短暫的怔忡。宍戶很快也吻了吻少年的額頭，然後輕輕放下他。

　　那是不一樣的。他似乎有些糾結(jié)那個漫不經(jīng)心的回吻，或許只是禮節(jié)性的觸碰。
　　有什麼不一樣��？宍戶失笑，摸了摸少年的柔軟的發(fā)，算是安慰。

　　他沒再說什麼，眼睛卻黯淡了下去。宍戶想要追問原因，他卻怎麼也不肯說，彆扭地轉(zhuǎn)過了頭，繼續(xù)看著玻璃缸裏的魚群發(fā)呆。

　　如果我喜歡上一個人，他卻不知道，應(yīng)該怎麼辦呢？
　　嗯，果然還是要告訴她吧？
　　可他總把我當小孩子。
　　唔，那就努力長大吧，直到她不再把你當成小孩。

　　——那天過去也已很久了。

　　宍戶抬起頭，迎著五月最後的陽光瞇起了眼睛。
　　少年溫柔的身影沐浴在同樣溫柔的光線，漸漸從記憶中淡出初見時他矮小膽怯的影子，一樣的溫順謙恭，卻再也沒有辦法完完全全地重合。
　　那一瞬間，他好像明白了什麼，好像又沒有。

　　4。

　　夏日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鳳收到了北方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放榜的當天天氣很好，鳳拿著裝有通知書的信封一路小跑著過來。
　　宍戶知道後非常高興，甚至比他自己考上了大學還要高興。激動之餘他像以前那樣緊緊地抱住了他，然後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怎樣也舉不動他了。

　　他不再是以前那個膽小又需要保護的男孩了，或許他總以為他還小，所以無需負擔。等到察覺他悄無聲息地長大，他卻已接過了扁擔。
　　初春的一個雨夜，他特地騎車來送他回家。過大的雨勢讓地面太滑，剎車時撞上路邊的安全島，倉皇之中他緊緊樓住了他的肩，意外地發(fā)現(xiàn)竟是那麼寬闊而溫暖。
　　在那樣的混亂與不安之中，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前輩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
　　不知歲月如何轉(zhuǎn)換，他開始依靠這個比他小三歲的男孩。

　　宍戶前輩。
　　什…什麼…
　　他連忙抬眼，少年清澈的目光純粹一如往昔，還有那始終埋藏於底色之中的深深的期待，都好像倒映在他眼中的影子，清晰到無須遮掩。

　　我最喜歡宍戶前輩。
　　他有些靦腆地笑著，然後摟住宍戶的腰，不太費力就抱起了他，像以前他抱著他那樣轉(zhuǎn)了好幾個圈。
　　可以請你等我嗎？
　　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張口想說些什麼，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法再像當初那樣毫無掛礙地回復(fù)。

　　……自己一個人要小心。
　　嗯，我會的。
　　要…要記得寫信回來。
　　嗯，一定的。

　　看著他專心致志地趴在玻璃缸上，在一大群五顏六色的魚群之中仔細地辨認，仿佛那個幼小的、眼裏常常閃爍著期待和膽怯男孩又回來了。
　　離開的時候他鞠了一躬，然後用力地揮著手。這一揮，似乎就告別了年少與稚嫩，空氣中的微塵上下翻飛著跳離他的周身，剎那間的笑容幸福的灼眼。

　　下一次再相逢，他知道，一切都將不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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