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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完
。ㄒ唬
公元前74年,大將軍霍光廢劉賀,議立戾太子之孫劉病已為帝。
劉病已此時十八歲,烏發(fā)星目,是個謙和如玉的少年郎;艄獾谝淮我娝托闹幸粍,他家成君生的極美,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紀(jì),要是能許給他,指不定會高興吶。
丙監(jiān)又呈上劉病已的功課策論,大臣們嘖嘖稱奇。
屬于漢武帝劉徹的時代過去沒多久,許多人都盼著能有英主降世,再度帶領(lǐng)漢軍鐵騎叱咤天下。但霍光并不以為然,年輕人血?dú)夥絼,都想效仿他哥哥霍去病一?zhàn)封侯,但卻不知道這背后要損耗多少國力,要用多少百姓血淚枯骨鋪路。
“大將軍且慢,病已還有一策,是專門呈給您的!眲⒉∫训。
這個少年頂著無數(shù)大臣的目光,屹然不動,直至穿梭的人群都散去了,大殿內(nèi)只剩下一身玄衣的自己。
“病已仰慕冠軍侯已久,但少年時學(xué)書,更期盼能成為大將軍您這樣的人!闭f著,將一卷細(xì)絹捧上來。
霍光接過,目光深深看著他,劉病已毫不退讓回視回來。
“臣乃先帝托孤大臣!被艄夤笆郑湛杖缫驳牡圩较虬萘艘话,“除自幼受亡兄教誨,誓要力保漢室外,其余,不值得稱道。”
他口中的“先帝“,并非逝世不久的昭帝劉弗陵,而是漢武帝劉徹。
“病已敬重大將軍的其余之處,正在這帛書之中!
霍光正要展開黃絹,劉病已止住他,搖頭道:“望大將軍回府后與夫人共啟!
霍光的妻子叫顯,出身低微,不知姓氏。因丈夫日漸尊榮,便養(yǎng)成了膽大妄為目中無人的性格,霍光也很苦惱。
霍光向夫人說了今日見劉病已的種種,引得顯也好奇極了。她打開后,照著念道:“吾微時有故劍,甚愛之,望大將軍及夫人代為尋回。病已叩拜!
兩人面面相覷,沒弄懂劉病已的意思。
。ǘ
許廣漢之女許平君,是劉病已做平民時的發(fā)妻。她父親年輕時遭受宮刑,一直在皇家掖庭做事,對劉病已頗為關(guān)照。
那時候掖庭令張賀也非常賞識劉病已,想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但因為他是戾太子的孫子,怕被牽連,結(jié)果作罷。劉病已也沒往心里去,比起做王侯,他更喜歡做一個市井游俠。
命運(yùn)就巧合在這里。
已經(jīng)過慣了游俠生活的劉病已,居然因為漢昭帝的早死和劉賀的被廢,成為眾大臣關(guān)注的焦點(diǎn)。
也不是沒有更合適的繼承人,劉徹第四子劉胥身強(qiáng)力壯,子嗣眾多。但是廣陵王此人,不怎么遵守法紀(jì),同胞哥哥曾經(jīng)因為謀反被霍光誅殺,扶他上位恐怕會危及霍家滿門性命。相比之下,霍光更親近戾太子一脈,且劉病已親近百姓,仁善卻不缺手段,正是眾人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選。
在霍光心中,比起掌控的難易,新帝的心術(shù)與才能才是第一位的。
劉賀上位以后,他一直等他出臺一條代表帝王胸襟的首詔。一直等了一千一百二十七次,結(jié)果全部都是斂財弄權(quán)的荒唐之詔,這才不得不廢掉他。
劉病已通過霍光等大臣的考核,正式立為皇帝,許平君被封為“婕妤”。
這時候顯的心思就活泛起來了。論權(quán)勢論美貌,天下女子也只有他們家的成君配做皇后了。她跟霍光提了一下,霍光冷不防怒罵了她,說她貪得無厭,要害得霍家死無葬身之地才滿足。
“哪里就有這么嚴(yán)重了?”顯不以為然,依然向成君說劉病已的一些好話。
成君聽了他的游俠經(jīng)歷聽得入神,問道:“后來呢?為什么就娶了許老漢的女兒?”
顯不由得露出輕蔑的神情:“自古人都嫌貧愛富,身份高的看不起身份低的。昔日的那些師長們,哪里想得到他還有當(dāng)上皇帝的一天?都怕新上位的皇帝要鏟除戾太子的血脈,牽連到自己。而今如何?竟讓一個平民女子生下皇上的長子!
霍成君跟著一陣唏噓。
。ㄈ
劉病已登基后,對前一任廢帝劉賀的最終處理就提上了日程。
霍光并沒有打算讓他活著,但也沒有動手殺他。劉病已看了御史的彈劾文書,猜測這件事是他有心留著試煉自己的。便召來霍光,直接告訴他,武帝血脈衰微,他不想再開殺戒。
霍光眸光微閃,心道新君仁弱,顧念血脈。
劉病已又徐徐道:“朕打算請上官太后下懿旨,令劉賀回到故地昌邑,賜其湯沐邑兩千戶;廢昌邑國,降為山陽郡。昌邑國群臣不能規(guī)勸君王行王道,致使廢帝獲罪,著令斬首!
霍光頻頻點(diǎn)頭。
“另外,朕擬召山陽郡守來京,密令其嚴(yán)格監(jiān)視劉賀一舉一動。”劉病已用詢問的眼神望著霍光;艄獾溃骸按伺e不妥,既然是密令,就不宜搞大陣仗召其入京。此事臣請親自督辦!”
劉病已自然無二話。
翌日,新皇初次上朝議事。
群臣唯大將軍霍光馬首是瞻,朝堂上紛紛提議冊立皇后,又說霍光的小女兒霍成君美貌有德,是皇后合適人選;艄鈪s沉下臉,呵斥此言荒唐,堅決不允。
劉病已默不作聲聽他們爭執(zhí)了半天,忽然突兀地笑了一下。
殿上殿下頓時鴉雀無聲;艄庹境鰜,清了清喉嚨,問道:“陛下何故發(fā)笑?”
劉病已卻道:“朕月前托大將軍替朕尋一把故劍,不知大將軍可有打探出下落?”
群臣一臉迷惑地看過來,霍光也是十分狼狽,尷尬道:“陛下未言明該劍何時遺落,是何模樣,臣無能,未能為陛下尋回故劍!
劉病已嘴里念叨著“故劍故劍”,便宣布退朝了。
“這……”群臣都摸不著頭腦,霍光便帶了禮物去請教未央宮的許婕妤。
許平君聽了霍光的來意,“呀”的一聲躍起,去內(nèi)室取了一柄光華暗轉(zhuǎn)的寶劍;艄鈱η昂蟛榭,最后在劍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行蚊蚋刻字——“贈發(fā)妻許氏”。
許平君笨拙地行了宮廷禮,道:“皇上與臣妾幼年相識,這劍是他貼身之物,后來贈予臣妾作為聘禮。大將軍如果想要,臣妾稟明皇上,自當(dāng)轉(zhuǎn)贈!
霍光聽了默然許久。哀嘆一聲,甩袖而去。
顯聽丈夫說,想立許平君為后,不由得勃然大怒。霍光解釋再三,終于不耐煩道:“你若覺得拋棄發(fā)妻另娶新人不荒唐,我今天可以試試!”
顯駭然!陡然想起霍光說,劉病已那道“尋故劍”的詔書是讓他跟自己一起看的,驚覺這位少年帝王竟然把自己的心思也算計在內(nèi)了。她的確沒有立場阻攔。待霍光走后,轉(zhuǎn)身找小女兒成君抱著哭了一宿。
。ㄋ模
十一月,劉病已立許平君為后。
許平君得知時很是惶恐,深覺自己一介平民,無法勝任。劉病已安慰她說:“誰也不是生來就會做皇后的。后宮無人,沒有閑人會來打攪,你且當(dāng)舊時一樣!
許平君穿好禮服,怯怯問自己的丈夫,那天是不是把劍當(dāng)場交給大將軍,大家的處境就不會這么為難了。
劉病已笑了笑,“如果你給了,如果大將軍收了,我就是下一個劉賀!
許平君不懂。
“傻姑娘,劉賀在位27天,就犯下了一千一百二十七樁罪行,你不怕?”
“嗯?”
見許平君迷惑,劉病已湊近來,輕輕在她耳邊感嘆,“沒有人能做到,除非定罪的標(biāo)準(zhǔn)太低太低了!
他登基那天,跟著霍光一起去謁見祖廟。那短短一炷香路程,霍光就指出了他二十幾處錯誤,隨侍史官一五一十將他們言行記載到《禁中起居注》中。坐立難安,如芒刺在背,那時的艱難,他可再也不想領(lǐng)受了。
請求冊立許平君為后,只是一次危險的試探——試探霍光是否意圖控制皇帝,試探他是否想要自立為帝。如果是,自會拿走那柄微時故劍,翌日轉(zhuǎn)呈;如果不是,霍光自然會懂君臣兩相安的前提是什么。
劉病已替妻子整理好衣襟,滿意地上下打量,“我的平君氣度不凡,類我。”
許平君被他逗得噗哧一笑。
冊后大典結(jié)束,霍光當(dāng)場解下配印,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請求還政于君。朝野震恐,劉病已也沒想到他當(dāng)場就發(fā)難,只好陪著笑說了好些信任勉勵的話;艄庠僬,劉病已就堅決不允,又封賞了霍氏全族。不多久又以自己完全不熟悉朝政為由,下令政務(wù)由霍光全權(quán)處理,自己只翻看霍光批閱過后的奏章。
劉病已跟許平君一起用著膳,笑著說:“平君,你以前期盼我能做先生,教人讀書寫字,F(xiàn)在我呀,不僅是先生,還是十分清閑的那種。只需要負(fù)責(zé)檢查就好啦!
許平君笑過之后,又一臉正色,不許他再亂開玩笑,要潛心跟從霍大將軍學(xué)習(xí)。
劉病已口頭上答應(yīng)著,第二天就拐了許平君和兒子劉奭一起出宮玩兒。
劉病已長在民間,熱心仗義,又沒有架子,極有名望,街頭巷尾的小商小販沒人不認(rèn)識他。百姓都喜歡這個出身民間的皇帝,也仍像舊時那樣招呼他吃喝。
許平君很高興,趕在天黑之前拉他去見父親許廣漢。許廣漢身為國丈,被封了昌成君,但是生性木訥,暴得富貴也不敢亂花錢。非但不花,閑來無事,還在門口擺攤賣東西。
劉病已歪著頭看許廣漢描畫,一張一張又一張,旁邊都寫著“財神爺”三個字,不由得好奇地看著那畫像上的男子,問道:“財神爺是什么神仙?”
許廣漢被突然出現(xiàn)的女婿一家嚇到,又驚又喜,半天才記得跟他解釋說,“財神爺是你,你就是財神爺!
“啊?我?”劉病已莫名其妙。
“還記得路口那個賣燒餅的嗎?那老板說,只要哪天你去光顧了他的攤子,他那天就會多賣很多餅。起初大家都不信,后來東巷口平記燒鵝、瓜果店、運(yùn)來賭坊……都這么說,大家想起來好像真是這么回事,就向相士討說法。相士說啊,你是福星下凡,特別旺生意,大家都拜你為財神爺哩!貼著供起來,生意會好,人也少災(zāi)少難!
劉病已夫婦哭笑不得,臨走前,許廣漢硬是塞了張財神爺畫像,“三文錢一張,不許弄壞了。”
。ㄎ澹
第二年,許平君又懷上了身孕;艄獾姆蛉孙@以幫助安胎為由,經(jīng)常往來皇宮,并且送一些補(bǔ)品。
劉病已打探到顯夫人善妒刻薄,不敢讓妻子與她接觸,她送來的東西也一律另外處置。
顯夫人多次使陰招都沒有得手,又拿出一大筆錢收買人做眼線,恩威并施,大半宮人聽霍家人指揮。后來聽說,女醫(yī)官淳于衍是皇后親信,會負(fù)責(zé)分娩事宜,便秘密以她家人性命相威脅,命她投毒。
分娩當(dāng)晚,許皇后便薨了。
劉病已來不及傷心,拉起笑臉主動迎娶霍成君,并立她為后。
后來霍光意外得知,顯夫人做出毒殺皇后的事,驚懼非常。怒罵顯夫人:“你真是霍氏一族的災(zāi)星。我霍氏今后如果滅族,必然是拜你所賜!”從此不再親近。
兩年后,霍光病逝。
霍成君明顯感覺到皇帝對自己冷淡下來,憂心后位不保;艄怙L(fēng)光下葬后,劉病已果然立與許平君生的皇長子劉奭為太子。顯夫人聽到后十分震怒,一方面埋怨霍成君沒用,兩年多都沒有懷上,一方面下手暗害劉奭。然而下手的人見到劉奭宮殿前貼著“財神爺”畫像,總是莫名不能成功,久而久之,怕前事暴露,不得不作罷。
眼看著霍氏失勢,坊間突然流傳,說當(dāng)年是霍光的夫人顯殺害了許皇后。并且繪聲繪色說了許多細(xì)節(jié),仿佛那事就發(fā)生在眼前一般。
殺害皇后是大罪,霍氏闔族驚恐不安,紛紛指責(zé)顯夫人跋扈無能,但又無可奈何。最后,霍氏眾人齊聚一堂,都覺得事到如今唯有謀反篡位。劉病已待上官太后十分仁孝,顯夫人不敢冒險,便讓霍成君做內(nèi)應(yīng);舫删龥]有答應(yīng),正糾結(jié)著要不要告訴皇上,劉病已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息了這場叛亂。
霍氏族滅;艋屎蟊粡U,移居昭臺宮。
昭臺宮名字好聽,實(shí)際上是一座黑不見底的冷宮;艋屎笤诶锩媛槟镜卮藘蓚月,幾近目盲。忽有一日殿門大開,逆光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皇……”
“朕來是問你一件事。”劉病已似乎是嫌里面太過陰暗潮濕,并沒有走進(jìn)來一步。
霍成君慘然一笑,“我說與我無關(guān),陛下信么?”
“你知道我要問什么?”
“無論哪一件,都與我無關(guān)!
劉病已對這個回答似乎頗為意外,嘆息道:“你不幸攤上這樣的母親。”
看著光亮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霍成君恍惚聽到另一句:“又有幸遇到這樣的父親!
那扇緊閉的宮門,第二日又打開了。宮人說,陛下拿了故劍去南園看望先皇后,姑娘以后可以見光了;舫删w慕地想,故劍情深,南園遺愛,怎么皇后跟皇后,差別也這么大呢。
劉病已葬了劍,對霍氏一族的處理也就蓋了棺、定了論。
。
告發(fā)霍氏謀反的人里,有一個叫楊惲的。這個人是儒生,他的父親是前朝丞相楊敞,外公是武帝時大名鼎鼎的太史令司馬遷。
民間流言說,司馬遷修正史以外,還修了部野史,名為《史記》。雖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野史,但聽人說,文字比正史資料更為翔實(shí)瑰美呢。劉病已閑聊間提起,對《史記》似乎頗為仰慕。
楊惲表情奇怪地看著他,再三確認(rèn)皇上說的不是玩笑話,第二日竟真的呈上這部浩瀚巨著,整整一牛車。
劉病已揀了幾部匆匆看完,召楊惲問說:“朕曾祖父孝武皇帝(漢武帝劉徹)是個怎樣的人?”
楊惲道:“陛下在意的是史家的意見,還是臣自己的!
“我觀《今上本紀(jì)》,全是神鬼之說,對功業(yè)過失竟只字不提,讀來悵然若失!
楊惲道:“臣外祖當(dāng)年修史未畢,孝武皇帝讀到《孝景本紀(jì)》《今上本紀(jì)》,大怒,削刪殆盡。孝武皇帝是個怎樣的人,陛下不是最清楚么?”
劉病已在上位之初,就與群臣議立漢武帝劉徹的廟號。這件事當(dāng)時也不是沒有爭議,少府夏侯勝認(rèn)為,漢武帝雖然有抵御四方強(qiáng)敵,擴(kuò)大疆土之功,但在戰(zhàn)爭中濫殺俘虜及庶民,國力大為消耗,百姓流離失所至今,不應(yīng)該給武帝立廟塑像。
“朕在襁褓之中時,就親歷巫蠱之禍,自然最知道帝王也有過錯。但春秋之義,贊同以功覆過,朕為孝武皇帝立廟號永享祭祀,并無不當(dāng)。”
楊惲卻不大同意,“依臣外祖之意,功過無從相抵,功是功,過是過。于當(dāng)朝百姓而言,帝王傷民太過,便是暴君昏君,唯有如此,方能督促有為之君惜民愛民,以當(dāng)朝百姓的生機(jī)為重。”劉病已徐徐道:“這么說來,司馬公對諸帝王的要求,也與霍公一樣苛刻太過而寬厚不足啊!
楊惲趕緊起身請罪:“陛下,臣外祖有言在先,《史記》乃一家之言。世上多一《史記》,于正史無害;君王不容稗官,怕是有專擅之嫌。臣……陛下……臣……”
劉病已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知道他是怕自己也跟漢武帝一般,將《史記》又大加削減,不禁笑了:“哪里就有這么嚴(yán)重了。朕既然不贊同《史記》要每任帝王都像堯舜禹一般圣明,自然也不會苛責(zé)一史書盡善盡美。”
楊惲喜出望外,“臣請陛下允許臣,將《史記》公之于眾,刊行天下。”
劉病已打了個哈欠,擺擺手,“準(zhǔ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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