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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山上來了人,這座山已經(jīng)寂寞很久了,除了我和阿奇,三年里無人再來。
阿奇將那人背到屋里時,我著實嚇了一跳,滿身是血,皮肉外翻,可見森然白骨。
“是刀傷,身上有十七處。”阿奇只瞥了一眼便知道了大概,“渺兒可以替他止血嗎?”
阿奇同我說話時,總是很溫柔很小心,他說他怕把我嚇到,可是我一點兒都不怕他,在我二十年的光陰中,阿奇是為數(shù)不多待我好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最好的人。
我應(yīng)了下來,正要去收拾草藥,卻見阿奇翻箱倒柜地再找什么東西。
我停了下來,問道:“找什么?”
“我的刀!卑⑵嬲f話總是很簡短,像他的性格,單刀直入從不委曲求全。我還記得初見他的時候,他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坐在那里不言不語。
“你找刀做什么?”
阿奇頓了頓手,仍舊蹲在地上翻著箱子,忽然道:“你的琵琶放哪兒了?”
我一愣:“你找我琵琶做什么?”
“我看你許久未彈了,隨便問問!
地上趟著的人突然有了響聲,他顫顫巍巍地舉起手道:“大哥,大姐……你們再聊下去,我,我就要死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應(yīng)道:“好好好,我馬上去給你弄藥!”
那人傷得重,好在意志堅定神識清楚沒有昏過去,止完血便躺在了榻上等著我們喂飯。
阿奇打了很多野味,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病患也犒勞阿奇。
“在下馮夜!彼f,“二位……是這山上的獵戶?”
阿奇只喝酒不答話。
我抹了把嘴,笑嘻嘻道:“是,我們住這兒!
馮夜吃了口豬腿炙肉:“住這兒?這荒郊野嶺的你們也敢?”
我頗為自豪,昂著頭介紹:“你可不知道,如今是好多了,我和阿奇方到此處之時,那才叫渺無人煙寸草不生,前頭還有個亂葬崗呢!
馮夜聽見“亂葬崗”三個字一哆嗦問:“那你們還選這地方?”
我笑道:“阿奇說這個地方好,我就聽他的!
“二位是夫妻?”馮夜拿起了新的一塊雞腿。
我有些害羞地點點頭:“成親好久了!
“來這里多久了?”
我歪頭細(xì)細(xì)想了一會兒:“山中不知歲月,我也不知道多久了。阿奇你知道嗎?”
阿奇扒著飯碗,頭也不抬:“三年!
“這都記得……我就說他很聰明吧!
馮夜看了我們兩個一眼,邊點頭邊笑道:“三年了!
晚上我給馮夜鋪了被子安置他歇下,便去找了阿奇。他終于把自己的刀找了出來,拿著我的灶房抹布擦拭。
他的刀真是好看啊,三年棄之不用的東西,即使是珍珠都會蒙塵,為何他的刀就是不會呢?我倚在門外,看著他鋒利的側(cè)臉,刀刃的寒光將月華冷輝印在他的面上,帶出我濃濃的愛意。
我關(guān)了門,掌燈走過去靠在他身上,細(xì)語溫言:“阿奇你弄什么呢?”
他還是繼續(xù)擦拭他的刀。
“我問你話呢!
“你今天和那個馮夜說了幾句話?”他回答地牛頭不對馬嘴,我一頭霧水。
“五……五六句?”我有些不確定,掰著手指頭翻著眼睛細(xì)細(xì)算了起來。
阿奇收起了刀,側(cè)頭看我,他的氣息拂在我的臉上,有些癢癢的:“你還算的那么認(rèn)真?”
我更加奇怪了:“不是你問我……唔……”
一個綿長的吻,猝不及防到讓我心臟驟停。我雙手撐在他的胸膛上,語氣有些綿軟:“你……你干嘛……”
阿奇沒有回答,燭火下他的臉龐上還能看見細(xì)細(xì)的絨毛,長長的翕動的眼睫,一切都帶著曖昧溫暖的顏色。
他繼續(xù)吻我,足足七下,吻到我渾身脫力,只能靠在他的懷里喘氣。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樣,沉默固執(zhí)卻霸道有力。成親三年,他的每一舉每一動,甚至是每一個吻,我都能辨別出他的情緒。
今天,他不高興,或者說更多的是煩躁不耐焦急,這一切與馮夜有關(guān),卻不是與馮夜和我有關(guān)。
我很難解釋,可就是這個意思。
夜里折騰到很晚,早晨醒來時全身疲乏,阿奇早已離開,我心中突然一悸,忙翻身下去找他。
我在庭院里發(fā)現(xiàn)了馮夜的尸體,阿奇就站在旁邊,今日的陽光很烈,我有些暈眩。
“阿奇!蔽液俺雎,他微微側(cè)了側(cè)頭沒說話。
“你為什么殺他?”我疑惑,“因為我和他多說了幾句話嗎?”
阿奇轉(zhuǎn)身看向我,他曲起手肘擦拭刀刃上的血跡,淡淡開口:“他是來探路的,讓他走了我們必死無疑。”
“探路?”我蹙眉。
阿奇用刀尖撥開馮夜頸間的衣領(lǐng),搜出一塊攝政王府的令牌——那個死而復(fù)生、卷土重來的攝政王。
我一瞬間如墜冰窖,全身的血液凝固,腿腳不聽使喚半分動不得。
“我守了他一夜,他寅時想要溜,我就把他殺了!卑⑵孢臨時找了個布袋裝他的刀,“我們得趕緊走,渺兒,他們找上門來了!卑⑵孑p輕地拉過我的手,他的手粗糲而又溫暖,他總愛雙手合掌將我的手裹在掌心,如今也是這樣的姿態(tài)——他安慰我,從來不是語言。
阿奇摟過我的腰走進(jìn)屋子:“你的琵琶呢?包裹就不帶了,選幾件你喜歡的首飾和衣裳,我們這就走,其余的我再給你買!
我訥訥的,不說話,良久才找回神思:“他們?yōu)槭裁催要來……”阿奇要說話,被我奪去了話頭:“就因為我是柳渺?柳相嫡女?”
阿奇望著我:“渺兒,那些事本與你無關(guān)!
我放開阿奇,四下望了眼我們住了整整三年的茅屋,凄楚一笑,道出那段我意欲隱瞞的屈辱的過往。
——“丞相柳毅權(quán)傾朝野,協(xié)同攝政王謀反廢黜幼帝,東窗事發(fā),柳府一百七十二口人,男丁抄斬,女子充妓!
二、
前朝柳相到底有幾個孩子呢?坊間都知道的,六個。
一個嫡女,兩個庶女,三個庶子。
對,一個嫡子都沒有,大娘子難產(chǎn),只生下一個嫡女,其他姨娘們有爭氣的,胎胎都是兒子,可奈何自己命不好,直到柳府被抄都沒能被抬為正室,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兒子在午門斬首,是以有的人還沒到刑場便一頭撞死在路邊。
另外一個姨娘,就是生兩個庶女的那個,是最小的,進(jìn)府時間也短,柳府落寞之時也就二十四的年紀(jì),被官兵生拉硬拽拖到教坊司,鴇母第二天便要她掛牌接客,她受不了這等屈辱,帶著兩個女兒投了河。聽說其中一個孩子雖然被救下來了,但沒過幾天也病死了。
我是柳府嫡女,卻不是大家所熟知的那個嫡女柳渺——那是我孿生姐姐。
而我的名字,叫柳瀟,瀟湘煙柳的瀟。
我娘生下我們倆之后就撒手人寰。因為我身體不好,從小就被扔到山上練武修行,那些年年歲歲,與我相伴的只有山間清風(fēng)林間白露,還有每日打罵我的師父——“小兔崽子”、“賤蹄子”、“小丫頭片子”、“你爹不要你了”她什么話都講。
小時候我不敢反抗,再大些便學(xué)會了罵回去,二人往往吵得面紅耳赤廝打在一起,任誰見了那景象都不會相信我是柳相府的嫡女。
可也是啊,柳相就一個嫡女,有誰會知道我,在乎我是什么樣的呢?
前十七年只有一人在乎過我,那就是我的胞姐,柳渺。
她借著給母親上香的名義出門,在每年我們倆的生辰時上山。父親忙朝政,有時一個月也見不到一次。她雖是嫡女,卻無任何依仗,姨娘們對她冷嘲熱諷,兄弟姐妹更是因著她的身份疏遠(yuǎn)她。
她說她很寂寞,她說她很羨慕我。
屁嘞,我才羨慕她好不好,天天錦衣玉食的,還不用被那個瘋婆子撓得血肉模糊。
她還說,父親送我上山是有原因的。他要把我們送給攝政王,一起,但卻不能讓外界知道我們是兩個人。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更能成事。
我問:攝政王是誰,干嘛的?
她神色哀傷,囁嚅著嘴唇:父親為了討好攝政王,從小培養(yǎng)自己的女兒成為別人爭權(quán)奪勢的工具,你說怎么會有這樣的父親?
我從沒見過父親就問:那父親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
她不說話,清麗的臉上是沉默的悲戚。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柳相嫡女身份的她,等我知道柳府落敗之時,她已經(jīng)是京城中驚才絕艷一曲傾城的名妓了。
我十七歲那年,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多到我如今去想,都覺得是浮生夢一場。
我是從上山的獵戶口中知道柳府被抄?莎偲抛訌牟蛔屛蚁律,她說山下是非多,我下去肯定惹一身騷回來。
我朝她吼:“我下山是要去救我姐姐!”
瘋婆子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被她嚇到,卻也不退縮,緊了緊手中的短劍倔強道:“反正我走了,你自己一個人好好過吧!”
瘋婆子一腳將我絆倒,我身輕如燕才不著她的道。越女劍劍走輕靈,身法變化多端,練劍的人自然是少女最優(yōu),我是,可瘋婆子已經(jīng)不是了,她快六十了。那時的我,拿出了死命的心志搏殺,因我與瘋婆子的實力太懸殊了,可也只是我以為的懸殊。
她是自己撞向我的劍的,我那一刺她能擋住,但是她沒有。直到劍尖插入她的胸膛,溫?zé)岬孽r血觸碰到我的手指,我才確定那是真的。
瘋婆子躺在我懷里,笑看著我:“狼崽子長大了,學(xué)會……踹窩子了!
“我只是想下山……你,你為什么不躲?”我哭得斷斷續(xù)續(xù),只能看著她的生命在我懷里一點點消逝。
“瀟兒!边@是這輩子第一次有人這么叫我,即使是柳渺也不叫我小名,她只叫我柳瀟,柳瀟,“你娘她……她是我?guī)熃恪覀儽菊f好……要一起浪跡天涯行俠仗義,可她……她卻嫁了人,她還嫁了那個……那個大奸臣!”
瘋婆子聲嘶力竭:“我恨她,我恨她無能愚蠢,她竟然還懷了他的孩子!是我在她安胎藥里面下的藥……她難產(chǎn)……都是,都是因為我……可她是我?guī)熃惆!我怎么能……這么多年,我無時不刻不在后悔。今日能死在你手里,也是死得其所……你,你不必自責(zé)……”
我氣瘋了,吼她:“你們的事與我何干!為什么要我殺你!我不想殺人為什么要我殺你!”
可是她聽不見了,她自私地完成了自己夙愿,讓我背負(fù)了一生的血債。
我終于可以下山了,從未見過山下是何樣景致,即使身負(fù)武功,仍舊害怕,我甚至不知道曾經(jīng)的柳府在哪里。
跌跌撞撞,終于打聽到姐姐的下落。
——我是在那里遇見阿奇的。
那夜我翻.墻爬窗,把話本子里登徒浪子會做的所有事情都做了一遍,這才找到我姐姐。
她瘦了,不似從前那般好看了,從前我見她,是豐潤美人眉目含愁,金尊玉貴的嬌艷,如今好似畫屏上的剪秋海棠,垂眸頓足,清瘦哀傷。
當(dāng)時的方奇坐在她身側(cè),如此高大魁梧的一個人在她身邊斂去了全部的鋒芒,他微彎著身子和我姐姐說著話:“那我晚些時候再來瞧你,我會把你贖出去的,說到做到。”
那語氣堅定的呀,我聽著都感動了。
方奇沒待多久便走了,我躲在畫屏之后,看著姐姐單薄的身影顫顫巍巍地哭泣沒敢上前。屋外有人進(jìn)來,那老女人身姿肥大,足足有兩三個柳渺,她走進(jìn)屋子連忙將門合上,急匆匆行到姐姐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你跟方大俠怎么說?你到底跟不跟他走?”
姐姐拭去眼淚,她端起桌子上的小碗怔怔地看了半晌,一飲而盡,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突然一笑。
“你說話啊姑奶奶!”老女人推了她一把,“你這肚子……真是攝政王的?”
一個驚雷仿佛在我耳邊炸響,震得我三魂七魄盡失。
柳渺終于開口,聲音沙啞難堪:“是他的!
“你……你這才進(jìn)教坊司就出了這岔子,讓我們整樓的姑娘給你陪葬嗎?攝政王剛死,你說你肚子里就有他的遺腹子,不行不行,你我是不能留了,你就跟方大俠走吧!”
“不行!”柳渺斬釘截鐵,“我不能跟方奇走!”
“為什么啊小姑奶奶!那個方奇武功高強,人又喜歡你,還愣愣的,你跟他走再好不過!”
“不行……”柳渺搖頭,眼淚簌簌落下,“我不能害了阿奇!
“都這節(jié)骨眼上了你還想著別人吶?方奇這幾日在湊錢,等他錢湊夠了,我就給你去拿刑部的文書,你們倆趕緊給我走。”老女人沒給柳渺說話的機會,合上門離開。
我隱在黑暗處良久才轉(zhuǎn)出身去,柳渺撫著肚子,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神情。
“姐姐。”
柳渺嚇了一跳,看清是我才稍稍放松,一會兒又緊張起來,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拉著我的手就往窗邊走:“你怎么來了?快走!”
“你為什么會懷著攝政王的孩子?”我開門見山,一只手就捏緊了柳渺的兩只手腕,她太瘦了,“就是因為他我們柳家才會被抄!你為什么……”
柳渺掩眸抽泣,她搖著頭:“你不會懂的……”
“你告訴我我就懂了呀!為什么你們所有人什么事情都不告訴我?”
“柳瀟,即使我們是孿生姐妹,有同樣的面容同樣的家世,可我們也不可能代替另一人去嘗她的痛苦和命運!”柳渺眼里是瑩瑩淚光,卻比任何時候更加堅定,“我的命我認(rèn),我也有膽子去承擔(dān)!
我深吸了口氣,咬牙道:“我可以救你出去,不需要贖身,也不需要什么刑部的文書,我的功夫足以救你出去!”
柳渺凄楚一笑:“別傻了,你個從未下過山的小姑娘加上我這個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孕婦,能逃到哪里去?”
我難受、愧疚、負(fù)氣、恨鐵不成鋼,我狠下決心:“好,柳渺走不了,但是柳瀟總是能走的吧?反正世人也不知道我們是兩個人,大不了從今往后你是柳瀟,我做柳渺得了!
柳渺甩手:“你瘋了!”
“我沒有!我徒有柳家之姓,卻從未盡過柳家子孫的責(zé)任,我自愿的!
“柳家從未厚待過你,你又作何愧疚?”
“可你對我好啊!”我強忍著眼淚,“每年看見你,我才會覺得自己還是有人疼愛的,我沒有被人拋棄,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愛我的!”害怕被外面的人聽見,我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如同深夜里孤狼的幽咽。
柳渺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她抹去臉上的淚,身子有些顫顫,我以為她松口了,可她還是說:“你走吧……”
“我不!”
柳渺有些支撐不住,虛走了幾步在榻邊蹲下,我這才感覺不對,忙迎上去扶住她:“姐姐?”
柳渺躺在我懷里,七竅流血。
“你……”我想起她方才喝的那小碗,“你喝了毒酒?你……柳渺,柳渺?姐姐……”
柳渺眼神渙散,她伸手撫上我的面頰,一如從前。
那雙溫暖纖細(xì)的手啊,如今怎么那么涼?
“瀟瀟……”
“我在,姐姐,我在……”我泣不成聲。
“是我……我去告發(fā)的……”
“什么?”
“妾弄青梅憑……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她在吟詩,可我一點也聽不懂。
“我聽不懂姐姐,我聽不懂……”我抱著她,不能喊不能叫,只能將所有的眼淚宣泄咽回肚子里。
“他錯了,我便要替他贖罪……他死了,我也……不獨活……”柳渺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好活下去,替我……方奇……”
我還在等她的下句話,她卻突然沒了聲音。我顫抖著雙手,不敢看她滿是鮮血的面頰死氣沉沉。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將她背出教坊司的,我在城外后山頂立了芳塚,無字碑未著一字卻也是寫盡了她的十七年。天邊朝霞滾燙,我立于山頂,狂風(fēng)獵獵吹散我的束發(fā)。
——從此世間,當(dāng)真是只有一個柳渺了。
四、
方奇又來找柳渺了,每次都是看一眼就走,不說話也不聽曲,就喝酒,喝到了時辰便走。我一度懷疑他就是錢太多沒地方花。
日子久了,我發(fā)現(xiàn)他對于柳渺的話什么都答應(yīng),我支使他每次來的時候給我?guī)б粯佣Y物,并且不許重樣,他還真的照做了,一會兒是從東市買來的萬花筒,一會兒是從西市買來的昆侖奴面具,還有玉梳,發(fā)簪等等。從來沒有男子送過我這些東西,我常常看見隔壁花姐拿著恩客給的打賞來我屋前招搖顯擺,那屁股能翹到天上去,還說自己生得美貌,許許多多的男人都愛她,都愿意為她花錢,不像我就只有一個粗人方奇。
我本是為了好玩兒才逗得方奇,不承想如今卻使他遭了話柄,一時生氣,便大半夜的扮鬼去花姐的屋子里嚇?biāo)。我輕功了得,兩個房間里竄來竄去可不是什么大問題。
花姐被嚇得不輕,好幾天沒能接客。
我幸災(zāi)樂禍,躲在屋子里一個人偷偷地笑,可笑著笑著心里卻生出一股濃濃的凄苦——花姐這話,確實沒錯,從小到大,就方奇這么一個男子對我好,又或者說……是對柳渺好。
姐姐也似花姐這般,方奇愛她,攝政王喜她,或許又還有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人愛慕眷戀關(guān)心她,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什么都沒有呢?我本以為瘋婆子即使不喜歡我,但我們之間總有一些師徒情,可她還是算計我;我以為父親是因為我身體不好才將我送上山的,可他到底還是為了他的仕途;姐姐本可以陪著我走完這一輩子,但她還是選擇去陪那個我連面也沒見過的仇人姐夫。我本擁有這世間所有人都艷羨的身世,可一轉(zhuǎn)身這時間,還是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我。
方奇在一個冬夜又來了,我連日來都沒有接客,鴇母撤了我的炭火懲罰我。我剛要睡下,窗戶被撞開,有人滾了進(jìn)來,帶著細(xì)微的雪子和撲鼻的血腥。
長年習(xí)武練就了我的機警,我連忙翻身下榻將窗戶合嚴(yán)實,低頭一看才知是方奇,忙將他扶上我的床榻,他的身體如同三九的天一般冷,失血過多早已昏迷,可手中還緊緊地攥著一袋銀子。
我想拿下來,卻不敵他力大。
是柳渺的贖身錢吧?所以才拼了命地要保住。
我湊近他的耳朵,低低道:“我是渺兒,阿奇,我是渺兒!
他眉頭松動,漸漸脫力,我拿過那袋銀子隨意披了衣裳便翻.墻奔進(jìn)了雪夜。我雖然曾經(jīng)夢想著做江洋大盜,但是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第一樁生意竟然是為了一個男人半夜去偷偷地?fù)Q藥材衣服和炭火。
我都覺得自己瘋了。
我只知道方奇武功高強,卻不知他到底在江湖上混什么,我給他上藥手上沒有輕重,他卻一聲沒吭。
我懷疑是刺客,就是那種行事敗露受刑也不會多說一個字的。
燒了炭火的屋子暖融融的,我的床榻被他占了,就只能蹲在榻邊小憩,火烤得我腦袋發(fā)暈,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這一覺踏實,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榻上,被角被掖地嚴(yán)絲合縫。方奇已經(jīng)走了,屋里干干凈凈的,什么痕跡都沒有,連炭灰都倒了。
我要下床,忽然看見枕邊多了一張字條,上頭的字潦草遒勁——多謝,今夜再逢。
我看了半晌,臉頰竟有些熱。
方奇真的來了,又帶來了好多東西,鴇母看在他的面子上給我的房里添了炭火和香薰,我突然有點不想見他,昨日夜里自己肯定邋遢落魄,怎么就被他看去了呢?
今日的他束袖長袍,干練灑脫,自帶一股逼人的銳氣,看得我有些惶神。
他將禮物一件件擺在桌上,還是那樣的語氣,不咸不淡道:“都是給你的,你若還想要什么,就告訴我,我給你買!
大哥你錢那么多倒不如早點攢下來贖我出去!
我望著那些林林總總開口:“給誰的?”
“給你的!
“我是誰?”
方奇勾了勾嘴角,只是一個小小的弧度,但我卻看得真切,他說:“柳渺!
我笑了笑繼續(xù)道:“那你還答應(yīng)過柳渺什么呀?”
方奇說得頗為鄭重:“我一定贖你出去的,再接幾個任務(wù)我就把錢湊齊了!
我想起昨晚的情形,不禁開口道:“你接了什么任務(wù)?”
方奇拿出銀袋子遞給我,安慰道:“小事情!
“會不會……還像昨天那樣……”
方奇一愣,看了我一眼有些欣喜地低下頭,淡淡道:“沒事,有你!
他還真是相信柳渺啊。
他又喝了口酒,臉上微醺:“渺兒你琵琶呢?他們都說你琵琶彈得好,可我卻從未聽過!
我有些訝異,方奇這般待姐姐,應(yīng)當(dāng)與姐姐相識良久,怎會沒聽過姐姐彈琵琶?
方奇醉了盯著我的臉看。
我多希望他每次都是真的在看我,可我知道,他看的都是我這幅皮囊之下那個柳渺的幻影。他們愛的都是柳渺啊,而我只是仗著和她有一樣的軀殼,鳩占鵲巢罷了。
我命人拿來琵琶,隨意撥弄。待在歡樓幾月習(xí)了一些技藝,別人可能糊弄不過去,但是方奇就說不準(zhǔn)了,誰讓他從來沒聽過呢。
他就一直看著我,我怕露出破綻心虛地沒敢看他,又聽見他輕輕一笑。方奇看著沉默冷淡,他其實會笑,只是笑得不明顯,卻每次都能笑到我的心坎兒里。
一曲畢了,他夸我彈得好,我腹誹他不識調(diào)。
他支著頭對我說:“我一定贖你出去!
我“好好好”敷衍他。
這是他第一次宿在我房間里,可把我嚇得不輕,鴇母推我去沐浴,我差點想把自己淹死在浴桶里。但我還是回房了,輕紗薄透,燭火融融,我躲在畫屏之后,從未想過自己會成這樣。
不行不行,方奇喜歡的是柳渺,我不能騙他,我想了千百種理由推辭,沒想到他一個都沒讓我用上。我仍舊睡在我的榻上,他卻睡在了我對面的靠椅上,只要我一轉(zhuǎn)身,就是他的睡顏。
冬夜的雪啊紛紛揚揚,可我卻一點兒也不冷。
五、
攝政王的人殺了上來,阿奇下山抵擋了一陣,滿身鮮血地回家。他提著刀沖進(jìn)屋子,急急忙忙地找我:“渺兒你在哪里?”
我趴在榻下找我的小箱子——他將我從歡樓贖出來的前夜,我偷偷溜回了山上將瘋婆子的越女劍拿了來。
當(dāng)時的我們才知道攝政王未死,并且要找柳渺的下落,方奇將我偷出歡樓,留下了一大疊的銀票,看得我好生肉疼。
越女劍塵封多年,出鞘時的寒芒卻是半分未減。我聽見方奇在廳里喊我,趕忙將劍藏在袖中爬出床榻,朝外喊到:“阿奇,我在這里!
阿奇沖進(jìn)臥房將我一把撈起抱在懷里,我不顧他渾身的鮮血擁住安撫他:“別怕,我沒丟。我……我在找我的琵琶……”
阿奇拉過我就要往外沖,邊走邊說:“我們不找了,等到了下一個地方,我給你買新的!
“不行!”我掙脫他的手,那是姐姐的遺物絕對不能丟,“再找找或許就找到了。”
阿奇箍著我的腰,看進(jìn)我的眸子:“渺兒,別找了!
攝政王殺了上來,他一腳踹開房門,提著長劍血氣翻涌,阿奇一個閃身將我護(hù)在身后。
“方奇,你將我的王妃藏得可真好!
阿奇將我整個人擋在身后,冷眼看著攝政王:“她不是你的王妃,她是我的妻子!
攝政王仰天大笑:“你的妻子?她早在入教坊司之前就懷了我的骨肉,你養(yǎng)了我的兒子三年你自己怕還是不知道吧!”
阿奇聽了這話微微側(cè)頭看向我,我有些坐立難安。
這三年,別說孩子了,我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當(dāng)初在歡樓里知道柳渺懷孕的人幾乎沒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我索性沒同阿奇講,原以為這樣可以瞞一輩子,不承想?yún)s被攝政王自己道破。
阿奇回過頭去與攝政王對峙:“沒有孩子!
“不可能!來人,把這個畜生給本王殺了!帶王妃回宮!”
說實話,我從未見過阿奇殺人的樣子,他留給我的總是一個寬大的背影或是一個篤定的眼神,然后帶著滿身的傷痕來找我。三年了,我做著柳渺躲在他身后,藏在他為我敞開的一處蔭蔽之下茍且偷生,可我到底是柳渺還是柳瀟?今日這一戰(zhàn)若是避不過去,沒了阿奇,我這一柳渺的名字,又有何意?刀口飲血,不該他一人承擔(dān)。
我從袖中抽出越女劍,上前與阿奇站在一起,褪下面具重回自己軀殼的感覺,好似如魚入水,游刃有余,刀劍翻飛,熱血濺在我的臉上好似一場淋漓的瓢潑大雨,給我重生的洗禮。
阿奇的刀沒有猶豫,在我沖入人網(wǎng)時予以我最默契的配合,就好似我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他的刀是為了彌補我的力量,而我的劍則是為了蓄造他的輕靈。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一直想找一個能和我一起做雌雄雙煞江洋大盜的人,可因為阿奇不得不改變了志向,如今一看,我這個愿望或許實現(xiàn)得比我想象中還要早。
攝政王死在我們的刃下,一劍封喉,當(dāng)他的鮮血噴涌而出時,我好像又看見了那天晚上柳渺躺在我懷里慢慢消逝的樣子。
都結(jié)束了吧?我和阿奇,也結(jié)束了吧?
長年不練武,我累得脫力倒在地上,阿奇想要走過來扶我,我本能地一躲。他的手停頓了一瞬忽然強硬地將我抱起來伏在他背上,我掙扎著要跳下去,卻被他箍住了雙腿。
我眼淚止不住地落下,狠狠地拍打著他的肩膀:“我不是柳渺!我不是柳渺!你放我下來!”
阿奇不為所動,仍舊背著我慢慢地往前走,他忽然說起很久以前的故事:“我?guī)煾冈袃蓚師妹,他練的是青崖刀,兩個師妹練得是越女劍。三年前,我收到了師姑寫給師父的信,說要師父去救柳家嫡女,那個柳家嫡女是師姑唯一的弟子?稍诤芫靡郧,我?guī)煾妇团c師姑決裂了……那封信寄到的時候我?guī)煾笁烆^草都沒過他的碑了,所以是我去的京城!
我靜靜地聽他說話。
“我去了那座山,可那山上沒人。只有一處荒塚,我便下山打聽,才知道柳家的嫡女被送進(jìn)了教坊司。我當(dāng)時心中疑慮,越女劍的傳人如何會束手就擒?但還是想著故人所托便一定要兌現(xiàn),去了教坊司打算贖出柳渺!
“柳渺太過柔弱,我和她說話總是小心翼翼渾身不自在,只盼自己早點湊夠錢能把人贖出來就好。直到有一日……”阿奇的語氣里有種回憶的笑意,“她說要我?guī)ФY物去看她,沒帶就不要去了。我很訝異但還是照辦了,自那后柳渺的神色里總是帶著淡淡的喜色,有時看著我還會露出……我看不懂的神情,我心中煩悶,以為是贖金的緣故,便接了一單大單子,哪知事成之后買家要殺我滅口,我逼不得已藏進(jìn)一間屋子,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到了你的屋里。那么一個瘦瘦小小的姑娘,拿著我拼了命搶來的銀子去換了藥材炭火,差點沒把我氣出病來!
“可我看著你睡覺的樣子,忽然有些舍不得,我忽然想時時刻刻都看見你!卑⑵娌恢涝摻形沂裁疵,他頓了一下繼續(xù)道,“他們說你彈琵琶好聽,我雖不懂可就是想聽;他們說小姑娘都喜歡小玩意兒,我不知道什么東西合你胃口,便將我看上的盡數(shù)買來給你。我想把你留在我身邊!
我伏在他肩上,淚如雨下。
阿奇背著我走出茅屋,蹚過河水,走過石橋,眼前是茫茫無邊的山野,他停下腳步輕輕問我:“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訴我嗎?”
我額頭抵著他的后頸,哽咽道:“柳瀟……我叫柳瀟!
阿奇笑了,我在背后甚至能想象出他現(xiàn)在臉上的神情。
“瀟瀟啊。”
我邊哭邊笑著應(yīng)答:“哎!
“瀟瀟!
“哎!”
“瀟瀟!”
“哎——”
山野間吹著柔軟的風(fēng),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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