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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朝云晚,月下春水愁。
蒙蒙細雨,款款深情,蕭蕭雨絲,纏繞著四月的西湖。
凝眸遠望,像是隔著輕紗,朦朦朧朧。飄不散,也看不盡。
不似雨,倒像縷縷輕煙,團團薄霧,彌漫在天水間。
寧如明鏡的西湖,淡如水墨的遠山。
起興游湖的文人,精心裝扮的舞娘。
雨絲慢慢飄落,織成一張溫柔、恬靜的簾子。
伴著裊裊雨霧,數(shù)名舞女在絲竹的聲聲誘惑中妖嬈起舞。
我舞在中央,一身華麗的絲綢長衫。伴著樂聲緩緩舒展身體。
玉臂輕抬,長袖翻飛,指腕間的瓔珞應和地發(fā)出清脆淺吟。
撩起長長的紗裙,軟軟的衫角拖至足底,絲滑的紗緞柔柔地摩挲我的足,足尖輕旋,有風拂動我身著的軟紗,長長的紗緞?chuàng)u舞于風中。
我在輕紗中旋舞,衣袂輕揚。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在我身上,贊嘆著我飄然如超脫天外的舞姿。
舞畢,我隨眾舞女退場。
更衣?lián)Q裝,準備再番前來侍酒。
貌似不經(jīng)意的一眼,盈盈眼波定在那一瞬。
我,見到了他。
他一襲青衫,手握一青瓷酒盞。他正與人吟詩飲酒,談古論今。興致正高時,吟起了杜牧的詩句: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是?牧童遙指杏花村。
妙哉!正是應了這景!
四月霪雨,唯有把酒言歡才是啊!
我不禁蹙眉,附庸風雅的俗世之人。
于是,輕言私語。此詩意境尤可,然詞句累贅,不過爾爾。
說話間,竟被眾人聽見。
他止笑,溫言問我。此乃名家之句,敢問如何累贅法?
我迎上他清澈執(zhí)拗的目光,頓覺失言,慌忙跪倒。但勢在騎虎,于是將心一橫。罪妾以 為,清明本為時節(jié),行人必在路上,酒家何須借問,遙指誰人皆可。此詩可精簡為,清明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是?遙指杏花村。
此言一出,他與眾人皆極為驚訝。
但,我知道。雖然我剖析的有理,可輕視唐人詩詞,已屬不敬。此刻興致已失,我必受責。
怎料,他不怒反笑,將我扶起,連聲道好。
我心中一片感激。于是謝過他,退入舟內。
在他觸到我肌膚的那一刻,我方知。此生注定,我逃不開他,他棄不下我。
艙內,眾姐妹已換好衣裳,只等我。
我褪去綢衫,換一身素凈衣裙。洗盡妝色,只輕掃云黛。
與眾姐妹來到舟外。
此時,微雨初停。
清風拂散浮云,淡灰的山峰上,緊貼天邊的琥珀似的云霞鋪散開來,噴出一道胭脂般的亮光,似天際青絨幕上的紅珊瑚。
暖陽照耀,湖面微微蕩起的細碎漣漪,仿佛一匹新緞折出的輕皺,格外絢麗悅目。
踏著灑落的陽光,我來到他身側為他斟酒。
他淺笑,目光溫和,似清流沁入我心。
我低頭,退至他身側,細細打量他。
淡眉細目,眉宇間透著淡淡的滄桑。那種明明沒有刻意張揚,卻依舊吸引人的氣質,著實讓我心動。
他回頭,微笑起身,走向船首。
他望向遠方,輕吟。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我再次低頭,嘴角噙笑,臉頰緋紅。
幾日后,他接我入府。
我此刻方知。他便是名滿天下的才子。
于是,我喚他學士。
爾后,我拜見了夫人。隨遇而安的年輕婦人。此時她已有兩子,迨五歲,過一歲。還有一個少年,年齡與我相仿。與學士如出一轍的溫和的面容,淡眉細目,只是眉宇間透著年少輕狂。
他便是蘇邁,已逝夫人的遺子,乃由夫人撫養(yǎng)。
夫人。我行跪禮,暗暗觀察她的舉動。
免禮。她微笑。以后,你要好生侍候學士。
朝云明白。我點頭。
起身,望見蘇邁嘲諷的眼神。我心下一驚,屈膝行禮。朝云見過大公子。
姨娘不必多禮。他開口便喚我姨娘,貌似習以為常,到多少讓我有些不慣了。
不久,我方知。學士并不是我想的那般男子。除了夫人與我,府中還有不下十名侍妾,或貌若天仙,或溫柔嫻靜。各類女子,皆囊括其中。
我不禁感傷,自古才子多風流,可知伊人傷心淚。
但是,夫君待我極好,夫人對我如親女。雖在爭寵中彼此疏遠,可我卻也在眾多侍妾中,尋得一個知心姐妹,喚作春娘。這些,倒讓我有所寬慰。
可是,聰明如學士者,并非好事。
那一日,學士腆腹問我們,他腹中裝有何物。有人道,學問、才識,皆不中。我一時想到他前幾日的悶悶不樂,開口道:學士一腹不合時宜。
他淺笑,連連點頭。知我者,莫過朝云也。
沒想一句玩笑,竟真被我言中。
不過安穩(wěn)四載,西湖美景尚未賞盡。學士就因政見不和,得罪權貴,被迫遷官。
于杭州至密州,再由徐州到湖州。雖幾經(jīng)輾轉,一路顛沛,但傍于他身側,倒也安心。
不久,學士因與宰相政見不和,被借口貶官黃州。
那日,蔣運使來送行,無意中見到欲回娘家的春娘,心生憐愛。向學士提出,以馬換人。
學士不忍她受苦,于是應下。
可他哪知,春娘是何等剛烈的女子。
我不忍瞞她,于是告之。她怨道: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賤畜,此身茍活怨誰嗔。
她拜別我,我隱感不對。尚未來得及叫住,她已撞槐而死。
我心驚。一個踉蹌,跌向地面。卻被一雙堅實有力的手扶住。
看去,乃是蘇邁。如今,他已及弱冠,眉目清秀,眉宇間有說不出的光華,溫潤如玉,暖人心肺。
恍惚間,看到他眼底的溫柔。
我兀自站好,輕聲道謝。
黃州亦并非是荒野之地。
初春,筍香處處,杜宇聲聲;夏日,江風陣陣,荷香十里;秋夜,月華如水,風霜一地;深冬,雪堂銀妝,晶瑩滿樹。
我時常倚在海棠樹下,一坐便是一個下午。閑來無事,偶爾也會拿著繡樣作女紅,給夫人繡些枕套被褥。
卻不想,那一日,竟發(fā)現(xiàn)。
他在不遠處的庭廊里,向這邊望來。
一雙眸子,似星辰,閃著飄忽而奇異的光。
我沉下頭,思緒驟然紛亂,一如在這風中旋舞飄零的海棠。
再抬眼,他已至我身前。
一股憐愛自他眼中涌出,卻消匿于微冷的風中。
大公子。我屈膝行禮。不敢再抬頭。他的目光熾熱,讓我心如云涌,翻騰不息。
如姨娘不必多禮。他欲伸手扶我,卻最終放棄。父親可回來了?
學士這幾日公事繁多,想必此刻還在批閱公文。我有些不知所措,盯著他的長衫。思緒逐漸飄遠,昔時往事如潮水般層層涌來。
與那時一樣的青衫,一樣的溫言細語,一樣的憐惜眼神。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相似。只是,我已不再是那個十四歲的、情竇初開的少女。
一時恍神,只覺指尖刺痛,低頭看去,已滲出點滴的紅。
正欲吮血,忽聽他。我來吧。他拉過我的手,一絲白帕抹凈指尖的血漬。
一樣的溫度。我倏地抽回手。
男女授受不親。況,我乃他姨娘。
可是,那種情愫,卻早在不覺之中蔓延開來。
我接過絲帕,行禮。待我洗凈了,再還與大公子,此刻夫人正等我送繡樣去,朝云失陪。
我匆忙離去,像匆忙凋謝的海棠。
不。和仲,遂禮沒有死。我聽到他的哭聲了,他在叫我。我夢醒,喚身旁的夫君。遂禮乃是我與夫君之子,卻在出生十月后不幸命喪黃泉。
朝云。遂禮已去,不必再傷心,身子為重。夫君憐惜地看我。
不……我已無法阻止悲慟,任淚水狂肆。他前幾日還好好的,不可能的。
孩子太小,染了傷寒,不治夭折,你不要再多想。他為我掖被,哄我入眠。
所謂禍不單行。不久,學士再次遷官嶺南。
惠州也有一西湖,倒讓我時常想起杭州。每每思鄉(xiāng),我便獨自一人來到西湖孤山南麓的松林,看白鏈般的瀑布垂空而掛,素白晶瑩,鑲在一片濃綠中,卻又披掛于松林之上。
每每如此,總會想起年少時的姐妹與極早夭折的幼子。
憂喜參半。
我再次懷有身孕,夫人卻不幸病倒。
不過一月,便長辭于世。
夫君為此悲痛,三子為此傷心。我又何嘗不是幾夜難眠。夫人待我若親女,事事為我做的周全,即使重病,依舊親自吩咐師傅為我熬藥?扇缃,我卻再無感恩的機會。
半年后,我產(chǎn)下一子,取名干兒。
我終于安心。我終于為夫君生下一個孩子。
可是,每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敗葉落地的枯樹,似梁燕飛去的空巢。
夜,遙遠、深邃,我看不盡,也看不透。
夜,沒有窮盡,卻又似在眼前。
每當久久地看著深邃的蒼穹,不知何故,心靈就感到孤獨,開始感到自己是絕望的孤獨。
終究,我敵不過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似他父一般的滄桑,不知何時,已流轉于他的眉宇間。
你可知,母親是如何死的?輕微的晚風,斑駁的樹影,他的聲音微寒而虛幻。
同遂禮一般死法。夜色如煙,山巒樹林,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呈現(xiàn)出無色的單調。只有遠處的流水,潺潺作響,似我顫抖的話語。
遂禮乃是染了傷寒,不治夭折,怎會與母親一樣?
呵呵。我苦笑。你當真以為,遂禮是傷寒致死?我每日精心呵護,他怎會感染傷寒?若我告訴你,他乃被人謀害,你可信?
……良久的沉默。
天地一片混沌,朦朧的霧,湮沒了一切。
為何不說話?
你已明白,是不是?我看向他被淡淡月光籠罩的臉。
不可能。母親溫婉善良,對你又如同親女,不會害死遂禮。他的語氣堅定。
你可知,那時我每日飲用的藥中,可有什么?我問他。
不過是些安胎補藥。他道,沒有猶豫。
我搖頭。藥中有紅花。我雖發(fā)現(xiàn),卻并不曾懷疑她,只是將藥換掉。哪知,除了紅花,還有砒霜,量少為藥,量多為毒。于是,我開始暗中查證,卻不想,是她。是她害我在先,休怪我不義于后。
不會的。她不會加害于你。他的話,已不似剛才堅定。
同是女人,我與她共侍一夫,學士對我倍加寵愛,她難免心有妒意。我黯然垂目,月光冷清,在我眼睫投下陰影。
可愿看我舞一曲。我自顧說著,已準備起舞。
手握成蘭花形,一足微踮,長綾舞風,顧盼間,我還是我。沒有變,只是,不再單純。
仰首向天,望向盈月的空,眸中蒙上一層霧光,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將是我最后一舞。
手在舞動,眼睛卻離開原本應牽引我視線的指尖,望向搖曳不定的光影,他平靜的面容。
咳咳,我微微顫抖肩膀,許是久不舞了,更況我也不再是那妙齡女子。
風大,回去吧。他向我看來,眼中仍有關切。
我心一熱,若我先夫君遇見他,恐,就不是如此結果了。
一切的一切,都流轉于眼前。只是,無法伸手抓住……
琥珀色的湯藥,微苦。我哄幼兒睡下,獨自來到庭院。
時值七月,天氣卻不似那般炎熱。
海棠樹下,他挺身而立,若有所思。
他見到我,目光矛盾。
如姨娘為何還未歇息?他的青衫被風揚起,讓我再次憶起當年的夫君。
我有事托付大公子。
如今,干兒一歲有余,身子健壯,學士又對他疼愛有加,我自可安心去了。我兀自說話。我伴了學士二十余載,心存感念。望我離去后,大公子代為照顧學士,朝云定然感激涕零。
姨娘去往何處?他詢問,驚訝地看我。
朝云對不起夫人,自當去侍奉夫人,已謝罪責。劇烈的疼痛讓我站不住腳,身子向后傾倒。
一如多年前他扶住我一般,我再次投入他的懷抱。
只是這一次,沒有了慌張失措,只余溫暖寧靜。我釋然地睡去。
一方白帕,悄然滑落。
或許,永遠不會有人注意到。絲帕一角,分明寫有兩行剛勁的字:
陌上朝云晚,月下春水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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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醉高中時寫的短篇了~~謝謝大家捧場啦~~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