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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后
娘常說,我的女兒定要配這世上最好的男兒。
新帝登基,都說這次朝廷選秀是要選皇后,娘卻不愿意我去。
那時我才十二歲,只懵懂知道,身為女子終究是要嫁人的。
我問她:“皇上不是這世上最好的男子嗎,為什么不愿我去?”
娘笑我:“你被我們寵壞了,做皇后言行舉止都要守得規(guī)矩,你這個小猴兒怎么受得住。等你大些,娘再給你尋個品貌才情出眾的好男兒,你們小夫妻小打小鬧,娘也能盡力幫扶你?赡阕隽嘶屎,娘就是想幫你,到時候怕也是有心無力!
我不甚懂得娘說的話,只覺得娘親說得對,做皇后那么繁瑣,我也是不想做的。
于是,選秀那日,我去宮中只是應(yīng)個卯,并沒有想被選中的心思。
第一次進皇宮,我好奇地四下張看,皇家宮苑果然氣派非凡,只是太過安靜沉悶了些。那么多宮人皆斂聲屏息,行動就像貓一樣,腳下沒有一丁點聲響。
大殿中,一共十數(shù)名女子站成兩排,等內(nèi)官唱名再上前接受太后和皇上的遴選。
我站在第二排,這種肅穆的氣氛里,我也不自覺地將頭低下去不敢再亂張望,只是沒一會兒,我耐不住好動的性子,又抬起頭來。
高高的御座上,天然的光束,從殿頂直直照下來,籠在端坐在御座上一身月白常服的少年身上,他整個人都散發(fā)著光芒。
他真好看啊,像是畫兒里的人。深邃的眼窩,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輕抿成一道清冷的弧線,面龐的輪廓就像用畫筆精心勾勒而成。還有凝結(jié)在他眉宇間那抹淡淡的憂愁,彷佛讓他的眼睛更加深邃了,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湖泊,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間。
我永遠都無法忘記初見他的這一眼,心跳得好快,彷佛要從腔子里蹦出來。
“崇儀副使,郭允恭之女,郭瑤華,年十二!
見沒有人出來,內(nèi)官又念了一遍。
我如夢初醒,按照事前女官教的,快步上前屈膝行禮。
知道他亦在看著我,我臉頰滾燙,出門前并沒有精心裝扮,此刻很是懊惱,擔心他會瞧不上我。
我緊張地慌了神,已經(jīng)忘了自己說了什么。不過太后似乎很滿意我,她慈愛地望著我說“品性純善是個好孩子,至于規(guī)矩可以慢慢教!
彌漫著光線的微塵中,御座上的少年走了下來,他手中拿著一柄玉如意,那是要交給他選中的皇后。
或許是因為太后格外慈愛的態(tài)度,或許只是某種說不清的預(yù)感,我以為會是我。
我滿心歡喜地望著他,卻見他走向另一個女子,將如意遞了過去。
那一刻,我唇角的笑容凝結(jié)在臉上,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不是我想要就能如意的。
就在那女子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如意的時候,太后咳嗽了一聲,她驚了一下,立時將手縮了回去。
少年握著如意的手僵在那里,握得緊了又緊,力道大得指節(jié)都泛著白。最后他將如意一把塞給我,從頭至尾都沒有正眼瞧我。
抱著那柄玉如意,我小小的心里五味雜成。歡喜自己成了他的皇后,亦難過他心里真正想要選人的不是我。
那個女子也被選入宮,不過只是個低品階的才人。
聽說她的父親是個二品的將軍,已經(jīng)亡故。
我的外祖父是開國元勛,母親是太宗先帝的妻子明德皇后的姐姐,門庭軒赫。
母親年近四十才生下我,對我極是溺愛,從不愿讓我受一丁點委屈。
我不懂,我有什么比不上她,她不過是個慣會裝可憐,博取官家同情的女子。
初入宮時,白天看什么都新鮮,可一到了晚上我就會怕,尤其是起風(fēng)的夜里,窗外風(fēng)嗚嗚地鳴叫,打得窗子咯噠作響,像有無數(shù)鬼魅在暗處窺伺。
如果在家里,我早就躲進娘懷里了?墒悄锊辉趯m里,深不見底的夜里,我時常被那風(fēng)聲驚醒哭泣。
官家真溫柔啊,即使他并不喜歡我,還是愿意撫慰我,嘆息著無可奈何地將我抱在懷里。
他的身體真暖啊,我喜歡膩在他懷里,連夢都是甜蜜的。
可是他并不常來我這里,我亦不能隨時去福寧殿找他,派了內(nèi)官去請,他總是回在批閱劄子,有要事要處理,總是有諸多不來的借口。
在我入宮前,官家身邊已有了幾名低品級的宮嬪,她們欺我年紀小,私下便很不恭敬,時常話里話外譏刺取笑我。眼見這些狐媚的女子削尖了腦袋勾引官家,我心里又氣又急。我家里在我娘的管制下,沒有哪個姬妾敢這樣放肆的。
她們不怕我生氣,反而更希望我氣得發(fā)怒,坐實我善妒的名聲,可惜這是我后來才明白的。
其實我心底也想討好他,可我不知道如何做,每每比不過她們,事后總是自己生氣懊惱。
在我和這些女子爭奪官家一點點寵愛與關(guān)注的時候,有一個人不爭不搶卻什么都有了。她就是和我一同入宮的張才人,官家心中真正屬意的皇后。
相比其他人,我更討厭她不聲不響的樣子。我經(jīng)常尋出點由頭斥罵她,有一回失手將滾茶燙到了她,她白皙的手背登時紅了一片。我以為她會和官家告狀,心里怕急了,然而她卻什么都沒說。
她是溫柔沉靜的女子,眼底總有一抹化不開的憂傷,還有與同齡人相異的成熟。
我心底越明白她的好處,就越怕她把官家搶走,所以一直壓制她,不讓官家晉封她。
直到兩年后,她重病,才我才松口,同意官家晉她為美人。
沒多久,她就病逝了。
官家流淚了,我第一見他哭。
我羨慕她,羨慕已經(jīng)成了一具冰冷尸體的女子。
望著宮窗外那抹如血殘陽,我從心底暮然生出一股恐懼,仿佛有一瞬間預(yù)見了自己未來的命運,和與他的結(jié)局。
從那之后,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冷漠,也再沒有抱我入眠過。
宮里的女子越來越多,她們卻都長著同一副面孔和心腸,都是一心只想讒言魅上的狐媚子。
和她們一群人周旋真累啊。
很快,我善妒跋扈的名聲朝野盡知。
我精疲力竭,官家卻離我越來越遠。
我難過極了,每每夜里都哭醒,可第二日還要打起精神來應(yīng)付那些女人。
忽然有一日,官家對一種小時候吃過的點心起了興趣,很是懷念。宮中女子們便爭相去做,我自然不愿落后,想方設(shè)法尋了方子,做出點心討他歡心。
嘗了我親手做的點心,他笑了,他許久沒對我笑過了。雖然只是唇畔淡淡的一抹笑意,我便覺得這些日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他說這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味道,并念了一句詩:“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我以為官家是感念大娘娘在其幼年時的寵愛,于是便命人將‘三春暉’這三個字刻在裝點心的盤子上。
對此,官家似乎很滿意,他讓我?guī)Я它c心給大娘娘嘗嘗,并問這個味道是不是和當初李娘娘做的一樣。
李娘娘就是當初在太后身邊做這蜜餞梅子的娘子。
我傻乎乎地帶著眾娘子們將刻著‘三春暉’的盤子,裝著點心進獻給大娘娘,還將官家要我問的話一字不落地復(fù)述了。
說完后,我當時只覺得氣氛不對,大娘娘的神色也很微妙。所有陪坐的宮嬪都不說話,只是眼中閃著嘲弄彷佛在看我笑話。
后來我才知道,大娘娘并非官家生母,這位李娘娘才是。
近來官家也是剛得知此事,所以他與大娘娘的關(guān)系表面風(fēng)平浪靜,底下早已爭鋒相對。
點心之事,是官家時隔許久對我最和顏悅色的一回,然而他卻只是借我試探大娘娘,我只不過是一枚棋子。
事后他又嫌我蠢笨、魯莽,不配為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不配為他的皇后。
是啊,我莽撞、笨拙地愛著他,卻惹得他更加厭惡。
初入宮時因為年紀還小,大娘娘對我還是包容的。年復(fù)一年地過去,自從蜜餞梅子的事后,她似乎也對我失去耐心,覺得我是不堪受教之輩,對我也不像從前般愛護了。
有一回,尚美人對我不恭敬,加之官家的冷落,我心里難受極了,找大娘娘哭訴。
她說:“我能給你皇后的位置,卻不能給你皇后的尊榮。這個世上沒人能事事開心”
說罷給了我一本論語,讓我修身靜心。
她說的是金玉良言,只是當時的我聽不進去。
太后病故薨世,官家在我還在的時候,追封早逝的張美人為皇后,其他宮嬪更是以此來取笑諷刺我,我氣急了。
有一次尚美人更是當著我的面,在官家跟前言語里暗諷我。我氣得腦袋發(fā)懵,自己上手去打她,卻失手打到了官家。我的指甲劃破了他的頸項,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所有人都嚇呆了,我也呆住了。
我被圈禁在自己的住處,日日夜夜憂懼不已,我擔心他的傷勢,亦擔心他不再理我。
一個月后,我等到了一紙廢后詔書。
我被冊為皇后是在冬月里,十年后被廢,也是冬月。
這個時候正是銀杏落葉的季節(jié),仁元殿的宮院中有一顆上百年的銀杏樹,它矗立在這里,見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歡離合。
金燦燦的葉子在空中翻飛,像趕赴一場狂歡的盛宴,紛紛飄向地面,無聲地訴說著生命無盡的熱烈與夢幻。
我當時覺得好美,我跑到樹下高興地仰著頭旋轉(zhuǎn),讓那些美麗的葉子落在我身上。
接到廢后詔書的那日,這顆銀杏也如當初般,落葉飛舞,如火如荼。
我像從前一樣走到樹下,沒有了十年前的歡悅,紛紛灑灑落下的葉子像雨滴、像淚珠。
往日的種種浮現(xiàn)在眼前,親密的時光屈指可數(shù),卻彌足珍貴。
我撫著粗糲的樹干,輕聲對它說:“我要走了”
那一刻,我似乎能感覺到它的嘆息與不舍。草木亦有情,為什么十年了,他可以對我如此絕情。
我的淚無聲地滴落在腳邊的葉子上,化入干澀的泥土中。
在宮里的最后一晚,我含淚帶笑,寫下了長達千字的訣別書,與你,也與從前的自己訣別。
我十二歲入宮,整整十年
真正成長,卻是在你廢棄我的這一日。
清悟清悟
清凈、徹悟
這是你廢后詔書上,最后賜給我的名字。
我不再怕夜晚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了,不再覺得漫長的白天和黑夜難捱。
后來,大約是不滿意楊太后與朝臣們選的新皇后,所以官家有了些悔意,時常命人來詢問我的近況,知道我從前愛聽音樂,更賜了宮中的樂府。
見官家的態(tài)度,爹爹和舅舅動了設(shè)法讓我復(fù)位的心思,我看母親的神色,知道她是不愿意的,我亦是不愿的。
我真的累了。
與母親同住的日子,又像回到了幼時。只是母親老了,不再像我小時候眼中那么強悍,那么無所不能,她亦有許多無奈。
如果當年聽母親的話,我會是嬌寵一世的貴家女子,或許永遠不會長大,也不用長大,卻會因為被愛,而平和、慈悲。
被廢的第三年,初冬時節(jié),我偶感風(fēng)寒,官家遣閻文應(yīng)帶御醫(yī)為我診治,我的病卻一日重似一日。
幾日后的夜里,猩紅的血一直不停地從我的口鼻流出,感覺全身的力氣和身體的溫度在一點點流逝
好冷啊
好想再被他抱一次
像初入宮時,那些風(fēng)聲呼嘯的夜晚,
母親的哭聲越來越遙遠
這一年,我24歲
最后一刻,我恍惚間又回到那日選秀的大殿上,那身著月白常服的少年,從籠罩著光芒的御座上,朝我緩緩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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