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天空上一點暈染的紅，太陽尚在云層中。空氣微涼，拂面的風(fēng)卻寒意森然。三月廿五日，晨起集結(jié)，共同出游。
　　北京的春天是年輕少婦的臉，一邊妖嬈一邊冷清著。不定什么時候給你個太陽般的笑靨，或者冰雹般的寒潮。偶爾她還有惡作劇，沙塵剝奪了你的感知能力，鼻腔和口腔里布滿塵土微粒，溺水般的窒息。稍暖和一些的天氣，連翹和山桃已綻開滿樹繁花，灼灼然耀人的眼，而其余的植物多半還在沉睡中醞釀微薄的激情。草坪上參差的綠意是男人未刮干凈的胡渣，而吐出新葉的垂柳枝條宛然女孩散開的發(fā)辮，未解風(fēng)情的青澀�？諝庠谙胂笾蟹路痫柡�，彌漫著泥土蘇醒的味道、昆蟲破蛹的味道、植物辛辣的味道……還有，路過的漂亮女孩身上脂粉和香水的味道。
　　盼望了很久，把模糊的回憶編派成傳奇的一角，語言為夸張?zhí)峁┓�(wěn)妥的藏身之地，到最后，連自己也被欺騙。繞過那些破敗的小胡同，就拐進了柳蔭街。是的，我們?nèi)サ牡胤绞枪醺▓@。記憶中的影像在恢復(fù)中被篡改，除了藏寶樓那一堵巨大的墻壁，所有的場景都已然陌生至難以辨識。新漆了所有的亭臺樓閣和堂屋，艷麗的顏色因為那份愚蠢的堂皇而多少顯出某種嘲弄的意味。故事在那一剎從腦海中遁形，在十塊錢兩本的質(zhì)量低劣的《**秘史》之類的書里，流言和市井俚語徹底埋葬了和珅與奕訢作為傳奇的價值。
　　是一般的商業(yè)化園子，所有開放給游客看的室內(nèi)里面都是紀(jì)念品的銷售點，拍照的服裝擺得無比招搖，生怕烘托不出鶯歌燕舞的昔日繁盛。觀魚臺的池子里居然還畫蛇添足地安裝了一個人工噴泉，更顯得那么不倫不類。許是舊游時年紀(jì)尚小，尚未分辨出那些喧囂對美感和歷史性的破壞，或者印象更深的是那些被導(dǎo)游姐姐們說得無比離奇的宮廷故事。花壇里的土包被形容成墳冢般的意象，上面長滿繁盛的植物，使我們置身在濃郁的陰影之中。葉片濾過午時強烈的光線，隔絕了部分蒸騰炎熱，于是添了些悚然的涼意——仿佛看到那些隱秘的傳聞和尸骨在滋養(yǎng)著這一份生機蓬勃。而轉(zhuǎn)身進入視線的照壁，肌理細(xì)膩光滑，是泛著珠光的女人的脊背。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磷火閃爍，雷雨夜的想象鋪展開來，重演某一場血雨腥風(fēng)。傳說中那些爭寵奪權(quán)的男人女人，奸詐機變的宦官，還有無辜犧牲的幼小孩童與脆弱愛情，端然的一幅清明上河圖，不過略帶些心知肚明的刪節(jié)。好一似光風(fēng)霽月耀玉堂——可是欲望之上，權(quán)謀之下，那些年小心翼翼又明目張膽的所得，究竟，有什么可以留下？舊時王謝堂前燕，這絕妙的聯(lián)想，雖然王府在名義上沒有沒落，可當(dāng)年的那份氣勢，已然成為遙不可追的中州舊日。佳人不再，佳節(jié)難尋。后來住過的永璘郡王，也未得善終吧。而奕訢也是大興土木，導(dǎo)致目前所見，卻多半是那時候的遺跡。可他畢竟也不曾料想，數(shù)十年后，這里會被分割成為輔仁大學(xué)和音樂學(xué)院的女生宿舍，并且進一步改造為旅游地點吧。
　　世事一場冰雪……在這樣的時候，總是會驀然想起這樣的句子，除非是遁世修煉，這人間不會有真正的從容。人生就好比一場激烈的爭斗，料不到什么地方就會兔起鶻落，萬千繁華換作風(fēng)流云散。
　　拾級而上，遇到假山仍有孩童般的興奮，三步兩步就跳了過去，有心要驗證回憶的準(zhǔn)確性。又跟著一群同學(xué)在平步青云的升官長廊里按照規(guī)矩走了一遭，同時忍不住在心里對自己暗暗發(fā)笑，這樣的迷信，原來是年齡增長所不能消解。春寒料峭，同行的女孩多半有些瑟瑟的意思，不斷用手搓著凍紅的臉。倒還沒有忘記留一張影紀(jì)念，可笑容是硬生生擠出來的一朵花，被隨風(fēng)飛舞的亂發(fā)捧住，做出個興致高昂的姿態(tài)，仿佛就能夠掩蓋那份看透的索然。于是忍不住想象，昔日站在這里吟風(fēng)頌月的才子墨客們，是不是也曾經(jīng)為主人的顯赫而意興蕭索過？或者，會不會恰好有一出情景巧合，把某些悠長的嘆息重演？我開始懷念那一年在這個園子里看戲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不記得是哪一折，但是蓋碗茶的濃香和拼盤點心的精致重新設(shè)置了一個孩子的意識，在那些模糊的片段里，有高談闊論的激烈，有蹺腿抽煙的悠閑，也有旋轉(zhuǎn)著的各式華麗衣裙和不明就里的奇特歌聲。是導(dǎo)游催場的聲音喚醒了孩子心中的過客概念，她看見舞臺上仍然是一片繁花似錦，而游客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邁出廳來。原來，那些旁若無人的美終究是與自己無關(guān)的。這一天她了解到離去的不可挽回，在心里發(fā)了誓要重游。那時她還不曾知曉，其實臺上的鶯歌燕舞相對于時間也不過是過客的命運。于是終究期待著某一刻分花拂柳，重返少時那場綺麗的相遇。
　　可終于，重游又怎樣，游戲結(jié)束了�，F(xiàn)實背叛想象，把承諾逼上絕路。蝠池上方的榆錢枝干清寡，越發(fā)襯得這水靜滯逼仄，呆板有余。而對面廳堂的檐下，極煞風(fēng)景地掛了一條大紅橫幅，上面坦書建設(shè)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等一行口號。不禁讓我想起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豪放，于是啞然失笑。卻仍然心有不甘，怎么可能甘心，平靜接受這些年的期待一朝落空。所以盲了目，去尋那長廊盡頭的新天地。穿過大戲臺的屋子，又與她們說了一回《還珠格格》拍攝的事情，帶出中學(xué)時期的瘋狂和瓊瑤式的場景與對話，幾個人笑作一團。所以互相慫恿著在橫廊的門洞前拍了照，是曲意奉承一般，橫廊的艷麗搭上我們同樣顏色光鮮的衣服，居然顯出一份奇怪的和諧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表情如此扭曲，難道是水池上的風(fēng)大么？
　　只有那個叫做“流觴曲水”的景點在記憶中沒有留下痕跡——或者是當(dāng)年根本就沒有來得及看�；丨h(huán)曲折的一個壽字，妙在是連通的，順著筆畫在地板上鑿出恰好能供酒杯通行的凹槽，從亭子后面的山上引水下來，就成了附庸風(fēng)雅的絕佳地點。其實說他們“附庸”風(fēng)雅是有失偏頗的，和珅若非確有真才實學(xué)，絕不可能在以十全自居的乾隆手下榮寵那么多年�；蛟S多少有些嫉妒之心在其中——這是中國文人，也是中國社會的清高與酸腐——已經(jīng)位高權(quán)重了，何必還要去跟人家分風(fēng)雅這一杯羹？諸如個個草包的笑話段子，無從考證，若非真實，總不拘是什么文人編派，來滿足人們對奸臣的痛恨心理，同時慰藉一下失意的士子心情。精神勝利法的傳統(tǒng)其實深厚，而魯迅的犀利在這個問題上我一向是無比佩服。
　　幾個人在突起部分按照某種腳法走著，完成著隱喻的祝福意義，我則等在旁邊預(yù)備趁隙拍照。卻被一個老太太搶在前頭，還未等前一撥人走出去，她就一屁股坐在欄桿上，一邊還熱情召喚同伴過來照相。頓時熱情大減，草草拍了個局部，就跳下亭子的臺階，追隨大部隊而去。本來是極為稀松平常的事情，不知為什么有些氣悶。悻悻地聽了一會兒講解，也沒有聽出什么所以然來。游人如織，增加著這個沉默蟄伏著的園子的活氣，可我總覺得這熱鬧像是犯了什么禁忌，正迅速地招致報復(fù)——即使這報復(fù)是無聲而緩慢的。
　　終于由希望轉(zhuǎn)入失望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園子里轉(zhuǎn)了兩圈，無奈初時的記憶只能是某些孩子話般不連貫的碎片了。而在邁出大門的時候，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襲擊了我。那些在腦海中旋轉(zhuǎn)的影象，果真是記憶的投射么？我是一個如此擅長虛構(gòu)的家伙，會不會在無意中讓故事代替了游記，從而把記憶變成一個可以無限擴張的生命——它甚至不受良知的限制，隨著想象而任意擴展自己的疆域，并且正逐漸侵蝕和篡改殘存的真實？就像這名曰被修繕的王府，歷史總有一天會被不同層次不同年代的浮塵所遮蔽——如果不是浮塵，也會是更為高級的油漆之類的東西——而我們將永遠(yuǎn)不能抵達(dá)那個自如的，曾真實存在過的，哪怕渾濁暗沉的世界。
　　門外是一些同學(xué)在給游客發(fā)放關(guān)于北京古城保護的倡議傳單，但是湊上來的多半是神秘兮兮的小販，或者是惡狠狠的管理人員。團支書有些慍怒地在跟一個穿制服的人說著什么，那人在變了幾次臉后終于找到了合適的表情，又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我們一眼，自我解嘲般地笑著踱到一邊去了。很顯然他是把我們當(dāng)成了發(fā)放小廣告的人，心下頓時有些無奈和苦澀。一面是猖狂的破壞，一面是不得力的保護，而夾在這尷尬中間，老北京正在迅速地消失。同時消失的還包括我醞釀多年的想象，以及隨附想象成長起來的期待。
　　卻還是怔忡著轉(zhuǎn)過身去，凝視那宣傳欄的上方露出的一樹燦爛桃花，粉白花瓣已有些許零落，細(xì)細(xì)地鋪在干燥的泥土上，未抽芽的樹枝突兀在晨光初現(xiàn)的天空里。那份高高在上的寂寞安謐一直以某種俯視的姿態(tài)看著地上忙碌擁擠的人群——導(dǎo)游，團體，各色旗幟。而柳蔭街延伸的遠(yuǎn)處，新綠覆蓋的視線里，一輛巨大的旅游面包車正吃力地緩緩開來。
　　于是突然想起盧照鄰的一句詩，少時翻全唐詩看到，是惡俗的應(yīng)制之作，然而偏偏得了這么一句，歡天喜地地記下來。那一句是：心思荃兮路阻長。不□□于某種故作姿態(tài)的形式，我并非不知，但此時此刻，卻覺得，再沒有比它更合適的話來形容情境與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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