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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天已經大亮了,冬日里少見的艷陽透過窗子,在屋地上打出方方正正的兩塊,正攏在張許身上,把他曬得暖烘烘的十分舒服。他把身子往稻草堆里使勁拱了拱,嘴里一連串的嘟囔,仔細一聽卻是‘玉米肘子、溜八件,芙蓉百合牡丹卷、福兒翅、糟鴨板,清蒸合歡臉對臉……’配合這嘟囔張許咕咚吞了一大口口水,肚子也雷鳴一般叫起來。
他兩天沒吃飯了,此刻越躺越覺得肚里火燒火燎的難受。要說起早年張許的家境,那在方圓百里的通榆小鎮(zhèn)可是頭號!張老爺又是五十歲上才得了這個獨生兒子,那真是嬌慣的恨不能把天上月亮也摘下來給他。小時候張許也是極聰明的,五歲能詩、七歲能文,書畫也是樣樣拿的起來,早早就得了神童美譽?上挲g稍大點,跟著鎮(zhèn)子里那些游手好閑的富家子弟學起了風花雪月的花錢玩意。他若只是手腳散些原也不怕,張家堂堂家業(yè),城里的宅子鄉(xiāng)下的田,鎮(zhèn)上的店鋪屋里的古董,哪樣拿出來不夠張許吃喝一輩子的?可惜那些無賴朋友和他結交本來就是為了騙他的銀子,慢慢將他帶的賭起錢來,這一下就像進了無底深坑,沒兩年,偌大家業(yè)被他輸個精光,老子也被他氣死了。家業(yè)雖然沒了,但張許好吃懶做的毛病卻改不了,這不,沒飯吃了他寧可躺著熬著等著,也不愿意出去干點活。
又躺了半日,可真是實在堅持不住了,他爬起來尋思去廚房里找點水喝,一進門見光溜溜只有四面墻壁,才記起水缸幾天前當了。
“娘的,上好的定窯五彩釉荷花缸呢,就當了三十個銅子,這李扒皮遲早叫雷劈死!”張許萬般無奈,去后院水井里提了半桶水上來,只累得他眼前群星閃耀,喘過氣來就著水桶一氣把半桶水都灌下肚,劇烈的饑餓暫時緩解。他望望徒有四壁的家,不由也發(fā)起愁來,這老宅兩個月前被張許折價賣給一個姓陳的,以前張老爺在世時幫過這陳維一個大忙,念著這點香火情分,陳維容張許住兩年年再搬走,就是說再過一年零十個月,張許就連容身之處也沒有了。
活一天算一天吧,眼下還是填飽肚子更重要,張許厚著臉皮出去借錢了,一整天,任他怎么說,半個銅子也沒借著。張許頭昏眼花往家走,突然,他的眼睛盯著一處移不開了。那是聚福樓酒家的小跑堂正往外抬泔水,當他一眼瞟過,泔水桶最上面正正的擺著半個白饅頭,張許死死盯著饅頭看,怎么也挪不了腳步,口水一口口溢出來,簡直都來不及吞下去,正是晚上飯口時間,小伙計放下泔水桶就一溜小跑回去了,壓根沒看到他。張許躊躇良久心跳如鼓,終于猛地伸手過去,就在他剛剛碰到饅頭的一瞬間,就聽到一聲斷喝:“干什么的!”隨著聲音一個胖子廚師大步走出來。張許迅速收回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臉上血紅的顏色可掩蓋不住。
胖廚師瞪起眼睛:“小子,裝什么裝,我早盯著你了!想偷泔水?”張許急忙擺手:“沒有沒、有,我……隨便看看,隨便看看!”胖廚師打量他一下道:“小子,少和我打岔,人要不是餓厲害了,誰吃泔水?我老徐也是苦出身,懂得餓肚子的滋味!這泔水本來是要喂豬的,給你吃也沒什么,不過你年紀輕輕,有手有腳的,怎么不干活,我這正缺個挑泔水的,你每天幫我把這兩桶泔水挑到后院子豬圈,再把桶洗凈拿回來,用不了多一會兒!我每天管你兩頓剩飯,怎么樣?”
張許面色更紅:“胡說!少爺是讀書人,豈能吃你的剩飯、刷你的泔水桶?你、你這破酒樓頂著酒樓的名號,其實不過是個小館子,以前少爺連吃飯都不會來,丟人!”
“吔喝?!”胖廚師眼睛一翻:“你個小兔崽子腰子還挺硬,趕緊滾蛋!呸,老徐搭理你真晦氣!我這泔水是給豬吃的,豬吃了還能長肉,給你這只會拉屎放屁的少爺吃有個屁用!”
張許氣得臉紅脖子粗:“你你……你這樣有辱斯文,我我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懂嗎?”
胖廚師哼了一聲:“讀書?讀書能讀出個白饅頭?我老徐是不會讀書,可我看你是任啥也不會!你書要是讀的好,怎么不去考個大老爺出來?老徐好歹做的菜是聚福樓頭一份!你會個屁?”
張許顫聲道:“我沒有考試的盤纏,要是有,我一定能考中,一定考中讓你看看……”這話自己也不太相信的,他足有三四年沒碰書本了,還怎么能考的中呢。胖子老徐冷笑一下,當面把饅頭扔在地上,又狠狠踩兩腳:“你這酸人碰過,豬也不用吃了!”說罷轉身而去,張許眼淚直在眼圈逛蕩,只覺真是走投無路了,他顫顫巍巍的說著:“顧不得了,顧不得了……”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把手伸進睡覺的稻草堆里拿出一個畫軸,抱在懷里摩挲了半晌,想到這畫也要不保,忍了半天的眼淚刷的落下來。
這是他家傳的一副古畫,畫中用細致的白描筆觸繪了一個華麗的房間,大到家具小到擺設,一瓶一花都細細描出,樣樣羅列偏又張弛有秩,一點不讓人覺得繁雜。然而每一個看畫的人眼光最后一定會被吸引到畫的右上角,那里是一張繡床,床上掛著輕薄的帳子,一個體態(tài)嬌柔的女子剛剛睡醒,她眼波惺松半開半閉,烏發(fā)柔柔的散在枕頭上,上身微微抬起來起來一點似乎要叫人,畫師技藝極為高超,這女子明明只是隔著帳子的朦朧身影,卻讓人頓覺百種風情千般嫵媚都似活了一般,從畫里一點一滴的涔出來,滿屋子游走,直把空氣也帶的飄飄搖搖。張許從七歲起見了這畫就愛不釋手,睡覺也要抱著它,還磨著爹爹照畫里的樣子給他布置屋子,仗著張家錢多,一樣的東西買不著就定做,幾年下來竟然模仿到畫里九成的樣子,當然那美人是無處尋找了。過幾年張許大了,沒人的時候就對著畫叫娘子,他覺得雖然畫沒什么變化,可越叫那美人眉眼就越透出喜氣,心里就哄自己說她也是樂意的,慢慢真當這畫是自己親人一樣了。后來窮成那樣,屋里的東西自然是一件一件搬到當鋪里了,然而舍得賣房子的時候他也沒舍得這幅畫,此刻真的是顧不得了。
又摩挲兩下,張許一跺腳:“娘子,相公帶你去個暖和地方,也省的在這和我受凍!北е嬕粴馀艿疆斾侀T前,朝奉李滿已經奸笑起來:“張少爺,今兒起的不早哇!睆堅S倒驢不倒架,這這人面前還想維持一些面子,故意打著哈哈說:“昨晚多喝了點酒,今兒睡覺棉被又蒙了頭,沒看見日頭就略睡的遲了些!
李滿故意點頭:“可不是棉被蒙了頭,現在還掛在頭上呢!睆堅S隨著他目光伸手一摸,從頭發(fā)里摸下一根稻草桿子,那臉騰的就紅了。張許以前手底下真有些好東西拿來當鋪,他又好裝少爺面子,些許給幾個錢再恭維兩句就能從這敗家子身上騙出不少錢來,李滿也不愿意十分得罪他,又哄上幾句,張許面色才漸漸好了。
“張少爺,今天拿什么給我開眼?”李滿邊奉承邊用眼瞄著畫軸,憑他的眼力,上眼就知道是有些年頭的古畫,心里已經準備了許多壓價的話,接過畫軸道:“書畫行市這幾年是不好了,早兩年還紅火。少爺這幅略寬了些,這畫啊,窄不得可也寬不得,差一點就賣不上好價,畫軸用的倒是好紫檀,偏又細了點,要不光憑這木料也值幾兩!哎,保存的也差了些,絹子都黃……”他的話音卡在喉嚨里,畫兒已經完全展開,李朝奉的雙眼被緊緊鎖在畫里,漸漸露出震驚、欣賞、癡迷、貪婪種種表情,臉上的表情也跟著似喜似悲,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張許暗道:“被我娘子迷住了吧!”然而心里頗不是滋味,重重咳嗽一聲,李滿如夢初醒,嘆道:“真美,真美!這姑娘要是不那么傷心就好了,哭哭啼啼的怕沒人愿意掛在家里。”
張許大吃一驚,從李滿手里接過畫兒一看,畫上每一筆都沒有變化,那帳里美人仍是半合眼微欠身,偏偏再沒有一點慵懶,而是泫然欲泣,嬌卻的身子里滿滿都是悲傷,讓人不勝憐惜。張許雙手微顫,那姑娘目中盡是哀怨,隨著畫紙抖動活了一樣看著他,突然亮光一閃,張許不知是不是眼花,然而他就是看見一滴眼淚從女子眼中流了出來,張許心里重重一顫,猛地抱回畫軸:“我、我不當了!別哭……我不當了!娘子,我們回家!鞭D身從當鋪出來,全不顧身后李滿大叫:“哎!等等!畫的也還湊合,能值個七八……十幾兩銀子……三十兩?一百兩?……別走啊,我出五百兩買下……喂--!”
聚福樓的胖廚師老徐伸了個大懶腰,預備到巷子里坐坐透透氣,一個晚飯口忙下來,油煙熏得眼睛也紅了,一出門,就看見不久前氣得他夠嗆的小子抱著一個畫軸站在門口,他豎起眼睛剛要罵,張許開口道:“大爺,剛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愿意給你倒泔水,你還愿意給我飯吃嗎?”他的語氣和剛才截然不同,帶著悲傷和決心,老徐竟罵不出口,半晌才嘆了口氣:“你這娃子,早這么說嘛。”他回廚房拿了兩個饃遞給張許道:“就這么說定了,明天早點來,今天泔水已經倒過了!
張許抱著畫和饃回到家,先把畫重新塞回稻草堆里,才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已經很晚了,想著明天就要開始平生第一次工作,張許鉆進稻草像往常一樣抱住畫軸睡下了,臨睡著前嘴里還含含糊糊的嘟囔:“真是邪門!飯都吃不上,到這地步,就是真老婆也賣了,怎么偏偏舍不得你個畫上的娘子呢?你要是真邪門到還好了,也邀我去你家坐坐,省的我在這挨凍受餓……”
睡到半夜,張許做了一個好夢,夢見屋子變成畫中的樣子,精致的擺設一樣都不少,張許顧不得把玩,先去床邊看那個女子,那女子也笑意盈盈的看著他。隔著帳子,還是看不清容貌,然而那模糊的眼波已經讓他心醉,張許去掀帳子,手下摸了個空,馬上就醒了。夢里甜甜的百合香好像還彌漫在屋子里,他滿足的嘆息一聲,不想立刻睜開眼睛。
又過了半晌,幽甜的香味一點也沒有淡下來,反而更加馥郁,張許奇怪的睜開眼睛,這一下只驚得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把兩只眼睛橫豎一頓狠揉。
他的屋子和以前一摸一樣,當眼處還是那張?zhí)聪闵乃嶂ɡ婺緦拵,幾上擺著一套精致茶具和兩個巴掌大的翡翠屏風,這對插屏是以前張許最喜愛的,讀書累了總要在手里把玩一番。蘇繡簾子旁邊玲瓏轉心爐里正裊裊升起一縷甜香,焚的也正是他以前最喜愛的瑞腦百合。慢著!張許的心猛地跳起來,西壁不正是那床帳嗎?這不是他以前的睡房,這是畫里的睡房啊!臨睡前雖然是他自己說要到畫中坐坐,真的進來了那可是十分恐怖的事情。張許臉色不由白了,心中還希望這只是夢境,于是伸手猛打自己一個耳光,只疼得他眼淚也流出來了。床帳一陣輕顫,沒有一點聲音,張許偏偏清楚的感覺到是那女子在笑,這一下牽動心腸,屋也暖被也香,還有如此美嬌娘,他把心一橫,管他明天醒不醒的過來,張許沖著讓他魂牽夢縈的床帳跑過去。
這帳子十分奇怪,遠遠的看去就能朦朧看到女子的容貌,近了幾步也一樣朦朧,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看的清楚。跑的急了,一下撞上寬幾,沒有一點預想的疼痛,張許低頭一看,頓時嚇得清醒無比。只見自己的腿下半截消失不見,半條腿立在桌面上,和桌子結合的天衣無縫,就像桌面上憑空長出他這大半個身子一般,他呆立著不知怎么辦,試試看不見的腳還可以動,慢慢從桌子里退出來,他呆呆的看著自己的小腿一點點從木頭里完好無損的露出來,什么感覺也沒有。試著把手伸進桌子里,手指毫無阻礙的進了桌子,他心往下沉,沖到床邊去掀那薄薄的紅綃帳,仍然是毫無阻礙的伸進去,什么也摸不著。他發(fā)瘋一般四下亂踢亂摸,這里所有的東西,無論金的玉的還是木的布的,都和空氣一樣,可以看可以聞,只是不能碰。
這是幻覺嗎?有那樣真實的幻覺嗎?張許可以看到帳子銅鉤的金屬光澤,可以看到紅綃上壓絲精繡的百蝶穿花,甚至可以聞到薰香爐里的香味?墒瞧屗裁匆裁坏。
他去抓桌上的翡翠屏風預備狠狠砸出去,自然也摸了個空,翡翠屏風好好的呆在桌子上,張許把手指在翡翠里穿來穿去,這一夜大喜大悲,給一點希望又奪走還不如從來就沒有這點奢望。他希望是真的時候只是做夢,他希望是做夢的時候卻偏偏是真的。
他指著床帳神經質的笑起來:“娘子,你到底是什么東西?諸天神佛,妖魔鬼怪?為什么要作弄我?還嫌我不夠倒霉嗎?相公這個樣子很好玩是不是,啊,你接著笑。 彼@邊狀似發(fā)瘋,帳子又輕輕動了一動,帳中女子迷惑的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怎么了?就在這時,窗外聽到雞叫,那女子眉頭皺起來,留戀的看了他一眼,身影迅速淡去,滿屋子的擺設也隨著消失不見,不留一點痕跡。屋子還是那個冰冷的空屋子,除了他睡覺的稻草堆,再也沒有一點東西。
張許掏出畫來,那女子臉上還留著臨去時那讓人心疼的戀戀不舍,到底是真是假?張許幾乎癡了。
他收拾起精神,去上工了。這是他這個少爺有生以來第一次干活,干的還是挑泔水的重活,只是兩次便腰酸腿疼,飯吃的格外香甜,到了晚上,天剛剛一黑,屋子里就立刻像海市蜃樓一樣出現了滿屋子的擺設,開始只是淡淡輪廓,迅速變得真切,和早上消失的時候一樣,張許縱然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吃驚萬分。那女子一見他就露出笑瞇瞇的樣子,顯得十分高興。
張許把稻草拖過來堆成床的高度,假裝靠著床絮絮叨叨的和她說今天干活的事情,慢慢睡著了。
早上雞叫聲中張許醒來,看著滿屋子的東西變淡消失,那女子目光殷切的看著張許身后桌子,她的眼睛分明會說話一樣,張許順著她的目光回頭,只見那寬幾變淡消失,幾上一只茶碗卻沒有跟著變淡,仍結結實實擺在那里,張許呆呆看著茶碗,不知為何這東西的幻象能保持這么久。正在他思考的時候,寬幾完全消失,那茶碗失了承托,叮的一聲摔在地上碎成四塊,那女子似乎早就等著看這好戲,大笑一下才消失不見,完全是惡作劇得逞的樣子。
張許呆在那里,半天才走過去撿起瓷片細看,觸手細膩微涼,只見碗口燒了一只大蟬,做欲低頭吸水之狀,蟬身突起,用的是釉里青,黑藍晶亮,蟬翼則與碗邊貼合在一起,局部冷熱交替讓這部分瓷炸出細密的開片紋,更使得這雙蟬翼極為逼真,而且藍綠顏色過度的十分舒服,張許眼里見過無數次好東西的,這茶碗要是沒打碎,李剝皮再狠,也能換五十兩銀子。當然,更關鍵的是,這真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絕不是幻象了。
一個茶碗五十兩,一套就是三百兩,還有那桌那屏風那香爐……張許眼紅心熱,他懶慣了的人,一心想著能不勞而獲,當天哪里也沒去,就守在家里眼睜睜的等著,結果到了晚上,盼的他眼紅的幻像竟然沒有出現。
張許失望極了,只好老老實實去倒泔水,廚子老徐見他第二天就不來,狠狠罵了他一頓,又讓他收拾完晚上的杯碟,活計全做完已經是起更時分了,張許又困又累,垂頭喪氣的回了家,一進門就見屋內燭光融融,那姑娘笑嘻嘻的看著他,見到他吃驚的樣子笑意更濃。等著早上雞叫一響,那女子眼睛在屋子里的擺設上四下一瞟,看著張許腦袋跟著她眼睛緊張的轉,更是大笑起來。那女子仍迅速淡去,又有一個同樣的茶碗化成實體,只是這次被張許及時接住,沒有摔碎。
這幾日太多的事情讓他弄不明白,張許不由捶了捶腦袋,突然想起那女子臨去時狹促的笑,這個小調皮,如果看到自己砸腦袋,她一定又要那樣笑了吧?看來只有好好干活,才會有東西變成真的,我這娘子是來監(jiān)督我改過自新的啊,一天一樣東西,只好自己一直努力,不出半年,這屋子就能和以前一樣了。張許四下張望現在還是空空的屋子,回想著以前什么東西都擺在哪,突然他的心劇烈的跳起來——既然是一天一樣東西,那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娘子也能變成真的呢?
此后幾日,張許干活買力的像是要拼命,老徐都不好意思起來,勸他說:“一天擦七次房粱,你小子有病。俊
他越努力干活,變成實物的東西就越值錢,桌子上的一套茶具湊齊了之后第二日,張許醒來看到地上孤零零立著半條桌腿,那情形實在滑稽,他不由大笑起來。
等到桌上的翡翠插屏也化成實物,張許屈指算來已經倒了五個多月的泔水了,活忙的時候也幫著飯館打打下手記記賬,這日正收拾了碗筷要去廚房,路過雅間時突見一個熟人探頭出來對跑堂的叫:“小二,上幾個熱手巾把子!”這人叫秦送,本是一個小商人的兒子,之前就是他躥弄張許進賭館,嘴里沒口子的大哥少爺亂叫,兩人好的親哥倆一樣,等張許落魄下來和他借錢,就突然沒了交情,不但沒借錢還大大挖苦了一番。張許此刻羞于見他,忙轉過身子向回走,他要是若無其事的端著盤子過去別人還不一定能注意到他,可這突然一轉秦送已經認出他來,脫口叫道:“張許?”
張許下意識答:“不是!”
秦送認準是他,怪笑起來:“張許張少爺,你怎么在這里啊?黃兄邀我過來逛逛,我還道這小破飯店能有什么吃頭,沒想到吃的也罷了,玩的倒真有!張少爺,你這也是來玩的嗎?”
張許面色漲紅一片,一言不發(fā)。秦送還不肯放過他,又道:“少爺手里拿這么多碟子,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吃的嗎?少爺飯量可是長了不少。≈皇沁@飯館真可惡,怎么讓客人自己端盤子呢?”又沖跑堂的大喊:“小二!你聾了,還不快點來伺候張少爺,小心惹惱了張少爺,一會不給你打賞!”小二跑過來撇撇嘴:“爺你說什么呀,他是我們店道泔水的,還打賞?他身上的舊衣服還是大師傅接濟的呢!
秦送又是一陣大笑,像打量斗敗的狗一樣打量著張許,道:“真的呀,張少爺,叫聲秦少爺,我打賞你點剩飯如何?”
張許只覺一股又熱又酸的氣在胸中翻滾,若不是要緊牙忍著,幾乎就落下淚來,他將手中臟碗一扔,快步跑回家去,抓過翡翠插屏就往外跑,這東西翠色艷綠欲滴,是值得千兩銀子的好貨色,張許只想賣了它掙回面子,誰知一跑出房門,手中插屏突然消失,張許握了個空,驚得低頭亂找,一步退回屋子,插屏又突然出現在手里,如是幾次出出進進,插屏也跟著驟隱驟現,張許頹然坐在地上,明白這東西是帶不出去的。那就算化成了實物又有什么用處?仍舊是一場空歡喜。
突然聽到一聲怪叫:“張許!你……你哪里來的這些東西?這個香爐我親眼看這你賭錢輸了的,還有這個插屏,你不是送到當鋪了嗎?你你……你偷回來的,來人,快去報官!”張許回頭看,只見秦送眼睛瞪的燈籠一樣,他剛才跟著張許回來想看熱鬧,沒成想竟看見了滿屋子的華麗擺設。
不一會便有幾個衙役來了,見到屋子里的東西無不吃驚,一拿就更加吃驚了。出了這樣邪門透頂的事情,東西拿不出來,只好將張許鎖了帶走。
張許在獄中呆到第五天,老徐來看他了。見到張許憔悴不堪,心里也有些難過,拍拍他肩膀道:“小書生,你別怕,大老爺帶了三請山的老神仙來驅邪,老神仙神通廣大,一定能讓家宅平安!
“什么?”張許猛的從地上跳起來,三清山的老神仙在通榆十分有名,的確是神仙一樣的人物,他心知自己的娘子多半是邪物,比起丟了娘子,那些擺設算的了什么?他哆嗦的幾乎說不出話,狠狠抓住老徐肩膀:“他、老神仙說什么!
老徐撓撓頭道:“真是有些奇怪,老神仙一到你家門前就笑起來,說‘地府里走失了狹促鬼,原來藏在這里,又有誰被這東西作弄了?不妨事,這東西只生幻像,還沒本事傷人性命,貧道這就帶它回去!S后拂塵一揮,屋子里的東西都不見了。
張許眼前發(fā)黑,顫聲問:“都……都不見了?沒有辦法回來了?”
老徐嘆了一口氣,道:“小書生,俺也知道你舍不得,那一屋子光閃閃的,我老徐看了也眼饞。縣太老爺看見東西都沒了,那摸樣都跟哭了似的。也是纏著老神仙問有沒有辦法拿回來,老神仙始終笑瞇瞇的,就是說,本來沒有的東西,去哪里拿?”
張許大哭起來:“不是不是,我的……娘子,那幅畫……我的畫!
老徐從懷中拿出一個臟兮兮的畫軸:“是不是要這個?滿屋子東西就剩下這個,大老爺開始還高興,打開看了就扔地上踩了好幾腳,我尋思他不要肯定是不值錢,不過還是給你檢回來了!
張許趕緊接過畫軸,只見畫上筆法并沒有什么不同,可是畫上神采全無,再看不出絲毫動人之處,靈氣一失,以前細致入微的白描手法變的僵硬拙劣,的確只是垃圾了。張許頹然后退,喚著娘子坐在地上。始終,他連她的樣子也沒有看清楚過。
沒了錢,縣老爺再關他也沒什么意思,老徐使了幾吊錢打點,將他救了出來,張許徹底變了一個人似的,白天勞作,夜里讀書,再沒有一刻懈怠。
三年后,京城盛傳著本科榜眼、新任江州按察使的軼事。這張大人年少英俊不說,竟是榮辱不驚,御史韓林回京途中在飯店休息時遇了響馬,保鏢護院給殺了好幾個,逼著韓林要錢,韓林年紀大了,嚇得哆嗦成一團。這時小店里一個伙計突然叫起來:“諸位英雄,小的剛才給這個官兒牽馬時見一個保鏢的馬蹄入土很深,硬貨多半就在這匹馬上,馬太多要一匹匹認太耽誤功夫,不如等小人取來給諸位英雄!”強盜頭子聽了大喜,卻不放心他,指著兩個強盜跟著,不許他動手,只讓他指出那匹馬來就可。
那伙計帶著兩個強盜到后院指著最里面的馬說是這匹,等兩個強盜進的遠了突然搶上一匹馬飛奔而去,得他報訊,官兵才及時趕到救下韓林大人。
韓林感激他,仔細問才知道他不是這家店的伙計,只是上京趕考路上沒了錢,來這里刷馬匹掙幾個饅頭的。問他詩詞文章皆對答如流,韓林就將他帶到京城,三榜下來,這張許不負期望,高高中了榜眼。
通榆縣在江州境內,縣令想到當年對張大人的得罪,早忐忑不安了很多日子,他半贖半要,將張大人當出去的東西都弄回來,重新布置成以前的樣子,希望這番苦心能打動張許。張許在屋子里流連,看不出喜怒,只是指著寬幾上一套貓兒戲蝶粉彩茶具說:“以前那套吸水蟬的呢?”
縣令擦擦頭上的汗:“這,當鋪保存不善,不知道怎么打了一個茶碗,下官配不上一樣的,只好再給大人換一套,下官已經責令當鋪找出打了大人貴器的人嚴懲,請……請不要見怪。”
張許微微笑了:“是我自己打破的,大人不要責怪旁人了!
縣令暗地撇嘴,這套茶具一直在當鋪庫房鎖的好好的,一層層桑皮紙包的仔仔細細,當鋪的人也說不出為什么單單打了一個。張大人竟然說是他自己打的,除非他會五鬼搬運!
再看張大人竟然坐到地上,胳膊肘抬著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好象靠著看不見的床一樣。
他嘴里輕聲說:“娘子你看,多了個狹促鬼,就少了我這一個懶鬼,就算你真的只是想戲弄我,世上的鬼還是沒多沒少,如此說來,地府的鬼該盡速放到人間才是!
他居然就維持著這個姿勢睡著了,就像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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