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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a
媽常對她說,宛在這個名字她爸沒有取好,宛在宛在,人們都說音容宛在,那是說什么的?那是說死人的。
但她爸后來真成了死人,她媽覺得如果再給她改名,很有些欺負她爸的意思,就放棄了。只是媽從不喊她宛在,一聲一聲地喊她宛宛,愛起來親熱地喊小宛宛,恨起來扯著嗓子連著姓喊謝宛宛。
這么一叫便叫開了,親戚,同學,朋友,都喊她宛宛,謝宛宛,只剩下戶口簿和準考證上還殘存著謝宛在的真相。
后來終于出現(xiàn)這么一個人,先是叫她謝宛在,再是叫她宛在,最后叫她在在,這個人也隨著稱呼的變化從她的大學同學變?yōu)樗哪杏言僮優(yōu)樗奈椿榉颉?br> 畢業(yè)后他們開始工作,她做中學的語文老師,他在機關里領國糧做公務員。在她記錄戀情的日記里,對他的稱呼就是公務員,對他的描述也是公務員。
今天和公務員去看電影了,電影很難看,但歌很好聽。
和公務員在公園散步的時候遇到一只貓,很瘦,很丑,很可憐。
有的時候不太想和公務員見面,我們的工作都很無聊。
一日一日,如此如此,到二十六的年紀,準備婚禮成為水到渠成的事情。沒什么驚喜也沒什么期待,與之相反的倒是兩個人竟不約而同地都此種儀式和程序感到疲憊和厭煩,甚至連證都不想領了。在和兩家大人一起吃飯時把此種想法以玩笑的形式講出,得到的回應是雙方的家長同時黑臉。
“別胡說。”兩家中唯一的那一位父親最后說。
于是只得繼續(xù)下去,選場地,選婚紗,挑一個兩個人都有空的時間去拍婚紗照,她期間一直不說話,公務員安慰她,“想點開心的,有份子錢拿呢!闭f完就走到一邊去化妝了。她看著他的背影,不覺得他是她未來的丈夫,倒覺得他是她共同謀財?shù)幕锇椤?br> 所幸,無聊的工作中終于出了一點波瀾。
她帶的那一個班,已經(jīng)升到初三,即將迎來中考,學生中的一位,卻被發(fā)現(xiàn)有不端行為,于是她找到那個女生,和她談話。
那女生發(fā)育快,長得比她還高,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她對學生說,“你不要去那種地方,馬上就中考了,現(xiàn)在一切應該以備考為重。”
學生跳到旁邊的一張辦公桌上坐下,校服外套系在腰間,短袖挽起露出細白的胳膊,勾著嘴角對她笑,“宛宛老師,你去過嗎?就說那種地方。”
于是,也不知學生激將法實施成功,還是她骨子里尋求刺激的因子主動作祟,一個晚上,她推掉了和公務員的約會,去了那家被學校視為風月場所的同性戀酒吧。
酒吧里全是女人和女孩,穿得很少,端著酒杯走來走去,不時有人做出親密舉動,空氣里漂浮著一種,令人頭暈的味道。她這種類型在這里面很少見,于是來搭話的就很多,她一一拒絕了,走上二樓,停在樓梯上俯視樓下的情景,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一種清高和自豪來。
二樓要安靜許多,大家只是坐著聊天,吵鬧的音樂聲也不大聽得見了,墻角擺放著綠色的盆栽,青幽幽的。她找了個位置坐下,這是一張原木色的長桌,把樓上的房間一分為二,天花板很低,從上面垂下一盞吊燈,碰一碰燈罩,它就在空中輕輕地漾來,漾去。
這樣她就看見了桌子后面的人。
那是一個女人,金色的短發(fā),頭發(fā)梳得很凌厲,穿一件黑色的夾克外套,張開腿坐在沙發(fā)上,她和她的女伴一起,此刻她一邊玩弄著正低頭看手機的女伴的頭發(fā),一邊直直地朝她看過來。
她也不躲,看回去。終于那個人的女伴起身告別,那個人也就借此機會撤回了目光。她去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卻看見那個人正倚在墻上,似乎正等待著誰。她擰開水龍頭洗手,抬頭看見鏡子里,那人正在身后看她。她嚇得一愣,對方卻似乎笑了。她洗完手經(jīng)過她。
“哎,認識一下!
她一點也不喜歡Mona,雖然她為了Mona騙人了。不,沒有這么深情,不是為了而是因為。公務員問她晚上做了什么時她說和一個學生家長吃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Mona的事。
那個金頭發(fā)的女人,瘦瘦的,眼睛深深的,鼻子高高的,手指又細又長,很好看,應當是一雙彈琴的手。在日記里寫下這些的時候,她覺得這些幼稚疊詞的使用弄得自己像個小學生似的。
她又想起Mona笑起來的樣子,她甚至覺得Mona肯定是刻意練過的,不止是笑容,還有看人的眼神,不然她怎么能把一切掌控得恰到好處?那些五官變化的微小弧度,那些講話時尾音上揚或者下抑的處理。Mona肯定是經(jīng);燠E于風月場所的人,最懂得撩撥一顆初見的心。
想到這她就開始討厭Mona,Mona的那一套都不是她所喜歡的,她覺得她膚淺流氣,甚至覺得她浮皮潦草,總之她是經(jīng)不起深究的。她只是縱然生得好皮囊罷了。
而且那天Mona化妝了,她看見她的眼影了,深深的,還有她的口紅,她的口紅似乎有一種水果的味道,這一切她都可以確定,因為她目睹了品嘗了。
那天Moan吻她了。
不,準確來說,應該是,她和Mona接吻了。
她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剛開始她們只是坐在一起聊天,兩個對彼此一無所知的人有太多可以聊了,Mona給她點了一杯雞尾酒。不深究的話,Mona是很有趣的,聽她說話她一直在笑,喝酒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才不會被嗆到。忽然Mona停下來了,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笑。Mona的眼睛里的亮光在勾引她,她肯定是練過的,所以她出招的話就沒有一個人可以幸免。果然她就上鉤了,傻傻地看著Mona,嘴唇上還有殘留的酒液,于是Mona先是垂下眼睛看了她的嘴唇一眼,然后伸手勾過她的腦袋,吻上了她。她開始還是愣愣的,只是感受著Mona,但Mona的舌頭舔著她的嘴唇誘使她張開牙齒時她順從了,而且她還回應了。她們吻了不止一回,分開后又接著進行了第二回、第三回。她覺得氧氣快不夠了,心里被堵住了,四肢都被抽走了力氣。
Mona對她說,“我家就在旁邊!
就是那一刻她清醒了,猛地推開了Mona,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一出門被風一吹理智立刻回來了。
她想得出Mona是哪種人,她們這種人就是這樣,搭訕,接吻,一夜情,一晚換好幾個女伴。她覺得Mona的思想是不可能和她同步的,Mona們不會想那么深那么細,不會有太多的追究和計較,也不會有太多的理智和平靜,她們就這么要死要活分分合合地活,其狀慘烈,外人會認為是可笑的。
想出來后,她立刻給Mona判了死刑。這種人一點也不是她欣賞的,只不過當時那情那景,讓人一時難以自控。
也不是什么大錯,就當多喝了幾杯酒。
她一點也不喜歡Mona。
但是,她還是又去找Mona了。而且這個“又”,來得比她想的快得多,僅僅是在酒吧見面的幾天之后。
她去找了,但是沒有找到。那天她和Mona并沒有互留聯(lián)系方式,她只記得Mona說她家就在旁邊,當然這也極有可能是一個風月的隱語。她去那天的酒吧,從酒吧出來沿著小巷子走,一邊走一邊看街邊的民居,她想那一棟會是Mona的房子呢。第一天去了沒有結果,第二天又去了,接著是第三天、第四天。
已經(jīng)拒絕好幾次和公務員的約會了,公務員開始流露出不滿,問她是不是恐婚。
她心里很煩,那晚和Mona吻過之后,她再面對公務員所表示的親密,總會感到抗拒和厭惡,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使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尋找Mona。
如此找尋過了一周,她終于又再見到Mona。那時一個頭發(fā)剃得很短的女人正和她搭話,她心不在焉地應著,忽然有人把手搭在她肩上朝身邊攬過去,她一回頭,便看見Mona朝那個短頭發(fā)女人露出一種宣示主權的表情,那女人一笑,就端著酒杯走下樓去了。
她和Mona坐在角落的沙發(fā)上喝酒,燈光昏昏的,Mona臉上的表情也是不清。“我朋友告訴我說這幾天總是在這里看見你,你像是在找人的樣子!比缓驧ona突然像個孩子,或者說像只貓似的湊到她面前,問她,“是我嗎?”便笑了。
那晚她去了Mona家,Mona的家裝飾風格和那家酒吧的二樓很像。一進門她們就吻了起來,Mona摟著她轉了個圈順便伸手鎖上了門,然后她把她壓到沙發(fā)上,她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用柔情蜜意的眼神看她,像蜂漿那般粘稠,緩緩地,厚厚地,流進她的眼睛里。她覺得她被Mona施法凍住了,只剩下血液和心臟還在動,其他的都無法反抗任她宰割。
Mona的手像一支畫筆,繪出她身體的形狀,曲曲折折,高高低低,但Mona卻在即將進入她的前一秒,停住了。
她哭了,在Mona的身下發(fā)起抖來,臉上汗淚交雜,打濕頭發(fā)。Mona從她身上下來,走到一邊,面朝窗戶在地板上坐下。Mona穿著背心,露出修長又纖細的胳膊,看上去真瘦,看上去真空蕩。
她從Mona家的沙發(fā)上坐起來,哭著離開了。走到街上的時候朝樓上望去,Mona家的燈還亮著,但她已經(jīng)看不見客廳里的Mona了。她之所以哭,不是因為負罪,而是因為委屈。因為就在Mona即將要做的一刻,她想到Mona肯定是把她當成一個一夜情對象來做的,來進行,來發(fā)生。想到這個她覺得委屈,似乎她在Mona那里不應該僅僅是一個一夜情對象,似乎她在奢求著Mona給予的感情要對得起這一周以來她對她的念想,她在Mona身上寄托的,是無論在媽那里還是在公務員皆為不可言說的。至今為止的人生也好,從此以后的人生也好,都是不可言說的。
Mona,Mona,只有Mona。
她決定好好結婚,忘記Mona,不再和生活沖撞。婚禮的日子已經(jīng)定下來了,就在一個月以后,不上班的周末她就在家收拾要搬去婆家的東西,媽在一邊幫忙。其實說是幫忙出主力的還是媽。箱子一個一個地封起來,媽坐下來看著那一排箱子,很傷感地說,如今你也要走了。
因為這份傷感,那晚她又到那家酒吧去了。她覺得去那兒成了一種癮了,她沒期望著在那里見著Mona,她只是喝酒,一杯一杯地給自己倒,灌下去一杯就想起一件從前的事來。有時候是媽,有時候是爸,有時候是公務員,在她這里贏得一份感情的人很少。
喝得昏昏沉沉的時候她倒在了Mona的肩上,第二天早上在Mona家里醒來。Mona把手機遞給她,說一個自稱是她媽媽的人昨晚打了電話來。她給媽打過去電話,媽卻說并沒有打電話來,媽昨晚睡得早,根本沒發(fā)現(xiàn)她一夜未歸。她這才意識到這個“媽”可能是婆婆,果然婆婆的電話這時又打了來,她接起,說自己在一個朋友家。婆婆總喜歡問她在哪兒,管得很嚴。
Mona為她準備了洗漱用品,她到衛(wèi)生間洗臉刷牙,她洗臉的時候Mona倚在門上看她,鏡子里映著她的模樣,就如同她們第一次見的那樣。Mona早晨洗了頭,頭發(fā)軟軟地垂下來,不復凌厲,她透過鏡子看著Mona,然后Mona朝她走來,從身后抱住了她。
就這樣Mona似乎真成了她的朋友,她們開始在酒吧之外的地方見面,Mona會開車帶她去其他的城市玩,一日往返。早上的時候伴著日出去,晚上的時候迎著日落歸。坐在Mona的副駕駛上她想其實就這樣便很好,不用有一個目的地,不用有一個抵達處,就這樣坐在Mona身邊,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看天先是絢爛地亮起來,再是寂寞地黑下去,心就已經(jīng)很滿了。
她不知道Mona是什么意思,Mona是真要和她做朋友了嗎?只是Mona似乎變得克制起來,擁抱和親吻都變得很少,只是偶爾,只是偶爾,比如兩個人一起坐在車里,落日從窗外沉下去的時候,會不可自制地想要靠近。
有次她和婆婆和公務員一起逛超市,看見Mona和一個女孩牽著手十指緊扣地走在前面,Mona單手推著購物小車,女孩撒嬌地倚在她身上。
婆婆看見了很驚訝地說,“哎,那不是宛宛你朋友嗎?”
曾經(jīng)一次Mona送她回家,被婆婆碰到過。
她點點頭。婆婆看見前面兩人親昵的舉止,皺著眉明白過來什么,一邊從貨架上拎下一桶油一邊說,“這樣的人還是離她遠一點好,把你帶壞了怎么辦?”
公務員在一邊捏捏她的手笑,又再度望向遠去的那對戀人身影,用一種如同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興奮語氣說,“我第一次見真的哎。”
她的婚禮定在一個小長假,婚禮的消息她從未瞞過Mona;槎Y前一天,她到Mona的住處去送請柬,在公寓樓下看到了那天超市的那個女孩。女孩從里面出來,很體貼地拉住了門等候她進去,她點點頭對女孩表示感謝,進來以后不急著上樓,回頭看女孩甩著兩只手蹦蹦跳跳地離開了。似乎還是個未成年,而她已經(jīng)二十六了,Mona的口味真多變,她苦笑。
她敲門,Mona還以為是剛才的女孩去而復返,于是在那一句“是不是落下什么東西了,寶貝”的甜蜜昵語兩人尷尬相對。倒是她先一笑,笑得有些過頭,“我來給你送請柬。”
也許是因為妒忌,因為不甘心,因為勝負欲,這一天她和Mona做了,還是她主動,牽著Mona的手邀請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以此來證明什么,對家庭的反叛?對丈夫的不忠?還是證明在Mona這里,她不輸給任何人,包括那個被稱作寶貝的女孩?
她緊緊地抱著Mona,汗和淚一起流,她覺得特別疼,疼得像失去。然后她感到什么東西從自己的體內緩緩流出,一陣濃郁的血腥味在兩人之間漫開。
于是她流產了,雖然Mona在事情發(fā)生后立即送她去醫(yī)院,但孩子還是沒有保住。其實那還不是一個孩子,連形兒都沒有,不到一個月。第一個趕來的是婆婆,還在傻乎乎地對病室外面失魂落魄的Mona表示感謝。她聽見婆婆的大嗓門,但她聽不見Mona的聲音,于是這一生,Mona在她這里最后的記憶,便成為一個無聲的白色魂魄。
婚禮推遲了,她住進醫(yī)院,婆婆和媽輪番照顧她。媽安慰她沒什么,她還年輕,而且頭胎往往難保,叫她不要有心理壓力。倒是婆婆,偶爾淺眠的時候可以聽見她在一邊嘆氣。
一天她醒來,在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是嶄新的紙鈔,直覺告訴她這是Mona來偷偷放下的,那么這算什么呢?婚禮的份子錢?還是對她腹中孩子的賠償?
隨一場婚禮,這太多了。賠一個孩子,這又太少了。
而且這個孩子不應該Mona來賠的,那天是她勾引Mona的,這個孩子的離去,是對這場不軌的一個懲處。是對她的懲處。
秋天的時候,她到底是結婚了。那家命運開端的酒吧,已經(jīng)關閉了,在原址上新開張的,是一家川菜館。她去吃過那里的酸菜魚,很辣,辣出了眼淚。
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孕了,于是決定以后不碰辣。懷孕是很辛苦的,媽常過來陪她。她脾氣變得不好,家人們也體貼地容忍著。
父親忌日的那天,她和媽在家里祭奠,來得簡單,只是在黑白遺像前擺幾個蘋果,點兩支蠟燭,拜了一拜。
拜完她和媽坐在地上,她從一邊的一個置物籃里拿出媽打到一半的毛衣來看。
媽就那么看著她,忽然說,“你爸給你取名宛在,該不是在懷念著某個誰吧?”
她一笑,沒有回答,便把尖細的棒針穿過小小的針圈,織起了那件毛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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