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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論起T大建筑系最令學(xué)生聞之色變的一門課,也許答案并不相同,但若論最受歡迎的一門課,答案卻很相似。雖然掛課率居高不下和一搶而空的選課率在不了解內(nèi)情的外人看來著實有些費解,但如果真有機會去上一節(jié)建筑系教授江天的古建結(jié)構(gòu)課、看看能坐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里黑壓壓的人頭,似乎又有了答案。
但這門課實在難混,所以上到后來新生之間都開始傳說之前有個師姐,連修三年沒修過這門課,眼看畢業(yè)無望,就在五年級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上吊了。不知為何這個故事越傳越廣,細(xì)節(jié)隨著口耳相傳慢慢翔實起來,從最初簡單的上吊,慢慢發(fā)展成上吊當(dāng)天去見過江教授,細(xì)談了一個小時卻還是不得通融,最后灰心喪氣哭著從辦公室出來想不開就尋了短見,吊死在可以看得見江教授辦公室的房間里。最后據(jù)說在終極版本里,死法已經(jīng)發(fā)展得琳瑯滿目:跳樓割脈吞藥絕食,怎么引人扼腕嘆息怎么來。
這個故事是何時傳到院系領(lǐng)導(dǎo)耳中的不得而知,只是忽然有一天,選這門課的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他們換了個美女助教,正是本院的博士生,她往講臺上一站,男生的眼睛都直了,開口的話卻在瞬間粉碎多少玻璃心:“我叫許明空,博士二年級,導(dǎo)師是江天教授。所以能算是你們的大師姐。你們可能不認(rèn)識我,但應(yīng)該多少知道我的名字,我就是那個傳說中三年古建結(jié)構(gòu)沒過想不開上吊的女學(xué)生。不過我容我澄清一下,這門課我連修三年是真的,但是第一年就過了,而且正如你們看到的,我沒詐尸,所以我也沒上吊跳樓抹脖子……”
她話沒說完,臺上已經(jīng)是笑聲嘩然聲一片,許明空倒很鎮(zhèn)定,等那聲浪慢慢消下去,打開課案說:“有什么關(guān)于這門課的問題,現(xiàn)在可以問了!
* * *
她上完輔導(dǎo)課的當(dāng)天下午四點正好和江天約了討論,收拾好資料準(zhǔn)備好問題就往江天辦公室走。建筑系雖然是給人設(shè)計房子的,自己的辦公區(qū)卻是在一棟民國的老樓里,外面看倒是很氣派,只是一走進去氣溫登時低上三度,陰風(fēng)撲面而來。
她早到了十分鐘,見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就上去敲了敲門,誰知道里面?zhèn)鱽淼氖且粋小孩子嫩嫩的聲音:“誰。俊
這聲音聽得許明空心里一哆嗦——盡管江天的檔案上寫著未婚,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而且兩個人正穩(wěn)定同居的消息卻是全系教師和博士生都知道的,可沒聽說有孩子啊,還這么大了。她穩(wěn)了穩(wěn)手,推開門,還真看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坐在江天的畫圖板前面,拿著彩色筆在上面涂鴉。
許明空知道那是江天的寶貝,一下子覺得汗都要下來了,對著男孩笑笑,同時仔細(xì)打量他的五官,越看越覺得像。但她想想不甘心,非要問個究竟:“小朋友,這里不好亂畫,誰帶你來這兒的。來,到姐姐這里來!
他卻搖頭晃腦,揮舞著肉乎乎的小手繼續(xù)在板子上畫小鴨子,一只又一只,嫩黃嫩黃的,嘴里說:“我爸爸。他人不見了,阿姨你見到他了嗎?”
許明空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心里涼颼颼的,也不知道是為了那聲“爸爸”還是那聲“阿姨”。她走過去蹲下去,拉起他的手,勉強笑了一個:“你爸爸是哪個。扛嬖V姐姐,姐姐好帶你去找!
他的頭一點一點的:“爸爸就是爸爸唄!
理所當(dāng)然的口氣讓她一下子沒接上話,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先把這個小祖宗從畫圖板前面牽開。正要再說話,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她聞聲立刻回頭,進來的人果然是江天。
還沒來得及解釋,江天先笑了,走近抱起那個小孩:“原來你躲到我這兒來了,你媽找你找得要拆樓了!闭f完順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惹得孩子咯咯直笑。
許明空就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印象里的江教授素來是又有師長的威嚴(yán)又寡言,她從研究生最后一年起轉(zhuǎn)到他門下,跟到現(xiàn)在第三年,看見他這樣笑的次數(shù)絕對是寥寥可數(shù),更別說哄孩子了。
她覺得自己半邊身子都僵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江教授……這、這是您孩子啊……我不知道,看他在畫圖,把他拉開了……”
江天聽到這句話立刻轉(zhuǎn)過頭來,看神色有點不由莞爾的意思:“你說這話黃院長和你何老師都要難過了,這可是黃院長年近四十才得來的寶貝!
“哦,是黃院長的兒子啊!痹S明空心重重放回去,陪笑說,“真像何老師。”
“我看眼睛倒是很像黃達衡!苯煲贿呎f一邊去打量孩子的臉,由著他在懷里撲騰。
許明空只覺得眼前這個景象對她的刺激程度不亞于黃院長穿著高跟鞋和綢裙子在自己眼前跳鋼管舞。她趕快揮開這種詭異的聯(lián)想,艱難地咽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說話,江天朝了比了個手勢,先去打了個電話:“何彩,你們家小耗子在我這里!
放下電話后他又把孩子牽到畫圖板面前,找出筆任他畫,又在抽屜里翻巧克力給他吃,然后才對許明空說:“等何老師把孩子帶走我們再開始吧。她應(yīng)該很快就來了!
許明空點點頭,有點拘束地站在窗前,看一眼黃達衡的兒子、又看一眼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小孩子亂玩的江天、慢慢把震驚程度降低到黃院長只跳鋼管不穿裙子這么個水平線上。很快走廊里傳來嗵嗵的腳步聲,她一聽就集中起注意力來,果然下一刻敲門聲響起,接著何彩走了進來。
何彩一見到自家孩子吃糖吃得正開心,皺起了眉,說:“啊呀江天,你怎么又偷偷給他吃糖了。上個禮拜還喊牙疼呢!
“早晚要換牙的。再說你家小公子難得來玩一次,總要賄賂一下!苯鞆纳嘲l(fā)上起來,笑著說。
何彩搖了搖頭,走過去問兒子:“你真能跑。謝過江叔叔了沒有,嗯?”
小家伙早被江天收買得很好,笑呵呵地道謝,何彩又和江天與許明空寒暄了兩句,這才牽著自家兒子的手離開。
這邊辦公室的門一帶上,許明空還沒完全緩過神來,江天已經(jīng)坐回了辦公桌前,語氣很和緩,笑容卻是慢慢收起來了:“你坐。告訴我這半個月你做了些什么!
許明空背后一涼,畢恭畢敬地走過來,拿出準(zhǔn)備好的提綱,開始報告進展。
* * *
“許明空,你要是不把沙發(fā)給我我就殺你們家牛卸你們家門板!”
和這語氣一樣張牙舞爪的,是從背后撲過來的一個大擁抱。
許明空在工作室里畫了一早上的圖,早就是餓得雙眼發(fā)青腳步虛軟,被這么一撞,差點沒坐到地上去。她假裝皺著眉頭回過臉去:“誰啊大中午光天化日的就來打家劫舍了……喲,是小猜啊!
陳猜學(xué)美術(shù)教育,就是看起來實在不像能一心為美術(shù)教育事業(yè)時刻散發(fā)圣母熱情的準(zhǔn)教育工作者。她抱了一會兒許明空的腰,才笑瞇瞇地放開:“快快,我要搬家了,說好了的,趕快把你宿舍那只木沙發(fā)讓給我!
“這個好說,哪天你叫人來搬唄。”許明空也笑了,“那你怎么也要報答我一下!
“行啊,走,我們?nèi)|區(qū)食堂飯去。姐姐我請客。”
她們順著人流繞過此時人頭攢動的主食堂,往東區(qū)食堂走。東區(qū)離家屬區(qū)近,學(xué)生過去吃飯得不算多,但食堂的小炒素來在學(xué)生之中口碑不錯。
剛拐到人稍微少些的林蔭道上,正好遇上陳猜的導(dǎo)師也從這邊插近道,陳猜就笑呵呵打個招呼,該和許明空說什么照說不誤。等走出一段距離,許明空扭頭看了一眼那漸遠(yuǎn)的身影,還是沒忍住八卦的嘴臉,用胳膊輕輕推了推她問:“唉,我聽說你們系有個姑娘去敲你老板的門,勸導(dǎo)他迷途知返,真的假的?”
陳猜一聽,立刻擺出“痛心疾首卿家切切不可如此”的表情,以手扶額,低下頭說:“真是壞事傳千里,這段時間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問我這事了!
許明空忍不住浮起一個古怪的笑容,繼續(xù)問:“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啊。這可是你老板的事,你總比別人說得靠譜些……呃,雖然平時你也不怎么靠譜……”
平時聽到這話陳猜總要和她計較一番,這下沒了計較,嘆了口氣,開始說:“那天我不在,聽我?guī)熜终f的啊,就是個應(yīng)屆的碩士也沒約時間,忽然去敲他的門,說‘貝教授,我知道我來得很冒昧,但聽別人說你是同性戀……這是不對的,不正常的,不應(yīng)該的,這件事情雖然大家表面上都不談,但到底是不道德的,你還年輕,還來得及,請你找個女人結(jié)婚吧。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就不會想著搞同性戀了……’”
陳猜雖然這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故事,但把她師妹那義正詞嚴(yán)又娓娓規(guī)勸的語氣拿捏得很好,可惜許明空聽到一半沒撐住笑場了:“你們美術(shù)系也出這樣的圣母活寶?后來呢后來呢,我比較好奇你老板的反應(yīng)!
陳猜也給她逗樂了,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還能怎么樣。老貝一直沒說話,等她說完才指了門說讓她出去,說他的私事和她沒關(guān)系。不過臉色聽說青了一下午……嘖嘖,他脾氣多好的人啊,可惜這千載難逢的場面,我沒趕上!
許明空還是在樂,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陳猜也笑,繼續(xù)說:“不過生活才是最大的喜劇。那個姑娘的論文導(dǎo)師新近分下來了,是老貝的男朋友……真絕、真絕,無巧不成書,生活啊,你就是一出天大的狗血劇……”
她兀自樂瘋了,許明空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也跟著大笑,然后一路上都在拿這件事情的細(xì)節(jié)取笑,一直到進了東區(qū)食堂看見人也不少,還多是師長才勉強收斂住。
東區(qū)食堂的小炒區(qū)的座位是兩大長排,中間隔了一長條到肩膀那么高的窄柜子,有點像并排的火車硬座。后來不知誰想出來的法子,用一長條的磨砂玻璃做了個隔擋用的屏風(fēng),插在柜子上,足有一人多高,從此再看不見同排另一桌的食客。她們?nèi)サ耐砹,好不容易找了個座位坐下,點了一個久負(fù)盛名的肉末茄子再加一盤蔬菜一盤鐵板牛肉,等菜的時候許明空一想起這事,總是沒辦法把那種喜感壓下去。剛想再說,忽然陳猜問:“前兩天你去見你老板,怎么樣,還順利吧?”
許明空的笑臉立刻垮下來,一下子再不敢管別人家老板的閑事了,嘆了口氣說:“唉,別提了,這周開始給古建結(jié)構(gòu)上輔導(dǎo)課,要準(zhǔn)備的東西多了點,結(jié)果學(xué)問這邊就有點耽擱了,一下子給看出來了……還是你們學(xué)藝術(shù)的好,又開放又有趣……”
陳猜聳了聳肩:“建筑系都出瘋子和精英,頂不濟也要裝得像個社會精英,你老板不是在日本留學(xué)過嗎,對學(xué)生擺師長架子估計就是那里學(xué)來的!
“倒也不是這么說……”想到江天,許明空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始辯解,“他的確不多話,一直也就是那樣,就像你老板天生是個暖人,江教授嘛……”
陳猜還等著她下半句呢,沒想到怎么也等不到,好在她興趣也不大,想起另一件事情來,壞笑說:“答疑課嘛,這個我有經(jīng)驗的。來來,你再去請我吃個紅燒肉,姐姐就教你!
許明空嗤笑:“想吃就點一個,哪里那么多廢話!
陳猜特別沉痛地?fù)u頭:“許小姐,你怎么這么不會吃。紅燒肉要吃大鍋的,油水才足,知道不知道?這里大鍋燒出來的紅燒肉很好吃,要去大菜窗口買!
“誰有你會吃?”許明空白了她一眼,“‘一勺三’是吧,那得你去啊,肯定就變成‘一勺滿’了!
她們說的是食堂里的常年把守紅燒肉和糖醋排骨的大師傅。此人生得面黑體圓,一到開飯鐘點就拿著個大勺子守關(guān)。如果是一般人來打紅燒肉,一定是一勺子只給三塊肉,其中還有一塊是肥的另一塊還有一定概率是長得很像紅燒肉的姜,但如果打菜的人是嬌滴滴的小姑娘,那一勺三立刻搖身一變,又不知道用哪里學(xué)來的手法,把豆泡啊生姜統(tǒng)統(tǒng)甩干凈,一般全精肉一半五花肉,端的是大家風(fēng)范。
她掏出飯卡就把陳猜打發(fā)去打紅燒肉。等陳猜笑瞇瞇端著一碗堆尖兒的肉回來,其他的菜也上來了。開吃之后過了好一會兒,許明空才想起來:“你還沒說你的經(jīng)驗?zāi)亍?br>
陳猜吃得滿嘴油光:“別說我不把秘方傳給你啊。要是那件答疑課比較難,記得一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站上講臺。女性的力量,知道不知道?”
許明空本來還作出洗耳恭聽的嚴(yán)肅狀,聽到這句話差點一口水沒噴出來:“你怎么不說點正經(jīng)的啊……”
誰知道陳猜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這可是經(jīng)過實證檢驗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啊!”
許明空作勢要打她,卻陳猜笑著讓開了。她又問:“你們老板結(jié)婚了沒有?”
被問得愣了一下:“人家的私事,你問這個干嘛?八卦女!
“八卦和花癡是女人的本性,不要以此為恥嘛。不過我倒不是對你老板私事有興趣。只是忽然想到,挑老板也是學(xué)問,最好找個成家了的有孩子的,這樣也會體貼一些,不那么嚴(yán)苛!
“切,那你老板怎么說?”
“老貝是例外啊,再說了你人品沒有我一半好,只能比我多下點工夫了!
許明空繼續(xù)白她:“那我老板也是例外。結(jié)婚是沒有結(jié)的,但說是有個同居的女朋友,好像還是青梅竹馬來著的……”
“哦……”陳猜若有所思了一陣,許明空以為她的女權(quán)精神又要萌發(fā),不料她卻說,“那我好像見過他女朋友。”
“。课叶紱]見過,也沒聽說誰見過。哪天?”
“那天我們不是約好去吃大盤雞嗎,然后在你們系門口等你啊,看見你老板和一個女人走在一起,不過沒看清臉,就個背影。”
許明空一下子來勁了:“說說,說說!
“哦,你就不八卦了……”陳猜一笑,沒在這里為難,繼續(xù)說,“看背影長發(fā)到腰,嬌小玲瓏,目測腰圍一尺八。我還在想原來明空的老板喜歡這一型的!
“他在日本待了那么些年,也不奇怪?隙ㄊ莻溫柔賢惠的美人,搞不好是全職太太……”
“嗯,還入得廚房、出得廳堂。”陳猜八卦嘴臉全露,陪著加上一句。
兩個人看看對方想想自己,不約而同地都亂笑作一團。許明空笑得來勁,靠著磨砂玻璃,正好聽見對面被玻璃隔開的另一桌也有個女人在笑。
等她們都笑夠了,許明空才說:“就記得‘吃大盤雞那天’,你這個吃貨。”
不過到現(xiàn)在吃也吃飽,笑也笑飽,兩個人下午都有課,也沒多耽誤,互相取笑著離開了。
* * *
聽著屬于年輕女孩子的笑聲遠(yuǎn)去,坐在另一側(cè)的何彩挑挑眉,忍笑問:“嗯,長發(fā)嬌小溫柔賢惠的美人,入得廚房出得廳堂。猜得準(zhǔn)不準(zhǔn)?”
江天也跟著一挑眉,正色說:“只有一尺八的腰是準(zhǔn)的,不過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 * *
到了周末陳猜叫了朋友去許明空那里搬沙發(fā),折騰好之后兩個人坐車去市中心吃麻辣香鍋。吃到實在吃不下為止,陳猜才不甘心地放下筷子,嘆了口氣說:“人只有一個胃,真是不公平。”
許明空知道她每次吃飯必定有這句話作為總結(jié),也很習(xí)慣了,轉(zhuǎn)過臉看了一眼窗外,馬路對過就是T市的圖書大廈,就說:“這樣,咱們?nèi)晟步消個食,然后再找個燒烤店吃了晚飯再回去,嗯?”
陳猜眼睛一亮:“能直接跳過逛書店這個步驟直接吃晚飯嗎?”
“你覺得能只蓋一樓和七樓把中間五層都空著嗎?”許明空鎮(zhèn)定地反問。
于是就一個拖著另一個逛書店。
逛到第三層已經(jīng)消化得七七八八了,時間也一晃就是兩個多小時。陳猜這時想起自己原來也是在外面租房子可以開伙的人了,不免有點心潮澎湃,一把就攥住許明空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說:“對了!”
許明空正在翻閑書,陳猜忽然一用力,嚇得她手一抖,書頁嘩啦啦翻回去:“?”
“我們?nèi)タ纯词匙V吧,我要學(xué)做飯了!”
“就你?”許明空一下子沒忍住,噗哧一笑出了聲,“上次大家一個人帶一個菜在老董那里聚餐,你自己說說你帶的是什么……”
“涼皮蘑菇雞蛋啊!
“喲,你還記得。這能吃嗎!
“不都炒出來了嗎,怎么不能吃?對待食物應(yīng)該像對待學(xué)問一樣,要有創(chuàng)新精神,明空你年紀(jì)輕輕的,怎么反而迂了?”
說完不管許明空繼續(xù)冷笑,陳猜挽住她的手,直往樓上的烹飪書專區(qū)走。
在這一塊停留的多是主婦,不少還帶著孩子,許明空遠(yuǎn)遠(yuǎn)就覺得這種事情還是交給陳猜這個每天晚上雷打不動十一點半一定睡覺的師奶去挑戰(zhàn)吧。腳步剛一慢下來,忽然看到一個身影,腦子頓時一卡殼,干脆停了下來。
陳猜奇怪地轉(zhuǎn)頭:“你怎么了?”
許明空越看越像,人都結(jié)巴了,哆嗦著伸手,指了個方向馬上放下來,生怕那個人會回頭看見:“小猜,我、我好像看到我老板了……”
“哪兒呢?”順著許明空之前快速指的方向望了兩眼,陳猜找了一陣,很快找出了一個有些突兀的身影,“你說那個男人?”
她沒在意,聲音大了點,聽得許明空恨不得去捂她的醉,自己聲音不知不覺就弱下來了:“你別喊啊,我再看看!
她松開陳猜的手,悄悄繞到稍遠(yuǎn)的斜后方去看,起先看不見臉,但那件衣服和圍巾越看越眼熟、連身形都差不多。許明空都想著怎么過去打招呼了,這時那個人放下手里的書,拿起另一本,一側(cè)臉,她一愣,沒想到竟然看走眼了,那個男人并不是江天。
這時陳猜也繞到她身邊來:“是不是?我說你也是的,他又不會吃了你,你干嘛和看見餓貓的小老鼠一樣抱頭鼠竄的!
她說得這樣不中聽,但許明空此刻正是心慢慢落回去的時候,也不和她饒舌了:“我看錯了,穿一樣的衣服而已。我們過去吧,你要找什么樣的——《怎么從零開始》?”
“我想先學(xué)做肉,然后做禽蛋類……嗯,一樣樣來……”
“哪里有你這樣學(xué)的?還是先學(xué)個什么五十種家常菜再說吧!彼贿吅完惒抡f話,一邊卻是忍不住地看那個男人。先看到臉再專門去找不同也就容易得多,仔細(xì)看來,對方比江天看起來似乎要瘦一些,發(fā)型也不同,真不知道剛才怎么就看錯了。
她正在自嘲看花了眼,那個男人已經(jīng)挑好了書,端著兩本十六開本圖文并茂的烹飪書往樓梯走,正好就從陳猜和許明空身邊擦過去。許明空瞄了一眼他手上的書,最上面一本赫然是《滋補湯品一百款》?吹竭@里她心里一動,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新十佳好男人會專門挑烹飪書,只可惜他腳步極快,就在她出神的當(dāng)口,已經(jīng)繞過樓梯口下樓去了。
* * *
周一早上許明空去辦公室,包還沒放下,同辦公室的師兄就說:“江教授病了,你知道沒有?”
她一愣:“。俊鞭D(zhuǎn)念一想,好像上次見面聽他聲音的確是有點感冒了。
但對方的話立刻讓她緊張起來了:“系里面的郵件呢,說是都脫水了,在住院,問我們幾個誰去帶一節(jié)課,或者多補一堂答疑課。詳細(xì)的你還是看郵件吧!
* * *
跟著江天兩年多,許明空卻是第一次在學(xué)校之外的地方去拜訪他。
去之前她特意向系里的秘書問過江天住院的醫(yī)院。秘書告訴她后還笑瞇瞇地說:“探望江教授的人還不少。已經(jīng)有好幾撥人來問過,你們是幾個人去?”
許明空被問得一愣,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是應(yīng)該找?guī)讉人同去才是。
但是不巧地是江天帶的其他博士生都已經(jīng)陸續(xù)去得差不多,還有兩個沒去的也因為別的事情沒辦法同行。她想拉陳猜和她一起去,結(jié)果被反問一句“你說要是老貝住院了我拉你去看他奇怪不奇怪”后,她還是孤身上路了。
一直到了病房門口,她才猛地想起來或許應(yīng)該事先打個電話約一下,但一轉(zhuǎn)念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里,無論是臨時打電話還是改天打過電話再過來,都挺傻的。索性心一橫,放下手里提著的花籃和水果按下了門鈴。
過了一會兒才有人來應(yīng)門。那是個陌生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笑瞇瞇地看著她:“請問你找哪位?”
在男人和門的縫隙之中許明空瞥見坐在病床上的江天,他也看見了她,點了點頭:“許明空,是你啊!
應(yīng)門的男人側(cè)身讓她進來。許明空就站在門口先淺淺鞠了個躬,直起身的時候順便把散下來的頭發(fā)捋回耳后:“江教授,真是不好意思。我走到病房門口了,才想到?jīng)]和你約時間。沒有打攪你休息吧!
“不要緊,進來坐吧!
進門之后她才看見房間里加上自己一共四個人,除了江天和剛才給她開門的,還有一個坐在病床邊上,低著頭在削蘋果,聽見門合上的聲音才抬起頭,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又繼續(xù)專心致志地削他的蘋果。
江天的左手在輸液,用右手指了指門邊年輕一些的:“這是我表弟鐘圓。這是顧云聲!
許明空忙把手上的東西擱在最近的柜子上,先和鐘圓握手,自我介紹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心里想的卻是這兩兄弟一點也不相像。輪到顧云聲的時候,因為隔得遠(yuǎn),只是互相又笑了一笑。
鐘圓給她搬了一把椅子,許明空坐下之后,看著江天說:“系里面聽說你脫水住院嚇了一跳。是發(fā)燒了嗎?上次在工作室的時候江教授你好像就在感冒。”
江天的精神和臉色倒是都還好,不知是不是有意地往一邊移了一下目光:“不小心吃壞了東西,其實問題不大,家里人不放心非叫我住院觀察一陣。我明后天就出院了。我不在這幾天你們多有辛苦,謝謝了!
“這是應(yīng)該的。江教授你保重才是!
坐了一下沒什么話好說,眼看正要發(fā)僵,一直沒吭聲的顧云聲終于把蘋果削好了,切成片遞給江天。江天看了一眼笑了,卻沒給什么評價,只輕聲說:“去剖幾個橙子,有客人在,不要放鹽!
說完又對許明空說:“既然來了就坐一下再走,吃點橙子。哦,謝謝你的花,不過果籃你帶回去,然后再帶一個走,拿去辦公室讓大家分了!
許明空自然是推辭不肯要,但江天執(zhí)意如此,又說了一次,她才不得已應(yīng)承下來:“哦,那好,我替大家謝謝教授!
顧云聲剖好了橙子,放在果盤里遞給許明空。許明空起身接的時候仔細(xì)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這是個近看比遠(yuǎn)觀更英俊的男人。她這才想起自己既不認(rèn)識這個人,也不知道他和江天什么關(guān)系,只能含糊地說了聲謝謝,連稱呼都不好叫。
她一邊吃橙子一邊回答江天一些關(guān)于系里和他工作室的瑣事,聊著聊著目光就開始在室內(nèi)亂轉(zhuǎn):江天一個人用一間病房,但房間里還有一張床,上面擱著筆記本電腦和幾本書,看來是有人在陪床。她心想那多半是江天那個傳說中無人有幸一見的女友,可惜眼下明顯不在,這讓她不由得暗暗心生遺憾。
吃完一個橙子正好護士進來檢查輸液,看瓶子差不多空了就把針也拔了。許明空看鐘圓和顧云聲都圍過去,也站起來,跟著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看,當(dāng)她看見江天一只手上都是青紫的,想著都覺得痛,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
拔完針頭她找了個空當(dāng)告辭:“江教授,那我不打攪你休息了。我先回去了!
江天也不留她:“好,你事情也多。今天謝謝你過來探病。鐘圓,你送一下許明空,幫她把籃子拎下去!
告別的時候顧云聲也到門口送她。他拉門的一刻許明空忽然覺得哪里不對,但眼前的男人笑得讓人如沐春風(fēng),舉止亦無懈可擊,她只能把那一瞬的怪異感壓下去,又看了一眼江天,這才走出了病房。
出了病房走出一段,許明空還是問了鐘圓:“鐘先生,江教授的病不要緊吧?他身體一向不錯的,平時連個頭痛腦熱都不常見!
鐘圓一聽樂了,連聲說“不要緊不要緊”,后來發(fā)現(xiàn)許明空反而有些驚訝地盯著他,才改口說:“我也是昨天才到,聽說是,嗯,我嫂子心血來潮煲湯給他潤肺止咳,也不知道放了什么,吃著吃著吃到醫(yī)院來了。幸好只倒了一個,不然家里就真要來人照顧了……”
一直頑固的盤桓在心頭的“入得廚房”陡然被“吃得住院吃得住院”這樣魔咒一樣的話打壓下去。許明空覺得自己的臉皮都要抽搐了。為了避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糾結(jié)下去,她趕快換了個話題,順口說:“說起來真不巧,我們都沒機會和師母見一面呢!
鐘圓先是別過臉去,轉(zhuǎn)回來之后只是若無其事地笑笑:“哦,是嗎!
* * *
* * *
合上房門后,顧云聲把果盤和茶杯都拿去洗手間沖干凈,再出來的時候問江天:“剛才你對著蘋果傻笑什么!
江天看著那和丘陵地帶差不多的蘋果,忍住笑說:“沒,我想說你進步了,至少比我之前輸液的時候削得好!
“還不是一樣吃……等等,你一只手怎么能削蘋果?”
江天還是笑。
顧云聲又拿了一只橙子,坐在一邊用手剝開。剝橙子的時候看到江天那青青紫紫好不精彩的手,先皺了眉頭:“我怎么不知道你皮膚上這么容易留痕跡。等你出院了去上課,知道的是你輸了幾天液,不知道還以為誰拼命咬你呢!
江天很配合地抬起一只手來,順便把袖子往上撩。顧云聲沒看明白,問:“你干嘛?”
“不然你拼命咬一個看看,這樣我就好說真是被咬的了。”
顧云聲斜江天一眼,橙子一掰兩半,遞給江天一半:“看來你是好得差不多了,閑得無聊直磨牙。這次的進口橙有點酸味,還是要撒點鹽粒才好!
說完趁著江天的手沒收回去,低下頭就在他手腕上重重親了一下,沒舍得咬,親完一檢查,有點失望地坐回去:“還是針頭管用!
兩個人慢慢把手上的橙子吃了,吃完之后看了一眼鐘,又順口說:“鐘圓怎么還沒回來?不過這么說來……”
“嗯?”眼看著表面都氧化了,江天又在努力地把那削得狗啃一樣的蘋果都吃下去。
“你好像和姓許的小姐總是格外有緣?”
江天笑了:“何彩沒同你講嗎?她專門贊你是入得廚房出得廳堂、一尺八腰圍溫柔賢惠的美人。至于嬌小玲瓏長發(fā)披肩那是在夸別人,這里就忽略不計了!
顧云聲對這種程度的調(diào)笑眼皮都不眨一下,正色答:“她其實是真心贊美你!
江天還要再說,鐘圓這時推門進來了。笑著問:“在說什么笑話呢?”
兩個人這才有所收斂。江天問:“人送走了?”
“送到住院部門口,不肯再讓送了!辩妶A拖了把椅子,二郎腿一翹,摸離自己最近的果籃里的山竹吃,“不過人家問‘江教授到底什么病啊’,我一個沒忍心,告訴她是食物中毒了。顧大哥,我也奇怪了,我老婆懷小寶的時候我也是自己買的書在家里煲湯給她喝,從來也沒出什么事啊。”
顧云聲面無表情:“那要先問那本書、再問中藥店,最后問你哥哥在外面有沒有亂吃什么。”
鐘圓嘻嘻哈哈地對江天說:“哥,你看見沒,顧大哥要演《拷紅》呢,我們快扮上。你演紅娘我演紅娘?”
眼看他越說越來勁了,江天打斷他:“好了,你送個人回來沒停了。哪天回去?”
“事情都辦完了,看看你就開車回去了。哥,我可是幫你說話,怎么反而是你著急趕我走啊?”
江天點點頭,沒理他后面那一句:“路上自己小心,車子慢點開。還有,這件事情別讓家里知道!
鐘圓邊笑邊點頭:“放心。大事都給你們瞞著,這點小事怎么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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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還長遠(yuǎn)著,故事總要有個頭:這邊廂顧云聲代江天送走了鐘圓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老老實實去附近的餐廳買當(dāng)天的晚餐,順手給自己拎回一盒冰淇淋;
到了晚上早早睡覺,睡著睡著被江天的夢話吵醒了,仔細(xì)聽了半天,算是聽明白了,原來說的是“要吃魚不吃豬肝,少放鹽”,還反反復(fù)復(fù)老念叨,聽得顧云聲大樂,又不敢真把人吵醒了,腦袋悶在枕頭上,笑著笑著轉(zhuǎn)過身來,盯著不遠(yuǎn)處另一個人的背影,聽著均勻而綿長的呼吸,漸漸的,他又睡著了;
那個鐘點何彩和黃達衡正在逗他們家兒子,沒甚義氣地把江天顧云聲的事情又提起,笑得都不行了,何彩還特別得意地問:“老黃,我好歹也能燉個湯是不是?”黃達衡念著和另外兩個人的交情不作聲,小孩子卻不曉得這些,牛皮糖一樣擰在媽媽身上,說:“媽媽,下次爸爸出差別再做蛋炒飯了”;
只有許明空拎著兩個大果籃趕公車又走了一程路,累得晚飯也沒吃一個囫圇覺到天亮,第二天去辦公室分水果,四個人的辦公室里嘩啦拉來了十多個人,一邊吃水果一邊沒良心地說水果主人的閑話。許明空這才知道原來江天食物中毒住院的消息早就在系里傳得如開了閘的水,各種各樣的說法那是風(fēng)吹落地就生根。等兩籃子水果掃蕩干凈,公認(rèn)的版本已經(jīng)變成這個了:江教授的女朋友,容貌堪比鐘無艷,脾氣齊追河?xùn)|柳,廚藝不差孫二娘,手段直逼武則天。江教授其實是不折不扣的氣管炎,人前的不茍言笑,那完全是被殘酷的生活苦悶的。榱俗≡禾訋滋烨彘e日子,寧可含笑飲砒霜——不然怎么大家探病來來去去幾撥,就沒哪一個看見傳說中的準(zhǔn)江太太呢?
眼看著越說越來勁,終于何彩帶的一個博士生怯生生地問了一句:“都給你們說得這么厲害這么神,她怎么就沒逼江教授娶她啊?”
一下子全沒了聲音。
許明空一直沒插話,眼前閃過的,卻是昨天告辭時,那個叫顧云聲的男人給她拉開門的手。想到這里她低下頭笑了一下,還是不吭聲,坐在桌子邊上一粒粒吃葡萄。
* * *
幾天后江天痊愈出院,發(fā)現(xiàn)每個同他打招呼恭喜他出院的人眼中都或多或少隱藏著不可解的詭秘笑容?v然智慧如他,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也沒辦法找到原因。
謠言是平淡生活中的莫大樂趣。
FIN
外一篇送花記
聽到有人在走道里不停地敲門,T大建筑系那些還有人的房間統(tǒng)統(tǒng)開了門。只看見快遞公司的員工手上抱著偌大一捧鮮花,堅持不懈地在江天辦公室外敲門。
離得近的幾個老師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開了口:“江教授上課去了。要不然你隔兩個小時過來,要不然我們替他簽收再轉(zhuǎn)給他。”
花拿到手細(xì)細(xì)一看,是天堂鳥和百合,橙白相間,有一種亮堂堂的喜氣。花里面極顯眼地插著一張卡片,讓人不忍心看不見,于是就不小心順帶著讀了,上面端端正正寫著:“今天早點回家吧,我做東西給你吃!毕旅孢附了菜單,從清蒸鱸魚到桂花湯圓,菜色搭配整齊,很是體貼。
早就在無意間三三兩兩圍過來的老師們對著這捧花唏噓了許久,年紀(jì)大的老師說有這樣知情趣的女友難怪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也有未婚的男老師有樣學(xué)樣,準(zhǔn)備也給女朋友來上一回;幾個之前悄悄拿江天住院開過玩笑的博士生則已經(jīng)開始飛快地思索怎么就突發(fā)事件修訂一個V1.01……總之等江天下了課回來,基本上又是一層樓的人都先他一步知道有人送了一大捧花過來,還等他回家吃飯。
只有江天自己,看到花后愣了一下,又在讀完卡片后笑了一下,沒說什么,然后四點半準(zhǔn)時下班。
雖然關(guān)于那一天公認(rèn)的版本是“江教授回去和女朋友吃燭光晚餐了”,但隔壁辦公室的李老師總覺得那天在學(xué)校附近的菜場看見的那個身影,怎么看怎么像應(yīng)該早就在回家路上等著享受愛心大餐的江教授。
FIN
橘子姑娘指定的情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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