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夕，好久不見，你好嗎。正在看書，收到了短信。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想了想，回復(fù)他的名字。江珧。
　　在一個朋友的宴上重遇，我以為他不會聯(lián)系我。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嗯。我合上書，等待回復(fù)。
　　你和汝皓羽在一起了嗎。

　　高中二年級，我讀文科。普通小城的普通高中，成績至上，日子平淡，同學(xué)之間插科打諢，暗里競爭。江珧隔著過道坐在我的右手邊。我總是在上課的時候偷偷地看各種課外書，放在語數(shù)英課本下面，總是在上課看。
　　他說，你是怎么想的。
　　我說，安全地讀完高中三年，然后名正言順地離開。
　　不怕老師發(fā)現(xiàn)嗎。
　　老師什么都知道。只要你的成績過得去，不影響到其他同學(xué)，這樣的事情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你。

　　皓羽和我是初中二年級的同學(xué)。我們在同一所學(xué)校讀高中。他讀理科。在隔壁班。我們的關(guān)系比一般男女同學(xué)親近。無聊的少男少女熱衷于猜測我們的關(guān)系。偶爾被人笑容曖昧地問起，只是笑而不語。
　　我問皓羽，怎樣才稱得上朋友。我們坐在高高的階梯上。有凜冽而巨大的不知吹向哪里的大風(fēng)。
　　皓羽溫柔地把我凌亂的短發(fā)別在耳后，說，風(fēng)很大的時候會幫你理頭發(fā)，彼此都不會尷尬的，就是朋友。
　　我又問他，如果有人問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要怎么說。
　　你是怎么說的。
　　我什么都沒說。不知道是不是對的，去選擇什么也不解釋，但是，意識里始終認(rèn)為沒有人能夠感同身受的啊。
　　皓羽說，其實怎么說都沒有關(guān)系。別人知不知道并不能改變事情的結(jié)果。

　　我回復(fù)他，一直在一起。我們有一家書店。
　　坦蕩的你很有魅力。書店在哪里。是你喜歡的城市嗎。
　　這里有很美的夕陽。我叫它夕陽之城。

　　江珧偶爾會給我推薦書目。汪國真的詩集。翻看索然。許是我并不懂得。
　　圍墻外有一幢十二層的高樓。他帶我去樓頂。我搬來水泥塊墊腳，對著城市湛藍(lán)的上空大喊，只發(fā)出啊的音符，空洞無物。
　　我們逃課去城郊的廢舊工廠，爬上破碎瓦片鋪蓋的屋頂。他問我，以后要去干嘛。我說不知道。大概會有家書店。他說，會有你的書嗎。我說，不會。
　　那一天，天空很藍(lán)。云朵稀疏。他說，夕陽會很美。我說，我想去看看。秋末冬初，江風(fēng)野，似要撕裂。我們走過江邊的石頭灘，坐在兀自佇立的大石頭上看夕陽西下，那時節(jié)，落日早，回去還能趕上晚自習(xí)。
　　他問我，你為什么叫和夕。
　　我說，因為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出生在夕陽最美的時候。
　　他說，江珧是一種長在海邊的生物，植于泥沙，一旦定居，終生不會移動。

　　店里一直人很少。客人閱讀，喝一杯茶或酒。江珧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午后。我坐在高腳凳上，手邊是一杯梅子酒。皓羽在擦洗杯子，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見。他伸手拍拍皓羽的肩膀，坐在我的旁邊。我看著他，有一種錯覺。

　　皓羽每天都會和我一起回家，偶爾江珧也會一起。有一天，晚自習(xí)。江珧給我寫了一張紙條。我在樓梯口等你。
　　我從后門口出去。看到他站在窗前，那個窗戶在夏天的時候被拆除下來，之后遺失，等到冬天到來，只剩巨大而刺骨的空洞。他站在那里，眉目里有白色的月光。我靠近，猝不及防的寒冷迅疾地掠過，我退后，環(huán)抱雙臂。江珧把我拉到墻角。他突然擁抱我。我看著他，有一種錯覺。
　　我突然意識到，如果在這一刻我沒有說出什么與拒絕有關(guān)的話，那就不再有機(jī)會做回朋友。那一刻，我張開嘴，卻聽到他的聲音，你怎么了。然后，我說，沒什么。

　　天仍舊很冷。我的手沒有溫度。江珧和我在操場上散步。他試圖牽著我的手，我縮手放在脖子上。說，我的手冷，不要凍著你。
　　我的內(nèi)心有巨大的掙扎。不知道怎么在事出無因的情形下沒頭沒腦地對身邊這個人說，我不喜歡你。要制造更少的尷尬氛圍和造成更小的傷害，該用理直氣壯的口氣還是猶豫不決的神態(tài)呢？我沒有答案。
　　同時也完全沒有聽到江珧說的話。只聽他在說，你和汝皓羽關(guān)系很好吧，我們可以叫他一起……
　　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我深吸一口氣，說，其實，我不喜歡你。從來沒喜歡過。對不起。話語脫口而出不管說出來什么都會被后來想起的自己定義為諸多弊病的一種。

　　時間走在世間的縫隙里，不留痕跡。離高考還剩一百天。江珧約我上天臺。我推開那扇布滿鐵銹的大門，江珧捧著印著大幅彩色照片的塑料板，背景是水平線的夕陽，他穿著白色T恤，上面寫著紅色的字，一共七張，一張一張抽離，我喜歡你只是你。他擁抱我，而我毫不猶豫地推開。轉(zhuǎn)身快速離開。

　　皓羽燙了一壺米酒。江珧說，喝酒我可喝不過你。皓羽笑。干凈的面容有些許羞赧。我詫異。他們喝酒閑聊。似乎比我與他熟絡(luò)。
　　很快，江珧離開。
　　皓羽說，高考結(jié)束，那天晚上，我們遇見了江珧。

　　在各自班級的聚餐結(jié)束之后，我和和夕坐在草地上聊天。入夜微涼，和夕喝了酒犯困，躺在地上，喃喃地說話，然后睡著。我把她的頭抱過來，她蜷縮著身體像一頭小獸。江珧走過來，徑直坐在我的對面。
　　他給我說了他的故事。

　　高中二年級讀了文科。是爺爺?shù)囊�。父母早年離開。我住在爺爺?shù)募依�。許是年輕時的父母與爺爺有諸多違背，爺爺與我素來疏離。坐在我左手邊的姑娘叫蘇和夕。她很少與人交流，愛笑，用笑來和人打招呼，來用作別人問題的答案。她總是在課上看課外書，下課了就睡覺或是聽大家講話。
　　我問她，你是怎么想的。
　　她說，安全地讀完高中三年，然后名正言順地離開。
　　不怕老師發(fā)現(xiàn)嗎。
　　老師什么都知道。只要你的成績過得去，不影響到其他同學(xué)，這樣的事情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你。
　　她的面容疏朗，似乎沒有意識到她所說的這些與她所處的環(huán)境存在的背離。

　　爺爺家住在圍墻外的那棟十二層的高樓里。我?guī)サ綐琼�。她自顧自地趴在圍欄上大喊。我們坐在樓頂�(shù)墓艿郎�。我問她，與親人之間的疏離會不會不正常。她說，哪有人能夠不留縫隙，靠得再近也有所保留吧。各人有各人的相處之道。

　　我問她，為什么總是留著短發(fā)。
　　她說，我不會梳頭。
　　一旁的汝皓羽溫柔地揉她的頭發(fā)，說，是懶得梳吧。和夕會露出難得的少女的姿態(tài)，嗔怒，使勁揚起手去拍他的頭。我試圖融入。甚至失態(tài)，不自覺尾隨。我目睹了他們在一起吃飯，坐在高高的階梯上聊天，回家的路上打打鬧鬧的。
　　她沒有很多女生朋友。偶爾有女生開玩笑地問她和汝皓羽的關(guān)系，她總是笑而不答。她總是安靜地讓你察覺不出存在。

　　去吃蘭州拉面，她的短發(fā)順著耳際滑落，我伸手給她整理，她略有羞赧。
　　在元旦晚會的那天，我和一個女同學(xué)搭檔主持，為了烘托氣氛，我送了那個女孩子一束花。和夕坐在角落里，悄悄地從后門離開。
　　寒假到來，我約她去我的老家玩。兒時的伙伴在酒桌上輪流地向她敬酒。我沒有替她擋酒。心下有私意，和夕活得太過冷靜，我想看看她略微放縱的樣子。她醉了，也只是微醺，她說要去睡了。我送她到朋友的房間。很快她就睡著。
　　我想一個女孩子會在一個男生面前不設(shè)防地睡去，這里面是有關(guān)于喜歡的因素。
　　我想做一個試探。我約她在樓梯口見面。在墻角與她擁抱，她沒有拒絕。

　　我們常常一起散步。我想牽她的手，她縮手放在脖子上怕她的手太冷凍著我。我笑，說，改天我們一起去買雙手套吧。街口新開了一家店，好像還有你喜歡的繪本。你和汝皓羽關(guān)系很好吧，我們可以叫他一起……我的話沒有說完。
　　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和夕突然抬起頭看著我說，其實，我不喜歡你。從來沒喜歡過。對不起。說完跑著離開。
　　這大概是我看到的唯一一次她匆忙的樣子。只是好像我并不是很希望在這個時候看到。因為我會認(rèn)為她是在聽到汝皓羽的名字的時候產(chǎn)生的警覺，似乎與其他男生的任何親密關(guān)系都會讓她想到汝皓羽，我知道這是不可掩飾的喜歡。

　　試圖挽回。天氣肅殺。終于出現(xiàn)陽光溫暖。我和朋友帶著之前寫好字的衣服和相機(jī)去了我們?nèi)ミ^的石頭灘。那天的夕陽剛剛好。風(fēng)依舊凜冽。我一件一件穿上白色T恤，拍照，然后一件一件脫下。馬不停蹄地送去打印。偷偷地絞掉通往教學(xué)樓天臺上的鎖。
　　站在那扇門后內(nèi)心焦灼。我看到她推門而入的霎那驚訝，欣喜地將身前已排好序的塑料板抽離。我知道她會看見。我喜歡你只是你。然后我擁抱她，說……
　　可是她推開我，靜靜地離開。就像從未來過。
　　我想告訴她，我喜歡你，只是喜歡你；我喜歡你是你自己的樣子，坦坦蕩蕩的。

　　畢業(yè)散伙飯，我看到她喝了很多酒，然后一個人離開。我跟著出去。她被汝皓羽背著，在路上走。他們坐在草地上，和夕躺在他的懷里。
　　我突然想起，就在剛才老師說，其實班上你們誰喜歡誰，老師都知道。江珧，你看和夕的眼神是不一樣的。你應(yīng)該聽說過和夕和汝皓羽的關(guān)系。其實我和她談過話。我說，年少時很容易喜歡上人，老師不會強(qiáng)硬地要求你們不要再聯(lián)系，但是現(xiàn)在以學(xué)業(yè)為重，如果你們畢業(yè)后再一起老師也會祝福你們。你猜她告訴我什么。
　　我一點也不驚訝和夕說出那樣的話。心下突然釋然。我在路邊的小店，買了兩瓶廉價的白酒。我走過去，突然很想和這個叫汝皓羽的家伙好好聊聊。

　　我安靜地聽皓羽講完。恍然覺得在一段黑色無光的時間里，我做了一個不以為意的夢。夢碎了的時候，我自顧自地踩碎泡沫，抽身離開，完全忘記了當(dāng)時的夢境里還有一人置身其中，我從未想過去顧及他是否去留。這樣的無心之失是殘忍而無恥的。
　　我喃喃地對皓羽說，我有與人說起那個擁抱，總是做著這樣的解釋，是來不及推開。可是有一種想法總是出現(xiàn)，它問我，難道你不是在享受被一個人喜歡的感覺嗎？我竟然無法否認(rèn)。但是當(dāng)時我沒有承認(rèn)，那以后當(dāng)然也不會承認(rèn)。

　　皓羽說，你曾經(jīng)問過我玩得有多好才算是朋友。我告訴你，風(fēng)很大的時候會幫你理頭發(fā)，彼此都不會尷尬的，就是朋友。這是真話，但不正確。同性之外，我們可以，但也只有我們可以。有時候，這種感覺，真是讓人失意。因為我們從來都是如此親近，所以你從未體會到我們之間確實存在的男女之情。其實，一度我為我們之間的感情而困擾，不知如何定義。我以朋友之名喜歡你卻害怕你只認(rèn)定我們之間的純潔友誼。擁抱牽手就可以是一段關(guān)系的確定。這或許就是江珧當(dāng)初的誤解。最終我明白，什么是愛情，是用心去感受的。如果對方感受不到，那編一萬句情話也說不到她的心里。

　　我說，元旦晚會那天。我從后門離開。我們在草地上見面聊天互祝元旦快樂。你把我的手放在你的脖子下就像曾經(jīng)我們在初中學(xué)校的后山上一樣。那時你第一次把我的手放在你的脖子下，你說，你的手怎么這么冷，脖子下暖和。我當(dāng)時哭了。風(fēng)吹過臉很疼。你無奈，用大拇指輕輕地擦我的眼淚。你說，你這個樣子好像一個傻子。
　　和你分開之后，我依照吩咐去了老師辦公室。老師問我，你和汝皓羽的關(guān)系你是怎么想的。
　　我說，我和皓羽的關(guān)系最終會是人生伴侶。
　　老師笑，說，我們傷害一些人，被一些人傷害。終歸會走到時間的彼岸冷眼觀望當(dāng)年置身其中無法自拔的自己，然后說好好的。然而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沒有見過太多世面，不會允許超過喜歡和不喜歡之外的關(guān)系。你所謂的感情沒有人會理解。
　　我說，理解和不理解都不會改變我們的結(jié)果。

　　可是事實是，皓羽說，不要說謊哦。江珧和我說的可不是這樣哦。他突然抓住我的后衣領(lǐng)。說，蘇和夕，給你厲害的。小小年紀(jì)就敢和老師說我喜歡男生。我捂著肚子憋笑。幾個熟悉的客人笑著看向我們。我瞇著眼睛看著吧臺上的手機(jī)。屏幕亮著，有一條未讀短信。

　　2016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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