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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鬼
元德七年,山陵崩。
正是九五隆冬時節(jié),盡態(tài)極妍的花朵與青翠欲滴的嫩葉悄無蹤影,枝頭上只有一二瑟瑟發(fā)抖的麻雀。
石寶與父親跟著府上的管家秘密穿過回廊去見齊王府上廖先生,他雖然只有一十二三歲,又在大人令下做出畏畏縮縮,含腰駝背等姿態(tài),但自幼練武,耳目聰明之至。
“往年府里都要在樹上掛些紅綢花綠綢葉裝點的,怎么今年……”石后有一女子嬌聲道。
“噓!慎言!”另一女低聲呵斥,“怎么敢在國孝間提這種荒唐事!”
“可也太不是時候!”先前那女人抱怨道,聲漸遠(yuǎn)去。
帶路的管家并無察覺,石寶卻瞥見父親輕籠的眉心,便知對白已經(jīng)為父親聽見,只是他的每日工作不過依葫蘆畫瓢將聽到的種種奇聞異事記錄下來而已,粗通文字,耳聽八方,左耳進(jìn)右耳出——尚未開竅,因此不懂父親愁緒何來。
他只欣喜于眼前之回廊深殿無比華麗、廚房供上的糕點零食滋味細(xì)膩多多地添了奶、油和糖、還有與市井粗鄙民婦截然不同的鶯聲燕語。
廖先生儀表堂堂,雙目炯炯,羽扇綸巾。不過是不良于行,齊王特為他賜下一輛小車,令他坐于其中,由健仆推動行走,指揮諸事。
見了石寶父子兩個,先給了石寶晚輩的見面禮,武將中常見的小東西,祝愿他未來勇冠三軍,德才兼?zhèn),才提起諸多憂慮事。
“今上乃是我們王爺?shù)氖埽鶉鴮④妳s憑一己之力將其送坐上面北尊位,于禮不合!绷蜗壬鷩@道。
父親卻道:“此事已成定局,嗟嘆無用。民間亦頗有不平意氣,村婦閑人,每每不齒柱國行徑!
“我等有民意相助,是可謂天助!
石寶的父親搖頭,“常見內(nèi)侍黃門市上采買,民聲上達(dá)天聽,不知福禍。”
廖先生倏然色變。
門外喊聲忽起。
“怎么了!”廖先生叫道,“來個人回話!”
管家跌跌撞撞進(jìn)來,站不穩(wěn)摔趴在地上,“先生、先生!官兵帶人沖進(jìn)來了!”
廖先生招呼道:“推我過去!這里是齊王府,粗野武人不敢恃武揚威,其中必有誤會!”
立刻有人抬起廖先生往前頭去了,走的匆匆,來不及和石寶父子招呼一二。
石寶盯著父親,不懂大人們在招呼什么。
父親看著他清澈懵懂的眼睛,嘆息道:“是我不該求富貴,誤了你我性命!
拉著兒子走到后院去,后院已經(jīng)能聽見前面官兵嘈雜,并沒有一人敢出來看看,他目不斜視,直直走向假山隱蔽處,武夫力大無窮,搬開兩塊巨石,露出一個可容一人鉆過的空隙。
“我曾聽說齊王府假山下有秘密,如是一處密道,你從此處下去,切莫回頭,速速離開;若是一處避禍?zhǔn),忍饑挨餓,到夜里伺機(jī)逃脫!
“父親你呢?”
父親在石寶頭上胡亂摩挲幾把,推他兩步,讓他跳下坑去。石寶只聽身后“咔嚓”一聲,巨石重新蓋在頭頂,透不過一點光線來。黑暗襲來,逼仄可怖,石寶伸手摸索,處處是阻礙,摸不到前路何在。耳邊分不清是他自己的呼吸聲還是鬼魅的輕語喃喃,他心跳越來越來越快,雙手胡亂揮舞,狹小的甬道內(nèi)傳來鮮血腥氣。
“父親!父親!”這孩子啜泣,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第二天人們都聽說,造反的齊王事發(fā),自知活命無望,拒官兵于門外,一把火燒死上上下下幾百口人。
青天白日,偌大的齊王府化作一陣黑煙,直沖云霄,惡臭與煙灰味道城中三日不散。
二阿憲
乞丐阿憲在他流浪的第三年終于忘卻了前塵舊事。
他少年富貴,父母雙亡后逃亡異鄉(xiāng),沒了錦衣華服也沒有田地力氣,和勞碌螻蟻也沒什么區(qū)別。
恰逢黃河上下連年大旱,舉國上下只有京城還能吃得飽,因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了故鄉(xiāng)。
他光腳盤腿,背靠大戶人家后墻頭坐在地上,吃一個被狗啃了一半的肉包子,烏漆麻黑的手指摸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道混著血色的印子。
“阿憲!庇腥私兴
他心中全是警惕,不曾有一同行乞的伴侶知道他的真實名字,有人認(rèn)出他來,意味著他要大禍臨頭了。
“這邊來!蹦锹曇艉苋岷停拔乙恢痹诘饶,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
包子滾在地上,阿憲心中驚疑盡去,癡了一般追隨那聲音而去,赤裸雙腳踩在地上尖銳石塊也無知無覺……
大約一炷香,來到一處斷壁殘垣,火燒的焦氣透過歲月浸入鼻孔,阿憲驚醒過來。
他四面環(huán)顧,舊日記憶如浪涌上心頭,為水墨畫卷添了顏色。此處曾有錦繡堆灰,重重高墻,高高翠閣,深深帷帳。也有仆從喧囂,食客門人朗笑,后院閨園燕語喃喃,是他幼年富貴安樂窩。如今不過是數(shù)塊焦土,老鴇嚎叫,人煙罕至荒僻地罷了。
“你是誰?”阿憲問道。從地上撿起尖銳石塊握在掌心。
“再往前些。”
阿憲忍不住又沉溺于那聲音,已經(jīng)三年不曾聽過這樣美妙的聲響了。
果然上前兩步,依言撥開亂石與叢生雜草,見一面武士護(hù)心鏡,睚眥花紋雕刻其上,锃亮有光,白日熠熠,不似凡品。
“我經(jīng)你家供奉多年,不曾有怠慢,不料昏庸君王泯滅人性,殺你全家,我卻沒有辦法護(hù)持。如今你回來了,我便與你同在,助你復(fù)仇,以謝主人照料!
石塊“啪嗒”掉在地上,轆轆滾遠(yuǎn),無人搭理。
他彎腰,鄭重地伸手捧起那一塊東西,翻來覆去打量半晌,塞進(jìn)衣服里去。
三老先生
焦土之上,不僅是阿憲一個活物。
今上得繼大統(tǒng)那年,劉太傅恰好覺得自己年老體衰,不堪大用了,遂告了老,不過他是京城人氏,不做大官兒一家老小也仍住在京城。
齊王曾是他的學(xué)生,有幾分香火情。齊王一家枯骨也化作了灰土,沒有什么墳塋墓穴,每到清明中元等節(jié)日常來齊王故宅祭掃。
這日正焚香燒紙,只聽人聲喁喁,不由驚奇:此地自三年前災(zāi)禍?zhǔn)潞螅嘤泻暪碚Z,除自己這種心懷乾坤正氣和城中自恃壯勇之輩,無人敢在此喧嘩。說話的人,是誰呢?
冥冥之中似有指引,他悄然跟去,只見一乞兒立在雜物中,鳥窩頭,黑炭臉,破弊衣,只有腰桿筆直。
“什么人!”他大喝一聲。
那乞兒回首向他看來,表情淹沒在黑黢黢的灰塵中,一對眸子清澈晶亮。
劉太傅認(rèn)出是學(xué)生家的小公子,憐惜他多年漂泊孤苦,當(dāng)即拉著他一同回家照料,口中道:“你父親當(dāng)年受的冤屈,全著落在你頭上由你洗刷,這是天意!”
乞兒阿憲經(jīng)過劉太傅家人一番拾掇,只要不看那一雙袖中手,靴中足,又是當(dāng)年肥馬輕裘翩翩少年郎。
劉太傅一見,忍不住再次留下眼淚來。
阿憲跟著家人更衣洗漱時,劉太傅背著手在廳堂上走來走去,此時決心已定。
他拉著阿憲的手,請他上座,自己在下面拜了。
按住急于扶持的阿憲,緩緩說道:“小王爺請安坐。為今之計,下策是速速離京,由臣下供您一筆盤纏,從此尋一處桃花源安居樂業(yè),不問世事;中策是請來宗親族老,并大理寺承,說清道明當(dāng)年舊事——齊王殿下并未造反,人人皆知——雖有危險,但此事一成,爵位一定仍還給您,從此富貴榮華,一世無憂……”
說道這里,他抬頭覷阿憲臉色。
阿憲長身站起,小小少年淚沾長衫,“先生,若我只顧自身享受,不理父母親與闔府百口的大仇,算什么人來?等到九泉之下,我又有何臉面去見殷切以待、不愿投胎的眾人?”
劉太傅悄悄松一口氣,膝行上前抱住阿憲,悄聲道:“那么請小王爺聽我上策。當(dāng)今不仁,為惡暴戾,戕害手足,錯殺忠良,連蒼天都為了這樣的罪行降下干旱處罰他。正是小王爺您的機(jī)會啊,若能得登大寶,不僅貴府大仇得報,天下黎民,亦難書欣喜感謝之情之萬一!”
“什、什么?當(dāng)皇帝,我?”阿憲懵了,他沒想到劉太傅竟有這樣的念頭,自己也沒有覬覦寶座的心思。但此刻劉太傅為他畫一幅美好圖景,讓他忍不住游目暢想……
懷中藏起的寶鏡發(fā)出熾熱的溫度,阿憲摸摸胸口,心道:“仙鏡,你也會支持我的,對嗎?”
阿憲在太傅府中住了兩日,起初風(fēng)平浪靜,第二日傍晚,火把聚成的長龍將太傅府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映出天邊一道血色火燒云來。
只聽府中婦孺低泣,人心惶惶,雞犬不寧。
太傅慌道:“竟然是有人告發(fā)了我等?”
趕緊請阿憲自去尋一處躲著,自己去應(yīng)付。
來人是城中羽林衛(wèi)首領(lǐng),并一隊小黃門,正是受了皇帝親令,來捉拿齊王余孽的,如果看到阿憲的人影,就地格殺勿論。
阿憲不熟院中道路,躲在后院草叢中,見人們四處搜索他,瑟瑟發(fā)抖,再也不記得當(dāng)初妄想做皇帝的意氣。瞥見同來的宮內(nèi)黃門,不少都是幼年給皇祖父請安時曾見過的熟面孔,有的曾哄他睡過午歇,有人曾陪他戲水。
自覺大難當(dāng)頭,忍不住伸手緊握寶鏡,問道:
“鏡仙,你曾說要助我報仇,可如今,我連性命都要留不得,談什么報仇雪恨!”
鏡子沉吟片刻說:“我有騰云駕霧之能,能保你一命,但尚需你將身體借我,才能發(fā)揮效用。”
阿憲一聽,便道:“如此與鬼上身有何區(qū)別,神異故事中,人若被妖怪上身,總會做出平日絕不做的丑事,鄉(xiāng)人鄰黨為了叫醒他,潑糞掌摑,這人醒來羞辱無比。要我這樣做,不如死在羽林衛(wèi)刀槍之下。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鏡子嘆息一聲。
這時有一個小黃門,恰好在阿憲背后搜尋,聽見阿憲自言自語,心生疑惑,扭頭看見蹲在地上的阿憲,驚叫出聲。
“怎么了?誰在那里!”附近立刻有侍衛(wèi)高聲問道。
阿憲回頭看見那小太監(jiān),手足無措。
鏡子冷聲道:“上前殺了他!你在愣著做什么!”
一股冰冷的液體從他衣襟里流出,那鏡子化作一股烏黑濃稠液體,纏繞聚攏阿憲的雙手,在掌心凝固成一柄峨眉鋼刺。
那黃門看呆了,雙眼突出,瞠目結(jié)舌。
阿憲只覺得一股力氣從鋼刺傳來,粘著他掌心,拽著他踉蹌?wù)酒,向黃門沖過去,直直捅在心口,旋即拔出,扎在喉管。那黃門氣息滯住,苦苦掙扎,目露絕望,卻一聲也喊不出來。
峨眉鋼刺行兇時阿憲不得不與黃門臉貼臉,認(rèn)出眼前苦苦掙扎之人曾在他幼年之時與他玩樂,還與他分吃過皇祖父賞下的糕點。黃門眼神微動,顯然也認(rèn)出了自己。
這一串動作只在電光火石之間,不遠(yuǎn)處那人驚疑不定地追問:“喂,你看見什么啦?”說完,拔出佩刀,向這邊緩緩走來。
“沒什么!”峨眉鋼刺再次融化,凝為護(hù)心鏡,此刻竟擬出小黃門尖細(xì)嗓音回道!坝胸埞方(jīng)過,我錯看成反賊了,大人勿怪!
侍衛(wèi)罵罵咧咧一陣,沒有走來。
阿憲呆呆地盯著地上垂死之人。
鏡子卻呵斥道:“你還愣著做什么?快換了衣服!你二人身材相近,不能放過平白來的替死鬼!”
如醍醐灌頂,阿憲連忙蹲下去剝那黃門的衣裳,黃門直勾勾地盯著他,阿憲口中囁嚅,躲開他的目光:“你莫怪,殺人的并不是我!”
鏡子罵道:“廢物!不及你先祖勇武之萬一!”
一陣手忙腳亂,剛剛換好衣裳,就有遍搜不得的侍衛(wèi)找到這里,撥開草叢,不耐煩地問:“這里有沒有啊?仔細(xì)些!”
侍衛(wèi)定睛一看,倒吸一口氣。
阿憲突然想起,剛剛自己被那鏡子拽著刺進(jìn)黃門胸膛,此刻換了黃門的衣服,胸口應(yīng)有一圈血漬并大洞的;而且宮內(nèi)黃門肯定彼此相識,認(rèn)得地上死者,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原本的同伴。如此會被人輕易辨別出來,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番折騰有什么意義,不由沮喪低頭,束手就擒。
“你既然已經(jīng)找到,斬殺了賊子,為什么不叫?那么多的兄弟們還辛苦搜尋呢!”
這侍衛(wèi)卻仿佛并沒有發(fā)現(xiàn)端倪,怒氣沖沖地嚷嚷。
“問你話呢!”鏡子連忙提醒。
阿憲醒悟,是了,這是仙鏡施了障眼法術(shù),凡人自然看不出來破綻。
定一定神,恭敬答道:“剛剛與賊人搏斗,小人沒見過兇險場面,一時情急,竟然叫不出聲了。直到死者伏誅,才稍感安心。”
侍衛(wèi)聽他嗓音顫顫,信以為真,瞪了他幾眼,召集眾人回宮去了。
阿憲提心吊膽混在黃門隊伍中,一會兒覺得仙鏡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一會兒怕有人喊“死的不是齊王的兒子!”;一會兒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黃門,眾目睽睽,無路可逃。
一路上黃門們還聊天,阿憲左耳聽,右耳進(jìn)。
“到底是誰消息如此靈通,賊人到劉太傅府上不過一日多,竟然就被陛下知道了。”
“聽說沒有人告密,是陛下自己做夢夢見了一面仙鏡,鏡中劉太傅跪在賊子腳下密謀造反,早上起來就發(fā)狂叫侍衛(wèi)去看。當(dāng)時隨侍的還覺得好笑,夢里有了,便真的有嗎?如今可知,真命天子有九天玄女授命是真了!
“噓……別說了,說不好,我們的談話,陛下夢里也能聽見呀……”
行到一半,兩三鐵騎從后方疾馳而來,追上隊伍,落在后面的是哀嚎和一陣沖天煙火。
“這也是陛下的諭旨?”一個黃門低聲問。
“幾年間,被抄家滅族的大人物還少劉太傅一家嗎?”另一個回答。
阿憲聽到這里,回頭看向來處,雙目含淚。
“哼!睉阎戌R子冷笑,“你是為那老先生掉淚呢,還是為自己的龍椅難過呀?”
環(huán)顧左右,黃門自顧自聊天,除了阿憲沒人聽見鏡子的話。
阿憲低聲說道:“當(dāng)然是感念他相扶持之恩,傷懷故人不得善終罷了。今天多謝仙鏡出手相救之恩,也謝仙鏡原諒小子言語無狀,以后一定謹(jǐn)遵仙鏡的指點。”
鏡子滿意道:“你信我,我自然帶你得償心愿!
前方龍樓鳳閣,神霄絳闕,夜色中燈火輝煌,流光溢彩,正是皇城。
四少女
來到皇宮的第一個晚上,阿憲就被拉去侍候皇帝的盛宴。
他穿著血糊糊的衣服,也沒有人理會,只是接近他的人都忍不住皺鼻子,“這是什么味道?”
就這樣堂堂正正走到了當(dāng)今皇帝、阿憲的叔父正在享樂的殿堂里,給賓客布菜倒酒。
這座宮殿并不在少年阿憲的記憶當(dāng)中,那便是三年內(nèi)新起的了。
只見廣廈高聳,千余盞明燈懸在頭頂,殿堂燦若白日,人們形容笑貌,歷歷可見;宮人舞女來往,彩衣具是綢緞制作,燭光映照下晃的人眼花繚亂,襯得諸女容顏如玉恍若仙子。
下令屠戮齊王府、劉太傅全家的皇帝高坐在上,一左一右依偎著美人侍候,供他上下其手。
阿憲羨慕地看著,心想:“難怪人人想做皇帝!”
鏡子冷笑。
他連忙收斂心思,低聲問道:“仙鏡,雖然我離那人不遠(yuǎn),但其中侍衛(wèi)們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不知怎樣過去,也不知如何逃離。仙鏡有何見教?”
鏡子答道:“你先記牢了你叔叔的臉孔,今天晚上,我就帶你去要他的狗命!
阿憲依言偷偷去看叔叔,他少年人眼睛清澈,清楚看到皇帝縱欲作樂,一張老臉上肥肉顫顫,眼袋深重,皮脂油膩得似乎要榨出豬油來,實在沒什么可看的,他懷中那紅衣小美人倒是楚楚可憐,頗引人注目。
那姑娘絕不過一十五歲,眉目伸展,櫻桃小口,生的花兒一樣,依偎在皇帝叔叔身旁,強(qiáng)做笑靨,貼心服侍。阿憲打量間,那姑娘似有所感,一雙明目水波一般與他相遇,一腔愁緒蕩漾進(jìn)他的心底。
后半截宴會,阿憲都假作看皇帝,認(rèn)真去瞧漂亮姑娘。美人也不時與他目光相對,旋即悄悄躲閃,勾得他快癡了。
等到宴會散了,賓客們紛紛露出席上不曾露出的疲態(tài),捶著腰揉著腿,隨著引導(dǎo)宮人出宮去。
這時已有雞鳴,但天未拂曉,滅去殿堂的燭焰,連一絲光線都沒有,正是最黑暗的時刻。
鏡子斬釘截鐵:“跟上皇帝!報仇就在此刻了!”
阿憲精神一震,趁著亂糟糟的場面追隨皇帝座駕而去,左右沒有異狀,把他當(dāng)一般宮人看待。
皇帝回到寢殿,拽了女人風(fēng)流快活一陣,才安靜睡去。
阿憲和其他宮人一起垂手侍立在外。
“你還在等什么!”鏡子催促道,“機(jī)會正在此時,我不附你的身,你親手來報家仇!”
阿憲躑躅:“這樣多的宮人,哪怕我殺了他,自己也跑不掉。
鏡子嘆息,“古時荊軻、高漸離,哪一個刺客不是置己身福禍于事外,才能成就大事?你怎么如此愚鈍、膽小?”
“仙鏡所舉諸人,也沒有成事,秦王沒死,還一統(tǒng)了天下呢!卑棽环䴕獾。
“這二人徒有人和,你卻天時地利人和俱全,更有我出手相助,你怕什么!”鏡子怒斥,化作鋼刺,跳進(jìn)阿憲手掌。
阿憲一琢磨也是,他有仙鏡相助,無論刀山火海,總有人給他兜底殿后。正如劉太傅府上諸事,本以為沒命了,如今不是好端端站在仇人帷幕之外了?
心中想著,試探向前邁出一步。
周圍宮人視而不見,有的打著瞌睡,有的掃了他一眼,覺得毫無異狀,沒有反應(yīng)。
他心中大定,強(qiáng)忍恐懼,雙手握緊峨眉鋼刺,走進(jìn)寢宮,拉開簾子。
寢室內(nèi)為了不影響主人安眠,內(nèi)室沒有點燃燭火。天光未亮,什么都看不見。阿憲只能忍著惡心靠雙手入帳摸索。
觸手卻柔軟滑膩,不似老人身形。
阿憲心中正驚奇,卻聽見手下傳來少女的輕呼,嬌柔嫵媚。
阿憲心中一動,不顧鏡子化作的峨眉鋼刺催促,出去拿了燭臺進(jìn)來,往帳子里一照,果然如他所料,與皇帝一起光溜溜躺在被衾下的,正是今天他矚目的少女。
剛才無意的撫摸,已經(jīng)讓她醒來,驚恐地看著他。她的眼中映照燭火,無比輝煌,阿憲忍不住著迷。
對她低聲說:“你不要喊,我就不殺你!
少女驚恐地點點頭,也低聲說道,“可陛下死了,我也難逃其咎!要么,你不要今天來殺,要么,請俠士殺了這老鬼,帶我一起走吧!”
鏡子嗤道:“原來是看中少年風(fēng)流,不愿意跟著老頭子的宮女!
阿憲小聲問:“仙鏡,你這樣厲害,能不能也帶上她?”他實在不舍得這樣的顏色隕落在鍘刀之下。
仙鏡嘆道:“我若能附上你身,那么多帶一個小丫頭片子逃跑而已,有何難處!但是你既然對我心生抵觸,我也只能勉強(qiáng)保你一人活路!
阿憲聽了,心中有一番計較。他爬上床去,握住那少女柔荑,輕聲問道:“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做我的妻子嗎?我會珍重待你!
少女連連點頭,“求你不要殺我!
皇帝勞累一天,對于自己身旁幾人輕聲交談無知無覺,睡得兀自死豬一般。
阿憲心想,“我手中有刀,難道就能狠下心殺人了?”
阿憲于是對仙鏡說:“我曾經(jīng)不懂事,對仙鏡口出不遜;現(xiàn)今明白了事理,全然信任仙鏡,請您上我的身,助我報仇,并救我和妻子的性命!
仙鏡再三推脫,抵不過阿憲苦苦懇求,這才上了阿憲的身。
在那少女眼中,剛剛溫柔看向自己的少年人眼神乍變,陰冷乖戾地大笑出聲,舉起手中兇器。
五 結(jié)局
阿憲醒來時,太陽露出一絲魚肚白。
“我在宮殿殺人,有屋檐遮擋,怎么會看見太陽?”他心中想,站起來打量四方。
一股腥氣沖鼻而來,逼得他倒退兩步,定睛看清自己置身何處。
這里是皇帝寢宮的庭院中,守衛(wèi)的侍衛(wèi)、宮人倒了一地。難怪血氣刺鼻。
這都是仙鏡干的嗎?阿憲膽寒了。
湊近一看,哪里有一具完整的尸體?個個被掏心掏肺,扯出腸子,凝固的血濺到了“國泰民安”瓦當(dāng)上。
他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跑進(jìn)寢殿,沒注意到自己比往日身形輕快了不少。
寢殿中燭火仍在嗶啵燃燒,卻沒有活人了。
皇帝雙目圓睜,全身只剩了個囫圇個的腦袋是完整的,進(jìn)殿時阿憲差點猜到他叔叔一截斷指。
剛剛許諾做他妻子的少女渾身赤裸,一身紅痕,心口一點血跡,從帳子被里拖行出來,倒在地上。
都死了?
都死了!
阿憲抱起那少女凄厲嚎叫,驚動了宮殿外的眾人,立刻有人沖進(jìn)寢殿,一時大亂。
有叫“來人!有刺客,保護(hù)圣駕!”的,有尖叫“有鬼!”的,也有已經(jīng)嚇尿了褲子,只能干嚎的。
還沒有人看見阿憲。
“你還不走嗎?一會可就不好脫逃了!卑椔牭剿约簯醒笱蟮卣f。
他扯開自己的衣裳,黑黢黢的胸膛上多了一道護(hù)心鏡狀的刺青圖紋。
“你到底為了什么?”阿憲低吼道,聲音也頗不同于往日。
他自己的聲音回答道:“有趣,難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自己有大仇未報嗎?皇帝是我的仇人,你也是我的仇人!”
已經(jīng)有人看見了他,持著刀指向他,卻不敢逼近。
阿憲心灰如死,扯下明黃的幛子裹住少女的尸體,再撿起地上皇帝的頭顱,深吸一口氣跳到半空,每一步跨出,有七八丈遠(yuǎn),如此在日出之前,幾跳便逃離皇宮,遠(yuǎn)離身后喧囂。
他有心給少女找一個山清水秀的所在場面,于是出城往山里去,山里有清溪,他低頭看去,不見過去英俊少年人模樣。水里映照出的,是一個漆黑東西,勉強(qiáng)算作人形,身上簌簌掉渣,仿佛火中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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