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月28日，雨。

　　取經(jīng)第三天，今日我撂下?lián)诱f不取經(jīng)了，要回高老莊，臭猴子痛扁了我一頓，說我既已出家，踏上了西天取經(jīng)之路，就別再想著高小姐了。

　　怎的不想？翠蘭是我老朱的娘子，臨走前，我對老丈人說了，取經(jīng)未成功，我會回高老莊與她共度一生。

　　休書未有，翠蘭仍是我娘子。

　　今日也是想翠蘭的一天，想她，想她，想她。

　　二

　　6月13日，晴。

　　到底是誰散發(fā)謠言說男妖怪吃了唐僧會長生不老，女妖精嫁給唐僧會年華永駐？搞得個個妖怪都來搶師父。

　　還好我猴哥威武雄壯，本事過天，一路能保師父毫發(fā)無損。但萬萬沒想到，我猴哥有吃敗仗的時候，那黃風怪竟傷了我猴哥的眼。

　　我猴哥的眼可是火眼金睛！怎的就被那黃風怪給傷了！

　　老朱我恨！

　　我吐了兩口唾沫在手心，撮熱手扛起釘耙直搗黃風小妖的洞府。

　　我猴哥都弄不死的黃風怪，自然是厲害，我不敵黃風怪，倒打死了他手下的虎先鋒。

　　猴哥捂著傷痛的眼夸我，呆子，這是你取經(jīng)路上打下的第一個妖怪。

　　我掩淚讓猴哥別說話了，仔細傷口疼。

　　此刻正是子夜，我們在農(nóng)戶家歇下，猴哥涂了眼藥睡下了，師父仍在黃風怪手里，不知被煮沒有。

　　我坐于燭火之下，提筆記下今日戰(zhàn)果：打死虎先鋒。

　　翠蘭不喜我打打殺殺，可我實在受不得那小妖殺我猴哥的威風，明日待我再去會會那黃風小妖，讓他知道我天蓬元帥的厲害。

　　不知翠蘭睡沒有，如果睡了，請翠蘭來我夢里。

　　不然，我就去翠蘭的夢里好了。

　　三

　　8月20日，晴。

　　我們?nèi)〗?jīng)團隊多了一名妖怪，不，不能說是妖怪了，沙師弟已放棄妖怪身份，加入了我們?nèi)〗?jīng)團隊。

　　我們?nèi)〗?jīng)團隊沒有工資，沒有福利，日日風餐露宿，渴了喝露水，餓了食空氣，化一頓齋飯吃還要變成人的模樣，遠沒有當妖怪來的自在。

　　我想回高老莊，我想見翠蘭，哪怕是丈人嫌我丑，嫌我吃的多，我也認了，如果能重來，我一定踏踏實實干活，勤勤懇懇把丈人家的田耕好。

　　取經(jīng)之路漫漫，師父、大師兄、師弟都想取得真經(jīng)成佛。成佛有什么好的呢？大都好物不堅牢，彩玉易散琉璃脆。

　　唯有我對翠蘭的情，堅不可摧。

　　不知道翠蘭在做什么，想沒想我。

　　四

　　9月5日，陰。

　　今日停歇的府邸是個富貴人家。

　　老媽媽喪夫，有三個女兒，老媽媽想要招我們師徒四人中的三人入贅，繼承她家的萬貫家財，良田百畝。

　　臭猴子不重女色，沙師弟只愛喂馬劈柴，取經(jīng)大業(yè)是師父的夢想，唯我無心取經(jīng)，一心成家。

　　但我在高老莊已有一個家了。

　　糾結，是選珍珍，還是愛愛，還是憐憐？

　　或者老媽媽亦可。

　　翠蘭，對不起，取經(jīng)之路，誘惑重重，我擋不住這誘惑。

　　改日給你寄休書，你尋個好人家嫁了，不必等我。

　　五

　　9月6日，雨。

　　Ok，我死了，被吊在樹上整整一夜。

　　撞什么天婚？菩薩們都尋我作開心，女人們都壞，只有翠蘭不壞，休書收回。

　　六

　　4月4日，大風。

　　今個的妖風邪門，一陣風來，一陣風去，師父就不見了。

　　臭猴子犯了錯被師父攆回花果山了，沙師弟嚷嚷著對我說，二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

　　正好了，師父沒了，臭猴子不在，我清點行李，劃分了兩件行李給沙師弟，留了兩件給自己，打道回府要回高老莊了。

　　沙師弟攔住我，不讓我走，罵我這只豬不念師徒之情。

　　這不是廢話？我與翠蘭是三年的夫妻情，師父與我相識不足兩年，感情之重，夫妻情當然重于師徒情。

　　我非要走，翠蘭還在高老莊等著我的。

　　沙師弟惱了，推著我說讓我滾，取經(jīng)團隊不需要我這樣有二心的隊友。

　　沙師弟拿了降妖寶杖去妖怪的洞府救師父，沙師弟沒打贏妖怪，飛去花果山搬救兵向臭猴子求救。

　　師父就被無所不能的臭猴子救出來了。

　　事后，沙師弟這個心機boy向臭猴子打小報告，稱師父在危難之際，我急著分行李回高老莊。

　　我被臭猴子揍了一頓。

　　臭猴子罵我是個呆子，斷定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回高老莊了。

　　我說能的，我會回高老莊，臭猴子又揍了我一頓，揍到我改口說不回高老莊了，臭猴子才停手。

　　違背心說話真難受。

　　不知道翠蘭今日可安好？老朱我今日也是分外想她。

　　七

　　5月31日，晴。

　　我在這個取經(jīng)團隊毫無存在感，臭猴子能力出眾，頗得師父寵愛。

　　師父有事沒事就愛向綁架他的眾妖吹噓他那大徒弟，眾妖聽他那大徒弟是齊天大圣，膽小的妖不敢動師父，膽大的妖就會先做個心理建設再吃師父，往往在做心理建設催眠‘那臭猴子算個什么東西’時，臭猴子就手持金箍棒，砸爛妖怪洞府，救出師父。

　　沙師弟在關鍵時刻喊喊‘大師兄，不好了，師父被妖怪抓走了’，或者喊‘二師兄，不好，師父又被妖怪抓走了’這類的口號，就能過上他挑擔喂馬的夢想生活。

　　我既沒有本事除惡妖，也不會喊口號，師父每每提到我，都會嘆氣。

　　‘好吃懶做，貪色怕死’是他們貼在我身上的標簽。

　　罷了，隨他們在背后怎么議我，我老朱說什么也不會改，堂堂天蓬元帥投了豬胎，基因里是改不了貪睡貪吃的。

　　今兒師父叫我去化緣，我在背后坡找了處日頭足的地，丟下釘耙，躺睡一下午。

　　臭猴子化成一只蠅來擾我。

　　我睜開眼，亮白的天已臨近黃昏，天邊的云彩現(xiàn)出火燒般濃烈的顏色。

　　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不知高老莊今日有沒有出現(xiàn)這樣好看的夕陽，不知翠蘭看過這樣的夕陽沒有。

　　八

　　7月23日，晴。

　　翠蘭，翠蘭，翠蘭。

　　九

　　11月15日，陰。

　　猴哥又吃敗仗了，擄走師父的妖怪是個穿開襠褲的小屁孩兒，嘴里會吐火，一口火噴出來，燒得猴哥嗷嗷叫。

　　小魔王放話說要把師父烤了，撒孜然加辣的那種。

　　我的個氣！

　　我猴哥吃敗仗的時候?qū)嵲谏僦稚�，我見猴哥受傷，揮起釘耙，囑咐沙師弟照顧好猴哥，我且去會會這個小屁孩兒，定打的他跪下叫我爸爸。

　　猴哥說我這個呆子不是小屁孩兒的對手，讓我去請菩薩收拾這個熊孩子。

　　哪料這小魔王扮成菩薩戲弄我，在我去請菩薩求救的路上攔了我，騙我老朱騙得好慘。

　　可惡的小孩，以后我和翠蘭的蛾子千萬不能教育成這種熊孩子。

　　十

　　1月19日，雨。

　　女妖精們真漂亮。

　　我保證就過過眼癮，至多調(diào)戲一番，我有娘子，姓高，名翠蘭。

　　我不會栽在美人坑里了。

　　十一

　　8月25日，雨。

　　取經(jīng)多年，妖怪什么時候能降服完？我什么時候能回高老莊？

　　那日我趴在石頭上寫日記，臭猴子笑我這頭豬還會寫字。

　　臭猴子看扁我了，我前世乃天蓬元帥，玉帝座下紅人，他不過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臭猴子，靠著大鬧天宮揚名四海。

　　我和他，不一樣的。

　　月下，臭猴子問我還想不想回高老莊，我怕說想會被他揍，違心說不想了。

　　我問臭猴子以前有沒有喜歡上哪個女妖精或哪位小仙女？

　　臭猴子說，既已出家，前塵往事都得放下。

　　我放不下。

　　情有萬斤重，舉得起，放不下。

　　這夜，我們沒有找到留宿的人家，在野外留宿。

　　師父打坐念經(jīng)，沙師弟與化為人形的白龍馬相依交談，我與臭猴子坐在一起，舉頭看天上的月亮。

　　居于廣寒宮的嫦娥會不會思念后羿？

　　高老莊的翠蘭會不會盼我這個未歸人？

　　十二

　　9月29日，晴。

　　記不得是第幾天取經(jīng)了，我們一直在走，沒有回頭。

　　沙師弟說我們大約取經(jīng)取九年了。

　　我離高老莊走得遠來越遠了，遠到我已想不起翠蘭的模樣了。

　　前幾日我們到達了女兒國，國王真美，我瞧著國王對師父有點喜歡，那種喜歡不是其他女妖精想吃了師父的喜歡，那種喜歡是‘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的喜歡。

　　臭猴子打趣師父不如不去取這經(jīng)了，留在這女兒國當個乘龍快婿，取經(jīng)重任，由我們?nèi)ネ瓿伞?br>
　　師父一心想要取得真經(jīng)，怎么可能會留在女兒國。

　　國王是個知禮節(jié)的美人，含蓄內(nèi)斂，對師父表達愛慕之意可是拉下了身份，用光了勇氣。

　　我猜師父是動心了，師父許她若有來世。

　　來世的事誰也說不清，我上世是個元帥，這世就是只豬妖了，下一世那女兒國國王變成小貓小狗，豈不是錯過了？

　　錯過也罷，能錯過的，那就不叫有緣。

　　十三

　　12月7日，冰雹。

　　最近好忙。

　　忙著學習除妖，猴哥拎著五米長的大刀教我如何砍妖怪姿勢才最帥。

　　我砍了幾只妖怪，發(fā)出了一個疑問：所有的妖怪都是壞的嗎？

　　猴哥說我是個呆子，都叫做妖了，那定是一個賽一個的壞。

　　我又問，我們也是妖，我是豬妖，你是猴妖，我們是壞的嗎？

　　猴哥罵我呆，說我們當然是壞的了，他掀翻天宮，我強占民女，沙師弟生吃人頭，我們是妖中最壞，否則也不會選我們護送師父去取經(jīng)。

　　因為我們最惡，其他妖惡不過我們，換了弱小善良的妖護送師父，師父的肉早就成了別的妖怪腹中之物。

　　我否認我強占民女。

　　我和翠蘭情投意合，兩情相悅，若不是丈人嫌我是妖，嫌我吃得多，出爾反爾不認我這個女婿，我也不會沖動下，拘翠蘭于閣樓。

　　臭猴子罵我是個呆子。

　　罵吧罵吧，我老朱向來是被罵慣了的。

　　日子罵著罵著就會過去，回高老莊的日子也會越來越近的。

　　十四

　　2月21日，雨加雪。

　　弼馬溫昨日說起，我這頭豬配高小姐是高攀了。

　　我想了一下，誰是高小姐。

　　翻開久未記錄的日記，查了前面寫的內(nèi)容，我憶起高小姐是高老莊人，前有兩個姐姐，她占老三，名喚翠蘭。

　　她是我娘子，我是她夫君。

　　我們是正經(jīng)拜過堂的夫妻。

　　該死該死，取經(jīng)十年，我竟慢慢開始忘記翠蘭了。

　　一想到我開始慢慢在忘記翠蘭，悲從中來，我在忘記翠蘭的同時，翠蘭也肯定在慢慢忘記我了。

　　十五

　　3月2日，雨。

　　我該放下了。

　　十六

　　8月25日，晴。

　　今天！終于！到西天了！

　　我們經(jīng)歷最后一難，終于取得真經(jīng)了！

　　我看見佛祖了！

　　我被封為凈壇使者，未成佛。我不悅，當場與佛祖理論，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十四年的取經(jīng)生涯，長途跋涉，我拋家棄妻我容易嗎？

　　佛祖列舉了我一大堆缺點，說我凡心未收，意志不堅，因念在我挑擔有功，故給此職位和封號。

　　佛祖心意已定，改不了。

　　猴哥安慰我，做個凈壇使者也不錯，清閑自由，管管供品就完事。

　　也好，猴哥說的對，我聽大師兄的話。

　　十七

　　10月8日，晴。

　　飛升天宮，我去找?guī)煾竾Z嗑，師父講法忙，無空理我。

　　我去找猴哥，猴哥野慣了，宮府無人，府里的仙童們都不知道猴哥上哪兒云游去了，我在他宮府吃茶吃了一天，未等到他。

　　我去找沙師弟，師弟與我聊不到兩句就去喂馬兒了，我去找白龍馬，白龍馬與我沒有共同話題，聊不下去。

　　我在天宮轉了一圈，無處可去，找了一處寂靜的荷花池賞花。

　　有幾位仙童騰云而來，喚我使者，我拱手作了一禮，他們纏著我講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我興致頗高，一一予他們講道。

　　我?guī)煾冈菛|土大唐的玄奘法師，金蟬子轉世，我大師兄是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十萬天兵天將都擒拿不住他，我沙師弟是玉皇大帝的卷簾大將，威風凜凜，我?guī)煾傅淖T白龍馬是西海龍王三太子，身份貴重。

　　我們師徒四人，外加一只白龍馬，去了一趟西天，降妖除魔，取回真經(jīng)，飛升成仙。

　　可我們再也聚不到一起了。

　　我們就這樣散了，他當他的佛，我做我的菩薩。

　　思及此，我老朱落了幾滴淚。

　　十八

　　12月2日，雨。

　　今日無事，我化成一名女子下凡，回了高老莊。

　　老丈人變化頗多，老了許多，逢人就夸他的三女婿取經(jīng)成功，已做了天上的神仙。

　　我向他打聽翠蘭近況，他瘋瘋癲癲，拉著我張口閉口談的都是他那三女婿，夸他那三女婿儀表堂堂，踏實肯干。

　　我從他嘴里探不出個什么來，向鄰里打聽起翠蘭。

　　鄰居說，高老頭瘋癲說有三女婿，我怎的也跟著信了他的胡話。

　　他們從未見過翠蘭，高家只有兩個女兒，未有第三個女兒，老三是公子哥，五年前高三公子跌入池塘沒了，打那起，高老頭精神就不正常了。

　　咦，奇怪。

　　三小姐翠蘭怎么變成三公子了？

　　十九

　　12月5日，雨。

　　近來公務繁忙，我亦抽空去了趟地府，向閻王爺討要生死薄，查查高老莊三公子是否如鄰居所言，五年前跌入池塘淹死了。

　　生死簿顯示，高家確實有個公子，五年前與友玩樂墜入池塘，休于十歲。

　　但高家這個公子排行不占老三，而是占老五。

　　高公子前面有四個姐姐，大姐二姐已出嫁，子孫滿堂，三姐姐翠蘭、四姐姐無名，這兩位姐姐在出生當日就被高老頭拋入了池塘。

　　我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難怪猴哥常罵我是個呆子。

　　我真呆。

　　二十

　　3月3日，晴。

　　天宮池塘里的荷花開得真美。

　　仙童們聽膩了我講取經(jīng)的事，故本來熱鬧的荷花塘又剩我一人。

　　那日途徑此地的一位仙姑長得像翠蘭，我追上前，仙姑被仙霧隱去，不知去了哪兒。

　　荷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我坐著這里看荷花，憶了一遍又一遍我們師徒四人西天取經(jīng)的事。

　　二十一

　　3月28日，雪。

　　該患者朱堅強同志已入住特護病房，需二十四小時專人照管，入院最初診治為幻想癥，三級精神障礙，因聯(lián)系不到家屬，后續(xù)藥量減少，病情不得控制，特將此患者住院期間所寫日記轉交心理科白醫(yī)生，以便今后研究該類患者的心理狀況。

　　精神科胡醫(yī)生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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