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被綁在椅子上，他仰著頭閉著眼睛，身上穿著看不出來顏色的破爛外套，倒是一點沒有大勢已去的慌張。
　　我厭惡極了他這副做派，妻子慘死的模樣像是被引爆的炸藥在我心里霹靂吧啦的亂炸，攪得我一陣暈眩。
　　“葉小姐......怕是還不知道郭基地長干過的事情吧。”我輕聲開口。
　　男人猛的睜開眼睛。

　　我從未見過他那樣的表情。
　　郭玄是什么人，如果不是我妻子死在他的手下，我一定會想方設法結交此人，不到萬不得已，也堅決不會和他結仇。
　　十年前，建立在南半球高緯的世界基因庫因劇烈的地震而坍塌，正趕上強烈的厄爾尼諾爆發(fā)，基因突變導致全球出現(xiàn)了生物變異。變異的生物會瘋狂的撕咬生肉，后世稱之為喪尸化。
　　我不知道郭玄是什么時候起家的，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郭玄這個人，在大部分人還在逃亡中的時候，一手建立起了幸存者基地。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后來卻想通了——他太狠了，包括對他自己。
　　我一度覺得這個男人是沒有心的，他不屑于萬人敬仰的榮光，也幾乎沒有任何的渴望。身邊沒有親人，甚至連朋友都沒有。
　　因此，在得知我妻子慘死于他手的時候，我都不愿相信。
　　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任何人都覺得他無欲無求的人，弱點卻比任何人都明顯。

　　“你想對我做什么，都隨你......別動她�！�
　　男人直直的看著我，他的聲音沙啞的可怕，讓我忍不住心悸。
　　我不是他，我從不會對無辜的人下手，即使那個人是他千方百計護在心口的人。
　　我會留下他愛的人，而我愛的人卻死在他的手下。
　　所以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我轉身離開了這間令我窒息的屋子。

　　二
　　不可否認，即使知道那個女人對此一無所知，我仍然是恨的。但在我真正見到她的時候，那種翻江倒海的仇恨忽然就平靜了。
　　在知道郭玄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的時候，我也曾想象過女人的模樣。但我萬萬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
　　女人坐著輪椅，淺棕色的不算長的頭發(fā)耷拉在輪椅上�？赡苁锹犚娏宋业哪_步聲，她轉過身來，我突然一驚。
　　她的瞳孔是灰色的，眼白處布滿了血絲，嘴唇蒼白，青白色的皮膚之下，道道血管清晰可見。
　　儼然是喪尸化的模樣。
　　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的槍。
　　“嚇到你了？抱歉�！迸送蝗婚_口，又沖我咧了咧嘴。
　　她似乎想對我笑一下。
　　我有些僵硬，也不記得當時做了什么。
　　這個女人讓人沒法討厭。即使是喪尸化了，卻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帶著自然的風度——就像是從未經(jīng)歷過末世顛沛流離的人一樣。
　　那種仿佛末世從未到來的錯覺，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女人叫葉靜，從我的觀察來看，她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她是個聰明的人，大概郭玄有意隱瞞，才對外界一無所知。
　　事實上，倒也不是一無所知。她似乎是察覺到世界變了，只是并未深究。
　　大概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不知道郭玄喂給她的一直是人肉。

　　最后我只是倉皇離開了。

　　三
　　葉小姐最終還是知道了真相。
　　讓我完全沒想到的是，郭玄這個能夠獨自從喪尸潮中走出來都面不改色的男人，知道我找過葉小姐之后，居然紅了眼睛。
　　他甚至不自主的顫抖著，臉上帶著曾日日夜夜陪伴著我的感情——絕望。
　　我有種病態(tài)的快感，同樣還有一絲復雜。其實我并不很快樂，因為看到他的絕望，也會讓我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即使我的絕望也是他帶來的。
　　他應該想到的，在他殘害別人的時候，他就應該想到這一天。
　　我收起自己可笑的同情，我的家庭，我的一切，都是被眼前的這個人毀掉的，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果然，在得知了真相之后，葉小姐很快就來找我了。
　　她想見郭玄。
　　我同意并帶她去了。

　　推開門的時候，郭玄像是有所感應，猛的抬起頭來。
　　我暫時放過了他，甚至都沒來得及看看他那時狼狽的表情，就帶上了門。
　　我和郭玄是不一樣的人，這也是我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忍讓。

　　我沉默地站在墻外。
　　其實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過我的妻子了，因為我怕我想到她，就會堅持不住想去陪她。
　　但是今天我忽然就想到她了。
　　我的妻子是個很普通的人，個子不是很高，也不是很漂亮，平時就喜歡扎著單馬尾，走起路來辮子一甩一甩的。
　　我們是青梅竹馬，小時候我總喜歡在后面拽她辮子，但是一看她氣鼓鼓的樣子又會很害怕，然后拿自己的零花錢買糖哄她。
　　直到高中的時候她喜歡上一個學長，我才知道自己是喜歡她的。后來她和學長分了手，傷心的哭了一夜。我和那個不識貨的家伙打了一架，幾乎是雙雙頭破血流進了醫(yī)院，還賠了人家醫(yī)藥費。但是只要想到她守在我的病床前照顧我的樣子，我就覺得這個架打得太值了。
　　后來，我終于追到了她，再后來，我們結婚了，再再后來，顛沛流離之間，等待我的卻只有她的尸骨。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一聲嘶吼喚醒。我摸了一把臉，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
　　但我已經(jīng)來不及注意這些了。我潦草的抹了一把眼淚，快步向屋里走去。
　　我猛的推開門。

　　屋里一片狼藉，郭玄跪在地上，斜側著身子，因為全身被綁的緣故，他的動作顯得格外的別扭。
　　而葉小姐正躺在地上，她脖頸處被拉開了個口子，青黑色的血流了一地。
　　郭玄猩紅的眼睛死死的看著躺在地上的女人，像是不相信眼前的這些，他向前側著身子，用劇烈顫抖的手去觸碰地上的人，卻是失了平衡，一下子倒在地上。他瘋了一樣，劇烈的掙扎著靠近女人，直到他終于碰到了女人的肌膚，這才像是到達了極限，淚水決堤而出。
　　他用他僅僅可以活動一點角度的手按住女人的脖頸，卻難以阻止血液一點一點的從他手中流逝。
　　“救救她，你救救她，求你了，你救救她......”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男人躺倒在地上，卑微的低聲哀求我。
　　但事實上，無論是他還是我，心里都是清楚的。這個躺在地上的女人，根本就就不回來了。

　　我只是平靜的推門離開了。

　　終
　　郭玄死了，是餓死的。
　　一連幾天，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口飯也不吃。我路過屋子的時候透過窗戶看過他，他就躺在葉小姐的身邊，位置挪都沒挪。
　　他死的時候很丑，瘦的厲害，眼眶都微微凸起。我心里有些復雜，卻還是將他和葉小姐葬在了一起。

　　終于結束了。
　　我將一束花放在面前的小土墩上。

　　等我。

　　前傳·葉靜
　　我沒想到，當年那個那么乖巧聽話的孩子，會做出這種事。
　　郭玄是被我家里領養(yǎng)的，確切來說，是被我領養(yǎng)的。
　　我家有錢，雖然父母去世的早，但是他們名下的幾家小公司，只吃分紅就足足夠我吃喝不愁了。
　　十八歲成人禮那年，我第一次去了山區(qū)做志愿者，給山里的孩子上課。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遇見了郭玄。
　　郭玄是個孤兒，靠著家里留下的破房子和山上的野菜過活。整個人黑黝黝的，既不可愛也不討人喜歡，只會瞪著黑漆漆的眼睛看著別人。
　　陰差陽錯，我就將他帶回了家。
　　一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他剛剛進門的時候的手足無措，圓圓的眼睛看著我，又是迷茫又是害怕。
　　那時，我什么都沒做，只是給了他一個擁抱，一直持續(xù)到他將眼淚全部哭在我的襯衫上。

　　我其實早就知道世道變了，但是我身子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在我生病之后，越發(fā)嚴重。
　　我怕郭玄擔心，也就不怎么出門了。
　　我也知道郭玄有事瞞著我，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家伙為了續(xù)我的命，竟然能做出這種事情。

　　我是很生氣，生我自己的，卻并不生郭玄的，因為全世界只有我沒有資格因為這件事而對他生氣。
　　但我也不會原諒他。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愧疚撕扯著我的靈魂，相比之下，心疼和無奈反倒顯得微不足道。我必須試圖改變彌補這些，盡我所能。

　　見到郭玄的剎那，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即使是做足了心理準備，郭玄此時狼狽不堪的模樣還是讓我難受心酸。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嘴唇顫抖著，欲言又止，但是最終還是一句話也沒說，繃緊了嘴唇。
　　他滿是哀求的模樣越發(fā)刺痛了我的心。我的眼淚一直流著，停也停不下來。

　　“葉姐......”
　　郭玄開口了。
　　他嘶啞的聲音像箭一般扎穿我的耳膜，我張了張嘴，抹了一把眼淚，堪堪平復了心情。
　　我這才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這個一直強忍著的男人，再也忍不住落了淚。
　　正如多年前一樣。

　　“對不起�！蔽液鋈婚_口了。
　　郭玄一僵。

　　“別做傻事......葉姐，別做傻事......那些都是我做的，跟你沒關系，別......”
　　“求你了.....啊啊啊啊啊......別......”

　　他太了解我了，也知道我想做什么。
　　但這次我不會心軟。
　　我一只手摸著他的頭，然后用用另一只手因變異而無比尖利的指甲劃破了自己的脖頸。
　　無論是他還是我，都需要為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這點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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