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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沉入河底
有了小年,爸爸也就成了外公。每年夏天爺孫倆總要見一次,小年最愛去爸爸那里避暑。
路上能看到一片海,小年喜歡趴在電車窗邊。鞋子放在座椅下,小小的,安安靜靜的,比小年乖巧很多。偶爾抱怨小年多不聽話,爸爸只笑:小年像你。我沒法反駁,好似一只終于漏了氣的河豚。
其實爸爸說得不無道理。的確以前我也愛去爺爺家,田舍的風(fēng)總比都市涼快。我小時又淘,像個男孩,直到結(jié)婚家里人都在感嘆:到底是誰看上你?一定是在為下輩子積德…惹得在座啼笑皆非。丈夫也拿去幾張我的舊照片,說是珍藏,大抵是收起做把柄,等我的行事作風(fēng)更收斂時,定要被他嘲笑一番。奔跑又爬樹的、穿著背心短褲人字拖的照片,何來珍藏意義可言…就連膝蓋上也貼著過多的OK繃。
氣不打一處,無法感知的罪魁禍?zhǔn)子职l(fā)來line消息:到了嗎?
「下站下車!刮一貜(fù)他。既讀得迅速,沒過一秒就收到了返信,屏幕都來不及鎖上。
「要好好玩喔!埂磥砩习嘁膊惶J(rèn)真。
「你是上課偷玩手機(jī)的中學(xué)生嗎?不要太羨慕我們啦!刮艺{(diào)侃,又多回給他一個表情貼紙。只這樣一會兒的時間,身旁的小年就已經(jīng)跑去出站路口。難能體會到兒時媽媽的用心良苦,調(diào)皮小孩果然都不省心。若是同年,大概小年也是會跟我跑去后山的一員。大人就不許,百般阻撓恐嚇:“驚動了山神,看你們誰能回來!”爺爺又是一個說法:頂多就是個河童,山神才不愛住我們的小破山頭。等到真問起來,他們又點到為止,怕觸怒天條似的;厝ヒ惨獑枊寢專汉油鞘裁?終于得到一點可靠的信息:外表類3、4歲,身體是堅硬鱗片,通常全身潛入水中,只露出很像虎爪的膝蓋在水面上。有鳥的喙、青蛙的四肢、猴子的身體及烏龜?shù)臍。喜歡吃小黃瓜、茄子、南瓜、油麻的莖。
“好奇怪!蔽耶(dāng)作睡前故事,卻也信了過半。媽媽神秘兮兮:“以前可是神喲。”
“誒!”我頓時睡意全無。
后來美術(shù)課上也畫河童,一次兩次,幾次畫得都不一樣。有點兇的是妖,比較可愛的是神。又想起在爺爺那邊聽來的話,想必大人們見過的都是假神。神是不會對小孩子生氣的,不然爸爸媽媽也能當(dāng)神——媽媽生氣,外面會打雷。爸爸溫和一些,看到多云就可以提防。我們家的脾氣秉性好像都是隨「媽媽」多些。
不禁也問問小年:知道河童嗎?
她竟提起芥川龍之介,像個小大人。我想起丈夫的書房放著短篇集,興許被她看到了。唯獨內(nèi)容說不出一二,看來是只認(rèn)得《河童》和芥川龍之介而已。
老人好像都愛搬去田舍,越走近家越能聞到甜甜的香。小年推門,鞋也不換,只顧跑進(jìn)后院的小廚房,于是甜味又近了些——她捧著碟子,裝的是爸爸炒好的果醬。
“今年莓果長得好!卑职志o隨其后,拿著湯匙,怪罪小年急躁。
我接過湯匙抿一小口:“不是說像我?”
“是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啊!卑职指袊@。
小年聽來新詞,沒空再抗議了。以往都要狐假虎威,硬推著我去爭辯一番,眼下只知道問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急赤白臉,生怕我們糊弄她。小孩子總是這樣,永遠(yuǎn)對未知好奇,永遠(yuǎn)不輕信大人。
晌午小年躺在走廊睡覺,爸爸悄悄推過一個紙箱:你媽媽收拾出來的。你的玩具,你的作文,讓小年挑挑。
“哪有什么可挑……”我翻起本子,臉上焦灼起來。不過是些日記,怎么算得上作文。可不想讓小年看見,回頭和丈夫站在一邊,兩人聯(lián)手取笑我。每頁的字還歪歪扭扭,小時竟也覺得好看。
提到最多的是后山、森林、河童、河童、河童,再往后翻,又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螢火蟲。
被溫?zé)岬娘L(fēng)觸著,聽到不變的風(fēng)鈴就好像讓從前播映了:那時只知道大人都把后山說得稀奇,就愛聚在一起怪他們。挑起我們的好奇求知,誰都不管善后。只好約在一起偷偷跑去后山,卻又總有人在森林入口膽怯。樹木太多了,一排一排,陽光都刺不進(jìn)。往遠(yuǎn)處看,只望到黑壓壓一大片。
“小椿,果然別去了!
拽住我的是純一。最高的男孩通常最有話語權(quán),他又得來幾聲附和:“對啊,今天就到這吧!
“你們每次都這樣說。”我有點不滿。太多次了,探險總是到這里就結(jié)束。
“我自己去!蔽宜﹂_他。再往里走走,回頭看看,倒真沒追過來。我心里的桌子都被掀翻了:男孩子好弱!卻也不是完全不怕,還知道折來樹枝,拍拍打打當(dāng)作探路。要是帶著手電就好了。氣都來不及嘆,帽子又被吹跑。于是路也顧不上探,樹枝扔在身后,馬上就被幾顆石塊絆倒。一跌下,竟看到不遠(yuǎn)處的幾顆綠光:一晃一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趕忙捂上眼睛:“……鬼、鬼呀!”不知從哪堅信大喊兩聲就能把它喊走。
但是,鬼說話了——
“鬼在哪里?”
——聲音輕飄飄的。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鬼!
我吃了豹子膽站起身:“你不就是。俊
鬼好像偏了偏頭:“我不是喲。”
我終于借著綠色的斑駁看清他的模樣:頭發(fā)是銀色的,眼睛是翠色的,穿著像人,卻又不像這個年代的人。原來先前嚇到我的綠光也不過是飛在他身邊的螢火蟲。
“那你是神嗎?可以操控螢火蟲的那種?……!難道你就是山神。俊
我越發(fā)興奮起來。天啊,我碰到神了。都想拉著他轉(zhuǎn)上幾圈,一伸手,卻撈了個空。原來神也觸不到。我干脆坐下來,伺機(jī)等著螢火蟲飛到掌心的牢籠。
山神也坐在我旁邊:你知不知道sa ni wa呢?你那邊是哪一年呢?
看來神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sa ni wa是什么?”我問他,他又反問回來:“逢魔之時嗎……”
我一愣:“馬……之時?”
他立刻糾正:“是逢、魔,才對哦!
“那是什么意思?”我還是不解。
“嗯——就是在現(xiàn)世的這個時間,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可以看到我的意思。”
“誒,所以你是山神嗎?”
“……不是喲!
“……果然是鬼?”
“……不是喲!
我們重復(fù)著差別不大的車轱轆話,我干脆拿方向盤打了個輪。
“剩下的百分之五十為什么看不到你呢?”
“一般來說,得看不到才行哦!
“聽不懂……”
“嗯,就是那么一回事!
“誒……所以說,沒聽明白……”
他卻閉上眼小憩,倒是不會因為我什么都不懂而發(fā)火。好像得到證實,原來神真的不會和小孩子生氣。學(xué)他靠著樹干伸伸懶腰,這才注意原來有傷在他身上,螢火蟲都聚過去,我趕忙在他傷口處揮揮手,被感染就不好了。再眨眨眼,傷口又消失不見。肚子餓了才想起回去,不記得路,帽子也丟了,還得靠螢火蟲回到入口。
告別的時候,山神說:你跟著它們走就沒問題了。
第二天去找他,第三天也去。如他所說各占一半,果真不是隨時能見,想見就見?梢仓篮笊降纳植⒉晃kU,獨自一人就能往返,終于還是在一星期后又見到他。
“忘了告訴你,其實我最開始是想來找河童的!蔽也淮蜃哉,還是和他一起坐在那顆樹下:“對了,你有沒有名字呀!
“有,但是不能告訴你!彼f。我撇撇嘴:“真小氣。那我拿我的名字跟你交換行不行!
“不行哦!
“為什么?”
“嗯——不行!
他斬釘截鐵,連軟磨硬泡的時間都不給我。
“那我下次來找你,你不在,我喊喊你總可以吧?”我說。
他嘆氣:“……那你就喊「河童」好了。”
“誒。 蔽倚南乱惑@,也來不及細(xì)想,竟只覺得自己碰到了真的河童。什么神不神鬼不鬼,這也不告訴我那也不告訴我,哪里是類3、4歲,河童恐怕真的只有3、4歲。
這之后再去找他,總要先在森林里喊幾聲河童大人、河童大人。帶著家里的茶點零食,他在就分給他,不在就放去那顆樹下。也不告訴爺爺,也不告訴媽媽;不告訴純一,不告訴千花,不告訴任何人。全天下只有我知道河童的秘密:不像鳥,不像青蛙,不像猴子。像小孩,又不是小孩。神圣又純凈,螢火蟲都愛他。比媽媽還會講故事,說和sa ni wa學(xué)了搖籃曲,也能輕輕唱著——他講話時本來就輕輕的。很久以后我才想起,竟也沒問過他sa ni wa到底是什么意思。
偶爾去也帶著蓮葉蓮子,媽媽講過河童不能見光。怪不得河童一直躲在樹林里。
“你要是想出來找我玩,就拿這個大蓮葉當(dāng)雨傘!蔽艺f。河童點點頭,我還是不放心:“你知道雨傘嗎?唉……其實還有遮陽傘,蓮葉能不能遮陽啊……你不會被曬到吧……還有這個蓮子很好吃的,你要吃哦!
一串不知所言,前言不搭后語。和河童一起玩的時候,我總是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他倒也點頭,不會像老師那樣給我的文法糾錯。他比老師還知道更多奇奇怪怪的詞語。我有時也和他抱怨:在學(xué)校沒考好,跑到爺爺這里能避免挨罵;奶奶耳朵越來越壞了,熱水壺發(fā)出超~~大的聲音她都沒發(fā)現(xiàn);純一給我們表演顛鍋,菜燒糊了不說鍋也漏了個洞,還好千花帶了她奶奶做的腌菜來吃……對了,你愛吃小黃瓜和茄子嗎?媽媽之前告訴我河童都愛吃這個…還有南瓜!但是現(xiàn)在南瓜還不成熟哎,成熟的時候我又沒有假期過來……河童也都一一解答:不太愛吃,sa ni wa說得好好學(xué)習(xí)哦。這才再也不打算依靠別人口中的河童判斷他。河童果然最像神,也許河童就是神。
再到十幾歲,更愛和朋友去神社。香火錢都給菅原道真,爺爺?shù)奶锷嵋簿筒辉趺慈チ,夏天、后山、森林都一并封印在記憶里。醒來才發(fā)現(xiàn)比小年睡得還久。鄰居送來茄子小黃瓜,媽媽加了料就做成開胃菜。興許也都看過我的作文,竟提起了“河童也愛吃”。我說:河童才不愛吃呢。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小年眼睛里都亮亮的:真的有河童?
“你問問你媽媽呀,她小時候跟河童考古學(xué)家似的。”爸爸又拿我取樂。我給小年夾了些西蘭花:河童是神哦。
比媽媽給我講得還煞有介事。
夜晚不比午時疲乏,小年一定要聽故事才肯睡覺,我只好拿作文念給她:
「我見過的河童有銀色的短發(fā),戴了一頂小帽子,個子也小小的,比班上的男生矮,比純一矮了一大截。我有時給他帶去食物,他卻只分給身邊的“螢火蟲”。
因為螢火蟲是承載人類靈魂的軀殼,靈魂不需要進(jìn)食,卻仍然保持著生前的習(xí)慣。漸漸的,螢火蟲也變得像人類了,如果不曾攝取食物,過不久就會死去。他這樣告訴我,我就問他:“如果螢火蟲死掉了,靈魂要怎么辦呢?”
他說:“會消失呀,從此世界上少了一個靈魂,也少了一個螢火蟲。”
我又問:“我從來沒見過你吃東西,你害羞了嗎?我走了以后,你會不會吃?”
他搖搖頭。不知道是“沒有害羞”、還是“不會吃”的意思。
夏天的夜都來得很慢,可他總讓我早些回家。要不是觸不到,每次離開我都想抱抱他,和他說你不能消失啊,你可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河童,我們要做永遠(yuǎn)的好朋友!
我想,我再也沒法見到那樣的夏天了。
插入書簽
2019.08.10 插不到文里的一些設(shè)定:
“我”=藤井椿,舊姓市瀨。女兒叫藤井年。
小時在田舍玩的最好的朋友叫野島千花。
純一是當(dāng)時男生里的孩子王,叫戶山純一。
螢火蟲和靈魂的說法是我編的,就當(dāng)是螢丸給小椿編的故事吧。反正全篇都是我編的(靠)
sa ni wa=さにわ=審神者。逢魔之時的「逢魔」和「馬」的日文讀音近似,所以小椿會理解成馬之時。
總之逢魔時這個就是我拿來擋bug的……我太久沒回坑了(滑跪)寫這個主要還是因為現(xiàn)在也是夏天,就想著干脆把當(dāng)初的腦洞補(bǔ)了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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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05 修改了一點點
2024.07.06 借著小暑的節(jié)氣又修了一點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