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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茭杯
俏春,人間到處都綠意盎然。
這個時候,正是每年春獵的大好時光。光帝自小重文輕武,對于挽弓狩獵之事興趣缺缺,從前做皇子時,也只為了在父母膝前承歡而已。然而,今年春獵卻準(zhǔn)備得額外隆重,----只因光帝迎娶了新皇后,所以特意陪佳人游玩以討歡心。
當(dāng)?shù)酆蠖瞬⒓鐢y手走出來時,獵場內(nèi)頓時一片輕呼聲。先前早有傳聞,同暉皇后慕氏盛顏無雙、容色傾城,因此光帝獨(dú)寵皇后而不納妃嬪,今時一見,真人比起傳言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慕皇后嫻靜坐在光帝身邊,二人不時輕語,大約是光帝說了什么好笑的事,逗得皇后低頭微微一笑。因?yàn)槭钦菆龊,慕皇后一襲正紅色雙層廣綾長尾鸞袍,云鬢側(cè)插一支赤金雙鸞步搖,另有珠釵點(diǎn)綴,映得她的笑靨有如寶光流轉(zhuǎn)般照人。
眾人都摒氣凝聲,像是生怕驚嚇到了臺上的傾國佳人。而此時的英親王,心卻跳的格外的厲害,帝與后的恩愛,有如尖銳芒刺一般扎在他的心上。他在心內(nèi)輕嘆,此刻倒不如盲了雙眼的好。只有不見,心里才不會百味陳雜的煎熬,因此但凡有她的場合,平日通常都會盡力回避了。
----見亦無用,徒然讓自己刺痛難過罷了。
今晨起來,英親王妃笑著過來更衣,“昨兒進(jìn)宮,聽皇后說明天要去西林狩獵,她從小就喜歡射箭之事,今日去了一定很歡喜!彼⒉恢勒煞虻男乃迹中,“王爺還沒見過皇后挽弓吧?她的箭法是極好的,等下見過定然吃驚!
王妃的一席話,使得英親王將原本不去的念頭打消。英親王想象不出,皇后彎弓射箭的英姿會是何等模樣?那么,今日就去獵場上見一見罷。
小太監(jiān)捧來新制的鹿皮手套,恭請皇后戴上試弓,光帝還是很擔(dān)心,關(guān)切道:“要不就看底下人射罷?你要是覺得悶,再把內(nèi)命婦王妃叫過來,你們玩點(diǎn)別的,何必自己上去辛苦呢!
“不妨事。”慕皇后對他盈盈一笑,“小時候,臣妾在府里就經(jīng)常玩這些,只是家里的園子不夠大,不如西林的地界寬闊舒暢。前幾天,皇上不是說想養(yǎng)一只麝香貍?等會臣妾親自給皇上抓一只,回頭就養(yǎng)在天禧宮后面好了。”
光帝見她真心想去射獵,當(dāng)然不會阻攔,只是招呼來跟前的宮人,正色道:“你們都伶俐些,在后面緊跟皇后娘娘護(hù)著,要是有什么閃失,當(dāng)心你的腦袋!”
眾人齊聲,跪道:“是!奴才遵命!
“還沒開始,皇上就先嚇唬起人來!蹦交屎蟮故切α,取了鹿皮手套戴上,又拿起特制的彎弓拉了拉,似乎還挺滿意的。
光帝握住她的手腕,柔聲道:“芫芫,你可要當(dāng)心點(diǎn)兒!
英親王猛地抬頭,“芫”字乃是慕皇后的閨名,如此從皇帝的口中溫柔喚出,自己的心不覺跟著緊了一緊。開始帝后二人細(xì)聲笑語,還能勉強(qiáng)忍耐下去,眼下光景,無疑表露出日常的閨閣情致。自己先時一定是暈了頭,才會意外破例過來參加狩獵,此時此刻,真是恨不得當(dāng)即離場。
很快,皇后換了獵場便裝出來。與先前的端莊大氣不同,一身緊致的緋羅色箭袖束腰冰綃紗衫,配以杏黃彩繡裥裙,似乎生出一種艷光四射的光芒。大約是為了策馬時方便,鬢上釵環(huán)亦減,僅以十二翅的赤金綴玉鳳釵彰顯尊榮,余下幾點(diǎn)零星珠花,整個人像是頓時清減明亮起來,露出本來的驚人殊色。
英親王怔怔出神,看著她輕便翻身上馬,看著她揚(yáng)鞭策馬漸漸遠(yuǎn)去,直到心中只剩下一抹擦不去的緋紅色。近百名宮人、侍衛(wèi)追了上去,緊緊尾隨著皇后,在遠(yuǎn)處的藍(lán)天白云下面,一行人漸漸隱入翠色密林。
光帝在上面笑問:“皇兄,最近身體可還好?昨日皇嫂進(jìn)宮來請安,朕閑話說起最近很少見到皇兄,皇嫂說是身體不適,還想派個太醫(yī)過去瞧瞧呢。”
英親王趕忙收回心思,先敷衍了一句,“回皇上的話,都好!
光帝笑道:“皇兄太過客氣,朕關(guān)心兄長也是應(yīng)該的。”
英親王欠了欠身,謝道:“臣整天在家養(yǎng)花看鳥、閑散無事,不能為皇上分憂,反倒有勞皇上掛念,深感惶恐。”
英親王與光帝同父異母,兩人相差六歲,原來做兄弟時并不特別親近,平時見面頂多打個招呼。后來二人長大各自娶親,恰巧英親王妃與慕皇后是表姐妹,為著慕皇后的緣故,光帝才開始對兄長關(guān)照起來。
兄弟二人客套了一會兒,但畢竟是君臣關(guān)系,始終是無趣的君問臣答而已,片刻也就沒什么話說。最后,光帝笑道:“朕怕皇后在宮中悶著,看她喜歡跟王妃說話,要是兄長的王府上不忙,就讓王妃每月多進(jìn)宮幾次!
英親王自然頷首說好,抬頭之際,發(fā)現(xiàn)慕皇后一行人已經(jīng)回轉(zhuǎn),眾人臉上都像是很高興的樣子。慕皇后迎著明媚陽光,耳畔發(fā)絲被清風(fēng)掠動漂浮起來,身上宮紗也不住翩飛,透著平日少見的英姿颯爽之氣。
光帝起身走下錦繡玉臺,眼里早已經(jīng)看不見別人,扶著慕皇后下馬,先仔細(xì)的檢查了一遍。如此舉動,不免惹得宮人們低聲偷笑,慕皇后也笑道:“皇上放心,一根頭發(fā)絲都沒有少!
光帝也不介意,笑問:“你給朕抓的貍子呢?”
“喏!蹦交屎笾噶酥,立即有小太監(jiān)提著修竹籠子上來,一只烏黑溜光的小貍正在撲騰,體型甚小、十分可愛,背上還有幾道黑褐色的細(xì)長斑紋。
“真不錯,看著就很機(jī)靈!惫獾鄄涣咭缑乐o,蹲身下去逗玩了一會兒,抬頭朝皇后笑道:“辛苦你專門跑這么一趟,朕該怎么謝你呢?”
慕皇后低頭笑了笑,婉聲道:“不用,只要皇上喜歡就好!
英親王實(shí)在是看不下去,正想轉(zhuǎn)身離開,卻聽光帝惋惜道:“唉……,要不是朕的腳上有傷,早就陪你過去了。真可惜,沒有看到你射箭的樣子!
慕皇后性子爽快,笑道:“不如讓大家玩射粉團(tuán)?雖說現(xiàn)在離端午節(jié)還早,談不上應(yīng)景,不過找人簡單布置一下,玩幾次也是可以的!
所謂“射粉團(tuán)”,乃是宮中流傳下來的游戲。通常在端午佳節(jié)時,造好粉團(tuán)、角黍之類的小點(diǎn)心,貼于金盤當(dāng)中,然后在設(shè)定距離搭箭射之,因?yàn)榉蹐F(tuán)滑膩不好射中,所以玩起來很有一番樂趣。規(guī)矩是誰射中粉團(tuán)歸誰吃,當(dāng)然后妃們是不吃的,原就只是為了圖個熱鬧,最后一般都賞賜給了宮人。
那一日,場上設(shè)下十個金盤一輪。
慕皇后手持一柄小巧的金角弓,取箭、搭弦、射出,居然十箭均中,宮人們頓時大聲歡呼稱贊。光帝自然也很是高興,唯恐擔(dān)心皇后受累,兩人坐下歇息時,還不斷的給皇后輕揉著雙手。
如此甜蜜太過扎眼,英親王策馬去遠(yuǎn)處狩獵,想著王妃喜歡兔子,便順帶抓了兩只雪耳玉白的狡兔。一群王宮親貴跟著去笑嚷助興,眾人獵得熱鬧,狩獵進(jìn)行最后,結(jié)果就數(shù)英親王收獲的最多。
皇帝自然是要賞賜的,剛巧皇后在斟酒,面前放著一只玲瓏的碧璽玉茭杯,光帝待酒滿笑道:“若是單賞賜金銀未免無趣,朕先賜皇兄一杯水酒!
----這杯酒,便是再苦也得飲盡了。
英親王伸手端起酒杯時,慕皇后正給光帝夾了塊小點(diǎn)心,原是溫柔如水的動作,卻讓他看得心里一陣糾結(jié)難過。舉杯仰面飲盡,仿佛還能嗅到杯上殘落的脂粉香,心中一動,朝上謝恩道:“多謝皇上。臣還有個不情之請,這碧璽玉茭杯著實(shí)好看,臣聽內(nèi)婦念過幾次,所以希望皇上賞賜于臣!
碧璽千金難得,便是非富即貴的人家得之些許,也多半是用做墜子、耳飾之類,要做成三寸長的高腳杯,費(fèi)料非同小可。即使是在皇宮之中,統(tǒng)共也就這么一對珍品玉茭杯。光帝用御用酒杯賜酒,不過是為了表示對兄長的親近,自然沒想過如此要求,一時之間倒是怔住。
場中氣氛有點(diǎn)尷尬,好在慕皇后飛快與皇帝耳語了幾句,光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大方方笑道:“既然兄長如此喜歡,朕當(dāng)然應(yīng)該成人之美,這玉茭杯原是一對,今日就都賞賜與兄長罷!
后來,英親王妃去宮中請安回來,對丈夫笑道:“王爺還不知道吧,當(dāng)時皇上可心疼舍不得,要不是皇后說的那些話,必定不會賞賜。”
自己怎么會不知道?那是皇帝日常用的愛物,自然心疼,所以才說是王妃想要,如此一來,皇后念及姐妹情誼,便會勸解皇帝忍痛割愛。只是不知她說了什么,讓皇帝那般爽快,不想王妃疑心,隨意道:“哦,是么?”
“皇后說,‘酒杯不過是個器皿,用什么盛都是一樣,今后臣妾次次親自斟酒,用何樣杯子有區(qū)別嗎?’”英親王妃低頭輕笑,輕搖團(tuán)扇送風(fēng),“呵……,芫妹妹的嘴就是甜,換做妾身,多半不知道該怎樣勸解。”
----原來,她是這樣說的。
英親王覺得有點(diǎn)頭疼,王妃還在漫漫輕笑,“認(rèn)真說起來,這次皇上肯把玉茭杯賜給王爺,還是托了妾身的福,不然芫妹妹怎么肯幫忙。”
“嗯,改天好好謝你!
英親王妃倒不好意思,笑嗔,“剛才不過是說笑,王爺還當(dāng)真呢?依臣妾看,皇上待皇后是十二分好的,恨不得摘了月亮給她,想來很快就會有小皇子了。”
英親王皺了皺眉,忍耐道:“佩縝,我想稍微睡一會兒!
“好!庇⒂H王妃以為丈夫是累了,起身放下紗幔,“那臣妾先到外面看書,王爺要是醒過來,想喝茶什么的,只管喚臣妾進(jìn)來就是。”
為什么,為什么會牽掛一個得不到的女人?英親王質(zhì)問自己,可是卻又做不到坦然處之,每每書房獨(dú)處時,都忍不住會將玉茭杯取出來。一杯又一杯,只可惜,對面的那杯酒始終不動,無緣與那位佳人一起賞月飲酒。
有日回府,英親王正好聽見下人議論帝后,說來說去,都是二人如何恩愛,如何鶼鰈情深之類,心頭不由上火,回到書房狠狠將酒杯摔在榻上。雖然有錦褥鋪墊,但酒杯仍被床沿磕斷了一條腿,倘使今后皇帝問起來,便是不珍惜御賜物品之罪。可是英親王不在意這些,因?yàn)檎罩缃竦年P(guān)系,光帝多半是不會斥責(zé)的,摔了也就是摔了。
----可是,唯獨(dú)這個玉茭杯不行。
本來玉匠建議,說是用可以金鑲玉的辦法,如此便可再用,卻被英親王當(dāng)頭一頓痛斥。找了好幾位京城名手,最后只能粘成原樣放著,倘使用來飲酒,稍微受力便會再次折斷,到時候,恐怕連原樣都粘不出來。
也罷,放著看也是好的。如同她一樣,永遠(yuǎn)都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于禮制----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于綱常----她是自己的弟妹。不論哪一條,兩人都永遠(yuǎn)不會產(chǎn)生交集。她對于自己來說,就好像那天上的皎皎明月,今生今世,都只能遙遠(yuǎn)的觀望著罷了。
然而,誰能料人生世事變數(shù)無常?
天淳三年,三月二十三日。光帝因病駕崩于天禧宮中,膝下無子,群臣為江山社稷著想,遂擁立景帝長子----英親王為帝,尊號明帝。
那一年,光帝還不足雙十年華。
同暉皇后比光帝還小兩月,堪堪十九韶齡,縱有傾國傾城的容色,也不過是個失去丈夫的寡婦。同暉皇后出自豫國公慕家,乃是國中世家名門,倘使不是嫁給光帝,或許還能改嫁他人為婦,如今卻只能孤獨(dú)終老一生。
“娘娘,皇上讓人送來一件東西。”
“皇上?”慕皇后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看向貼身侍女雙痕,怔了怔,見她一臉恨不得自己掌嘴的神色,終于漸漸有所領(lǐng)悟。只是想不出來,有什么東西要交給自己,----雖然名分上是大行皇帝之后,實(shí)質(zhì)也仍然是個遺孀。
小宮女將托盤輕輕放好,雙痕攆退眾人,“皇----,皇上……”雖說別扭,也沒什么可以代替的詞,含混遮掩過去,輕聲道:“特別吩咐,一定要單獨(dú)交到娘娘手里,然后還說,只要娘娘看過就會明白。”
“揭開。”慕皇后尚在余哀當(dāng)中,沒有雅興猜啞謎。
雙痕小心將上面的黃綾掀開,倒沒什么特別的,不過是一只碧璽玉茭杯,不免疑惑道:“古里古怪的,單單送這么一只杯子作甚?奴婢不明白!
慕皇后拿起碧綠的玉茭杯,光線穿透時,還透著碧瑩瑩的沁心之色,這不是從前賞賜的那只么?如今,又還給自己是什么意思?努力搜索記憶,奈何當(dāng)時對英親王印象不深,就連讓皇帝割愛杯子,也不過是看在英親王妃的面上。
那天,他什么賞賜都沒有要。如今再還給自己,就是說一直都小心保存著,仿佛腿上還有一道裂痕,----即便如此,卻仍然被主人小心收藏。御賜之物甚多,這只玉茭杯有什么特別的呢?猶記得,與英親王妃閑談之時,似乎事先并不知道玉茭杯,而當(dāng)初英親玩卻是以她為說辭。
倘使這一切與英親王妃無關(guān),那么----,慕皇后心口猛地一跳,忽然想起當(dāng)時賜杯的細(xì)節(jié),隱約記得英親王看了自己一眼,似乎別有深意。彼時與皇帝濃情蜜意,自然沒有多想,只當(dāng)他是因?yàn)橹粠兔φf話,故而感激而已。
如今想來,他當(dāng)初為什么單要這玉茭杯?難道……,難道是因?yàn)樽约赫暹^酒,難道他是因?yàn)椤,“哐?dāng)”一聲,玉茭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雙痕大驚,“娘娘……”
慕皇后身上不停顫抖,看著那幽綠慘淡的碧璽玉碎片,像是見到什么妖魔一般,連連指道:“扔出去!快點(diǎn)扔出去!”
雙痕慌慌張張把碎玉揀了出去,回來后仍是不明所以,看著臉色慘白的慕皇后,擔(dān)憂道:“娘娘,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要不,叫太醫(yī)過來瞧瞧!
慕皇后搖搖頭,“不用。”
雙痕蹙眉想了想,疑惑道:“那玉茭杯,仿佛是從前先帝賞賜的?”
“行了,別再說了!蹦交屎筝p舒了一口氣,似乎想到了什么,“讓人叫王伏順過來一趟,就說有事用他!
“王伏順?”雙痕更加迷惑,不過還是出去吩咐了人。
少時,王伏順火燒火燎的趕過來。他是明帝身邊最親信的人,現(xiàn)在更榮升為內(nèi)宮的總管大太監(jiān),即便是后宮的妃嬪娘娘見到他,也是客客氣氣的。可是這位慕皇后,卻是不敢絲毫怠慢的人,緊著趕來,請安陪笑問道:“娘娘,不知何事吩咐老奴?”
“一點(diǎn)小事!蹦交屎笞园割^取過一封信箋,鵝黃色的信皮兒,反倒襯得纖細(xì)的手指幾無血色,聲音亦聽不出喜怒,“剛寫了一封信,煩你親自交過去給皇上!
“不敢,老奴這就回去。”王伏順可擔(dān)不起她的“煩”字,心內(nèi)也知道那封信有多要緊,躬身告了安,即刻腳不沾地的趕回天禧宮。
“信?”明帝有些不可置信,“她親自讓你交給朕的?別的沒說什么?”
“沒有!
明帝更加疑惑了,她自然不會有閑情跟自己交心,那么信的內(nèi)容,恐怕多半不是什么柔和的話。明帝猜不出她所想,因而更加好奇,小心拆開信封抽出錦箋,上面是似詩非詩的四句話----
“既為刀俎,何顧魚肉?
既為人夫,何顧他妻?
既為兄長,何顧弟媳?
既為昏君,何顧非議?”
她的問話,猶如四把冰冷鋒利的匕首,每一把都是正正擊中明帝要害,饒事他城府極深、涵養(yǎng)極好,也忍不住要暴跳如雷。明帝看完這四問,萬般怒氣有如潮水般悉數(shù)涌上心頭,氣得將素色信箋撕了個粉碎,手上仍是不住發(fā)抖。
王伏順嚇得臉色蒼白,小聲問:“皇、皇上……”
“好、很好……”明帝怒極反笑,“朕還不知道,原來有這么一張伶牙俐嘴!即刻擺駕,朕要過去當(dāng)面問她,看她還能說出什么話來!”
王伏順早已不知所措,朝外揚(yáng)聲,“來人……”
“等等!”明帝突然止住他,又把進(jìn)來的小太監(jiān)攆了出去,背負(fù)雙手踱到窗口,迎著涼風(fēng)透了口氣,“是想要故意激怒朕吧?或者賜她一死,或者……”頓了頓,反倒彎起嘴角微笑,“朕要是那樣做,可就真的是個昏君了。”
王伏順忙道:“皇上英明,自然是圣賢之君!
明帝不理會他的奉承,平聲道:“你過去傳個話兒,就說朕看了信箋很高興,覺得信上辭藻雅致、格調(diào)新奇,不妨再送一些過來!
眼看皇帝一時暴怒,一時轉(zhuǎn)喜,王伏順心口亂跳不已,不敢多說一句話,多問一個字,趕忙折回弘樂堂,將皇帝的話一字不漏轉(zhuǎn)述清楚。
“很高興?”這一下,倒輪到慕皇后不明所以了。
之后,慕皇后并無任何特別之處。因?yàn)楣獾廴ブ痪茫嬍成蠎脩玫,眾人都以為她是憂思之故,也沒有放在心上。到了晚膳時,還多喝了小半碗粳米百合粥,雙痕等人都是高興,只當(dāng)她是漸漸復(fù)原過來。
晚上,慕皇后說困了想早點(diǎn)睡。雙痕服侍著她躺下,放好綃紗帷帳,還特意焚了一把迦南沉水香,然后才到外面值夜侯著。上半夜的時候,還到寢閣內(nèi)看了兩次,皇后像是睡得十分香甜,于是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夜半時分,人間萬物都仿佛昏沉沉的睡去。
慕皇后緩緩坐起身來,取出早已備好的九尺雪玉白綾,一頭打結(jié),輕輕拋過那高高的房梁,雪綾柔軟,竟然沒有弄出半分聲音。平時身邊總是跟著人,飲食湯藥也都有人照顧,若想清凈了斷,此時此刻也只有這個法子。不然折騰半天也沒死成,豈不是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也是可笑,待到后世史書上為自己記上一筆,誰會知道真正的緣由?誰不會以為是追隨先帝殉情而去?也罷,如此倒是成全了大家。
慕皇后故意把凳子放偏了些,以免離地碰翻凳子,弄出不必要的聲響來,然后將雪白綾圈繞過咽喉,輕輕閉上雙眼,才發(fā)現(xiàn)原來死是這么容易。她想,不知等下會不會很難受,稍忍一忍,應(yīng)該用不了半燭香的功夫,就已經(jīng)過去那邊了罷。
夜半,元徵宮中亂做一團(tuán)。
“什么?!”明帝聞訊大驚,雷霆震怒,“身邊的人都是飯桶嗎?那么多人看著還出岔子,是不是都不想活了?!”
“皇上息怒!钡顑(nèi)眾人都在垂首發(fā)抖,只有王伏順還敢說話,擺手?jǐn)f退眾人,上前低聲道:“好在人已經(jīng)救過來了,這還多虧雙痕姑娘細(xì)心,想著進(jìn)去添香……,不然……”
明帝豁然起身,往外走道:“朕要過去看她!”
“皇上……”王伏順大著膽子攔住,為難道:“半夜三更的,這樣做于情于理都不合吧?不管怎么說都是先帝元后,如今寡居后宮,倘使皇上入夜過去,將來必定會傳出不好的流言!
“朕沒有親眼看過,怎能放心?”明帝怔怔,望向后宮里最深最遠(yuǎn)的角落,層層朱墻后頭,住著最讓自己牽掛懸心的女子。如今的她剛剛從鬼門關(guān)回來,自己卻不能過去看望,只因一個是當(dāng)朝皇帝,一個是前朝遺后,并且還是長兄與弟妹的關(guān)系,不論于國制還是禮制,都是不合,流言定會至她于萬劫不復(fù)。
王伏順小心請示,“皇上若是不放心,不如老奴再過去瞧一瞧?”
明帝退回御椅坐下,思量半日,“罷了,你也不用再去。既然太醫(yī)說沒事,自然也就是沒事,今夜是有些晚了,還是等天亮再說!
其實(shí),明帝所想并非僅僅如此。
她自是心思剔透、聰慧明敏,只憑一枚玉茭杯,便很快猜出了自己的意思,只是不料會是這般決絕。因?yàn)椴幌胍娮约,竟然情愿追隨他的亡魂而去?!想到這里,心內(nèi)不由有如冰針在刺,又涼又痛,一直緩緩的蔓延到體內(nèi)深處。
即便自己忍得、受得,不計天下人的流言,可是,她又怎會愿意見到自己?倘使貿(mào)然前去,情況勢必會亂成一團(tuán)糟,逼急了她,誰敢擔(dān)保不會再出什么事?對別人,不管是舍是棄、是生是死,自己都可以果斷做出決定,唯有對她不能。
明帝嘆了口氣,忽然生出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皇上,老奴以為這倒是件好事!
“好事?”
“皇上,正所謂關(guān)心則亂!蓖醴槣惤艘恍,低聲道:“皇上不是一直煩惱,該如何安置弘樂堂那邊?如今,可不就有個名正言順的機(jī)會!
“機(jī)會?”明帝順著他的話想了想,頓悟過來。
既然同暉皇后已隨先帝而去,那么她就不再是前朝皇后,如此一來,果然去掉了一個很大的難題。心思頓時清明起來,很快做了決定,即刻封鎖宮內(nèi)消息,次日便為同暉皇后隆重發(fā)喪。至于她----,當(dāng)然已不能再留于后宮中,別處無可安置,遂以慕家養(yǎng)女身份重回慕府。
當(dāng)初燕朝開國,太祖武帝欽賜四位功臣府邸,分封公侯,慕府便是四府之一的豫國公府。慕氏子弟世代高官侯爵,幾朝皇帝中,亦有不少慕姓妃嬪,又與文、云、朱三大世家聯(lián)姻,在朝中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根基深固,文、慕兩姓乃燕朝最顯赫的姓氏。先帝的同暉皇后----慕毓芫,便是豫國公之幼女,與故去的光帝鶼鰈情深、恩愛和睦,是燕朝傳的最多的一段帝后佳話。
當(dāng)時,國中皆以為同暉皇后故去,百姓們亦是唏噓,少不得說起光帝與同暉皇后的深情。那時還無人知道,在而后幾十年里,慕氏家族的盛極榮耀,將會被那位“已故”的慕氏推至頂峰。
“小姐----”雙痕換了稱呼,奉茶道:“奴婢今晨出去,聽見幾個粗使丫頭議論,說的話很是不好,說是……”
“說什么?”慕毓芫微低著頭,一筆一筆認(rèn)真的抄著小楷經(jīng)文。因?yàn)榛屎蟮纳矸菀讶ィ砩献匀粨Q了家常裝束,上身煙霞織錦云衣,下著一襲淺杏色水紋綾波裥裙。挽著簡單的流云髻,側(cè)壓一支艾葉形的平銀挑花長釵,耳墜兩掛細(xì)細(xì)的水晶珠,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裝飾。
雙痕近身,壓低聲音道:“說是皇上有旨,倘使小姐再出什么意外,便要讓慕家滿門一起……”她說不出“陪葬”二字,頓了頓,“聽著怪嚇人的,奴婢怕這話傳到外頭去,已經(jīng)叫過嬤嬤,把那幾個小丫頭關(guān)了起來!
“關(guān)不住的!蹦截管玖滔掠窆芾呛粒暤溃骸叭绱酥{言,多半是皇上故意讓人傳的,不過是用來嚇唬我,哪里能夠當(dāng)真?”
“這----,奴婢不懂。”
“你先想想,我們慕家有多少人當(dāng)朝為官?”慕毓芫的語氣云淡風(fēng)輕,似乎絲毫不以為意,“皇上剛剛登基,江山不穩(wěn),正是籠絡(luò)人心的時候,豈會自找麻煩?退一萬步說,即便皇上真有滅慕家的心,此時此刻他也不敢,也做不到,豫國公慕家豈是他想滅就滅的?他敢動慕家試試,那些云、文、朱姓的嬸嬸、舅娘們,都是慕家兒媳,她們哪一個會答應(yīng)?所以說,皇上是在嚇唬人玩兒!
“倒也是!彪p痕點(diǎn)頭,“況且云大將軍還在邊關(guān)鎮(zhèn)守,手上三十萬大軍,皇上那邊怎么會不顧及?不過奴婢還是不明白,皇上這樣做,白得了個不好的名聲,對他又有什么好處呢?”
“不過是怕我再去尋死,倘使膽小些可不就被唬。俊蹦截管镜皖^看向腹部,輕輕撫摸上去,“他也是白費(fèi)心,這會兒要我去死也是不能!
雙痕蹙眉嘆道,“這孩子……,皇上多半是不會留下的!
“什么多半?”慕毓芫冷笑,“只要出生,將來必定是個死字!
“那該如何是好?”
慕毓芫亦是茫然,搖頭道:“我也不知,挨一天是一天吧。世上的事,總歸會有個解決的法子,他既然不敢動我,那就還有好幾月時間琢磨!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已到寒雪紛飛的臘月天氣。
去年九月,慕毓芫在府中不慎摔倒,導(dǎo)致小產(chǎn),腹中胎兒出生即殤。在慕府養(yǎng)了整整三月余,方才稍微好轉(zhuǎn),然而關(guān)于這位豫國公養(yǎng)女的流言,已經(jīng)開始在京中傳開。有人說,她便是先時已故的同暉皇后,慕家私藏皇后,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陰謀。還有人說,多是光帝尚有遺孤留下,待慕家撫育長大,往后定會在皇室引起血光之災(zāi)。一時間流言紛起,給京城添上幾分陰沉沉的氣氛。
冬月,王伏順來請示入宮的日子。
慕毓芫果斷道:“下月初九,越快越好。”王伏順喜不自禁,急忙回去稟告皇帝,四喜愛揣測慕是小姐急著進(jìn)宮,誰知卻被皇帝笑了一番。
雙痕也是不解,問道:“小姐,怎么急著要進(jìn)宮去?”
今冬格外嚴(yán)寒,屋內(nèi)爐子雖然暖和,可是卻暖不到心里去,慕毓芫緊了緊身上的錦衣,“我再不走,慕家就是蓄意謀反之罪,你說,我還能留下來么?”
雙痕蹙眉,“皇上好手段,這般苦苦相逼!
“哎……”慕毓芫輕聲一嘆,望著窗外滿天紛飛的鵝毛大雪,絮絮朵朵,仿佛永遠(yuǎn)都下不完似的。回頭看向雙痕,緩緩道:“如今宮中禁衛(wèi)住在慕府,眼巴巴的盯著,他們都是性命擔(dān)保過,豈容我有半點(diǎn)閃失?皇上雖不敢輕易動搖慕家,可是要?dú)⒌舭侔褌人卻不會為難,便是你,也一樣逃不了性命!
雙痕“撲嗵”一聲跪下,認(rèn)真道:“小姐,奴婢不怕死!
“不要胡說!蹦截管緦⑺隽似饋,“你不怕死,我還怕呢。呵……”她忽然淡聲一笑,“我又沒做錯什么,為什么我要去死?我偏不死,要等著那孩子一天天長大,還要看著他的江山,終究是不是別人能坐穩(wěn)的!”
這些話,明帝當(dāng)然沒機(jī)會知道。
臘月初九,慕毓芫進(jìn)宮冊為貴人,未及十日,皇帝又特旨加封為宸妃,并從沐華宮之云曦閣遷出,搬入剛剛重新修好的椒房----泛秀宮。即便如此榮寵,也未見宸妃娘娘對皇帝有過柔色,每每帝妃見面,都是禮貌客氣的幾近疏離。
明帝倒似不在意,時不時的專程過來下棋,二人也無甚話說,經(jīng)常都是默默的擺一下午棋局;实蹃淼拇螖(shù)多了,宮人們也就漸漸習(xí)慣此景。雙痕奉好新茶,明帝卻突然叫住她,“這茶不好,水色不如宸妃那杯清透!
雙痕苦笑,“皇上,都是一樣的茶。”
“不像!泵鞯蹞u了搖頭,笑道:“朕怎么看著很不一樣!
慕毓芫知道皇帝是沒話找話,眼見雙痕說不清,又不敢頂撞,只得將自己的茶放了過去,“既然皇上喜歡這一盞,那就喝罷!彼齻(cè)首,吩咐雙痕:“我現(xiàn)在不想喝茶,去泡一碗木樨清露來。”
明帝端茶抿了一口,看想棋盤,“唔,好像朕又要輸了。”
別的妃子跟皇帝下棋,莫說是下不過,就算真的棋力更勝,也斷斷不敢次次都贏了皇帝。慕毓芫自幼喜歡黑白對弈,每每與皇帝過招,都是從來不留半點(diǎn)情面,----皇帝和宸妃娘娘下棋,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此事早被宮人們傳成大笑話。明帝也不生氣,倒像是非常陶醉其中。
慕毓芫并非喜愛跟皇帝對弈,只是倘使不下棋,兩個人呆坐更覺尷尬,亦找不到什么話說,倒不如有點(diǎn)事情可以松釋。不過今天卻是累了、倦了,起身道:“臣妾不想再下了,今日就先到這里罷!
“宓兒----”明帝忽然拉住她的手,似有話說。
慕毓芫不便當(dāng)著人拉拉扯扯,只好站著不動,僵持了片刻,終于有點(diǎn)受不了皇帝眷戀的眼神,像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兜裹得自己有些呼吸不暢。她微微低了頭,看向別處移開目光,“皇上,有事只管吩咐。”
“朕一定會贏了你!”
“呵……”慕毓芫不由好笑,以為皇帝是為了下棋爭強(qiáng)好勝。
明帝看著她的眼睛,目光黯然,“朕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抗拒朕、排斥朕,所以朕對你再好都看不到,因?yàn)槟愀静粫タ矗幢憧吹揭矊幵覆恢馈?墒,朕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句話,總有一天,你會看到朕對你的真心!
慕毓芫愈發(fā)沉默無聲,沒有言語。
明帝篤定道:“朕將用一生一世的時光,必定使你移情于朕!”
一生一世?慕毓芫在心內(nèi)搖頭,世上有太多男子說過這樣的話,到最后卻沒有幾人能夠做到,皇帝也不過是在白日說夢罷了。
時光悠轉(zhuǎn),十幾年光陰從指縫中悄悄溜走。
延禧十五年端午節(jié)后,明帝因病纏綿、以至沉疴,經(jīng)太醫(yī)力治而無效薨逝,時年三十九歲。死后葬于皇陵之西長生陵,此陵乃明帝生前特旨修筑,陵內(nèi)設(shè)有二墓,以待將來慕氏歸天合葬。此時的慕毓芫,已歷經(jīng)宸妃、淑妃、皇貴妃等變遷,最后因?yàn)榛示抛拥腔髮,建立桓帝一朝,慕氏乃是新帝生母的身份,故尊為仁懿皇太后?br>
昭合六年,桓帝即將十六歲行使親政。
每年二月二十二日,太后都要特意起駕去流光苑一趟,那里有先帝為她種下的兩棵紅豆杉,年年此日都要過來更換紅綢。當(dāng)年先帝病危、自知無救,怕自己走后留下慕氏一人,便會孤零零一人苦守一生,遂種下兩棵可活千年的紅豆杉。先帝曾經(jīng)囑咐,讓慕氏每年春暖花開,都要記得來系上一根紅綢,直到收集到最后。
慕毓芫立在樹下出神,喃喃道:“旻旸,今年已經(jīng)是第六年了。”
“母后----”桓帝從樹蔭下走來,陽光稀稀疏疏落在他的身上,身上明黃色的龍袍熠熠生輝,襯出豐神雋朗、神采飛揚(yáng)的少年顏容。大約是在母親面前,倒沒什么皇帝的威儀架子,上前親自端了一盞清茶,遞過去道:“佑棠、小瀾還在后面,很快就到!
慕毓芫收回飄忽的心神,接茶微笑,“我倒不愛讓他們倆來,不比你穩(wěn)重,原本清清靜靜的氣氛,總是給聒噪的一團(tuán)糟!
“咦?”湖陽公主從月子門傳過來,手上還牽一個清秀照人的孩子,眉目與慕毓芫尤為相似,倒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湖陽自己笑了笑,對他說:“小瀾,原來我們這么惹母后討厭,走走走,我們還是回去算了。”
“都別鬧了!被傅垡残,讓他倆坐下才道:“所以說,母后才覺得你們聒噪,朕看小瀾還要好點(diǎn)兒,多時都是你鬧的!
湖陽假作不依,拉著慕毓芫嬌嗔道:“都怪母后,看把哥哥夸得這般得意!
慕毓芫笑道:“那你也學(xué)得安靜一點(diǎn),母后也夸夸你!
雙痕立在旁邊笑,“皇上說的沒錯,小瀾王爺從小就不怎么愛言語,一年也頂不上公主一月說的多,倒像是生反了似的!
湖陽笑道:“雙痕姑姑,你也不心疼我了。”
“小瀾,你過來坐!蹦截管菊辛苏惺,將睿親王拉到自己身邊挨著,仔細(xì)檢查了一遍,又揀了一塊玫瑰雙心糕遞給他,“你跟姐姐玩也行,只是記得,射箭、騎馬之類萬萬不可,只在做些斯文的事便好。”
睿親王歪在她身上,仰面笑答:“是,兒臣記得。”
睿親王有先天不足之癥,倘使跌打損傷,傷口便會流血不止,除了御醫(yī)特制的膏藥很難止住。因此從小被限制許多,不準(zhǔn)騎馬、不準(zhǔn)登高、不準(zhǔn)跑跳、甚至連捉迷藏之類也是禁止,只怕有個事故,便會生出意想不到的事來。平時多半在書房寫字、讀書,實(shí)在是悶得慌了,便讓小太監(jiān)小宮女做游戲,然后便在旁邊看著。
因怕他不好養(yǎng)活,自出生便讓宮人們直呼其名,是以喚做“小瀾王爺”,而后桓帝登基,破例未成年便加封為親王。為免另外兩位先帝皇子不滿,是以二皇子壽王冊為福親王,八皇子佑嶸冊為慶親王,同時冊封三位親王,當(dāng)日禮儀排場辦得隆重?zé)狒[。
湖陽公主與桓帝同歲,二人乃是一對孿生的龍鳳胎,她容色秉承父母,自是眉宇秀麗、流盼動人,雖非絕色之姿,不過性子卻是格外明朗。這也難怪,慕氏當(dāng)年專寵后宮十五年,她上有父母疼愛,下有眾人照顧,更有兄長照顧、幼弟景仰,乃是大燕最驕傲金貴的公主。因?yàn)榕畠杭业纳矸,從小到大,也不用像桓帝那般?yán)律自身,可以說是從沒受過半點(diǎn)委屈。
湖陽性喜多笑,此刻見母親仔細(xì)檢查幼弟周身,仿若捧著珍寶一般,遂取笑道:“小瀾,你果然是投錯胎了。母后總是那般疼你,人又生得比我好看,倘若托生成一個女孩兒的話,豈不更好?”
睿親王說不過姐姐,漲紅了臉,手上芙蓉糕也不吃了,撂在盤子里道:“母后,兒臣去別處玩了!
“你又欺負(fù)小瀾嘴笨!蹦截管境饬艘痪洌瑖诟缹m人趕緊跟上睿親王,回頭朝桓帝問道:“對了,還有兩月你就要親政,按照祖制,也該定下皇后和妃子們了。”
湖陽插嘴笑道:“我知道,九哥哥喜歡的是……”
“別亂說!被傅蹟r住她的話,故意笑道:“你今年也是十六,又是女兒家,有沒有看上哪家公子,皇兄替你做主!
“我是好心,這么不領(lǐng)情就算了!焙柟鞯闪烁绺缫谎,她畢竟還是未出閣的少女,自然不好意思,遂推說找睿親王去了別處。
慕毓芫笑問:“佑綦,你有中意的人了?”
“沒有!被傅蹍s是否認(rèn),“母后別聽棠兒胡說,立后之事自然是母后做主,母后喜歡哪家小姐挑好就行!
“這是你的孝心,母后心領(lǐng)了!蹦截管久蛄丝诓,繼續(xù)道:“不管是立皇后,還是立別的妃子,將來總歸是和你過一輩子的,母后怎么能亂做決定。我知道,你是怕自己挑出來人,母后不喜歡,倒是反倒是誤了別人!
桓帝忙道:“母后,兒子沒有這個意思。兒子只是覺得,立后乃是國家大事,即便今后真看上哪家小姐,立個妃嬪也足夠了!
慕毓芫微微點(diǎn)頭,“你能這么想就很好,做皇帝當(dāng)然不能只顧兒女私情,至于你到底喜歡哪位佳人,母后心里自然有數(shù)。”
桓帝略有羞赧,回道:“既然母后這么說,那兒子就更放心了!
慕毓芫笑道:“今天這是怎么了,你們姐弟三個,一個接一個的紅了臉,難道是趕著唱關(guān)公不成?跟你們絮叨了大半日,我也乏了,你也去歇著吧,我還想跟你父皇說幾句話呢!
“是!被傅燮鹕,“兒子就在旁邊別院,母后有事便喚!
雙痕待人走凈,坐在旁邊淡笑道:“日子過得真是快,一眨眼的功夫,孩子們?nèi)奸L大成人,都該婚配嫁娶了!
慕毓芫頷首道:“是啊,都不知道是怎么過去的!
雙痕靜了靜,細(xì)聲道:“那孩子,好像今年該滿二十了罷!彼娞蟪聊,眉色頗為牽掛,便道:“如今天下太平,娘娘若是想見一見也成,讓沈家安排一下,總好過這么牽腸掛肚的!
“我何嘗不想見他?”只這一句話,便讓慕毓芫忍不住心酸,深吸了一口氣,忍住悄然欲出的淚意,“二十年了,我不曾給他穿過一次衣,喂過一口飯,甚至連見都不曾見過。這般只生不養(yǎng),又算得上是什么母親?”
雙痕忙道:“娘娘別這么說,先時那都是萬不得已。”
“不說也罷。”慕毓芫搖頭,“可是,我能拿什么去見他呢?等見到他,又該跟他說點(diǎn)什么?他并不知道有我這個母親,猛然出現(xiàn),你叫他用什么心情來面對?還有他必然會問,自己的親生父親又是誰?雙痕,我的心里盡是難過!
“這些,卻是不便說的!彪p痕也是唏噓,“不過,娘娘也被想的太多太遠(yuǎn),先什么都不說只是見面,娘娘親眼見到那孩子長得好,心里自然也就不牽掛了!
慕毓芫往向遠(yuǎn)方出神,自語道:“嗯,總歸是要見面的。”
雙痕捧來一個朱漆刻花的木盤,揭開面上黃綾,原來是一條長長的正紅色緞帶,岔開笑道:“娘娘,今年的花繡得真不錯,枝葉鮮活、絲線亮麗,倒像是幾朵真花跌落在上頭!
慕毓芫不置可否,只將紅綢放在高幾上面,自己轉(zhuǎn)身上前,先將兩棵紅豆杉上的舊綢帶解了下來,大約是因?yàn)轱L(fēng)吹雨打,上面的正紅色已經(jīng)褪得幾不可辨。她輕撫著綢帶上的花朵,心頭涌起無限傷感,還記得第一次來解紅綢的那年,自己對著綢帶哭到肝腸寸斷。
后來,未免分不清是哪年的綢帶,便繡上不同花朵,每年一樣,每一條自己都記得清清楚楚。第二年繡了牡丹、第三年繡了芍藥……,然后是玉簪花、碧蓮、木槿,而今年,則繡了一對煙粉色的合歡。
----合歡、合歡,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他誠然不負(fù)當(dāng)初許諾,這一生極盡疼愛、呵護(hù)之心,從未有過半點(diǎn)冷落,更為自己深思遠(yuǎn)慮謀劃將來。而自己也為他誕育下三子一女,這一生的牽絆糾葛、恩怨情仇,恐怕是再也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
慕毓芫執(zhí)了新紅綢帶的一頭,先在雌樹上打了個結(jié),然后一路緩緩走過去,綢帶一點(diǎn)點(diǎn)自她手中延伸,像是一條綿延不斷的紅艷艷情絲。為何隔了這許多年,心口仍然能感覺到隱隱作痛?在那郁郁青青的紅豆杉下,陽光自枝葉縫隙灑下,光影朦朧,似乎依稀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的目光盡是萬千柔情,朝她微笑,“宓兒,你又來看朕了!
她用紅綢緊緊纏繞住他,盈了淚光,輕輕倚在他的肩頭,淚水滴滴墜落在紅色綢帶上面,無聲無息,浸透出一朵朵絢爛奪目的艷麗情花。
慕毓芫在心里輕聲,對他道:“旻旸,是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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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在三月開始挖新坑,具體待定~~新文雙男主,小九和小小光,目前正在規(guī)劃大綱中~故事是以小九、小小光的愛情為主,湖陽、小瀾的愛情為輔,也就是小慕兒女們的故事~~同時,也是小慕后半生的故事~~小慕以太后的身份出場,是本文最重要、最奪目的配角~~諸如鳳翼、云瑯、樂楹、謝宜華、金晽、安和等人,都還會在新文出現(xiàn),當(dāng)然只是小配角和過場人物~~
以下是大致人物:
沈晞白(顏忻夜)----光帝遺腹子;
桓帝(殷佑綦)----明帝九子;
睿親王(殷佑瀾)----明帝十二子;
傅笙歌----鳳翼養(yǎng)子,隨母姓;
蘇拂----新出場人物;
云枝----云瑯、樂楹之女;
湖陽公主----明帝十女;
沈華音----新出場人物;
部分配角:
陳兆慶----安和長公主之子;
杜淳----杜守謙幼子;
韓姜----韓密之女;
慕允瀠----慕毓藻之女;
嗯~大致是這樣吧~
以后可能會有變動,懶得寫詳細(xì)了~~
最后,祝大家新年新氣象~~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