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一聲沙啞的咆哮響徹夜空，角樓彼端在嘶嘶的灼燒后冒出慘白的濃煙。

　　他翻過高低冥迷的屋檐，一扯將女袍甩在身后。身著素色的青年偏頭陰揣揣地冷笑，他縱身一躍，在驟然響起的馬嘶聲中落向地面。

　　尉遲真金勒住受驚的黑駒，飛身下馬。白袍青年站了起來，身形大半沒在漆黑的陰影里。兩人僵立在無色無聲的窄道中，兵戈未發(fā)卻似先燃起電光石火。

　　尉遲真金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他的喉頭隱約震響，心臟莫名被翻云卷雨似的壓迫感緊緊攫取。上將軍隱隱咬緊牙關(guān)，滿握著那把在下的橫刀。

　　飛煙露出有點得意的冷笑，慢慢大方地向前挪著，走入更淺的陰影中來。

　　尉遲真金的嘴唇翕動，湖藍色的雙眼顫抖了幾下，猛然張大。飛煙臉上的陰影像漸漸滑落的黑布一般由深入淺，毫無血色的臉竟也顯得不再如此蒼白。

　　尉遲的眼前忽明忽暗。他呼吸沉重，腦中一片空白，心臟如墜石滾雷般狂撞。一股沖動席卷而來，一個名字——

　　“周遷？”尉遲真金失神地喚出口來。

　　“大人知曉杯盞，寶劍，雨雪皆是仙器。”飛煙走出陰影，站在薄涼的月光中，“可知道‘人’也是仙器嗎？”

　　壹

　　尉遲真金大夢初醒般反應過來。他暴怒地弓起身子：“大膽妖道……”上將軍從牙縫里狠狠擠出雷鳴般嘶啞的咆哮，“區(qū)區(qū)方術(shù)妄圖蠱惑本座，你是活膩了！”

　　“都說尉遲真金大人的雙眼夠明辨是非，現(xiàn)在看來倒也不過如此……”

　　尉遲的眉間仿若飛火閃過，赤色的眉毛壓著雙眸。

　　白衣青年突然躬身行禮，抬頭卻一臉戲謔的笑容。

　　“是屬下啊，大人。”

　　下一秒，離手刀疾飛而來。方術(shù)士的白帽被利刃挑開，在破風的尖銳聲響中釘進身后的木柱。方術(shù)士幾個跟斗，跟尉遲拉開了距離。

　　“再多，一字�！蔽具t輕顫著抬頭，全身上下散出沒法掩蓋的殺氣。

　　“誒呦大人�！憋w煙躍上屋頂，怪里怪氣地調(diào)笑著他，“我奉天后之命前來相助大人，大人卻怎還要害我？可曾想過我若真帶傷向天后復命，大人可怎么解釋？”

　　尉遲取回刀來，一甩將白帽撣在地下，冷笑著說：“是嗎？倒看看天后是信你還是信我！”

　　言罷尉遲真金飛身翻上檐角，將雙刀劃得火星四濺，沖青年疾馳而去。

　　“大人�！憋w煙甩甩衣袖，沒有要躲的意思，“難道大人就不想聽聽，這血肉之軀到底是怎樣起死回生的？”

　　尉遲果真猛然停步。他攥緊雙刀，暗暗咬住牙關(guān)。當飛煙以為他再無戰(zhàn)意的時候，尉遲真金甩出手上橫刀，直沖飛煙面門而去。

　　“周遷已經(jīng)死了！”曾經(jīng)的大理寺卿咆哮著，“如若你們在陰曹地府還能相會，那本座還真是替你可惜啊�！�

　　貳

　　“怎么開始研究風水這些東西了？”尉遲真金的食指扣扣桌角的幾本小書。

　　“唔，嗯�！敝苓w吸了幾口碗里的素面，揮舞著筷子，“我一直有興趣來著，大人。主要是我娘也很愛研究這些東西，她過幾日要從鄉(xiāng)下來看我，所以我整了幾本小畫書想給她瞅瞅�！�

　　“喔？”尉遲笑著挑眉，“有什么說法沒有？”

　　“我最近主要是在看宅經(jīng)水龍經(jīng)這一類的�！敝苓w一本正經(jīng)道，“常說宅子物件什么的都有講究，宅子鄰水靠山，有山有水就是人杰地靈。聽說袁天罡和李淳風大師當年就是到了閬中……”

　　“停停，打住�！蔽具t了然點頭，“你小子最近是有成家立業(yè)的念頭了？”

　　周遷白凈的臉刷一下漲紅，他放下筷子，支吾著說：“大人可不要調(diào)笑我了，這八字還沒一撇呢……”

　　“那張口閉口都是宅子又為何��？”

　　“偶爾想象下普通日子罷了�！敝苓w撥弄著畫書的小角，“我娘年紀也大了，也許再過個幾年我那點小積蓄能買個小宅，依山傍水，讓老人家頤養(yǎng)天年……挨我近點，我也好照顧她呀�！蔽具t看著周遷。而青年扭捏了一會，接著說：“再說不定能娶那姑娘……”

　　大理寺卿用鼻息哼笑了聲。

　　“我們可能生幾個小娃娃，一家人開心吃頓飯�！敝苓w撐起腮幫子，“現(xiàn)在整日起早貪黑，居無定所的，跟那種日子還相差甚遠�！�

　　“怎么？”尉遲笑著問：“疲于應對這種生活了？是嫌本官太過拼命了？”

　　“我當然想一直在大人身邊了�！敝苓w一下挺直腰板，“只是在閑時想想這種日子，也挺憧憬的�！�

　　尉遲大笑起來，輕拍著周遷的后背。

　　“放心。等到時候你功成身退了，咱們大理寺把酒臨風�！蔽具t扶著他的肩膀，湖藍色的眼睛光彩熠熠，“我定當親自送你�！�

　　叁

　　飛煙仰在角樓頂上，幾尺下的地面上是一片碎瓦。方術(shù)士抬頭瞇起眼望著尉遲真金，而尉遲的橫刀正抵著飛煙的脖子，上將軍蹲下身來，緩緩伸手，去夠青年的脖頸。他有點顫抖地拽下飛煙高高的領(lǐng)口，蒼白的脖頸右側(cè)有一塊利器刺入的圓形，黢黑，醒目的凹陷。

　　尉遲眼中湖藍的水波似是翻滾灼燒起來，全身上下因劇烈的動搖和克制幾近戰(zhàn)栗。

　　“告訴我這一切是怎么回事�！�

　　尉遲真金一把攥住飛煙的衣領(lǐng)，幾近失控地嘶聲低吼：“告訴我這一切……！”

　　方術(shù)士的頭顱因此軟塌塌地一晃。他哼哼笑了出來，尖著嗓子低語：“大人啊，那孤墳可有段沒見人來過了�！�

　　肆

　　尉遲真金沒再去探訪過周遷，只是讓人略備薄酒，灑進土地。

　　他尋得洛陽城里一處寶地，旁邊是一片幽靜的竹林，春天還能看到盛放的桃花。林邊是一條清澈的小溪，遠處能夠看到山脈的暈影，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周遷下葬那天龍王案還沒結(jié)。他沒拉住周遷哭喊失聲的母親，也沒能在大理寺的兄弟面前說一句像樣的話。老嫗掙開尉遲的雙手去抓兒子的棺木時，狄仁杰和沙陀就低著頭站在一邊。他突然覺得自己如此無力，縱然他能擒住再多賊人，習得再多武藝，終究也握不住一位母親的手。

　　他恍惚間愣在原地，大理寺的兄弟們圍上去扶住老嫗，棺木緩緩下葬，人們隱隱落淚的場景都宛如鏡花水月，不甚真實。他腦中嗡鳴，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直到狄仁杰過來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輕聲囁嚅著什么。案子嗎？他沒怎么聽清，只是交代鄺照要照顧好周遷的母親，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上馬。

　　尉遲真金的黑駒穿過竹林，暴躁地將狄仁杰和沙陀忠甩在身后。周遷的棺木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大理寺卿纏滿血絲的眼里，尉遲腦袋昏沉脹痛，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他的心臟，令他疲憊卻不能入眠。

　　他俯身抓緊韁繩，以為自己在嘶聲力竭地咆哮。而竹林卻萬籟靜寂，惟有風聲瑟瑟。

　　他沒再去探訪過那方孤墳。

　　伍

　　“說�！蔽具t真金的眼白血紅一片。他的橫刀抵住青年咽喉，抓著飛煙肩膀的手力氣大得像要把骨頭捏碎。

　　“告訴我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彼а狼旋X道。

　　飛煙陰陽怪氣地笑著，搖頭晃腦地答：“收起你那虛偽表相吧。如若在意，何不親眼去看？”

　　“我……”

　　“再會咯，大人。”方術(shù)士冷冷一笑，突然化作煙霧，消失不見。

　　尉遲失去支撐，一下子倒在房頂上。他怔怔地握了握手，在虛空的煙霧中抓了抓，卻什么都沒能抓住。

　　陸

　　周遷的墳墓被人挖過，底層濕潤的泥土被了翻出來，草草灑在周圍，而棺木中空空如也。

　　尉遲真金站在墳前，雙手抖著握成了拳頭，愧疚和憤怒像烈焰般吞噬了他。

　　“大人！”

　　一個伙夫樣的人躬身在后拍拍尉遲真金的脊背，趁機將一張紙條塞在尉遲的兜里。

　　“你……老狄？”尉遲真金立刻認出了來人的聲音。他少見驚慌地左顧右盼了會，將狄仁杰拉到街角的小巷里，“你怎么在這？少來私下見我，太危險了�！�

　　“我先一步去查過了�！贝罄硭虑浯炅舜晟蠈④娋o拽著他的那只手臂，小聲說：“你沒看錯，那確實是周遷�！�

　　尉遲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起來。狄仁杰接著說：“我探查過飛煙的底細了。他本是小有名望的方術(shù)士，只因沉迷仙器，研究機關(guān)。不想有次卻出了差錯，全身被烈火灼傷，近乎殞命。”

　　“可是這跟……”

　　“是鬼夜救了他。”狄仁杰抓著尉遲真金的袖口說，“飛煙常在那竹林修煉，而鬼夜定是正巧發(fā)現(xiàn)了周遷墓地的好風水，用什么方法將周遷的尸體……所以飛煙才為他們效力……”

　　狄仁杰話頭一頓，密集的馬蹄聲噠噠傳來。尉遲回過頭去，金吾衛(wèi)們正成群路過，巡視此地。

　　“尉遲！”狄仁杰匆匆說，“我沒法多呆了，你一定要小心提防鬼夜的方術(shù)！”

　　“什么，老狄��？”尉遲緊跟兩步，“等等，我該怎么……”

　　“大人？”霍耿的聲音傳來。

　　尉遲回頭看了看身后的金吾衛(wèi)，又向前方看去，老狄早已無影無蹤。

　　“忙一上午了，大人�！被艄⒄f，“先去填填肚子吧�！�

　　柒

　　尉遲真金眼中映出紅髯的金龍。

　　他飛身上前抽出橫刀，不知哪來萬夫莫當?shù)挠職馊ッ鎸@龐然大物。越過混亂的人群，他望見飛煙丟了手上的珠子，想要化形逃走。

　　他鬼使神差遠遠地伸出手去，在嘈雜聲中喊了青年的名字。聲音強而有力，卻還是淹沒在一片驚聲尖叫里。

　　危險！他說，到這里來！

　　方術(shù)士奇跡般地聽到了他的呼喊。有那么一個瞬間他呆愣著伸出了手，下一刻他卻飛快抽回。飛煙似乎忘記了恐懼，露出了輕蔑而憤怒的神情。

　　“跟你死掉的手下說去吧！”方術(shù)士尖聲喊著，“你們這些雜種都一樣，等人死了才后知后覺，自以為是……！”

　　尉遲真金愣在原地，而方術(shù)士化作一縷青煙，意欲騰空而去。

　　金吾衛(wèi)上將軍張大雙眼。

　　鮮血如瓢潑大雨一般，飛濺在朝堂之上。

　　捌

　　鄺照小心！

　　尉遲真金收回鏤空球，飛下低低的橫梁。他轉(zhuǎn)頭，周遷就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握著橫刀。

　　周遷閃開——

　　大理寺卿狂奔著，卻怎么都邁不動腿。

　　周遷看到了他。下一刻，一根尖利的飛鏢戳進了青年的脖子，鮮血從傷口中噴濺而出。

　　他在監(jiān)牢中驚醒過來。

　　玖

　　“鬼夜對飛煙所用的‘移魂術(shù)’并不是長久之計�！钡胰式苷驹诖箝_的牢門前對尉遲真金說，“這也是方術(shù)的一種分支，效力也只夠個把月而已，飛煙是活不長的。她本想在身邊留個可用的棋子，但那晚飛煙撞見了你，鬼夜便心生懷疑�！�

　　“為什么他要讓我發(fā)覺這一切？”尉遲咬牙問，“莫非是想動搖我不成？”

　　“……也許吧�！钡胰式芪⑽Ⅻc頭，拉著尉遲挪了幾步，“我調(diào)查飛煙的時候，發(fā)覺他是個被遺棄的孤兒。當他的親生父母以為他死了，才后知后覺生出悔恨�！�

　　狄仁杰微微嘆息：“……或許這就是他介懷的東西，所以他撞上你后，才會故意說那些話�！�

　　“他在報復你，他想報復所有他認為跟父母一樣的人。”

　　尉遲赤色雙眉糾在一起，一言不發(fā)。狄仁杰看出他的動搖，便扶上他的脊背。

　　“尉遲�！钡胰式艿吐曊f，“如果這一切都能結(jié)束，就去看看吧�！�

　　拾

　　狄仁杰和尉遲真金停在一具蓋著草席的尸體面前。大理寺卿右手一揮，和一幫金吾衛(wèi)悄聲離開，去檢查別的尸首。

　　尉遲真金久久立在擺放尸體的木桌旁，半晌，他伸出手去掀草席的一角，就像那晚他去拽飛煙的領(lǐng)口一般。

　　周遷慘白的臉出現(xiàn)在尉遲真金眼前。青年的頭歪向一邊，眼下有濃重的陰影。那雙曾英氣無比的眸子沒能完全闔上，瞳仁似是蓋了一層化不開的薄霜。

　　他把草席扯開。周遷被腰斬的兩截身軀已經(jīng)接到一起，傷口縫合了密密麻麻的粗線。上將軍想要伸出手去，翻找些衣物中的線索�？墒聦嵣纤挠沂种皇穷j唐地垂在一邊，無所事事地蜷曲著。尉遲真金面無表情地望著被折磨得亂七八糟的尸體，突然就想起燕子樓時倒在地上看著他的青年。只是那時候，周遷的血還是溫溫熱熱的。

　　尉遲終于伸出關(guān)于握刀的手，卻只是輕輕地，小心翼翼地闔住了周遷沒能閉上的眼睛，然后撫上他的肩膀。

　　“你小子果然還是太拼命了啊。”上將軍笑了笑，“果真不該跟著我的�？纯茨�，以前總說什么大難不死……”

　　尉遲再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失聲。他只好低頭深深喘息了一陣，肩膀沉重地起伏著，遲來的撕裂感席卷了他的心臟。上將軍伸手捂住額頭，五臟六腑久違地翻江倒海，又像有烈火灼燒。

　　“是，大人�！鼻嗄攴畔峦肟辏鈿怙L發(fā)道。

　　尉遲慢慢攥緊周遷身上白色的長袍，下眼瞼爬滿干澀的血紅。他似是搖搖欲墜地站著，嘴唇顫抖，有千言萬語卻不能出口。

　　周遷……

　　狄仁杰回頭，望見尉遲只是在小聲念叨著一個名字。

　　拾壹

　　他迷迷糊糊趴在案上，隔著緊閉的眼瞼隱隱感到燭光搖曳。一雙手輕輕將什么蓋在了他的背上，而后退開兩步。
　　他疲憊地撐著身體，抬起頭來。周遷站在大堂桌前搓了搓手，笑盈盈地看著他。
　　“這么晚了，大人還沒休息呀？”
　　恍惚間尉遲真金愣住了。他瞅瞅身上的紫衣，轉(zhuǎn)頭又看到周遷蓋上的披風，半晌含糊地點點頭。
　　“卷宗還沒看完…”尉遲皺起眉頭，“我睡著了，可似是被夢魘住了�！�
　　“您沒有夢魘，大人�！敝苓w搖頭，慢慢蹲了下來，“您是來告別的�！�
　　似乎有束光芒遁入尉遲的雙眼，自神都龍王后的種種頃刻間在他的腦海中閃現(xiàn)。他猛地張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青年。
　　“……周遷？”
　　他猶豫地伸手，而昔日的屬下閉上眼睛，順從地垂下頭去。
　　上將軍的手遲疑一下，觸到了周遷的臂膀。他連忙扣住青年的雙肩，驚喜地來回摩挲著。
　　“大人。”周遷托住尉遲的雙臂，“近來可不太好過啊�！�
　　尉遲咧嘴笑了笑，又吃痛地捂著身上的傷口。周遷搖頭，嘆息著說：“還這么拼命�！�
　　“就算在這還是不得安生�！蔽具t苦哈哈地抱怨。
　　周遷挑眉，笑著給尉遲倒了杯茶。那杯子眼熟極了，上將軍想。
　　“大人�！敝苓w喚著。
　　尉遲低下頭盯著泛起波紋的茶水，云里霧里地伸出手去拿。一陣穿堂風驀地吹來，案上的燭火明明滅滅，他迷茫地轉(zhuǎn)過頭，周遷的淡淡地笑著，面容在躍動的光中顯得模糊不清。

　　“不！不。”尉遲真金大夢初醒般抽回了手，火光便不再搖曳不定，“我還……我還有話要跟你說，周遷。”

　　“您不能再自責下去了，大人�！敝苓w的目光從燭臺上轉(zhuǎn)向了他，目光熠熠道。

　　尉遲愣住了。他沉默了一會，而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是我的錯，你是我的屬下。我的……兄弟。我本可以保護你�！�

　　“您終于不把這些話憋在心里了，我很欣慰�！敝苓w笑了，“可這些無法改變，您沒辦法總能護人周全�！�

　　尉遲的手又攥緊了傷口外的衣料。

　　“除了憤怒之外，也有別的方式來宣泄心里的一切。憤怒總會傷及他人，還有自己。保重身體，或許少動肝火呢，大人�！�

　　尉遲低頭，雙手撐著膝蓋。他沉默一會，苦笑出來：“哈，那會在燕子樓，如果我……”

　　話還未完，周遷便又微笑起來。

　　于是上將軍也搖頭道：“為何你總那么好脾氣呢�！�

　　“已經(jīng)如此了，大人。”周遷攤開肩膀，左右看看，“逝者已逝�！�

　　尉遲的笑容慢慢收斂起來。他抿起嘴角，掙扎著吐出幾口氣息。

　　“可您還有這么多牽掛呢。如若等失去了才覺得后悔，苦痛會無休止的循環(huán)，愈演愈烈。如果您覺得珍貴的事物，就緊抓住它們吧�！鼻嗄昱牧伺乃氖直�，“人生在世，只求問心無愧�！�

　　“我很想念你�！蔽具t說著，端起了青色的茶杯。

　　周遷看著尉遲真金慢慢喝完那一杯茶，突然開口說：“我沒跟錯人，大人�！�

　　“什么？”

　　“您說我不該跟著您的，可我沒跟錯人。您在保護我們每一個，我以您為榮。”

　　金吾衛(wèi)上將軍的腦袋一片空白。他坐在案前，感到昏昏欲睡。

　　不。他自覺不妙，死命撐著案子，用力甩了甩頭：“周遷……”

　　“大人，請務必保重�！敝苓w躬身行禮，抬頭眨著眼，“我可不想這么快就頂您的位啊�！�

　　“我……”

　　尉遲真金艱難地伸出手去，眼前一黑。

　　“大人？”

　　尉遲猛然驚醒。他環(huán)顧四周，想起自己正身處大理寺的地下密室。

　　“大人�！敝苓M看著他，“外面好像有動靜了�！�

　　“快藏好，小心行事�！蔽具t叮囑道，戳了戳旁邊一襲黑衣的稻草人。

　　拾貳

　　“我不想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是老芋頭……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真的可能要死在這了……”

　　“我不會讓你們死的。所以少他媽在這說什么喪氣話，沙陀。”

　　拾叁

　　狄仁杰扶起圓測大師，長舒口氣。轉(zhuǎn)頭一望，剛還半跪著的尉遲真金收起刀來，一屁股坐在了滿是石子兒的地面上。

　　大唐神探還沒來得及咧開嘴，沙陀便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向尉遲慢慢伸手。

　　“地上臟，老芋頭�！彼M力說，“起來，別坐這�！�

　　“去去去�！蔽具t真金樂著打開他的手，三個人毫無形象地低頭憨笑。

　　“走吧。”狄仁杰招手，“先去帶你們看大夫�！�

　　“你們先走吧�！蔽具t搖頭，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我要去個地方，過會就去找你們。”

　　“你先去給我看大夫�！贝罄硭虑洳[著眼說。

　　尉遲真金搖頭打著哈哈，跑向大理寺外。

　　“老芋頭，你等等——”

　　沙陀的聲音漸漸飄遠。

　　他翻身下馬，取下馬背上的一壇好酒，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穿過那片茂密的竹林，他走到那條清澈的小溪邊。似是知曉他的到來，一陣春風拂過枝頭，未落的薄紅便翩翩飛舞。

　　尉遲走到墓碑前，盤起腿往地上一坐。一片花瓣落在了碑面的刻字上，輕輕抖動著。

　　“我來看你了，周遷�！彼褖w一扔，舉起酒喝了幾大口，深深吁了口氣。

　　“怎么樣，待你不薄吧�！奔t發(fā)青年邊說邊將酒倒了些在碑前干燥的土地上，將陶土壇往地上一墩，“十年陳釀！我繞路去寺里密室偷偷拿的，萬一老狄和沙陀知道我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還在喝酒，一定要我好看�！�

　　密林中傳來清脆的鳥鳴。一息，一聲。一息，一聲。尉遲抬起頭看著頭頂上的樹冠，太陽出來了，翠綠的葉片被照的透亮，唯有小小的陰影唧唧叫著，在枝頭間跳來跳去。

　　“不知道你在不在這，所以�！蔽具t撐著地面向后仰去，“從那之后沒再來看過你。多擔待，兄弟。但……雖然才過了個把月，卻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我知道你一直在看著，那應該知道我們都干得不錯。”

　　尉遲探身，撫上靜默的石碑：“我只是看不見你，所以才能說得出口……我這人總是這樣�！彼嘈χ鴵u搖頭，復又說：“我只是因為沒能鼓足勇氣……我愧于見你�！�

　　鳥兒不解地鳴叫幾聲。

　　“我始終沒法放下這份愧疚，也無法放下照顧他人的責任，你應該最了解我。雖然如此，我還是決定聽你的……這事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再是枷鎖�！�

　　他抬頭，湖藍色的眼里閃著微光：“可我不會撇下你，周遷。你在我尉遲真金的一生里會像夜晚的火把和夏日的蟬鳴，只要我活著，你就不會被人遺忘。”

　　溪流發(fā)出叮咚鳴響，似是無言回應。

　　“呃啊�！蔽具t聳了聳肩。他摸了摸肩膀，從一襲藍衣上拈了些稠糊糊的鮮血下來。他盡力扒著衣服向背后看去，吃痛地嗷了一聲。

　　“不行了，我得先走了。”尉遲真金迷里道糊地站起來，趕到熱乎乎的血從背后順了下去，“衣服濕透了，得趕緊回去……我會再來看你的，可別抱怨我公務繁忙啊�！�

　　他搖搖晃晃地往后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折了回來。

　　“酒留給你了，還剩大半壇子�！蔽具t側(cè)過頭去，露出一絲微笑，“可別擔心喝不完啊。”

　　紅發(fā)青年轉(zhuǎn)身離開，隱沒在竹林之中。

　　不一會兒，幾個穿著大理寺官服的小子們從竹林的另一端左顧右盼著鉆了出來。他們相顧無言了一會，默默走向挨著小小溪流的石碑，圍坐下來。乙安低頭抹了抹眼淚，周進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而薄千張則舉起壇子，狠狠地喝了幾大口。

　　“這下你信了吧�！彼劬t紅的放下酒壇，用力擦了擦嘴，“我就說大人才沒忘了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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