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個美人。
　　尤以燈下看去，更甚。
　　屋內(nèi)點著根蠟燭，里面加了香料。
　　屋里有兩個人，一個中年男人，約摸四十六七歲的樣子。還有一個女人，嬌花般的年紀(jì)。
　　一室寂靜，只有香燭的蠟油緩緩低落。
　　外面的兵甲聲、喧囂聲不時傳來。
　　黃巢大軍入了洛陽了。
　　女人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問那男的：“君……可……？”
　　可以不走嗎？
　　或者帶上我？
　　女人最終沒問出聲。
　　這是不現(xiàn)實的，她知道。
　　她看著他的眼睛，眼眶里盈滿了淚水。
　　她抬起頭，把眼淚逼回去，嗓音卻有些啞了。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妾，送君。”
　　她把他送到門口。
　　那日清晨尚未破曉的時候，殘月西懸。
　　他們兩人只提了一個燈籠。
　　從室內(nèi)到大門口，她想了一路，想怎么和他說離別的話，最后她說：“若……早還家。妾等君�！�
　　若什么？
　　若是黃巢大軍退了，李唐重掌江山了，你一定要回來，一定不要忘記我！
　　但這不可能。
　　自甘露之變后，宦官、節(jié)度使、朋黨權(quán)臣三足鼎立，而各處的節(jié)度使等這個打破僵局的機會，已不知有多久了。
　　圣人式微……若能再見，或已是別樣天地罷。
　　她看見他提著燈籠走遠(yuǎn)了，她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她想啊，若真有那一日，她的容顏也不在了。
　　他……還會記得她嗎？還能認(rèn)出她嗎？還……喜歡她嗎？
　　他們……還活著嗎？

　　二
　　他離開了戰(zhàn)亂紛紛的洛陽，去了安逸閑適的江南。
　　他很久之前就聽聞江南的風(fēng)景，想去江南很多年了，但一直沒有機會，但現(xiàn)在終于有了。
　　他到了江南，結(jié)交了很多朋友。
　　他的朋友們問他：“君看江南如何？”
　　他只喝著酒，不答。
　　他的朋友們看著他，打趣著說：“賊子黃巢到不了江南，君合該在江南到老的�！�
　　他有些醉了：“我乃杜陵人士啊�！�
　　“故――”他們拖長了音，“君老再談歸嘛�！�
　　他還記得他心頭上的人：“我有美人在洛陽。”
　　他的朋友們笑的前俯后仰，指著前方給他們倒酒的娘子說：“美人！我江南卻是不少的�！�
　　他抬眼看去，確是個美人。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垂下眼簾，不語。
　　“莫記掛你那美人了。”他聽見他們說。

　　三
　　他在江南待了許多年，回了長安。
　　沒去他們曾經(jīng)住過的小院，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因為一別之后再無聯(lián)系，也許是怕吧，也許是缺少面對她的勇氣。
　　總之，他最終是沒去的。
　　他在長安考了科舉。
　　他為了這場科舉，從少年一直到老年。
　　在這期間，他認(rèn)識了她，他離開了她。
　　這么長的一段時間啊。
　　他在長安做了三年的校書郎后，入了蜀川。
　　他入川后也曾回到過長安，但最終他是在蜀川的。
　　他第二次入川后的第六年，他聽說，朱溫篡了唐了。
　　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神俱震：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有時候他也回想起當(dāng)初在江南的日子。他想啊：江南果然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了。
　　他想：如果再有哪處似江南那樣，就在那兒終了余生吧。
　　可是，他再也沒有遇到。

　　不久后他受邀去參加一個酒宴。
　　朱溫篡唐一事對于他來說，宛若當(dāng)頭棒喝――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而巴蜀之地，天府上國……于是在王建想借此打過去的時候，他勸了王建自立為王。
　　于是蜀國建立起來了。
　　這個酒宴，就是為歡慶這事兒而辦的。
　　他年事已高，七十又二了，敢為他祝酒的不多，但也是有的。
　　他喝的大醉，盡管他推卻了好多的酒。
　　但是，如果喝醉了，就可以不記得今夕何夕、明朝何去了吧。
　　于是他含著滿腔的苦與怨，臉上掛著勉強牽起來的笑，一杯又一杯，喝得酩酊。
　　次日他睡到黃昏才起。
　　他扶著昏昏沉沉的頭，站在窗前，看著夕陽的斜暉，如血，不由又想起她來了。
　　他想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記著她的，但是她呢？她有沒有怨過他？她……還記得他嗎？
　　但是他知道，他還是丟了她了，從那個晨曦微露、斜月暗淡的分別開始，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四
　　他活到了七十五歲，也算是高壽了。
　　但是不知道她在當(dāng)年的那場動亂中有沒有活下來，不知道她是否嫁了人了，是否子孫環(huán)膝，是否也是安詳壽終的。
　　他不知道，他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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