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1
1
這是希爾達(dá)路過的一個小鎮(zhèn)。
她屠龍的盔甲壞了,小鎮(zhèn)的居民告訴她,巷尾有一位手藝很好的年輕裁縫,能夠修補(bǔ)好所有衣物。
希爾達(dá)找到了他,她一邊看著他修補(bǔ)盔甲,一邊抱著寶劍,絮絮叨叨地告訴他自己是一個將要去屠龍的勇者,只不過運(yùn)氣不太好,不僅迷路了,還被路上遇到的一群小精靈弄壞了重要的盔甲。
裁縫笑笑,對她說:“但還好能夠迷路到這個小鎮(zhèn),你運(yùn)氣也不算差到了家!
他垂著眼將銀色的甲片縫在內(nèi)襯上,這個年輕人安安靜靜的,話很少,但瞥見希爾達(dá)在一旁百無聊賴的神情后,便溫和地詢問她要不要聽個關(guān)于這個小鎮(zhèn)的故事。
希爾達(dá)很開心:“我聽!
裁縫便問她,有沒有在小鎮(zhèn)前看見一個少女幽靈?
希爾達(dá)道:“那兒有一大片紅色的鼠尾草,但是我沒有遇到什么幽靈……啊,有!有個長著雀斑的女孩問我“斯卡布羅該怎么走?”……”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仔細(xì)想想,那個女孩好像是半透明的……”
裁縫點(diǎn)點(diǎn)頭:“嗯,她就是塞吉!
希爾達(dá)全無遇見幽靈的慌張,好奇地問:“塞吉?”
“是鼠尾草的意思。她是個孤兒,很久以前,她的父母死在帝國士兵的槍下!
少女勇者想了想她遇到的塞吉,記起她有一張很美的臉:“她應(yīng)該是一個思念體吧?”
塞吉應(yīng)該不算個幽靈了,帝國時期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好幾百年,她守著那塊鼠尾草花田那么久,久到足夠和小鎮(zhèn)的每一個人成為老熟人,而沒有一個幽靈能夠存在那么長時間。如果她的故事發(fā)生在那么久遠(yuǎn)的過去,她的靈魂應(yīng)該早已回歸天父或者消散,F(xiàn)在小鎮(zhèn)前徘徊的塞吉應(yīng)該只是個“思念體”,逝者某種愿望太過強(qiáng)烈的話,就會留下這個。
裁縫笑了笑:“是的。原來你知道‘思念體’!
希爾達(dá)托著下巴:“那么她有什么愿望,足夠讓她留戀至今呢?”
年輕的裁縫停下手中的針線,盯著燭火搖曳的光影,沉默了一陣子,緩緩道:
“一個‘背叛者’想要回家的愿望吧。這個小鎮(zhèn)的名字就叫做‘斯卡布羅’,但她只能徘徊在那個路口,再也回不來了。或許到鼠尾草田消失的那天,她也會徹底消失。”
“背叛者?”
“她背叛了她的仇人……或許管那叫‘復(fù)仇’更加準(zhǔn)確。那片鼠尾草就是她的仇人給她種的,可她到底還是沒能原諒他,或者從一開始就沒這么打算過!
裁縫摸不透情緒地說。
“你總該為你所造成的悲劇付出代價(jià),一個恨你至深的人為你遞來一杯美酒時,你總不能那么天真地認(rèn)為,里面摻的會是蜂蜜!
2
帝國年間。
戰(zhàn)火紛飛,人們的喧鬧伴著不時響起的槍聲一同在屋外炸響,縫著麻布衫的少女停下手中的針線,從碎裂得差不多的窗戶望向外邊的街道。過了一會,那扇搖搖欲墜的窗戶從外邊被人拉開,一個黑頭發(fā)的男人撐住窗檐,翻了進(jìn)來。
他一落地,便看見了木桌旁邊的少女,別過頭對她道:“塞吉,別坐在窗邊!
塞吉看了他一眼,捧起布料和針線坐在了屋子更里面的位置。那個黑頭發(fā)的年輕人望了一眼窗外,拉上窗簾,擋住隨時可能會掉下碎玻璃的窗戶和外面飛濺進(jìn)來的小石塊,走過來將一束紫色的鼠尾草放在桌上。
他叫帕榭爾,是這個鎮(zhèn)子上反抗軍的小頭目。
他對女孩笑了笑:“那群兵老爺總是得抓出一只能讓他們交得了差的羊羔才肯罷休的。我早幾天就想把后院那幾株長好的鼠尾草割下來,他們不讓我出來……我來的時候沒讓他們發(fā)現(xiàn),花給你帶來了,我的衣服你縫好了嗎?”
塞吉咬斷手中的線頭,將衣服遞給他:“嗯!
帕榭爾笑了一下,有一點(diǎn)失落的:“這么快。”
塞吉半闔著眼瞼收好針線,淡淡回道:“他們說得對!
帕榭爾抬頭看她:“嗯?”
少女的語調(diào)又輕又緩,聽久了像是鳴雀在安靜地吟唱,她不緊不慢地說:“你應(yīng)該呆著,不要到處亂跑!
帕榭爾笑著對她說:“外面烏煙瘴氣的,我很久沒能看見太陽了,所以應(yīng)該來見見你。”
塞吉怔了一下,一言不發(fā)地起身,經(jīng)過那張放著鼠尾草的桌子,帕榭爾跟在她身后,手撩起一小邊的窗簾往外看去。
黑發(fā)的青年瞇起眼,像是在呢喃一般:
“他們是來找“菟絲花”的,或者還想順便找出點(diǎn)兒別的什么來,像是——”他頓了頓,“反抗軍之類的……”
“‘菟絲花’或許只剩下最后一朵了,可讓他們不安的反抗者,卻會一個一個的增加!
3
許多年前,一座鄉(xiāng)間農(nóng)舍旁。
這幢屋子佇立在陽光下,地面上到處鋪撒著細(xì)碎柔軟的牧草,有鵝群、羊群與牧羊犬遠(yuǎn)遠(yuǎn)發(fā)出的叫聲。農(nóng)舍的門是打開的,男主人與女主人從里面被拽了出來,那些拿著火槍的士兵讓他們跪在地上,抱著頭,槍指著他們的腦袋,他們像在逼問著這對夫婦什么,又像是在互相說笑打著趣。他們突然對男女主人吼了一句話,然后開了槍,那對夫婦倒了下來,倒在血泊里。
裁縫對希爾達(dá)緩緩描述道:“很難定義帕榭爾和塞吉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世上應(yīng)該沒有人會比塞吉更想拿著一把刀插進(jìn)帕榭爾的顱骨里,親眼看著他的鮮血濺到自己手上,仿佛這樣才能從撒旦那里得到救贖。但她竟然懷抱著這種心情,與他共度了成百上千個日夜,每一天每一天都要看著他從窗外翻進(jìn)來,管自己叫‘鼠尾草小姐’,給她送一大束紫花鼠尾草,像個年輕人一樣地討好她,還對她笑!
他低緩的聲音似乎有一種魔力,像一雙手將一副黑白又猙獰的老舊畫卷扯開張貼在希爾達(dá)眼前。希爾達(dá)仿佛看見一處暗無天日的樹林中,一個幼小的女孩坐在石頭上,面前微弱地燃燒著一堆篝火,她眼神空洞,身邊圍著一群年輕的男人和女人,吵鬧著什么,有人摸了摸她的頭,手放在她的頭發(fā)上。
“那些人是‘反抗軍’,有人在安慰她,想對她說點(diǎn)兒什么。帝國士兵懷疑她的父母是反抗軍,或者跟反抗軍有瓜葛,他們查不出證據(jù),只好說他們都染上了‘菟絲花’,一種可怕的傳染病,然后用這個好不容易找到的借口,殺死了他們!
4
有人說“菟絲花”是天罰,這種病起源于斯卡布羅小鎮(zhèn),只會感染十六歲以上的成年人,而在十六歲以下的孩子身上,它們會選擇潛伏,直到他們長到足夠歲數(shù)的那一天,再一下子奪走他們的性命。
它們沒有任何表征,你永遠(yuǎn)不會知道哪個孩子身上藏著這種恐怖的病毒。
它們游走于血管,感染了它們之后,血管會膨脹,人會感到全身都有一種難以忍受的脹痛。然后在某一日,變得越來越薄的血管就會爆開,他們的皮膚裂開,血液噴濺出來,像一朵朵赤紅的菟絲花盛開在人體之上。
因?yàn)檫@種病會傳染,又跟菟絲花這種寄生植物的生物特征很像,所以他們就這么叫它。
塞吉就是‘菟絲花’的攜帶者,那時她還未滿十六歲,只有她自己知道,死神如影隨形。
5
裁縫屋冷冷清清,塞吉坐在窗戶旁,手上的剪刀裁剪著布料,她不時瞄一眼手旁的圖紙,一件褲裝正在她手里成形。光照進(jìn)來,照在她煙灰似的眼睛里,是一片蒙蒙的霧靄繚繞。
窗戶的玻璃被人敲了兩下,她抬起頭,看見年輕的大男孩推開窗,衣服口袋里別著一大束鼠尾草,正沖她笑。
帕榭爾趴在窗沿,對她道:“鼠尾草小姐,早上好。”
塞吉的父母當(dāng)然沒有感染“菟絲花”,她也平安長到了14歲,一個女孩開始變得美麗的年紀(jì)。但她沉默寡言,對任何一個人都吝于言辭,似乎活人熱鬧的世界跟她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她看了帕榭爾一眼,像是瞥過什么花草樹木一樣移開了目光,繼續(xù)手里的工作。
帕榭爾揚(yáng)著他手中新鮮的紫色花束,試圖引起少女的注意:“鼠尾草小姐?塞吉小朋友?親愛的告訴我,麗絲嬸嬸門口草堆里那籃子奶酪和牛奶是不是你放的?上帝寬恕你,她沖我大喊大叫,說她發(fā)現(xiàn)那玩意兒時它都臭了,招來的那些蟲子還有幾只我沒見過的新品種!
塞吉頭也不抬地回道:“本來也沒有多新鮮!
帕榭爾皺皺鼻子:“她又往你那里送快過期的食物?下次告訴我一聲,我?guī)湍闳M(jìn)她的煙囪里!
他小聲又不滿地嘀咕:
“簡直就像把別人家當(dāng)垃圾桶似的,還硬是做出一副做了好事的樣子,我明明告誡過她了——”
少年突然一副想到了什么的樣子,笑起來,神采飛揚(yáng)的。
他低下頭,一手往褲兜里翻找,神神秘秘地念叨:“不過湯姆他們抓蟲子的時候分了我?guī)字,長得真別致,你要不要看——”
塞吉“啪”的一聲放下針線,警告道:“拿開!
6
農(nóng)舍外,帕榭爾站在門口,朝里邊叫著塞吉的名字,手里拿著兩只風(fēng)箏。過了一會,門被推開,塞吉牽著牧羊犬走出來,轉(zhuǎn)頭對上他的視線,帕榭爾開心地對她晃了晃手里的風(fēng)箏。
帝國士兵在塞吉九歲那年離開了鎮(zhèn)子,留下一地的傷痛和狼籍。塞吉長大一點(diǎn)后,在裁縫屋找了個工作養(yǎng)活自己,帕榭爾總覺得自己有義務(wù)照看她。因?yàn)槿值陌l(fā)音和鼠尾草很像,他就常常給她帶一大束的鼠尾草,定期去騷擾她,給她帶吃的或者風(fēng)箏,把她當(dāng)妹妹一樣照看,也不管塞吉是不是真的需要。
帕榭爾帥氣,開朗,總是愛笑,跟一道光一樣。塞吉十五歲的時候,他二十出頭,別人在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是好幾個孩子的父親了,就他還跟個大孩子似的,上房揭瓦,喜歡和朋友聊這聊那,任誰也看不出來,他是一個“反抗軍”的首領(lǐng)。
也是在同一年,帝國士兵又來到了這個鎮(zhèn)子。
7
帕榭爾家的燈滅著,房子很昏暗,帕榭爾和他的朋友們呆在一起,外面響起士兵巡邏驅(qū)趕鎮(zhèn)民的的聲音。威爾喝了一口酒,將酒瓶遞給他。
這個紅頭發(fā)的青年對帕榭爾說道:“帕夏,現(xiàn)在那些該死的扛槍的家伙要開始禁止我們聚在一起了,他們說要清除什么‘菟絲花余孽’——該死的說得跟得這種病的人是自愿的一樣——但帕夏,我們都知道……”
威爾壓低聲音:
“他們是在找你,找我們!他們不相信幾年前的那場屠殺完全消滅了‘菟絲花’和反抗軍,魔鬼們又回來了!我甚至懷疑這種該死的傳染病就是他們,那些上面的瘋子給弄出來的!”
帕榭爾盯著酒瓶看了一會,接過來。
他并沒有喝,搖晃著瓶子,像是在沉默地思考。許久他才結(jié)束了沉默,下定決心一般地轉(zhuǎn)頭道:“威爾,我們不能再那么魯莽了,我們曾害死過很多人,他們本不應(yīng)該這么死去。”
威爾湊過去:“帕夏,我理解你。很多人都像塞吉一樣,被那群滿腦子只想著怎么回去交差過他們好日子的雜種殺死了最愛的人,但我們,我們不是……”
他停頓了一下,想要證明什么般的急切道:
“我們不再是幾年前那些只知道鬧事的地痞流氓和悶頭往前沖的笨蛋了,我們現(xiàn)在……我們是一只隊(duì)伍!是反抗軍!是所有人的希望!”
反抗軍的首領(lǐng)閉著眼睛,他太過年輕,一語不發(fā),又那么悲傷。
“我們不是,威爾!迸灵繝栞p聲地說,“對于很多人來說,我們才更像災(zāi)難!
8
帕榭爾廢了很大的勁才讓塞吉愿意跟他出來走走,他們來到了鎮(zhèn)子外不遠(yuǎn)處的那片樹林前,那里離帝國士兵的扎營有點(diǎn)遠(yuǎn),像是戰(zhàn)火硝煙蔓延不到的安靜角落。
帕榭爾躺在草地上,嘴里叼著一根草桿,塞吉坐在樹下看書,離帕榭爾有點(diǎn)遠(yuǎn),看上去不是太愿意跟他呆在一塊。
帕榭爾扭頭看著塞吉拉長聲音道:“鼠尾草——”
“不要這么叫我!
帕榭爾挑挑眉:“我是說這片的鼠尾草快開花了,等你生日那天就能看到它們了。”
見塞吉不理他,他繼續(xù)說:“塞吉女士,你能成為這么一個能看書識字又端莊的淑女,是因?yàn)槭笪膊莸木`在庇佑你,你知道紫色的鼠尾草象征著什么嗎?智慧!很適合你!”說完便自顧自地哼起了歌。
“您正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
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請代我向那兒的一位姑娘問好
她曾經(jīng)是我的真愛
請她為我做件麻布衣衫
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上面不用縫口,也不用針線
這樣她就可以成為我的真愛”
他哼的是屬于斯卡布羅的歌謠,曲調(diào)悠揚(yáng)朗朗上口。他一邊哼著一邊打著節(jié)拍,黑色的眼睛里盛著光,像街尾流竄的那只親人的黑貓。
塞吉縮在樹下出神地聽著,她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拉了拉袖子,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胳膊,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塞吉?”
塞吉抖了一下,像是被嚇到了:“什么?”
“過段時間你的十六歲生日,你想跟大家一起開心地……”
“自己呆著!
帕榭爾聳聳肩,看起來不在意地道:“好吧,女孩變成淑女了,總該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他停頓了一下,唇角笑意有些小心翼翼地褪去。
他鼓起勇氣問:“塞吉……你是怎么看我們的呢?”
塞吉終于抬起了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你們?誰?你?反抗軍?”
帕榭爾意識到自己選了不該選的話題,塞吉卻全然不打算給他挽救的機(jī)會。那個女孩冷笑了一下,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右手手臂抖得更厲害了,她若無其事地將它按下去,語氣變得柔和又甜蜜:
“你們應(yīng)該早日回歸天父懷抱,因?yàn)槟銈兡切⑷说摹菩小龅锰衲敲匆换厥,連撒旦都不敢接收你們!
在塞吉臉上見到笑容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她用甜蜜的語氣說出這種跟詛咒沒有區(qū)別的話,那張神經(jīng)質(zhì)的表皮就跟要撕開了一樣,帕榭爾幾乎要被她的笑刺得發(fā)起抖來。
她似乎是個天生就不需要憐憫善意這些虛假感情的人,就像她父母死時,那些流氓地痞一樣的“反抗軍”安慰她,說會照顧她,他們同情她。
但誰又在乎呢,塞吉漠然地想,像個西瓜一樣被士兵一槍打破腦袋的又不是他們父母,他們當(dāng)然說得出這種話?傇摬粫腥藖硖嫠惺苓@些。她跟他們從來就不是一伙的。
帕榭爾起身走開,塞吉不再笑了,她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痛苦的神色,像是在隱忍什么巨大的疼痛。
她糾緊了衣袖,露出一小節(jié)手腕,上面凸起一道道紅色的猙獰線條。
9
塞吉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小鎮(zhèn)外那片紅花鼠尾草齊齊綻放,像火焰一般,融在小鎮(zhèn)的滿目瘡痍里。
帕榭爾領(lǐng)著小鎮(zhèn)的人們往山洞逃竄,身后不斷響起槍響,火光燃燒著,到處都彌漫著血腥味。帕榭爾拽起一個摔倒的老人,將他推給威爾。
“威爾!塞吉在哪?!”
威爾吃力地背起老人,喘著氣說道:“我不知道!她走散了!她說要回去拿東西,然后就不見了!該死的什么東西比她的命還重要?!”
帕榭爾僵住,許久,他喃喃道:
“她不是要回去拿東西……她是故意的!
10
火場充斥著硝煙,塞吉被綁在火刑架上,衣服破破爛爛,全身是傷。她盯著地面,一言不發(fā),她臉上,裸露出來的每一寸皮膚上,都布滿了駭人的紅色血管。士兵官拎著火槍,在她面前走來走去,打量著她。
他嘲諷地看著被綁在火刑架上渾身是傷的女孩:“瞧瞧,那場清剿幸存的最后一朵“菟絲花”,還在這個垃圾堆里頑強(qiáng)地生存呢!
他用槍桿敲了敲手掌,不太敢接近塞吉。
“你們這些攜帶病毒的雜種就像蝗蟲一樣,怎么殺也殺不完。沒關(guān)系,當(dāng)年我們燒死的人不夠多,這次我們會一次清剿完,一個都不留。你們這些反抗軍雜種,我會讓你們死在一塊的!
塞吉咳了一聲,嘴角溢出血,同樣諷刺地笑了起來。
“別這樣,長官,我一點(diǎn)都不想和他們死在一起,我才不是什么反抗軍!
“你早點(diǎn)這么明智就會過得很好,小姐。一個淑女從身到心都應(yīng)該是柔軟的,她們不需要什么骨氣。”
他用滾燙的槍口烙上塞吉的脖頸,聽塞吉發(fā)出一聲慘叫。
“來吧,告訴我,他們藏在哪里?這座山最大的用處就是用來藏這些老鼠了!
傷口在刺痛神經(jīng),塞吉哆嗦著吐息,嘴里一字一句,輕緩又鋒利:“后山……小溪后有一個山洞……”
她咳嗽了一聲,眉眼低垂,緩緩道:
“如果找到他們……記得讓他們的尸體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兒!
“如你所愿,小姐!笔勘賹竺娲氖勘辛苏惺郑拔視屇闼赖皿w面一些,被烈火灼燒的感覺總好過忍受“菟絲花”發(fā)作!
兩個士兵走上前來,給塞吉腳上的柴堆澆上油,士兵官對著它們開槍,火燒了起來。
少女淹沒在火里,火舌舔舐著她,大抵是很痛的,而她看不清神色。
11
士兵們走出了鎮(zhèn)子,他們路過草地,那片紅花鼠尾草已經(jīng)全部盛開了,隨風(fēng)輕輕搖擺著。
士兵官沉著臉色,他停了下來,額頭滲出冷汗,他突然抬起自己的手臂,不敢置信地看著它。
他驚恐地抓撓著自己的手臂:“什么……怎么、這……這不可能。!”
他的手臂上浮起一大片赤紅的血管,他身后的士兵也一個個驚恐地扒著自己的衣服,每一個人身上都像爬滿了紅色的藤蔓,下一刻,它們一同爆開,血液噴濺出來,像盛開了一朵朵血色的花。
他瘋狂地大吼:“‘菟絲花’!該死的‘菟絲花’!見鬼的究竟是什么時候?!……”
他死了,倒在地上,目眥欲裂,血流成河。一個身影從后方緩緩地走來,那是塞吉,她全身都是被火燎傷和“菟絲花”病發(fā)的痕跡,她手中握著一支火把,走到那些倒地的士兵面前,一個一個地點(diǎn)燃了他們的衣服。
塞吉輕聲道:“結(jié)束了!
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那片盛開的紅花鼠尾草,眼中映著火光與不可思議的柔軟。她的手一松,火焰吞滅了她,連帶著那些狂野盛開的“菟絲花”。
火勢席卷了整個小鎮(zhèn),映得半邊天空都是亮的。
12
帕榭爾站在山洞前,眼睛死死地盯著遠(yuǎn)處那片火光,他顫抖著,拼命往外沖去,似乎下一刻就會因?yàn)榻^望而崩潰,威爾也沖出去,死死拽住他。
帕榭爾掙扎,崩潰地大喊著:“該死的,放開我!塞吉還在那。
威爾大吼回去:“沒用了帕夏!誰也救不了她了!”
帕榭爾掙脫開他,狼狽地摔倒在地上,他的眼淚混著臉上傷口的鮮血一同流下來,他聲嘶力竭地吼叫著,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
痛哭聲驚飛了林鳥,它們飛向那片火色的天空,黎明將至,火卻依然燒著,燒著,仿佛永遠(yuǎn)不會停下。
13
帕榭爾并不知道,在他勸說塞吉跟他去看那片未盛開的鼠尾草,問她想要怎么過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那個少女曾披著黑斗篷,動作隱蔽地走到士兵取水的水缸前,拿出一把小刀,割開了自己手腕上猙獰凸起的紅色血管,幾滴血液沿著手臂滴入缸中,與水融為一體。
裁縫劃了一根火柴,給將熄的蠟燭續(xù)上了火苗,火光小小的,轟然竄起,熱烈燃燒,像焚盡塞吉的那場絕唱。
那個年輕的裁縫半闔著黑色的雙眼,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
“塞吉說出了反抗軍藏匿的位置,很多人把她當(dāng)作不合群的異類,他們都認(rèn)為她一定會背叛他們。但那天晚上剛出鎮(zhèn)子,所有士兵就都死了,他們死于塞吉播種的“菟絲花”。塞吉十六歲了,到了該發(fā)病的年紀(jì),她作為最后一個傳染源,用自己的血污染了士兵的水源,士兵們一個人感染了,又馬上感染另一個!
他向希爾達(dá)描述塞吉被綁上火刑架后的場景,細(xì)致非常,就像他曾經(jīng)站在一旁,仔細(xì)看著少女怎么掙扎下來的一樣。
“塞吉終于割開了綁住雙手的繩索,她已經(jīng)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看不出一丁點(diǎn)昔日的美麗了。她摔倒,又爬起來,撿起了一根燃燒的木棍,朝士兵們的方向走去!
“鎮(zhèn)上經(jīng)過這場屠殺,死的死,逃的逃。塞吉忍著火燒的劇痛割開繩索,逃出來,跟在那些雜種身后,一把火把那些病毒、尸體、花之類的,什么都好,包括她自己,燒了個精光。她和那些士兵,誰也不能離開斯卡布羅,也沒誰能再回去了。”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道:
“而反抗軍和他們的首領(lǐng)全都活了下來。塞吉確實(shí)是個告密者,背叛者,但她不背叛光也不背叛希望,她背叛的從始至終只有帕榭爾這一個人。她對他說過,是他和反抗軍導(dǎo)致了她一生的悲劇,他總該嘗嘗這種滋味的!
14
塞吉的墓碑立在樹林前那個安靜的角落。
那里本應(yīng)正對著帕榭爾為她種的那片紅花鼠尾草,可是如今只剩下了荒蕪,塵埃蔓延著,晨光熹微地照耀,焦臭與灰燼卻無處隱藏。
帕榭爾呆坐在那里,墓碑前放著他帶來的一束鼠尾草,紅色的,是綻放得最鮮艷的時候。
他久久沒有言語,眼睛直視遠(yuǎn)方,目光卻沒有焦點(diǎn)。許久之后,他轉(zhuǎn)頭看向那一方小小的白色墓碑,上面刻著塞吉的名字。
他忽然輕聲喚道:
“塞吉!
長久的靜默。
“你知道紅色的鼠尾草,代表什么嗎?”
15
陽光很好,還是少年時的帕榭爾帶著塞吉一起玩耍。
他揪下一支鼠尾草遞給塞吉,彎下腰,對他的小女孩說道:“鼠尾草小姐,快戴著它,它是你的守護(hù)精靈,戴著它能不讓你變得更笨!”
年幼塞吉平淡著一張稚嫩的臉,把花塞回他的領(lǐng)口。
“我認(rèn)為你比較需要它,帕夏!
少年抱著雙臂:“你真是一點(diǎn)都叫人喜歡不起來,塞吉。算了算了!彼贸鍪笪膊,編了個花環(huán),將它戴在塞吉頭上。
“紫花鼠尾草代表智慧,等你長大后,追求你的小伙子就會送你紅花鼠尾草,你知道紅色的又代表什么嗎?”
小小的女孩扶了扶頭上的花環(huán),問他:“什么?”
少年笑起來。
“它代表‘熱烈的思念’!
16
故事到了尾聲,裁縫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一邊。他面前的桌上趴著希爾達(dá),她下巴墊在自己的手臂上,表情是凝固的,眼眶有些泛著紅。
他看了她一眼,放緩了一點(diǎn)語氣:
“最后大概只有塞吉和那群帝國士兵死了。她本來也活不了,也沒覺得自己這么做有多偉大,她只是覺得火燒到身上的時候,確實(shí)挺疼的。不過跟從她身體里瘋長出的‘菟絲花’比起來,跟某些模模糊糊的,不敢拽出來放到陽光下,幾乎足夠撕裂靈魂的念頭比起來,這也尚且還能忍受,不算太疼!
少女勇者突然道:“裁縫!
“嗯?”
“她最后原諒帕榭爾了嗎?”
裁縫溫柔地笑了笑:“我怎么知道呢?”
他頓了一下,看著希爾達(dá),眼神很專注。
“塞吉最終認(rèn)可了反抗軍,可我覺得她不一定就會原諒帕榭爾。但這其實(shí)不沖突,對吧?愛與恨都是一個人生來就有的權(quán)利,她只是將這個權(quán)力用到了極致而已!
希爾達(dá)知道他想說什么。
她突然想再見見塞吉。
裁縫看著她揉了揉灰色的眼睛,跌跌撞撞的背影往門外跑去,低下頭,又認(rèn)認(rèn)真真地縫補(bǔ)起了少女勇者那套銀色的盔甲。
——可他仍希望能與你再次相見。
那座上了年紀(jì)的裁縫屋里,仿佛有人這么呢喃過。
風(fēng)有些大,把地上那片紅花鼠尾草吹得搖搖晃晃,沙沙作響。少女幽靈彌留下的思念體在陽光下漸漸變得透明,她抬起手,虛撫著一朵朵熱烈的紅花。
希爾達(dá)趕到時,她已經(jīng)變得快看不清了,她回頭沖希爾達(dá)彎起唇角,眼中滿是笑意。
那個眷戀世間的少女煙灰色的眼睛很溫柔,她仰起頭輕輕地歌唱,如風(fēng)掠過田野,帶著一點(diǎn)悠遠(yuǎn)的思念,消弭于地平線。
“您正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
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請代我向那兒的一個人問好
他曾經(jīng)是我的真愛
請他為我找一畝地
就在海水和海岸之間
請他用一把皮鐮收割
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為我編成花環(huán)
這樣他就可以成為我的真愛”
希爾達(dá)看不見她了,塞吉的歌聲也隨著思念體一起,漸漸地消散。
天氣很好,那一大片紅花鼠尾草熱烈地盛開著,雀鳥撲騰著翅膀,飛往天際。
END.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