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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推開窗子,山坡上種著大片大片的水仙花。
看著我疑惑的神色,男人伸出殘缺不全的手掌在眼前晃,苦笑:“我這個樣子,除了種花,還能干些什么?”
語氣分外寂寥。
“對了,采訪之前,給你看看她最近的錄像!彼蜷_屏幕,把一張磁盤塞進光驅(qū)。
開始鏡頭一陣晃動,隨即跳出她的樣子。
過了五年,她的容貌反倒顯得年輕,不過也許是因為剃了頭發(fā)的原因。雙手合十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詞。忽然她抬頭朝鏡頭一笑,眼中的神色晶亮飛揚,竟令我心跳漏拍,想起當年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
那時她涂著紫色唇膏和深色眼影,帶著銀灰假發(fā),用夸張的動作彈著吉他。
臺下的人隨著節(jié)奏瘋狂尖叫扭動身體。她咧開嘴大笑,長發(fā)飛揚,汗珠甩到地上。
“琉璃!琉璃!”他們叫著她的名字。神一般的名字。
如今她臉色蒼白,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
屏幕里,她介紹著庵里的情況。佛像前供著一盆水仙花,旁邊長明燈閃亮。
“還是五年前你送給我的那盆花,”她微笑,“開得好極了!
她說她們每天主要是去老人院和孤兒院幫忙,偶爾也會主持一些其他的慈善活動。有人幫忙拍攝她彎腰給老人喂飯的動作。
她說,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江攬月,我很好,請不要掛記。
我是在大二那年,認識的曲琉璃。
要好的學長是她的狂熱歌迷,新年演唱會的時候帶著我混進后臺,誰知道混亂之中我倆竟然失散。羞澀拘謹?shù)奈蚁褚恢槐幻土移毓獾凝B鼠一樣團團亂轉(zhuǎn),想找一個無人的角落躲起來。隨手推開一間化妝室躲進去,誰知道里面早就有了人,在昏暗中吐煙圈。
那是一個女人。我從不知道,女人抽煙的樣子可以如此美麗。
她看起來很累。我盡可能悄悄后退。
“你是什么人?”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瞇著眼睛看我。
我拼命撓頭,手腳失措:“我…我是……”
“是學生吧?”她了悟,點點下巴,伸手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拍拍,“坐吧,我不喜歡太多人吵,可是一個人又太無聊。坐下說幾句話!
意識到這必定是什么大人物,我誠惶誠恐地坐下。
她大概真是無聊了,問我多大年紀什么地方人讀什么學校。起初問一句答一句,然而她的眼神那么溫暖和鼓勵,我也就漸漸放開,天南海北地瞎扯起來,不知不覺就說到曲琉璃,盡管那天是我第一次聽她的歌,卻從心底產(chǎn)生無窮的傾慕之意,搜腸刮肚用最好的言辭贊頌她的美麗。
女人微笑:“原來她不過是漂亮而已!
我猛然醒悟,怎么能在一個女人面前談?wù)摿硪粋女人的美麗?
“琉璃姐?”一個工作人員匆匆推門而入,看見我,吃了一驚,“你是誰?怎么跑到這里打擾琉璃姐休息?”
我求救似的看著沙發(fā)上的女人,她卻閉了眼,任由工作人員將我推出門外。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她就是曲琉璃。
到市圖書館查書,有人坐到我對面。她戴著墨鏡,起初我沒認出來。直到她壓低嗓子笑著打招呼:
“好久不見?”
的確夠久,從除夕夜到暑假,可不是過了大半年?我驚訝曲琉璃還認得我,更驚訝她手中厚厚一本《存在與虛無》。
看到我的表情,她笑:“怎么?就不許我們玩音樂的搞深沉?”翻了兩頁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低下頭以避開旁人的目光,“這玩意兒我還真的看不下去。”
“我比較喜歡波伏娃的小說,可是薩特更有名一些啊,大家不都喜歡有名一些的人?”她忽然裝出嚴肅的神色,學究式地推推墨鏡框,用食指點著我,鼻子上意外地擠出可愛的細紋,“你這個鄉(xiāng)下佬,連薩特都不讀。你完蛋了!”
他們說,沒有江攬月,就沒有曲琉璃。
兩人本就是一體。
沒有江攬月的歌詞,怎能有曲琉璃狂放外表下幽深徘徊的本質(zhì);沒有曲琉璃的演繹,又有誰能懂得詞中懇切流連的深意?
江攬月從不承認他會作詞。
他說,他只是玩,陪曲琉璃一起玩。
他們是在一家pub里認識的,那時曲琉璃尚未成名,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小歌手。
我笑:“月哥,能不能詳細講一下你們的愛情經(jīng)過?”
江攬月看看桌上的錄音筆,似乎沉思了一下,自嘲地笑笑:“你第一次看到琉璃,是什么感覺?”
“是看演唱會啊,”我用雙手在空中比劃,無法找到準確的形容詞,“就像被雷擊中的感覺!
他點頭:“沒錯,就是那種感覺。”
曲琉璃是天生的歌者,她在臺上能激起人對于完美的所有想象。
但我知道,那不過是幻象。
“她那時候疼得要命啦,整夜在地上滾來滾去。帶她去醫(yī)院她不肯。后來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偷偷替她弄了那些藥,”江攬月?lián)u搖頭,“但是光靠那些藥,也不是個法子。”
“有人說,”我輕咳了一聲,用筆劃著簿子上一個被反復(fù)涂改的問題,“你不送琉璃姐去醫(yī)院,是想讓她早點死。”
江攬月用他清澈的雙眸看著我。
“你那時候有很多女人。”我補充說。
“沒錯!苯瓟堅虏蛔匀坏仄^頭,深深呼吸,“但并不是我不愛她,甚至要她死的理由。那個時侯,她根本不讓我碰她。”
他飛快地瞟我一眼,似乎想得到一些肯定。
“你知道,男人都是這樣子的!彼。
作為男人,這一點,我能理解。
理解并不代表原諒。
有時候人這么奇怪,你明明傷了他那么多次,他都原諒了;他反過來傷你一次,你就覺得他狼心狗肺,不可原諒。
人的感情是不可以訴于理智的。
所以才會傷感情。
曲琉璃興致高昂勃勃地跑來通知我,她要去廣場參加示威運動。
我把稿子一推,嘩啦摔得滿地都是,不可思議地瞪著她:“你瘋啦!”
“好好玩的呀!”她這樣說。
她扳著手指頭數(shù)說好玩的事情,演講啦,發(fā)傳單啦,組織啦……跟一個沒心沒肺的小女孩一樣。
“琉璃姐,你替攬月哥想一想,他操心的事情已經(jīng)那么多,你還要惹這些麻煩,想把他逼瘋不成?”我說。
“好,是我幼稚!”她坐下蹺著長腿,冷冷地笑,“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就會唱歌,現(xiàn)在連唱歌都不準!……”
我嘆氣。自從一個月前她在臺后昏倒,公司便取消了她的一切演出,讓她在家休息。而她是如此經(jīng)不住寂寞的人。
買了一大堆書發(fā)下豪言壯語說要一個月之內(nèi)讀完,結(jié)果第三天就打電話抱怨,說沒有東西可以玩。
她其實是一個很寂寞的人,表面熱烈,內(nèi)心寂寞,因此真正的好朋友不多,有閑工夫陪她的人就更少。將我和江攬月輪流摧殘N遍以后,她終于轉(zhuǎn)移了注意的焦點,我本以為可以松口氣,誰知道她又心心念念攤上了這種事情?
她對某些事的理解實在是少之又少。我不得已說:“琉璃姐,搞這個……會死人的!”
“她還是堅持要去,”江攬月摸著左手無名指處的空缺,好像那根手指還存在一樣。
我沒說話,不敢問詳細過程。
仿佛知道我的心思,江攬月聳聳肩:“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她給我留了個條子就走了。等到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消息不妙,才匆匆忙忙趕過去。他們以為我是學生,抓了進去,下手根本不留任何情面……”他想起了當時情景,臉色轉(zhuǎn)白。
我連忙阻止:“不想說就別說了!蔽页姓J自己太過心軟,不是一個好的采訪者。
他松了口氣,瞅著左手笑笑:“最嚴重的后果就是不能戴婚戒了!
有時候我想,如果沒有那場災(zāi)禍,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沒有那種事情。
可惜只是如果。
“其實我很慶幸,”在那段最后的日子,我曾去庵里看曲琉璃,她說,“人人都說我和攬月天造地設(shè)……可是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對一件事長久專心,對人也是一樣……如果不是這病,我自己都沒有信心,能不能跟他走完這一生。”
早走早了,她這樣說,想了想,又黯然神傷。
告訴他我很抱歉。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自己的手指頭給他。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她剛出道時的成名曲《不要對我說抱歉》,江攬月作詞。或許他早就有了覺悟?
“還想知道些什么?”江攬月接收了長時間的采訪,仍是一副好脾氣,他像以前一樣伸手替我整整衣領(lǐng)。
我忽然覺得很心酸。
“你想不想問我些什么?”我說。
他溫和的雙眼里閃爍著愉悅,那是經(jīng)歷過大喜大悲后的睿智神色:“你想告訴我些什么?”
見我猶豫不決,他說:“如果不能決定,就不要說。如果會后悔,就不要做。”
他轉(zhuǎn)身看著窗外大片金色的水仙花:“她得到了平靜。我也得到了平靜!
他大概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說而已。
既然她希望他不知道,既然她做了那么多不使他知道,那么他就裝作不知道。
誰更痛苦?別問我,我不知道。
五年前,曲琉璃給我打電話,說她和江攬月崩了。
“我看破紅塵了,要去做尼姑!”她這樣說。
我突然很佩服江攬月,要包容這樣一份愛情,實在很需要勇氣。
“去吧去吧,去五臺山還是峨眉山?別忘了給我?guī)c當?shù)靥禺a(chǎn)!蔽移财沧。
“是真的,”她忽然放低聲音,歌者的嗓子向來更善于細微地傳達感情,“我得了骨癌,只有不到一年壽命。
“求求你幫我守住這個秘密,別告訴你攬月哥……我不想讓他再為我操心。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個笨蛋,要不是攬月,我一事無成……至少這次,我想做點什么回報他。”
于是有了那十二張光盤。每半年一張,寄到明年,大概也就停止了吧。
六年時光,也足夠江攬月把她忘了吧。
即使不遺忘,至少不會那么心疼。即使她從此無緣無故失蹤,他也不會天涯海角去追尋。
好聚好散,是他們當初的約定。
他們真的得到平靜了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從山上下來,身后是水仙花惆悵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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