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生物。

　　蘭道停在云霧之間，姿態(tài)是天使慣有的優(yōu)雅，他佇立不動，只有一雙湛藍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
　　這里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上下左右皆是白霧茫茫，他想不出自己身在此處的理由。
　　大約三臂遠的地方，那里的云霧淡了一些，視線之內(nèi)有一片刺眼的黑。
　　蘭道瞇起眼，仔細觀察著這陌生的東西。它與蘭道大小相似，黑色是它的主色調(diào)，這種污穢的色彩不屬于天上。
　　它來自地下，蘭道想。

　　好在，它正沉睡著，腦袋沉沉地垂著，一頭蓬松的黑色短發(fā)垂在臉側(cè)。它的脖頸向后弓起，身體有些微弱的起伏，應(yīng)當(dāng)是在呼吸。
　　蘭道靠近了一些，看見了它黑色的角。它們長在它的腦袋兩側(cè)，從黑發(fā)之間支棱出來，大約有一掌長，微微向上翹起，覆著細小的、皮膚樣的紋理。
　　視線向下，蘭道看清了它的模樣。它是與蘭道模樣相似的、人形的生物，甚至穿著一身黑色的、似是介于絲與麻之間的、十分垂順的衣服。這種質(zhì)料使它肩膀處的骨骼看起來十分明顯，還有一條同樣質(zhì)料的長褲，清晰地勾勒出膝蓋骨的形狀，赤著足。
　　蘭道輕輕舒了一口氣，因為眼前的生物體型相較他要小上一圈。
　　一只瘦弱的小惡魔，蘭道揣測著。

　　它的身軀收攏著，小臂橫在腹間，膝蓋略微彎曲，是一種會令人放下戒備的、弱者的防御姿態(tài)。
　　蘭道微微側(cè)頭，他看見小惡魔的面頰、手背以及赤足，都是潔白的膚色，它的周身有淡金色的光暈，這是天使的特征。
　　蘭道更迷惘了。
　　典籍里記載的，那些地下的生物，其特征是灰暗的色調(diào)，以及輕佻的作風(fēng)。而眼前的“惡魔”看起來有種意外的潔凈感。
　　尤其是它的面部，那雙眼緊閉著，面龐的弧度不明顯，下巴十分尖細。
　　不堪一擊的小惡魔。蘭道想。

　　蘭道當(dāng)然不會觸碰一只來歷不明的地下生物，他微微抬起手，依舊離它三臂遠，隔空扯了扯那雙黑色的角。
　　很意外，那角有種柔嫩的觸感，像是……蘭道瞇著眼回憶著，那像是很薄的皮膚包裹著骨骼，像是剛剛破殼的、羽翼稀疏的小鳥。
　　當(dāng)蘭道加大了幾分力道之后，“惡魔”倏地睜開眼，驟然綻開了一雙碩大的黑翼。

　　蘭道迅速退開一步，眼見著那雙足以包裹惡魔全身的翼全副張開著，單翅展開有兩臂寬。
　　是蝠翼。蘭道仿佛看到了典籍里的插畫，那雙蝙蝠一般的翅膀，隆起的骨骼十分尖利，骨骼之間組成翅膀的是深灰色的薄膜，光芒透過薄膜時，蘭道看見了那一絲絲的血管組成網(wǎng)狀，深色的血液在薄膜之間流動。

　　惡魔醒了。
　　它有一雙令蘭道疑惑的瞳孔，血紅的顏色，它的身體舒展開來，神情沒什么變化，像蘭道一般從容地懸停在云霧之間。
　　“你是什么東西？”蘭道率先開口問它。
　　惡魔費力地皺起眉，好像想不明白蘭道的問題。它看著眼前這位壞脾氣的天使，他有一頭美麗的金色長發(fā)，卷曲著，垂落至腰際；銀輝四溢，白衣白羽；一雙湛藍如晴空的眼，正警惕地看著它。
　　他美麗而又冰冷。

　　惡魔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奇怪的是，它的聲音比身為天使的蘭道還要暖上一些，“天使？你是我的‘靈’？”
　　蘭道沒什么耐心，或者說，他有幾分不肯顯露的恐懼。
　　他抬起手，神力扼住惡魔的脖頸，迫使它抬起頭，又將它提起一些，確信這只惡魔在他的力量控制下，才開口問它：“你是惡魔？”
　　“不……不是的�！睈耗С粤Φ亻_口，“我來……我來見我的靈�！�
　　蘭道一動不動。
　　“請先放開我�！睈耗o法觸及蘭道的身軀，它被隔空操控著，只得輕聲請求。

　　蘭道松了力道，惡魔垂下頭，費勁地敘述著。
　　“我記不清了……那時，我跪在一座神殿里，那里的地面是黑色的，柱子是黑色的……我看不見墻壁，四周跳動著燭火……地板是某種冰冷的石塊……我的眼前……”
　　惡魔有些迷茫，它閉上眼，面部皺了起來，“我沒有看見神像，眼前是一片很深的陰影，那下頭也有燭火……我在祈求，祈求能見一見我的靈�！�
　　神殿應(yīng)當(dāng)是潔白的顏色，蘭道十分確定，那里應(yīng)該籠罩著圣潔的銀輝，昭示著天神的庇佑。
　　“你跪拜的并非天神，而是撒旦�！碧m道說，“你是惡魔�！�

　　“不，我不是。”惡魔說，“請你相信我，我的靈，我是無辜的，我是善良的……我是人。”
　　惡魔終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急切地向蘭道解釋：“我是人，誠心祈求見靈的人。我有疑惑，想問一問你，我的靈�！�
　　“你想問什么？”蘭道聽聞過，那些關(guān)于“見靈人”的傳說，可他看著那雙礙眼的蝠翼，難以理解見靈人怎會有這么一雙來自地下的翅膀。
　　“人世的意義，我的靈，我想知道，我存在于人世的意義�！币婌`人說。

　　“我不知道�！碧m道說，“你走吧，陌生的見靈人�！�
　　“不，我的靈，你一定知道的�！币婌`人不甘心地追問著，“我在這里，你也在這里，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蘭道皺起眉，“回到你的地下去，迷路的小惡魔，不然我就撕了你那雙丑陋的翅膀�！�
　　“翅膀？”見靈人愣住了，透過蘭道的視角，它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那雙巨大的薄膜翅膀，那雙尖利又柔嫩的角，那雙深紅的瞳孔……
　　“這不是我的！”見靈人急切地說，“這些都不是我的，請你相信我，我的靈，我是一個虔誠的人類，是神的信徒�！�

　　蘭道的力量似乎被限制在了這里，他無法離開，當(dāng)他張開自己那雙潔白的羽翼時，無論如何飛行，都無法突破厚重的云霧，他始終在這里，就在見靈人的面前。
　　蘭道放棄了，“我沒有你要的答案，回去吧，見靈人�！�
　　見靈人佇立不動，格外執(zhí)著。
　　蘭道的力量扯動著那雙蝠翼，“如果你非要一個答案……”
　　他略一施力，撕扯著見靈人的右翼。支撐著那只蝠翼的骨架很強壯，從見靈人的肩胛到腰部，那支撐骨與蝠翼連成一個直角，當(dāng)蘭道向外拉扯蝠翼的時候，支撐骨從它的肩胛處一點點剝離。
　　見靈人的血液滲了出來，是近乎黑色的深紅。它皺起眉，瞇起眼，緊咬著后牙，下巴都變了形。

　　“很疼？”蘭道松了手，問它。
　　“不……”見靈人虛弱地說。右翼的支撐骨已經(jīng)被剝開了小半，它沒有感受到痛楚，只有骨骼被抽離的怪異感受。
　　聽見蘭道的話，見靈人吃力地睜開眼，驚呼：“你的羽翼！”
　　蘭道一愣，從后背滲出的，他那鮮紅的血液已經(jīng)蔓延至小臂，正從手肘滴落。他的右翼，正如見靈人的右翼一樣，被撕裂了小半。
　　天使的羽翼，籠著圣潔的銀輝，一根根羽毛皆是天神所賜。
　　當(dāng)天使剝奪惡魔的羽翼時，自己也受到了同樣的創(chuàng)傷。

　　見靈人的肩胛倏地痛了起來，那是種足以撕碎它的虔誠的痛，那是來自蘭道的痛。
　　他們是一體的，見靈人兀自察覺了這個事實。它的靈，與它是一體的。
　　當(dāng)它的右翼被蘭道撕開的時候，它如蘭道一般甘愿，那是種怪異的美妙感受；當(dāng)蘭道察覺自己有著與它同樣的傷口時，它也感受到了那種被剝奪羽翼的痛，以及心中的不甘。

　　蘭道松了手，拂去白羽上的血液，它們一滴滴墜下云端，不知去了哪里，他的白衣已經(jīng)染了半邊鮮紅。
　　“這就是你要的答案�！碧m道說，“以后，你在人世的意義，就是修復(fù)你的右翼……以及我的。”
　　見靈人的色澤淡了一些，像是一滴墨跡在陽光下暴曬，被風(fēng)沙侵蝕，而后褪色。它低下頭，看見自己的黑色的身軀漸漸趨于透明，它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它必須要離開了。

　　見靈人的記憶漸漸豐盈，當(dāng)它抬起頭時，紅瞳中的迷惘褪去了，它看著眼前，捂著傷口的金發(fā)天使，不由得勾起嘴角，那是種微妙的愉悅笑容，它說：“你知道的，我的力量是如此微弱，我無法修復(fù)我的翼�！�
　　蘭道垂下手臂，他的鮮血仍在流淌，見靈人已經(jīng)淡去了，它的聲音在云霧里游動——
　　“所以，來人世見我吧，我的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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